上海從地方自治以來,便失去了政府保障。人們成立各種商會、協會、幫會。它們逐漸變成第二政府,規定各自"法則",保衞各自"民眾"。亂世之中,繁華都市,個體很難生存。弱者需要依靠,強者則需更強。李威成為邵元任貼身"秘書"後,才慢慢了解,這位三十歲湖南籍絲廠老闆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譬如今日,邵元任主持的慈善機構德昌堂開業,且不説背後有兩湖、兩廣四處同鄉會支持,就説李威手中這張道賀名單,便是上海眼下的一張權力表:江蘇商會、寧波商會、潮州商會……絲織同業會……上海自治公所……法租界公董局……《中國公報》陳其美!
李威拿着這張薄薄的紙,心頭突突亂跳。今日一下子能見到這多頭面人物,可是生平未經之事,若是能遇上個把賞識的,沒準就能飛黃騰達,也勝在邵府做個跟班。這些人中,別人還尚可,聽説這陳其美,是個著名的四捷人物。他到上海不滿兩年時間,同盟會便聲威大振,名揚江湖。傳説他口齒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動捷,黑白兩道無不傾倒,尤其在青幫之中,是地位顯赫。
李威想自己十三歲到上海,便入了青幫,如今也二十出頭,還是一文不名。今天一定尋得機會,向陳先生好生攀談。他正思量着,不防邵元任已站在身後,輕輕咳了一聲。李威嚇得渾身一顫,忙躬聲斂氣,以聽教訓。邵元任悄聲道:"你回去一趟,楊練帶着方家小姐到了。"
"是。"李威一陣失落,面上卻微微歡喜:"方家小姐今日到了?"
"你再去一趟劉府,"邵元任沉吟幾秒,還是下了決心:"請雅貞小姐過來看看,我今兒回得晚,讓阿金早些安排他們休息。"
"是。"李威答應了一聲,戀戀不捨地將賀表交給另一個秘書,轉身出了德昌堂。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李威悵然不已。這些大人物可在酒桌上杯酬交錯,談得是生意政治、財產女人,他卻像個女人,得回家照看一個孩子。李威只覺胸中煩悶,一路長吁短嘆,回了邵府。
這個時候,鳳儀已經坐在邵府的西洋沙發上了。她和楊練下得火車,便一路打聽到這裏。不料邵元任不在家中,女僕阿金又從寧波新到上海不久。她見楊練衣着樸素,鳳儀穿戴平常,疑是來投親靠友的。她阿拉、儂地盤問了半天,才把電話打到元泰絲廠,邵元任卻剛好又離開了。楊練不禁有些悶氣,覺得邵元任對鳳儀的未來沒做任何安排,連家裏的下人都不知情。他雖然稟賦剛直,脾性卻有些陰冷,只默默地坐着,告誡自己不可意氣用事。如果沒有十足把握,方先生不會將女兒送到這裏。鳳儀一路勞頓,來到這個陌生之所,又無一人接待,只緊緊地偎着楊練,呆呆地出神。
她見邵府牆角,擺着一台落地大鐘,通身金光燦燦,一條金色錘擺不慌不忙地左右晃動,不禁想起不多時前,在南洋勸業會上,也曾見這種玩意。那時她有家有親人,也算書香門第的小姐,現如今卻是無家可歸,只等有人可以收留。她一陣氣苦,拽了拽楊練的衣角:"哥哥,我們還要等多久。"
"快了。"楊練見鳳儀神情悽楚,不由大怒。若依了他,立時就帶她走了,直接去廣東方先生處。可邵元任一直對南方政府頗有支持,是方先生口中的好同志,這樣走了豈不壞了情誼。楊練耐下性子,柔聲道:"我們再坐一會兒。"
"我想去找爹爹,"鳳儀道:"你帶我去找爹爹吧。"
楊練心中一酸,不知如何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這時,李威進了門。他原在邵府見過楊練兩面,也算舊相識。李威滿面笑容,連聲吩咐讓廚房的趙伯做些可口的小菜點心,又喝罵阿金為何不端茶遞水。等一切照顧周道了,他坐在沙發前,解釋德昌堂今日開業,邵元任實不能提早趕回,請楊練與鳳儀見諒,又噓寒問暖,詢問南京家中事宜。楊練知他是邵元任心腹之人,見他如此,這才稍稍安心。一時飯畢,李威要安排他們休息,但楊練執意要等邵元任回來,鳳儀又執意要和楊練在一起。李威只好打迭精神,陪他們坐在沙發上,東拉西扯,聊些風趣之事。
與此同時,邵元任正在德昌堂中,與陳其美把酒言歡。陳其美現年三十二,比邵元任長了兩歲,便稱他為元任弟。邵元任稱他其美兄。
"元任弟,"陳其美道:"我也是商賈出身,自認為振興國家就必須振興經濟,他日革命成功,還要向你多多請教,我們一起在上海做番經濟大事業。"
"其美兄言重了,"邵元任道:"元任不過是個小商人,實在不敢擔當。"
陳其美哈哈一笑:"虞洽卿-4]先生經常向我提起你,説你是難得的人才,我總不能懷疑他的眼光吧。"
"哦,"邵元任欲探他和虞洽卿關係深淺,假作不知道:"我聽説虞先生雖然是浙江人,卻喜歡吃辣椒,這是真的嗎?"
