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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姓洪的先人,大名“興泰”,小名“駝背”。細算起來,洪興泰是譚宗三祖父的曾祖父。也就是譚雪儔曾曾祖德麟公的祖父。鯫蕘還掌握了這樣兩個並非不重要的情況。一,不僅這位洪興泰活過了五十二歲,而且他的兒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親也活過了五十二歲。二,能不能活過五十二歲,跟姓什麼沒有關係。因為這位洪興泰的兒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親當時已經改姓了譚。但他故去時也已六十有七。而且跟職業沒有關係。比如洪興泰在上海做過“紅銅工”、後來給他未來的丈人老頭看中,出錢讓他去盤下一家倒閉的鐵工廠,做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鐵工廠老闆。後來又異想天開要做鐵業技工學堂(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識兩擔)校長。從鐵工廠賺來的一點鈔票全部賠進這個技工學堂裏,最後還欠了那些教員六七個月的工資,被大家聯名告到縣裏。知縣追查下來,他只好躲出去。等風頭已過,鐵廠早被查封檢抄乾淨。他只好又到王家碼頭陸生記藥局做了幾個月的“學徒”……等等等等。而這些由他做過的職業,譚家後來的子孫也不是一個都沒做過。洪興泰做時,活過了五十二歲,而輪到子孫們做時卻活不過五十二歲,這原由當然不能歸結到“職業”上。
那麼,能不能歸結到後來譚家門裏不少人都做了官這一點上?從德麟公起,譚家一個明顯的變化是,進入仕途的大為增多。德麟公最亨通時曾做過安徽道台。但譚家人仕,並非從德麟公首起。最早的一位,還當屬他的父親,也就是第一個改“洪”姓為“譚”姓的那個先人。他後來汲取父親洪興泰一生慘痛的教訓,決心棄商從政當官。甚至痛下決心,改“洪”姓為“譚”姓。但他依然活過了五十二歲。
這説明,當官,也不一定活不過五十二歲。
“那麼,譚家人到底是因為啥才活不過五十二歲的?這原因儂查清了沒有?”譚宗三急問。
“腥,搞了半天,儂只是告訴我伲,譚家的先人姓洪不姓譚啊?這有啥實質性意義?”陳實端起茶杯,抿了口冷茶,笑着搖了搖頭。
“都不要插嘴。聽鯫蕘講下去。”這是周存伯的聲音。他最近的變化不小,主要的一點還在於,方方面面都越來越像經易門。神情。舉止。談吐。但他自己卻並不覺得。他曾主動找譚宗三長談過一次,再次向譚宗三表示,自己別無他意,只想為譚家好好做一點事情,正在做的和已籌備停當的或尚處於籌劃論證之中的,無不是為了這一個目的。
“請儂相信我。”他懇切的程度、懇切的樣子,都不亞於當年的經易門。只是顯得更為文靜得體。“……”譚宗三感動地點點頭,並努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本想再文縐縐説一句諸如“好花捱過幾番風,勝雨不覺一時春”之類的安慰話。但不知為什麼,這些話都到嘴邊了,卻怎麼也説不出來。事後,他反覆回想自己那一瞬間的遲疑和生分,仍深感意外。不解。
鯫蕘繼續往下講。
我現在首先要勸大家千萬別一頭霧水地拼命追問譚家人當初為啥要改姓。改姓的事,在那個年代裏是經常發生的。而能公開説出口的原因往往又都很普通。很沒有什麼傳奇色彩,很不值得為此多費口舌。比如我們可以設想洪興泰後來無奈做了譚家的招女婿。按當時的規矩,他的後代自然就得改姓譚。也可以設想洪興泰把自己某一個兒子過繼給了一位沒有後代的好朋友。而這位朋友恰好姓譚。現在的譚家就是從這支“香火”上延續下來的。還可以設想身強力壯的洪興泰在老家勾搭上了一個年輕柔弱卻又秀美的女學生私奔到上海。要死要活地拼命“愛”了一陣後,居家的日子卻越來越艱難。到後來只得“把悉心餵養的幾隻油雞都殺來燉了湯”,但她偏偏又有了身孕。實在沒法再過下去了,只得回老家向孃家“繳械投降”,無奈之中帶着那個“腹中子”,嫁給了一位表哥。該表哥恰恰姓譚。等等。等等。