陳其美訝然道:"我這些天,日日在他家吃飯,怎麼沒看見紅通通的辣椒?!"説完,他指着上海自治公所董事李平書道:"李先生也是虞先生好友,你問問他可是真的。"李平書笑着點點頭。邵元任打了個哈哈:"邵某道聽途説了。"陳其美似乎有些微醉,拉住邵元任的手,低聲説:"元任弟,建設新上海,指日可待了。"邵元任扶住他:"其美兄放心,元任當盡匹夫之職。"
這場酒直喝到深夜,賓主盡興而歸。邵元任沒有乘車,改為步行。兩個隨從不緊不慢的跟着。此時正是秋天,氣候微涼,邵元任慢步前行,心中籌謀計劃。再過段時間,上海就會是個新天地,到底誰會是這個新天地的新主人?光復會雖然根基深厚,可惜李燮和不是大治之才。同盟會雖氣候漸成,但畢竟時間尚短,很難看出誰更勝一籌。不過,陳其美倒真是個人物,他一手在青幫拜山堂、結兄弟,一手大肆拉攏江浙財團、結交社會名流。邵元任想起方才晚宴之上,二人你來我往,大設玄機,不禁暗自冷笑。他豈不知虞洽卿不愛辣椒,不過小試陳其美與他的關係好到什麼程度。而陳其美對他做出的"經濟事業"的承諾,也真是好大的一個黃金空殼。不過就算這是空的,也不由人心動不已。
雖説時局緊迫,還是再拿捏幾分尚好,以免賭錯了人物,遺禍無窮。他計宜已定,略感一絲輕鬆,這才想起鳳儀。楊練比約定時間早到,又無電報通知,多半是南京出了變故。本來方先生的之子,無論男女,他都應善自撫養。不過若是男孩,他可教他文滔武略,將來經世治國,成就一方偉業。一個女孩子,無非是供給吃穿用度,若説教育,還真沒什麼章法。教成雅貞那樣,好雖是好,可就如暖棚裏的花朵,經不起風霜。學成一些革命女強人?不男不女,還是免了罷。邵元任左思右想,覺得這事比政治還要麻煩,要不為了穩定與南方政府的關係,他真是懶得把鳳儀收入邵府。不過此次由楊練親自護送前來,倒是個好機會。楊練天生異稟、武藝超羣,如能借機把他留在身邊,那就是如狼添伴、如虎添冀;就算留不下他,也可有個深交,以備他日之用……他不知走了多久,舉目望去,見夜色濃重,唯邵府小樓燈火通明,似無人安睡。
邵元任邁開步伐,一會兒到了家。保鏢早就叫開了門,阿金與小衞垂首站在門邊,楊練和李威站在廳中。邵元任一見楊練,三步並兩步來到身前,緊執其手道:"可把你們盼來了,鳳儀在哪兒?"
"這兒!"楊練指了指沙發。邵元任見一個小女孩卧於沙發之上。大約聽到了動靜,她猛地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
這女孩又瘦又小,但滿臉倔將,雙目靈動機警,毫無退讓與羞怯之色。邵元任大感意外,一股好感油然而生:"你叫鳳儀,"他笑了笑道:"怎麼睡在沙發上?"
"快叫邵叔叔。"楊練連忙道。鳳儀低下頭,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邵叔叔好。"
"好,"邵元任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我們在等你。"鳳儀看了看楊練,答。
"阿金,"邵元任道:"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嗎?"
"好了好了,"阿金慌忙道:"阿拉不曉得是給小姐住的。"
邵元任環顧客廳:"劉小姐回去了?"
"劉府説小姐這幾天身體不好,"李威低聲解釋道:"等好了再來。"
邵元任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鳳儀正仰頭看他,覺得他表情微變,其餘人皆沒有查覺。邵元任拉住鳳儀:"走,叔叔帶你去看看房間。"
二人手拉手朝樓上走。楊練與李威小心地跟在後面,阿金與小衞又跟在這二人之後,另有幾個手下,分四角站在客廳之中。閤家上下,無有一人聲張。鳳儀大感詫異,覺得這裏的氛圍與汪宅完全不同。邵叔叔初次相見,雖不十分親近,卻令她很是安心。她覺得他的手又幹燥又有力,不禁想,只要我拉着這隻手,就沒人敢來傷害我。想到這兒,她不禁抬頭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恰巧也在看她,二人相視一笑。邵元任天性肅穆,不喜孩童。雖常資助一些老鄉或朋友之子,但他從不與孩子們相見,偶爾有人帶着孩子前來道謝,小孩兒見了他,也只是害怕。眾人都以為他是謹慎的人,又有尊嚴,故而如此。誰也不能想到,這個二十歲闖蕩上海,三十歲建立企業王國的青年男人,其實對所有柔弱的東西心懷恐懼。此時他見鳳儀神態自若,落落大方,不禁感到一種新鮮。"我不僅不厭煩這個孩子,而且非常喜歡,"邵元任吃驚地想:"她就像一株生機勃勃的小樹,令人充滿信心。"他打開房門,這是間很大的卧室,有高大的衣櫃、寬大的書桌,還有一張西式雙人牀。
"喜歡嗎?"邵元任問。
鳳儀説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對一個孩子來説,它太大了。邵元任看了她一眼:"不喜歡我們慢慢改,今晚先睡這兒好嗎?"