也許我們永遠查不出洪興泰的後世棄“洪”姓“譚”的真正原因。因為經驗告訴我們,在沒有完全進入現代文明之前,歷史必然是帶着秘密前行的。秘密封鎖着無數的殘忍,秘密也鑄造了無數的悲壯。為此,每一代人都不得不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秘密永遠地帶進了棺材。同時,新的一代又在製造新的秘密。我們不能靠挖掘老祖宗的秘密來過日子。就像阿部看不起許多中國人總喜歡收藏古董一樣、有能耐,您就去製造新的秘密。製造“新董”。讓自己腳下的每一步路都走出響動。踏出坑眼兒。讓後人瞠目。
還是讓我們先來弄清楚洪興泰和洪興泰之後的譚家到底又出了些什麼事吧。也許這能幫助我們作出接近真相的判斷,搞明白洪興泰的子孫為什麼會棄“洪”姓“譚”,而這位“洪”姓祖宗後代中的男人為什麼一個個地都活不過五十二歲去。
而譚宗三,他只想搞明白,他能不能活過五十二歲去。事至今日,對於他,也許只有這一件事,才算得上是真正重要的。
洪興泰最早在蘇州河上幫人家起糞船。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右肩胛和右後背上由於常年挑擔,終於各磨出一個像拳頭或比拳頭還要大的肉疙瘩。(這就是他那個外號“駝背”的來歷。其實他的背並不駝。他的腰背長得比誰的都要厚實挺拔有力,非常能討得那些喜歡男人強壯的小女子的好。)這兩塊肉疙瘩一到夏天,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一般不肯赤膊。跟女人睡覺,也少有真脱光了的時候。其實他很會利用這兩塊疙瘩肉來伺候那些暗中跟他來往的女人。高興了,在摸她們的同時,也會讓她們中的某一個伸進手去摸摸他這兩塊完全呈紫紅色、油光鋥亮、軟硬適度、而又極富韌性和彈力的肉疙瘩。他歡喜瘦女人。一直暗中和長得很瘦很瘦的女人來往。他覺得瘦女人有勁。不僅要瘦,還要高。不一定太黑。但不要白。嘴可以大一點。悄悄地藏着兩顆虎牙更好。他甚至希望她們的胸部平淡。但腿要長。動作要非常的麻利乾巴脆。有點扭捏做作也蠻好,但不能過分。過分扭捏做作的女子往往有野心。但一點都不扭捏做作呢,他又會覺得沒滋味。假使她真的長得蠻高蠻瘦,眼睛又蠻亮蠻刁,發起痴來能死死地摟緊了他連聲顫顫地叫“阿哥……好阿哥……親親阿哥……”由着他掐由着他咬由着他衝撞,只流淚但不叫痛不鬆手不住聲,而且也在掐也在咬也在衝撞的,他就特別喜歡。在給這樣的女人置辦金銀首飾衣服鞋帽零碎小吃化妝用品等方面,他從來不心痛鈔票。(但他從來也不帶她們去戲院書場茶館。不帶她們去。自己也不去。到那種地方去人看人、人軋人,有啥意思?他決不在這方面亂花一分錢。晚上真的有空,他寧可泡一壺大葉子長梗子茶,獨自躺在那把從舊貨攤頭淘來的藤榻上,養精蓄鋭。在上海這樣一個地方,有自己一間房子。自己一棵大樹。天色漸漸暗將下來。能篤悠悠擺平了在院子裏隨心愜意地躺一躺,可以不去理睬弄堂裏任何一個像煞有介事的“赤佬模子”[混蛋東西]的吆五喝六,又不用擔心明朝沒有生活可做,不必像那些“塌底棺材”[二百五]那樣,到泥城橋或打浦橋下面去等生活,更不要靠在那種“洋裝癟三”或“小白臉”“娘娘腔”“豬頭三”身邊拍馬屁借債過日子。儂還要怎麼樣?嘖!)其實那時候,他手頭並沒有太多的錢,後來主要又靠做紅銅工在上海灘上混日子。幫外國人修輪船。
解釋一下。“紅銅工”也就是民間常説的“銅匠”。早期的外國輪船,許多部位都包銅皮。特別是機艙裏,許多部件都是銅做的。還有那些粗的細的長的短的彎的直的熱的冷的讓人眼花繚亂而又興奮不已的油管水管氣管也都是銅做的。船靠上海碼頭,機器出了毛病。當時的上海還沒有專職的修船工,只好找銅錫店裏的銅匠去充“大好佬”。後來越來越多的外輪湧到上海,就有越來越多的銅匠學會了越來越多的修船技術;於是脱離銅錫店,專職靠修船吃飯。並正式轉到船廠。外國大班叫他們“拷不司曼”,直譯過來就是“銅人”。洪興泰就是這樣的“銅人”。一個後背上長出兩大塊肉疙瘩的“銅人”!
誰見過?