鳳儀點點頭。"一個睡怕不怕?"邵元任又問。
"不怕!"鳳儀乾脆的回答。邵元任笑了,他命阿金幫鳳儀安頓,又讓李威回去休息,然後拉住楊練道:"我留了塊湖南臘肉,一直等你來,今夜我們邊吃邊聊,一醉方休。"
聽有家鄉臘肉,還有美酒,楊練拍手叫好。二人坐在小餐廳裏,邵元任開了瓶西洋紅酒,又開了瓶上好的白酒。廚師趙伯將臘肉切片,加上辣子炒了端上來,各配了幾色精緻小菜。楊練一面飲酒吃肉,一面把汪靜生怎麼去世、鳳儀如何出逃,如何在茶館引洪門自救的事情,一一告訴邵元任。聽到鳳儀大擺茶碗陣時,邵元任大笑道:"看不出她小小年紀,還是個女中豪傑。"
楊練本擔心邵元任得知汪靜生死訊後,不肯長年收留鳳儀,此時見他滿面歡喜,便婉言道:"我回廣州之後把事情都告訴方先生,鳳儀就先拜託您照看了。"
邵元任聽其話音,立明心意,將筷子一放,假作不悦道:"楊兄弟怎麼説出生分的話來?請楊兄弟代告方先生,如果蒙不棄,我願收鳳儀為義女,一生盡責。如革命成功之日,方先生想接她回去,我也絕不阻攔。"
楊練聞言大喜,忙舉杯連敬三次,以表謝意。二人漸談到上海局勢,邵元任眉頭深鎖,長嘆一聲,道:"我這些天,團結湖南、廣東幾大商會,在南市開了一個慈善堂,本來想做點好事情,沒想到各種勢力都找上門來,若是為國為民,邵某定不推辭,若為其他,唉……"
"邵老闆,有人想對你不利?!"楊練大吃一驚,忙放下酒杯問。
"一言難盡啊,"邵元任道:"邵某一介書生,能文不能武,雖然有幾個手下,但不過是裝裝樣子。不像方先生,身邊能有你這樣的好兄弟……我幾次想開口求方先生,讓你留在上海,幫我一段時間,可我也不能為了我自己,不顧方先生的安危……"
"這……"楊練為難了,若答應,他終不放心方先生,若不答應,邵先生多次資助南方革命,又答應照看鳳儀,這是天大的情分。邵元任掠他一眼,知他不肯輕易留下,便道:"我也是酒後失言,楊兄弟不必過慮,邵某不會有事的。"
楊練趕緊道:"邵先生,我在上海有幾位朋友,都是武藝高強之人,和幫會也沒有什麼牽連,如果您願意,我先介紹他們來幫您,等我回南方之後,再請示方先生。只要他同意,我就暫回上海一段時間,您看怎麼樣?"
"好。"邵元任聞言暗喜,以他對方謙的瞭解,是不會拒絕這個請求的。他忙作關切地問:"如果你在上海,那方先生的安全怎麼辦?"
"這倒不打緊,"楊練道:"我此次出行,託了幾個廣東朋友暗中保護他,相信沒什麼大問題。"邵元任這才面露喜色,和楊練推杯換盞,痛飲了大半夜。楊練自去睡了,邵元任略休息片刻後,天剛亮,便忍着頭痛開始工作了。他先去絲廠處理各種雜事,又去德昌堂查看開業情況,快到中午時,他趕回汪宅,從隱密處取出資助南方的金條,又另封一筆錢,作為對汪靜生去世的悼金,託楊練帶給方謙。楊練此時雖不捨鳳儀,也只能硬下心腸和她辭行了。
"哥哥,你今天就要走?!"鳳儀穿着來時的舊衣裳,一下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訝然問。
"我要趕回廣東,"楊練道:"還要把外公的事情告訴你爹爹。"
鳳儀低下頭,沒有吱聲。楊練道:"我會回來看你的。"
鳳儀抬起頭,盯住他問:"什麼時候?"
楊練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回來,想到她小小年紀,不免心內酸楚,強笑道:"很快吧!"
鳳儀黯然失色。楊練不知如何安慰,加之革命資金事關重大,不得久留,叮囑幾句便離了邵府,由李威開車直奔碼頭。鳳儀一個人在沙發上呆坐良久,直到阿金來催她吃午飯。她勉強吃了幾口,便悶悶地上了樓,將自己關在房間裏。這些日子,離別已成為她的功課:外公汪靜生、汪宅小院、故鄉南京,最後是哥哥楊練。她感到心裏屋裏都空蕩蕩的,一種説不出的難過化成一種痛苦。她趴在牀上,將頭埋在枕巾裏,默默地哭泣起來。
楊練走後,邵元任對鳳儀很是關照。當天晚上便請裁縫上門,量做新衣,又厲告阿金等人,要像對他一樣對待鳳儀,如有造次,不得輕饒。阿金小衞趙伯等一干下人,哪裏敢得罪她,只是唯唯喏喏,萬事隨她心意。幸而鳳儀性格隨和,又自小獨處慣了,並不麻煩旁人,每日只在邵府裏東看西逛,沒過多久,便把這幢二屋小樓,加前後花園逛了個遍。最後,她的活動範圍停在了書房,這裏除了線裝書,還有許多翻譯來的西洋讀物與西洋畫片。她沒日沒夜呆在這裏,或坐或睡,手中始抱一本書。阿金只需請她用三頓飯即可,有時請她也不出來,只得把飯端進書房裏。
家裏多出一個孩子,卻好像什麼都沒增加,幾天下來,不管白天黑夜,都靜悄悄的。邵元任有些奇怪,擔心下人們暗裏欺侮鳳儀。這天午飯後,他放下所有事務,突然回到邵公館。
阿金正在午睡,小衞打開門,見是邵元任,嚇得愣住了。這位年輕的東家總是早出晚歸,晚飯也很少在家吃,更不用説中午了。"鳳儀呢?"邵元任問。
小衞張開嘴,不知如何回答,邵元任擺擺手,示意他退下,自己上了二樓。樓上一片寂靜,卧室裏也沒有人,他又到花園裏找一遍。小衞早把阿金叫醒,她慌忙跑出來,戰戰兢兢地道:"小姐在書房裏。"
"你為什麼不陪着她,"邵元任道:"她還是個孩子?"