找遍全世界,也罕見。
哦,是的,“銅人”。
難道你們真的都忘記了,自己是銅人的子孫啊。
那天譚宗三聽鯫蕘講後,一回到譚家花園,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譚雪儔。但不巧,譚雪儔房裏坐着好幾位客人。譚雪儔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客了。(這裏要補充解釋一下,小説一開始曾提到,病重的譚雪儔離他五十二歲的生日只有十幾天了。按説他必須在生日前死去,最晚也得死在生日的那天。但譚雪儔卻活過了生日那一天,一直活到了這一刻。這件事曾在譚家引起一陣非同小可的興奮。以為譚先生已經突破了這一“劫數”。譚家男人因此得以新生了。全家上下準備張燈結綵大慶一番。後來譚雪儔的母親、譚老太太趕快出來制止,説“劫難”並沒有過去。對這件事,譚老太太有她的解釋。譚宗三還有另一種解釋。老太太説,其實雪儔真正的生日還要往後推個六七個月。譚雪儔滿百日時,譚老先生請了個算命先生為譚雪儔算命。算命先生根據譚雪儔的生辰八字排出四柱、大小運、流年,細細一看,便連連説不好。譚雪儔的“四柱”中有“三反衝一戍”的格局,為大凶之兆。家裏人求他代為攘解。算命先生便問,譚雪儔的“衣胞”還能找到否?譚雪儔的母親譚老太太想了想忙説,可以找到可以找到。算命先生便説,那好。還有救。命書中講得清楚:“水上長生在申。帝旺在子。死在卯。墓在辰。”譚雪待命中致兇的便是這“辰土”太多。所謂“三辰衝一戍”。五行中,克土者木。如能找到譚雪儔衣胞,將它重新埋到園中最大的那棵樹下,並把這棵樹移來譚家花園的時辰,作為譚雪儔的生辰,便能攘解。後來就這麼辦了。所以多年來,人們以為的譚雪儔的生日,其實是那棵大樹的“生日”。而他自己真正的生日卻要晚六七個月。所以譚雪儔真正的大限之日還在六七個月之後。一切還要等到那時候才能有個定論。但譚宗三對此卻另有個解釋。他説雪儔這幾個月之所以便血次數大為減少,有一段時間甚至都不便血了、氣色也大有好轉,完全是因為他把經易門從自己身邊“趕走”的緣故。根據譚宗三長期的觀察、反思,他覺出,譚家人人人心底裏都是怕經家人的。譚雪儔也一樣,怕經易門。他的便血。氣衰、脾虧……都是來自於這種長期的“謹小慎微”和“戰戰兢兢”。長期不得舒暢。濕滯中焦。脾失健運。熱邪傷陰。迫血妄行故見便血等血動之症。長期的不言自明或不言也不明,一旦解脱了,氣順了,中焦通達,脾陽得復,統攝有加,則血溢自止。譚雪儔對譚宗三的這種解釋卻大呼“荒唐”。我哪能(怎麼]會怕經易門?我最反對儂辭退經易門。我一心要挽留經易門。經易門被辭退以後,內心最感到歉疚的就是我譚雪儔。我哪能[怎麼]會因為辭退經易門而使病體得以好轉?荒唐透頂。真是荒唐透頂。但譚宗三卻堅持此種説法。他説他早就注意到,只要跟譚雪儔討論辭退經易門一事,從表面上看,譚雪儔非常生氣,但當天或隔天,肯定會減少便血次數和便血量,甚至停止便血。而只要他一退讓,答應考慮考慮不再辭退經易門,從表面上看譚雪儔高興了,但緊接着,已不便血的他當晚或第二天一定會又開始便血,並還會加大便血量。屢試屢靈。譚雪儔不相信。但事實是明擺着的。不容辯駁的。這使譚雪儔大為困惑。莫名其妙。越加內疚:為什麼偏偏要在辭退經易門後,自己才不便血?這樣對易門太不公平了嘛!但不管怎麼樣,它畢竟使譚雪儔的身體狀況暫時得以好轉,也使他這兩天又想見客了,也能見客了。)
今天來的客人是河南路恆源裏茂豐洋貨號的林老闆和他那個一心要想當律師的女兒。這位林老闆的身世相當有意思。曾祖父早先在一家洋布店當夥計。那一年不曉得怎麼搞的,老人家一時衝動,為店裏低價收進一大批白顏色的呢料。貨一進店,老闆拆開包裝一看,就大叫慘透慘透。這樣一種純白薄呢只有歐洲人喜歡用它做休閒服。中國人只有在殯喪之時才會扯了它來做孝服。平時誰會用它來“觸自己的黴頭”(給自個兒找晦氣片就算有那麼一兩位趕時髦的洋派淑女紳士想做一兩身白色的獵裝到康健國騎馬划船,那又能要得了多少?因此壓了滿滿一庫房。同事們都説他熱昏了頭,吃錯了藥。老闆因此要停他生意。他也是反覆託人説情求饒。恰恰就在這時,那個著名的一八六一年到來了。一八六一,在美國,為是否要徹底解放黑奴,開始南北大戰。在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則簽發了一系列的文件法令,最終廢除了農奴制。當時有許多貴族和地主都想不通。一個聰明的俄國貴族政治家對這幫沒頭腦的貴族説了一句非常聰明的話:“這件事(解放農奴)自上而下地由我們自己來做,要比等待他們通過造反來解放自己或許要好得多。”而在東歐,同一年,反對土耳其奴役者的戰火頻起。同一年,亞平寧半島上的那個卡富爾面對在奧地利統治下四分五裂的意大利喊出了這樣的聲音:“我不會演講,但我會創造一個嶄新的意大利。”也就是在這一年,普魯士人民卻得到一個更為保守也更為誠實的國王威廉一世,得到一個篤信神念忠貞於專制政體的鐵血首相俾斯麥……而在這同一個著名的一八六一年,在中國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是我們的皇上清文宗奕訁寧(咸豐)不幸駕崩。皇上駕崩是皇室的不幸,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我們林老闆一家的命運。是時,大清帝國雖然已經不怎麼強大,但卻依然穩固。祖宗傳下的規矩還得沿襲。故而文武百官必須換下平日裝束,改穿用白呢做的朝服,為皇上服喪。道台衙門星夜派員往各呢絨綢緞布匹店裏求購白呢。杭嘉湖、蘇錫常以至南京太倉寧波温州等地官員也派人往上海求購同類衣料。一夜之間,白呢的供求狀況嚴重畸變,搜遍全上海,也沒找到幾匹,唯獨他們這爿店裏最多。一夜之間,滯銷的呆貨便變成了奇貨俏貨。絕對的炙手可熱。炙手可燙。價格暴漲的幅度讓人咋舌。店裏大賺了一筆。林老闆的父親據此也獲取了不小的一筆紅利,頓成鉅富。(此記載見一九六○年三月版《上海錢莊史料》。)
林老闆早就想帶女兒來看望譚家人。其目的只是借便把女兒介紹給依然還單身着的譚宗三。其實在此之前,他已經借各種機會,讓女兒接近譚宗三。一度甚至都準備讓女兒到盛橋鎮去掛牌開業,就在譚宗三的那個小旅館裏長期包租兩間房子,安營紮寨,悉心周旋到底。林老闆的女兒長得不難看。高個。秀腿。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披一件黑呢立領的歐式大氅。尖頭漆皮女靴,總是擦得明亮至極。薄薄的嘴唇角上也總是帶着一種沒有讀過專科學堂的女人所不會有的微笑。但譚宗三總是很討厭她。討厭她那種微笑,因為她總是用這種微笑來表明她早已洞察一切、並表明她正以極大的忍耐寬容着她面前這些完全不值得寬容的可憐的生靈。他討厭她任何時候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不着半點痕跡地告訴您,她在專科讀書時,曾代表全體女生給行政院某副院長獻過包括康乃馨和馬蹄蓮在內的一束鮮花。爾後再次不着半點痕跡地把那幾張合影留念的照片讓您看個夠。其中一張是與美國小石頭城女子學院的鮑勃·張先生的合影照。不知道當年才只有十六歲的她為什麼一定要穿得那麼莊重去跟人合影。她一身的黑呢裙和那位鮑勃·張先生一身的淺色西服成了鮮明對照。可惜是黑白照片,否則我們還能看到那位六十五歲的鮑勃先生系的是一根大紅絲織領帶。當然譚宗三並非覺得她一無可愛之處。比如任何時候她都薄施粉黛。即便坐在那把仿維多利亞式高背椅上,也總是在輕輕地抖動着她那兩條好看的長腿,致使釘有橡皮防滑墊的椅腳和磨光地板之間不住地發出一陣陣吱吱嘎嘎的澀牙聲。她這種輕輕抖動二郎腿的姿勢,還是有一定的看頭的。但他還是“害怕”她。怕她不定在什麼時候又要掏出那一疊眼見得越來越多的照片和簽名,漾起她那一絲淡然的微笑,無休止地談論和這些名人的交往。譚宗三很怕和這些名人來往。不要説那位副院長,就是院長大人、或總統府諮事,都曾不止一次地蒞臨譚家花園,拉過他的手,摸過他的頭,親切地詢問過他該年度期末考試的成績。他也曾親耳聆聽過某幾位“考試院”大人跟譚老老先生熱烈地議論“青魚甩水”的最佳烹製方法和天天臨睡前用熱水泡腳三十分鐘堅持數年壯腎固精必收奇效身有所感等等一些更無聊的話題和作派。所有這些又算得了什麼?無聊嘛。所以每一次見到她時,除了向下斜瞄一眼,灼灼地想象一下被這靴於包裹住的那雙玉腳神韻,必很快離開談話現場。所以,絕對談不上應她那位痴心的父親所請,娶她過門朝夕耳鬢廝磨。這樣的父親和這樣的女兒(類型雖各有異、但均能使玉石俱焚),這些年譚宗三幾乎每個月都要遭遇好幾對。這也是他後來非得“逃”到盛橋去求個耳根清靜的眾多原因中的一個。