"她不讓我陪,"阿金顫聲道:"她,她要一個人待著。"
書房的門是反鎖的。邵元任敲了敲門,沒有回應,阿金用鑰匙打開門。邵元任頓時愣住了,地上鋪滿了各種各樣書的和畫片,鳳儀蜷在上面,頭枕一本《三國演義》,睡得正香呢。
邵元任輕輕走過去,在鳳儀身邊席地而坐。這孩子看起來就像一隻幸福的小狗,心滿意足地沉浸在夢鄉中。"鳳儀!鳳儀!"他伸手推了推她。
"邵叔叔。"鳳儀睜開眼,見是邵元任,不由一愣,睡眼惺鬆地坐了起來。
"為什麼睡在這兒?"
"我在看書。"
"看得懂嗎?"
鳳儀茫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邵元任看着地上的書:"鳳儀,你想上學嗎?"
"上學?"
"就是和很多小姑娘一起讀書。"
鳳儀沒有吱聲,她喜愛這間書房,但是"很多小姑娘",對她大有吸引力。這時,她聽見阿金在書房外輕道:"邵先生,劉小姐來了。"
劉小姐?鳳儀覺得這個人名既陌生又熟悉,猛然間想起,這是她來邵府第一個晚上,邵元任曾提到過的。他那微變的神情一下子印上她的心頭。她大為好奇,站起身跟着着邵元任朝樓下走,二人剛轉過樓梯螺旋型拐角,便看見一個古色古香的女子站在客廳之中。她上着一件淡青色竹葉繡高領過膝長衫,下着一條深青色長褲,窄窄的褲角之上,是兩行墨綠色竹葉繡片。她見二人下樓,輕輕轉過身,對着樓梯方向,以示尊敬。鳳儀見她烏髮中分,自額前美人尖處緩緩分開,輕輕貼在白皙的面頰之上。真是沉靜中略帶一分嬌羞,柔弱中卻含兩分明豔,不由地傻了:她就和書房裏那些仕女圖上的小姐們一模一樣啊。
"鳳儀,這是我的表妹劉雅貞,你喊姑姑就行了。"邵元任説。
"雅貞姑姑。"鳳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劉雅貞朝她微微一笑,然後,恭敬地向後退了半步,朝邵元任深福一禮:"表哥好。"
邵元任面色一沉,眉頭一皺:"早就説了,不要再行這些舊禮。"
劉雅貞臉色飛紅,微低頭頸,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坐。"邵元任説。
劉雅貞這才輕輕退了一步,慢慢地坐下。
"呀!"鳳儀忽然發現,劉雅貞的褲角之下,是一雙小巧如粽的三寸金蓮,不由輕叫了一聲。她頓時在心中大為可惜,這麼漂亮的姑姑為什麼要纏足呢?
劉雅貞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她慢慢把腳藏在最裏面,頭低低地垂着。邵元任越加不耐起來,掃了一眼落地鍾:"這是方先生的女兒,你有空多陪陪她。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是。"劉雅貞小聲回答。
"她認識不少字,你可以再教她一些。"邵元任略帶挖苦地道:"三從四德就免了,多教些知識。"
氣氛更加尷尬,劉雅貞點了點頭。
邵元任陰沉地注視着她,似乎因為忍耐才沒有發作。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
"小衞,關上門吧。"劉雅貞柔聲道,閤府上下頓時鬆懈下來。劉雅貞讓趙伯準備一些茶點,然後跟着鳳儀去書房看她的"寶貝",和她慢慢地聊天。整個下午,兩個人喝着可口的奶茶,吃着好吃的糕點。劉雅貞又讓阿金找來紙和筆,教她畫畫。鳳儀自出生以來,還沒有品嚐過如此温柔的女性關懷。她覺得劉雅貞就像一團温馨的空氣,暖暖地包裹着她,讓她又愛又崇拜。她立即迷戀上劉雅貞的一切,一面不自覺地想學她的模樣,一面又覺得她太過柔弱,希望自己可以強壯一些,可以保護她。
也就是這天開始,鳳儀迷上了繪畫。她在任何能畫的地方畫:紙張、書本,甚至白色的餐布,花園裏的空白水泥地。阿金拿她沒有辦法,不管她幹什麼,邵元任永遠沒有責備,只有贊成。阿金覺得東家成心想把這個小姑娘慣成一個野孩子。劉雅貞只上過幾年私塾,學識並不高明,閒來無事,她想教鳳儀刺繡,被邵元任阻止了。
"這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學的,"他嘲諷地道:"浪費時間。"
她早就習慣了他的刻薄。自鳳儀來了之後,她有了光明正大的藉口出入邵府。雖然難得見到邵元任,她已心滿意足。她滿心疼愛鳳儀,覺得她既像一個孩子,又像一個良伴。通過她,她和邵元任之間有了某種特殊的關係:他收養了這個小姑娘,而且,默認她擔當起了類似母親的角色。
想起這些她就臉紅,她的父母也默許她照顧鳳儀。從劉府到邵府,所有人都默認了她和邵元任的將來。只要元泰發展得再好點,只要邵元任再有點時間,大家都這麼想,他一定會和她完婚的。
邵元任為鳳儀選擇學校,暫時沒有合適的。鳳儀常思念方謙和楊練,也常懷念汪靜生與汪宅故居。但她從不告訴旁人,不過夜深人靜之際,躲在被子裏哭上一場。雖然她是個孩子,但她和劉雅貞在一起,人們就感覺她可以保護劉雅貞,而劉雅貞則讓人感到脆弱和無耐。除了鳳儀,所有人都懼怕邵元任,這讓鳳儀很不解,她覺得邵叔叔是温和可親的。大家為什麼怕他?還有雅貞姑姑,她隱約覺得,她是喜歡邵叔叔的,邵叔叔也喜歡她,可為什麼雅貞姑姑要怕邵叔叔,而邵叔叔一見雅貞姑姑,就滿臉不高興呢?
這些大人之間微妙的感情,她還不懂。而且不管天大的煩惱,只要拿起畫筆,她就會忘了一切。轉眼到了1911年春節,邵元任為鳳儀縫製了新衣,除去兩套中式棉衣,還有完全按照西洋畫片上做的裙裝和大衣。鳳儀對這套衣服鍾愛極了,每次試穿時她就想發笑——實在太像西洋畫片裏的東西了!
大年三十晚上,除去一干僕人,只有邵元任和鳳儀兩個坐在餐廳吃飯。邵元任難得在家,此時有了鳳儀,二人説説笑笑,聽着府外震耳的爆竹,倒也覺幾分温馨。吃罷晚飯,二人來到書房,鳳儀給他看自己的新傷品:一個身着長衫的美麗小姐。"這是誰?"邵元任明知故問。
"雅貞姑姑。"鳳儀快活地説。
邵元任一笑,在書桌邊坐下。心道這孩子如此自然大方,不管與誰處,都能令人愉快,小小年紀,已有幾分方先生身上那股子自然的魅力。只可惜是個女孩,不能堪當大用。"叔叔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與鳳儀,鳳儀打開一看,是父親的筆跡,大意是説,眼下時局嚴酷,清延對革命黨的迫害已恨不能食肉飲血,為了保護她,他希望鳳儀能認邵元任為義父,並改姓為邵。
"能看懂嗎?"邵元任問。
鳳儀點點頭。
"你怎麼想?"
鳳儀沉默了一下,自出生以來,父親給她的印象就是一張張的信紙,她很想念他,卻又覺得這個想念十分模糊。現在父親讓她認邵叔叔當義父,她抬起頭,瞄了一眼邵元任,他並不高大強壯,但是嚴肅具體,是個再好不過的爸爸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邵元任畢竟沒有結婚生子,也覺有點尷尬,為了緩解氣氛,他笑道:"那以後,你要叫我爸爸了?"
鳳儀的臉紅了,長這麼大,她很少有機會喊爸爸,這段時間和邵元任朝夕相處,她對他的熟悉程度已超過了方謙。方謙是名義上的父親,而邵元任是活生生的,她鼓了鼓勇氣,喊:"爸爸。"
邵元任答應了一聲,點了點頭。一時二人都不知再説什麼,居然沉默起來。邵元任暗想,自己過完年,便三十一歲了。古人云三十而立,他也早該娶妻生子。可是生逢亂世,誰可當妻呢?雅貞固然純潔美好,又對自己一往情深,奈何不通世事,又生性柔弱,若與之成婚,萬一自己有什麼變故,叫她如何自處。難不成讓她帶着孩子投親靠友,像鳳儀這般寄人籬下麼。何況鳳儀能有今日局面,一是因為方先生在南方仍然掌權,另一方面也是和自己投緣,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饒是如此,也令人生憐,更況其他不堪的局面。若真要與雅貞成婚,自己便不可再加冒險,一面謹慎生意,一面遠離黑道革命之流,長保清白。可這世道,邵元任冷笑一聲,清白之人又如何發跡,再説他天性如此,是絕不能滿足一個平平安安的小日子的。
他看着鳳儀在畫紙上忙活,不由環顧起四周,這座府第雖然華麗,也不過是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自鳳儀來後,這兒開始像家了。有時看見雅貞和她坐在一處,就像一幅完美的家庭圖畫,但是這圖畫註定不是他的,他是真心想要,也是真的要不起。想到這兒,他輕咳兩下:"初四晚上,我要辦個西式宴會,慶祝收了個義女。鳳儀,你要記住,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兒了。"
"嗯。"鳳儀高興地點點頭。邵叔叔真的變成了爸爸,這兒就是她光明正大的家了!"邵叔叔。"她一張嘴就笑了,邵元任也笑了起來。
"爸爸,"她問:"雅貞姑姑那天會來嗎?"
"不知道。"邵元任皺了皺眉。
"我要把這幅畫送給她呢,她説了,過年要來看我的。"
"是嗎?"邵元任問。
"是的。"鳳儀説。
邵府的西洋茶花會,定於初四晚上九點。既是西式晚會,邵元任又尚未娶妻,所以無人攜妻女出席,晚飯後不久,一拔一拔青一色的男賓來到了邵府,很快就把這座空蕩蕩的府邸塞得滿滿登登。阿金見來了這麼些男人,羞得躲在鳳儀房間,磨磨蹭蹭幫她穿衣打扮,恨不能整晚不用下樓。邵元任也不管她,早安排李威帶着幾個伶俐的工人,在廳中架起圓桌,鋪上西洋桌布,擺上零售及小菜,倒着香檳紅酒。又有幾個容貌清秀的小工,穿着西式服裝,在廳中招呼客人,接待座位,倒酒佈菜,一切井井有條。鳳儀穿着新衣裳,踩着新皮鞋,聽着樓下鬧哄哄的聲音,在椅子上動來動去。要不是阿金拉住她,她早就下樓去看看,到底都來了什麼人,為什麼這麼熱鬧。
她正不耐煩,邵元任推開了門,見鳳儀穿着一身西式套裙,卻梳着一箇中式長辮,既漂亮,又有幾分滑稽的可愛,不由微微一笑。鳳儀早就等不及了,立即快步上前,跟在邵元任的身旁,走到了樓遞口,還未等她看清下面到底是些什麼,掌聲便響了起來。
鳳儀不禁有幾分羞怕,原來這麼些叔叔伯伯,全是她不認識的。她跟着邵元任一步一步朝樓下走,新皮鞋又緊又滑,她很是擔心,怕自己一腳踩空,一個跟頭栽下去,那就太丟人啦。幸好,她穩穩地下了樓,跟着邵元任來到這些人的面前。邵元任一一向她介紹,有光復會的李燮和伯伯,有商會的李平書伯伯,有同盟會的陳其美伯伯。李燮和示意身邊人把一個紅包遞給她,她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點點頭,她就拿着了。李平書彎下腰,笑呵呵地把一個紅包塞進了她的口袋。陳其美則從脖上解下一塊玉,戴在她的身上,又從口袋裏拿起一疊紙牌,讓鳳儀抽出一張,然後將牌插回去,隨手洗了洗,再打開時,每張牌都變成了白紙,什麼字符都沒了。鳳儀又驚又喜,不由請他再變一次,陳其美哈哈一笑,又變了兩次,每次結果都不相同,惹得李平書等人都圍上前,看他大變戲法。李燮和-8]不屑這種江湖把戲,目不斜視的端坐在一旁。