林老闆告訴譚雪儔,他女兒終於獲准在法大馬路外灘掛牌營業,還榮獲她老師贈送的一套舊律師制服,準備隔天在金陵酒家擺十幾二十桌酒水,請幾位新聞界的朋友和司法界的前輩來捧捧場。當年律師出庭都要穿一身專用的律師服。律師這套服裝,跟唱戲的“行頭”一樣,都是相當有講究的。唱戲的講究行頭要“新”。而做律師的卻講究“舊”,越舊越好(當然不能舊到破的地步)。“舊”,證明儂資格老、經驗豐富、知識面開闊、應對能力強。這和人們期待於醫生的是一樣的。醫生總是越老越好。所以年輕的律師都希望能得到一套老律師贈送的“舊律師服”,最好是著名的退休老律師贈送的他自己用過的律師服。而且在一個公開場合在某種儀式中贈送。這樣的律師服本身就是經驗、知識、能力和成就的象徵。這樣一次儀式本身也是一種身價的顯示。林老闆的女兒就得到了這樣一套。他們準備公開舉行這樣一個贈送儀式。隆重推出。會有很多次鎂光燈閃爍。很多顆珠淚晶瑩。很多次嘆息答謝。致詞。再輕輕咬住顫慄的下嘴唇。再瀟灑地遞去温嫩的手背以供輕輕一吻。簽名。送鮮花。或者在司法部長或次長或次長助理面前輕輕低頭一笑。或者攏一下緞子般光亮的長髮。但這一切,對於在英國也混過幾年的譚宗三來説,不僅耳熟能詳,而且厭惡之至。因此譚宗三送她出大門時,只是情不自禁地斜過眼去向下瞄了一眼,發現她連襪子都改穿黑色的了。這反倒使他有一點心動。並再想看一眼。父女倆的三輪車卻已然踏過轉彎角子,被黑白崗亭擋去。留下最後一個印象,她應該穿一件灰地薄花呢曳地長裙,戴一頂小花點大檐遮陽布帽,同時免去襯衣裏的墊肩,緩衝本來尺寸就顯得過分寬大的骨頭架子和一點都不圓潤的臀部所產生的生硬感。總之女人不應生硬。這也許是譚宗三一點很陳腐的觀念。但他總認為她或者應該穿一雙長統的白線襪為好。緊緊。裹住。
走了。凝視背景。這一對父女已然消失,只剩灰白的街區和幾株非棕櫚屬的亞熱帶喬木。一兩匹在街沿石上呆立的黃狗。他苦笑笑搖了搖頭。回到“將之楚”樓,譚雪儔正在吃藥。吃西藥。大大小小的藥瓶排了一長溜。侄夫人筱秀官對照一張醫生開的藥單,從每隻瓶子裏往外倒藥片和藥丸。紅的黑的黃的白的咖啡色的。“吃三爆鹽炒豆哉!”譚雪儔自嘲地苦笑笑,便進洗手間去解小手了。這兩天不噴血,卻添了一個新毛病:一吃茶、一見水、哪怕聽到一點水聲,就禁不住要小解。等譚雪儔進了洗手間,筱秀官忙走過來低聲關照:“不要跟他講經易門的事體。”
“曉得曉得……”譚宗三連聲答應。
因為自己的便血居然跟是否留用經易門發生了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關係,譚雪儔的內疚至今不但不見減輕,相反地日漸嚴重。更使他內疚的是,經易門真的被辭退後,他曾洶洶地責難譚宗三,跺腳,儘量地叫喊。停藥兩天。甚至故意吃一些活血的藥。比如薑黃水蛭乳香穿山甲紅花王不留行……他希望發生一場大噴血,來警示譚宗三,收回罷免經易門的成命。本以為十分虛弱的自己隨後還一定會悲憤得眼前一黑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但這一切卻偏偏都沒發生。相反,卻時有一種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輕鬆感,從心底冉冉升起,並向四肢關節分佈漫散。這種輕鬆(放鬆)的感覺,可以説是許多年都沒品味過的了。多日冰涼的腳底和後背,驟然間也都温温地有了一絲暖意。為什麼?他惶惶。難道自己潛意識深處也是贊同清除經易門的?不不不不不……他一下跌坐在軟椅上。他堅決不同意破秀官要請醫學院的專家來查一查經易門和自己噴血和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輕鬆感到底有啥關係。他怕別人在這件事上“瞎七搭八亂講三千”,並傳到經易門耳朵里加重對經易門的精神打擊。
後來他又要求譚宗三作出明確保證,不減少經易門的經濟收入,以此來減輕自己的愧疚感。“儂要我不減少他的收入。可是……我用啥的名義給他發這鈔票?師出無名啊!”“我不管儂師出有名還是無名,經易門過去拿多少,現在必須還替我發給他多少。儂想的就是不要他當總管。他現在已經不是總管了。儂還要把他哪能(怎麼樣)?為這樁事體,我伲已經逼死了憶萱……還要他……”“喂喂喂喂……請儂把話講講清爽好啃。誰逼死了趙憶萱?!喂喂喂……”“是我。是我逼死了憶萱。跟你們都沒有關係。是我沒有出息。是我的病連累了易門連累了億營……我是元兇!我是禍首!這樣總可以了啃?請儂高抬貴手,放易門一條生路,可以(口伐)?!我求求儂這位三爺叔了!”