邵元任藉機退到一個角落,悄悄打量着李燮和與陳其美。眼下上海最強勢的兩派革命力量的領導人,顯示出完全不同的風格:李燮和氣質超然,舉止嚴肅,但隨行的人員卻在旁隨意走動,吃東西聊天;陳其美嘻嘻哈哈、漫不經心,但同盟會的人卻在四周暗自戒備,無有半點鬆懈。邵元任不由暗自稱讚,這個陳其美果真是統帥之材。突然,一個激昂的聲音從大廳中央傳來:"童謠紛紛傳唱:清受天命,十傳而亡。清廷自順治、康熙、雍正、乾隆等至光緒、宣統,剛好是十傳。我看這宣統二字,暗合三數,而統字又類絕字,如今各地革命一觸及發,清朝之亡指日可待也。"
這樣高談革命之論,又直指清朝滅亡,大廳眾人紛紛變色,剎時一片安靜。邵元任舉目望去,早識得他是光復會中的一員骨幹,叫陳慎初,亦是大户人家子弟。陳慎初抑揚頓挫地道:"光復會向有愛國愛民的赤子之心,加上李燮和先生領導有方,定能為上海謀圖一個新未來。依我看,將來上海的領軍人物,必是李燮和先生。"
聽見這話,光復會員們和幾位商界人士紛紛鼓起掌來。李燮和微笑搖頭,既有自得又表自謙之意。而同盟會和其他人員,卻頗為不忿。邵元任見陳慎初出言不謹,兩派人員必有爭端,便退到更遠處,一心要察李燮和與陳其美如何處事。陳慎初還欲再放高言,只見"呸!"地一聲,一個穿青色短衫的人啐出一口濃痰,險些濺到陳慎初的臉上。陳慎初本能地一讓,大怒道:"你做什麼?"
青色短衫的人把眼睛一翻,看模樣便要開罵,只聽陳其美輕咳一聲,向李燮和笑道:"我這位兄弟不太懂規矩,請您和光復會的同志不要介意。"李燮和冷冷地欠欠身,算是接受了道歉。青色短衫聽陳其美説了這話,忙向陳慎初拱了拱手,以示賠罪。陳慎初滿臉通紅,恨道:"士可殺不可辱,大庭廣眾之下,你這樣就算了?!"
青衫之人只低着頭不作聲。陳其美哈哈一笑:"陳公子,你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何必和個手下人一般見識。"
陳慎初雙目噴火:"什麼手下人,不過是個青幫混混,也敢到這麼放肆!"
"慎初,"李燮和輕輕飲了口茶:"既然陳先生陪了禮,你就給他一個面子,算了。"
"不行!"陳慎初不依不饒,其他幾位光復會會員也紛紛大加斥責。陳其美面無表情地坐着,同盟會其餘人等皆直立不言,只用眼光瞥着陳其美。氣氛頓時尷尬起來。眼見光復會如一盤散沙,雖有激憤卻無章法,而同盟會卻調製有度,一將之下,萬兵不亂,邵元任不由暗自搖頭。他正思量如何解開這個局面,忽然,靠近門口的人羣發出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少人朝兩邊退去,讓出一條小路。邵元任驚訝地轉過頭,便看見劉雅貞站在小路的盡頭。她身披墨綠色"一口鐘-9]",高領長袍,直垂及地。烏髮輕盤,斜插一朵鑲金翡翠珠花,與綠袍相互應襯。她乍見到一屋子男人,頓時怔住了。不知是害羞,還是化了妝,她雙頰飛紅,在大廳水晶燈的映照下,宛如春天一般明豔動人。
邵元任見所有的男人都盯住雅貞,頓時大怒,但分明是劉雅貞突然闖入,他又不能怪眾人無狀,不禁深怨劉雅貞來的不是時候。他大踏步走過去,位過她的手,用力輕輕一握,示意她跟着朝前。劉雅貞只覺無地自容,這麼多男人圍觀,而且和邵元任手拉着手……這還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她懷疑自己沉陷一場甜蜜的惡夢,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跟着邵元任在李平書面前停住了。李平書是少數幾個見過劉雅貞,知道一點原由的人,他慌忙和劉雅貞正式招呼:"原來是表小姐,您新年好啊。"劉雅貞輕輕福了福,算是回禮。商界不少人聽説過邵老闆和表妹的"故事",見李平書這麼稱呼,他們忙收回了目光。陳其美立時惡狠狠地掃視着幫會成員,逼着他們紛紛低下頭……全場上下,只剩陳慎初一個人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劉雅貞。李燮和輕咳一聲,道:"慎初,你過來。"陳慎初站着不動,一個光復會成員推了他一下,他這才反應過來,慢慢走到李燮和身後,但目光始終不離劉雅貞。"雅貞姑姑,"鳳儀不知哪裏蹦了出來,快樂地抱住她:"我等你好久啦!"邵元任頓時鬆了一口氣,感到可以順理成章地讓劉雅貞離開男人的視線,他淡淡地説:"鳳儀,帶雅貞姑姑上樓去吧。"
"好!"鳳儀拉着她便走,她着急要把畫送給雅貞呢。劉雅貞如蒙大赦,恨不能一下就上了樓,怎耐她是小腳,只能一步三搖地跟在鳳儀後面。眾人不禁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着這位古典小姐的風姿,只有陳慎初如痴如醉,毫不顧忌地盯住劉雅貞。邵元任陰冷地掃了他一眼,擔心自己流露出不滿,悄聲和李威説起來話來。鳳儀渾然不覺氣氛有什麼變化,滿心歡喜地和劉雅貞在書房裏看畫玩耍。就這樣,她度過了在上海的第一個春節。
新年後不久,邵元任終於為鳳儀選定了一所小學。這所小學不在南市,而在租界。它地處靜安寺大道附近,環境優雅,街道整潔,和南市相比,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每天清晨,李威先開汽車-10]把邵元任送到元泰絲廠,接着開車把鳳儀送到學校,鳳儀喜歡看車窗外的景色,南市密集的街道、低矮的棚户,還有元泰絲廠門前,坐着獨輪車上班的女工們,都讓她感到勃勃的生活熱情,而到了租界,她又能看見外國僑民們坐着敞蓬馬車來來回回,透過馬路邊的縷空圍牆,還可以看見大班別墅裏的花園和網球場。她每天在這樣兩個地方穿梭,久久不能厭倦,甚至,她喜歡在路上的時光,要遠遠超過在校園的時間。
學校只有兩個班,教授英文、數學和基督教教義,鳳儀的英文沒有基礎,上海話也講的不好,這讓她常常受到同學的恥笑。加長自小生長在南京,受的是純中國文化的教育與薰陶,她在心理與行為習慣上,難免和上海家庭長大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漸漸地獨來獨往,每天傍晚,李威來接她之前,她就一個人坐在校園旁邊的教堂裏,呆呆地發愣。
慢慢的,教堂裏一個美國神父注意到她。這個中國女孩經常獨自坐在長條凳上,似乎滿懷心事。在她這個年紀,怎麼會有人願意享受孤獨呢?這一天,他不禁走到她身邊坐下,操着異域風味的中國話問:"你在等人嗎?"
鳳儀看着他灰藍的眼睛,點了點頭。
"你每天都在這裏,在想什麼?"
鳳儀搖了搖頭。
"那你都在幹什麼呢?"
"我在看玻璃。"
"玻璃?"神父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教堂牆上高高的玻璃窗:"玻璃有什麼嗎?"
"為什麼這裏的玻璃是彩色的,中間還有那麼多格子?"
神父微笑了,怎麼和她解釋呢?他想了想:"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沒有關係,比如一塊玻璃,我們不小心把它打碎了,還可以把它粘起來,它還是一塊玻璃,而且多了更多的顏色。"
鳳儀若有所思:"這些玻璃是多了更多的顏色,可是,也多了很多裂縫呀!"
"如果只看到裂縫,我們就會不高興,如果我們能想到,它又是玻璃了,又多了很多顏色,我們就會很高興,"神父有些驚奇,這麼小的孩子,説起話來卻別有一番意味。他不禁問:"你叫什麼名字?"
"邵鳳儀。"
"我叫威廉,"神父伸出手,鳳儀知道這是西洋的禮節,忙伸出手,開心地和他握了握。"你平常喜歡幹什麼?"神父又問。
"畫畫。"
"畫畫?!"神父喜道:"你喜歡畫什麼?"
"什麼都畫!"
"你有老師嗎?"
"嗯,我姑姑,"鳳儀想到劉雅貞現在除了誇她畫的好,已經很少再教她了,只得補充道:"她原來教我的,現在不太教了。"
"為什麼?"
"嗯,她,她不是畫畫的老師。"
神父笑了:"在我的國家,如果學畫要先學素描,再用油料在布上作畫,和這裏是不同的。"
"素描!油料!"鳳儀睜大了眼睛:"我想起來了,我家裏有好多這樣的畫片呢!"
神父見她忽然間就神采飛揚起來,覺得十分有趣:"你喜歡?!"
"喜歡!"鳳儀脱口而出:"我可以學嗎?"
"當然可以,"神父高興地道:"這樣,以後你放學沒事就到教堂來找我,我在上面有個小畫室,還有兩三個學生,你們可以在一起畫。"
鳳儀意外拜師,猛然想起這是一件大事,外公説天地君親師,她就這樣拜了一個外國人當老師,爸爸會不會不高興。她忐忑不安地站起來,恭敬地給神父鞠了一躬:"神父,我回家問一問我的爸爸,如果他同意,我就正式拜您為師,好不好?"
神父一怔,不過他在上海久了,多少理解一些東方人的思維,便點了點頭。鳳儀見他沒有生氣,便大為輕鬆,細細地打聽什麼叫素描,什麼又是油料?神父也一一給她講解,二人正聊着,李威到了。鳳儀請他再多等一會兒,平常李威對她幾乎是言聽計從,十分敬寵,但今日卻一反常態,略帶粗暴地回絕了。鳳儀有些生氣,又有些委屈,悶悶不樂地和神父告了別,走出了教堂。
因為李威與楊練年紀相當,又天天接送鳳儀上學,漸漸的,她把一部分對哥哥的信任和情感挪到了李威身上。今天李威意外的斥責,令鳳儀十分難過,她縮在車後座上,一句話也不講。李威從倒車鏡中瞥見滿面委屈,不禁心中一軟,無可奈何地道:"鳳儀,叔叔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辦,非常非常重要,你不要生我的氣。"
鳳儀聽他軟言相告,點點頭,不一會兒,心情便好轉起來,嘰嘰喳喳地説起教堂玻璃、西洋油畫等事物。李威見她毫無心機,一派天真爛漫,不由長嘆一聲。他很想告訴她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要去執行一個可怕的任務,可能今後再也不能相見。但是這些話在他的嘴裏只打了個滾,便嚥了回去。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告誡自己,雖然她流露的真感情挺讓人感動,但她畢竟是邵元任的女兒,是不可信的!