如此這般,大吵。
奇怪的是,吵到如此程度,譚雪儔就是不噴血。後來,譚雪儔特地派人到玉佛寺“直指軒”定了一桌素齋,想為經易門寬寬心。經易門託人捎話過來説,為了譚先生的身體,暫時還是不見面的好。只要譚先生保養好自己的身體,比吃啥素齋都要使經家人開心。至於經家這邊,就請譚先生儘管放心好了。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經家人都只有一個心願:希望譚先生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希望譚家的事業一天比一天發達。經家人決不在乎自己落個啥等樣的下場。經易門這種態度,使譚雪儔愈加覺得過意不去,非要見經易門不可;便帶上醫生護士,親自去經家看望。還專程到斜士路殯儀館去看望暫厝在那裏的趙憶萱,在她那個大紅的棺木面前燒了一堆錫箔。經易門當然是一路陪同。恭敬小心。車到斜土路殯儀館門口,他搶先一步下車,讓家人用事先準備好的布慢封住所有的門洞和道口,以防穿堂風威脅到譚雪儔。暫厝用的大堂是個只有三面牆壁的廳,許多個磚砌的高台上陳放着別人家厝放在那裏的棺木。有的,可以看出已是十好幾年的“老客户”了。磚台下的枯草和棺木的朽敗日久的紙錢斑駁的香燭籤台,自然顯出老客户們的風采。經易門讓人用一整幅拼接成的白帷幕把大堂敞口受風的一面統統封閉了起來。這種事只有經易門才能想得出,同時又切實地辦得如此周細。而此時此刻,經易門腰繫白布帶,率領着麻衣麻鞋白帽穿戴的兒子經十六,跪叩在憶萱靈位一側,準備替憶萱向譚先生還大禮了。
香煙繚繞。繚繞……法號頓起。頓起……鐘磬齊鳴。齊鳴……蒼生悲慼。悲慼……
譚雪儔嗚咽了。在兩位太太的攙扶下,他長久地彎不下膝頭。嘶嘶抽泣。自從徹底病倒以後,這是他頭一次硬撐頭皮走出譚家花園門檻,又走這麼多路,又這麼勞神傷心,幾至痛不欲生。奇怪的是竟然不噴血。為如此的不噴血,他真的非常痛恨自己,覺得這個樣子……實在是對不起經易門,也對不起經家三代人啊……
譚雪儔從衞生間回到房間裏以後,筱秀官便忙收起藥瓶,把窗簾布再往下放了半尺,避免移動中的西曬陽光直接照射譚雪儔,並替譚雪儔手頭那隻熱水袋重新換過熱水,再次哀求般地看了譚宗三一眼,請求應承不提“經易門”這三個字的諾言,這才對在一邊廂侍立的兩個孃姨做了手勢,打發了她倆,把房間完全讓給了這位等待已久的“三爺叔”。
譚宗三匆匆趕來,是要詢問有關洪興泰的事。他覺得譚雪儔長期處在當家人位置上,肯定掌握大量為譚宗三所不掌握的家族機密。退一萬步説,一向不許自己興趣過於廣泛、要求自己專心做事而不去旁騖另瞻的譚雪儔對此事所知了了,今天也一定會對譚宗三提供的情況發生極大的興趣。它畢竟跟破悉“五十二歲”一謎有直接的關係啊。他一定會相幫着出些有用的點子,來進一步查實此事。
但是,實際發生的情況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譚雪儔今天待他特別的冷漠(這種冷漠,譚宗三在一個多星期前就已有所感覺了)。這位卸職的當家人今天完全閉目不應。聽而不聞。僵卧不動。過老半天,才突然坐起説,宗三,我伲兩再商量一下經易門的去留問題……譚宗三忙説,今朝不是講好不談經易門的事嘛。譚雪儔卻一把拉住譚宗三的手説道,宗三啊宗三,有句話我一直想對儂講,又怕儂不相信怕儂笑話我不敢講。但我今朝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講出來。不講出來我心不安。不講出來我死不瞑目。
啥話這麼重要?
儂聽我講……譚家門裏可以沒有我譚雪儔,但的的確確離不開這個經易門。儂就讓我噴血噴死,也一定留住經易門……幾輩子人掙這份家當不容易……為了這個譚家……譚家……就算我求儂了……
儂的意思是講,沒有經易門,我譚宗三就管不好這個譚家?
話不能這麼講……
但意思是這個意思。對(口伐)?
宗三……
雪儔,我曉得譚家的人都看不大起我譚宗三。我也不是一定要死賴在這個當家人位置上。我現在只想搞清楚一樁事,儂能不能幫幫我的忙,就是那個洪興泰……
不要講這個洪興泰。
為啥?
不講就是不講……
為啥?!
為啥?!!
……
譚雪儔就是不肯講。搞得譚宗三很惱火。惱火也沒辦法。不能發脾氣。於是回到自己房間。於是一直門坐到傍晚時分。於是有人來敲門。居然是那位侄夫人筱秀官。傳譚雪儔的話,請三叔過去坐坐。坐啥坐?他心裏只有經易門。根本沒有這個譚家,更沒有我這個“三叔”。坐啥坐?!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嘛!他衝着秀官吼叫了一通,心裏痛快點了;平平氣,吃一口冷茶,緩和下一口氣,這才再問秀官,雪儔叫我去有啥事體?秀官乖巧,只裝不知道。譚宗三便説,假使沒有啥大事體,明朝再講吧。見譚宗三執意不肯起身,秀官才糯糯地墊了一句,事體大概總有一點的吧。譚宗三疑惑地打量了彼秀官一眼。這位彼秀官是常熟著名鄉紳筱貴庵的獨養女兒。這個筱貴庵盡走怪路子。四十歲前只做一樁事:把四鄉八鄰的青壯男女介紹到上海、南京做工。男的介紹去蓋樓修房子。女的介紹去做奶媽。據説,建造二十四層樓國際飯店的那批青壯工,一大半是這位貴庵兄介紹過去的。而英租界公共租界裏的奶媽也有一大半是通過這位“筱爺叔”的關係進入千家萬户的。(法租界裏的奶媽據説都捏在另一個人手裏。)筱貴庵一過四十歲,就金盆洗手,老老實實回到鄉下只做一樁事:養戲子。到處蒐羅男旦。專門為這些他看中的男旦,成立劇社。戲班。這裏甚至包括演文明戲的男旦。所謂“文明戲”,也就是後來所講的“話劇”。男旦們在她老爹房中嗲聲嗲氣扭來扭去。筱秀官從小就在這些男旦叢中長大。耳濡目染,使她煩透了這些“嗲聲嗲氣”,恨烏及屋,長大後又痛恨一切戲班舞台鑼鼓簫笛以及粉底霜胭脂紅白緞子水袖薄底靴。嫁到譚家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肯化妝。譚宗三一直蠻敬重這位“侄夫人”。以為她有鬚眉氣。但他哪裏得知,這位侄夫人卻並不怎麼看得起他這位“三爺叔”。認為他缺了一點(也許還不止一點。是二點?三點?或更多點)她所看重的那種“鬚眉氣”。真正的男人氣。
幾分鐘後,譚宗三來到譚雪儔房裏。
“我可以告訴儂關於那個‘洪興泰’的事,但儂要答應我,重新起用經易門。儂那個‘豫豐’小班子已經不靈了……我伲必須起用經易門了!”
“儂消息倒蠻靈通的……”
“喂,請儂不要忘記,坐在儂面前的這個人,曾經在譚家獨當一面做了一二十年當家人!”
“……”
“宗三,放棄成見,老老實實承認,我促譚家的的確確離不開經家人。儂要是答應做這個交換,我就詳詳細細給儂講那個‘洪興泰’的事。其實,曉得一點洪興泰的事,對儂也有好處。哪能(怎麼樣)?這筆交易,儂不吃虧。現在是儂下決心撇開那一幫子‘豫豐’朋友的時候了!”
“……”譚宗三滿臉漲得通紅,只是説不出話。怔怔地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連句告辭的話都不説,就大步走了出去。
117
那天譚宗三快步回到迪雅樓,用力關上門,又快步走到那張大寫字枱面前,鋪開一張用一百克道林紙精心印製的公文信箋,拿起醮水筆決定發佈一道“指令”。他抬起頭想了想。發佈一道什麼樣的指令?開除誰?審查誰?罷免誰?或者扣發誰的薪金?是的,誰?這道指令針對誰?誰……
腦子裏一片空白。
但他覺得必須發佈一道指令,心裏才痛快。才過得去。一定要做一件什麼事刺激一下什麼人。宣告一點什麼。結束一個什麼。推動一點什麼。阻止一個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呢?他站着。冰冷的水晶杆的高檔醮水筆此刻顯得如此沉重。那G型筆尖隱隱地閃爍着黃金的光澤。
譚雪侍居然敢當面嘲笑我。居然敢當面逼我重新起用經易門。居然敢在我面前公開斷言“豫豐班子已經不靈了”。公開宣稱“寧願噴血噴死,也要讓經易門回譚家來當總管”。
好像,我已經不是當家人了。
這是一種什麼跡象?