"叔叔,神父説要教我學西洋畫,"鳳儀問:"你説爸爸會同意嗎?"
"會。"
"那我每天放學以後都要學畫了,你要等我嘛。"
李威勉強笑了笑:"好,我等你。"
兩個人回到邵府,邵元任已經在家了。鳳儀又驚又喜,邵元任常常深夜才能歸家,偶爾早點,也都是晚飯左右,從來沒有這麼早過。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訴邵元任學畫的事情,但邵元任把李威叫進書房,吩咐眾人不可打擾。鳳儀只好耐住性子,一直等到天黑,她肚子咕咕叫了幾遍,李威才從書房裏走出來。他沒有像往日那樣留下吃飯,而是回家了。
鳳儀纏住邵元任,再不給他一點空檔,她一口氣把什麼教堂、玻璃、神父、油畫之類全倒了出來。邵元任見她神采飛揚,眉眼裏全是快樂,不禁想,她要永遠不長大有多好,她就會永遠快樂。可她這個樣子,我要怎麼教她呢?是告訴她世界總有另外的一面,還是更好地保護她,讓她保持天真與熱情。他望着她的笑臉,不覺臉上也露出一絲微笑,算了,他想,她畢竟是個女孩,只要將來嫁個好夫婿便成了,無需瞭解人世滄桑。
"爸爸,你有沒有聽嘛,"鳳儀嘟起了嘴:"怎麼今天你們都心不在焉的!"
"嗯,"邵元任眉頭一皺:"李威叔叔怎麼了?"
"他沒精打彩的,下午我説讓他多等會兒,他還不高興,説有要緊的事情辦。"
"他要出去一些天,"邵元任道:"明天我讓別人來接你。"
"他去哪兒?"
"外地。"
"很遠嗎?"
"有點,"邵元任笑了笑道:"你不是想拜師嗎,明天我親自來接你,見見你的師父,再給你買些學習用具,好不好?"
"這麼説你同意了!"鳳儀不由歡呼一聲,又趕緊道謝:"謝謝爸爸。"。邵元任又細問了神父如何説的,如何提出讓她學畫等關節,覺得並無大礙,便讓阿金服侍她休息。等鳳儀上了樓,他回到書房,命小衞送來一壺開水,獨自坐在茶桌旁,一邊慢慢地衝泡,一邊在心中籌劃計較。
他團結廣東、湖南兩大同鄉會,興辦了德昌堂。目前德昌堂不僅慈善基金雄厚,而且組建了救火隊。救火隊員由兩百個精幹的年輕人組成,他們大部分來自湖南和廣東,也有部分來自上海和江蘇。他們主要工作是負責南市地區的消防工作,給城外或城內的災民發放糧食,收殮客死上海又無人埋葬的屍體,並埋入義冢。邵元任從楊練介紹的武師中,精挑了幾員良將,由他們管理救火隊,經過兩個月的考察,又從救火隊選出一批強幹可靠的隊員,學習槍擊和武術。
只要假以時日,這支部隊就是他在上海最大的勢力和籌碼。不管是同盟會,還是光復會,想要得到上海,總得爭取一下他的勢力。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救火隊通過南方關係聯絡到一批軍火,但如何把這批軍火從廣東運抵上海,再運進德昌堂,就成了一件頭痛的事情。
此時的上海,軍火已是各路人等急需之物,莫説各路黑幫盯死了他,就連各種名義成立的組織、商會,都大起覬覦之心。他連日以來,一面大張旗鼓地整隊伍、找人手,一面在外面放出消息,説李威要帶人去廣東運"貨"。另一方面,他請楊練在廣州暗度陳倉,將真正的軍火裝在運傢俱的船中,只等李威到了南方後,在假軍火的包裝之上再鋪一層槍支彈藥,以掩人耳目。待李威從廣東浩浩蕩蕩的出發之後,楊練再帶人另擇水路,悄悄地北上。
這招明修棧道之計,雖可保軍火大半安全,卻難保李威等人的性命。邵元任素知李威野心勃勃,一心要出人投頭,這等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他肯定願去,但未必不會貪生怕死。邵元任遂在南市為李威買了套房,又將李威母親從蘇州鄉下接來,另請了個小丫鬟,在那裏日夜照顧老人,又許諾他未來種種好處。李威心下也很清楚,他若去,不僅能為自己博個將來,就算他死了,邵元任也會給母親養老送終。他若不去,他和老孃恐怕就要在黃浦江裏餵魚了。
邵元任從滾燙的茶壺中倒出一杯茶,先將茶水注入聞香杯,略略一聞,便將小茶碗扣在聞香杯之上,雙手輕輕一翻,便將茶水又扣入小茶碗中。他一手端,輕輕一吸,便將茶水吸入了肚中。叮鈴鈴,旁邊書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沒有接,電話斷了,須臾又響,反覆三遍。邵元任輕輕放下茶碗,吐出一口氣。這是碼頭暗探發來的信號,李威已經上路了。
就在李威出發後的第二天,上海舉行了萬人剪辮大會,當場有四千人剪去了象徵皇權的長辮。革命呼聲日益高漲,除了徜徉在書齋與畫室裏的鳳儀,人人都感到,一場無法抵擋的風暴正在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