我主政這一段時間,譚家並沒有出現更大的虧損嘛。合理的調整、“運營性的變動、常規的錯合……大結構還是穩定在原來的基礎之上的嘛。為什麼死咬着要重新起用這個經易門?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和大哥總是當着眾多外人的面,誇獎經易門,而數落自己。從小就產生了這樣的抗拒:為什麼在你們眼裏我總是不如這個經易門?我真的不如經易門?那你們乾脆收他做兒子好了。收他做小弟好了。
總是忿忿。隱隱的酸澀。
再想到周存伯。
這傢伙完全背叛了我……我應該恨他嗎?也許是因為我的軟弱導致了他轉向。他的行為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擇木而棲的自救。對他個人來説,他應該有權自救。對整個譚家來説,他這樣做也許還説不上是什麼“背叛”。因為他的轉向畢竟還沒有出了譚家門。但是,周存伯,你畢竟是我請來的。你是我的朋友。我把你領進譚家門,你就一腳踢開我。這就是你周存伯的為人之道?這就是這世界的為人之道?
鯫蕘還是忠誠的。要不要把這個“書呆子”提起來臨時負責“豫豐小班子”?或者誰都不要,我自己去負責?黃克瑩……對。還有黃克瑩。他忽然非常想見一見黃克瑩……她會跟他説些什麼?
黃克瑩也許會説,你慌什麼?你面前的這幾位,一個是病人膏盲的重症患者、一個是已被你免去了職務的前總管、一個是你現部下只敢揹着你偷偷摸摸做一點勾當。“豫豐班子”仍在你把握下運轉。陳實大然雖然不是想象的那麼理想,但他們總還是忠實於你在維護着“豫豐”的現狀。只要你發力,無人能把你怎麼樣。關鍵是你得發力。發力。發力吧。我的男人。我的好男人。
我是個好男人嗎?
他的心一顫。喔,黃克瑩。你在哪裏?我為什麼有那麼長時間沒理會她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了。只有她會那樣甩動着小手,挺直了上身,用那種快速的小步子,扌到動着秀氣的腳)走出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子。可我為什麼會這麼長一段時間沒去看望她了?她的妮妮又怎麼了?譚宗三忙放下醮水筆,準備打電話找黃克瑩,卻發現自己疲累地坐倒在大圈椅裏,已經迷噸了好大一會兒。剛才是在做夢?是在夢中受到了譚雪儔的威脅?他要我重新起用經易門,也只是一個夢?他一驚。還有黃克瑩……但醮水筆確實還在手中。一百克道林紙的精美信箋還好端端地擺放在面前。鞋子上確實還帶着“將之楚”樓門前草坪上的濕土。
還要不要去找黃克瑩?經易門最近還來對譚宗三講過,黃克瑩跟她葛家的那個老二、她的小叔子“困過覺”。譚宗三激烈地反駁了經易門。但這些話不可能不在譚宗三心裏產生巨大的副作用。要知道,譚宗三從根本上説,是個不自信的人。從小就被養成了不自信。不自信,就會多疑。多疑加上不自信,就會喜歡別人到他耳邊來“嘀咕”。就容易讓人攪亂自己的心。應該説,這一段時間來,他有意無意地疏遠了黃克瑩,跟經易門那天的這一番“嘀咕”不無關係,甚至可以説,有着直接的關係。雖然他口頭上不會承認這一點。但這的確是事實。
她跟小叔子“困過覺”。
可能嗎?
他曾想打電話問問她,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很有幾次,他都拿起了電話。很有幾次,他甚至都撥通了電話。很有幾次,甚至都聽到她發出了聲音,在問:“哪位?”他又慌忙地掛斷了。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這麼做,似乎太不‘“紳士”。太不大度。太不信任自己應該給於充分信任的一個人。一個女人。他説不上來,如何才能判斷一個女人會不會、是不是在説謊。但直覺告訴他,黃克瑩在他面前從未説過假話。即便她對旁人曾經説過謊、編過瞎話,但也從來沒有對他這麼做過。直覺告訴他,她的確非常看重自己跟他之間的這點關係,非常小心地在維護着它。是的,她真是在為我着想。真正的,而不是在訓導我,逼迫我。她喜歡找背靜一點的地方乾淨一點的地方。那種地方有親和力。這又讓我特別感動。“坐過來。那邊風太大。儂哪能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啦?真叫人操不完的心。”她笑嗔,像一個嘮叨的“老阿姨”。然後她自己換到風口處,把我的圍巾大衣口罩禮帽手套一樣一樣搬到另一張空椅子上,重新疊疊好。再放上她自己的大衣圍巾口罩手套。有一次,她把兩條圍巾,我一條藍的,她一條白的,並排搭在椅背上。然後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意思好像是在問,這樣好嗎?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又有一次,她把我們兩個的大衣並排放在椅背上耷拉下來。我一件黑的,她一件紅的。就像兩個並排躺在一起的男人女人。愛人。她自己大概也沒想到會有這種效果,看了看,突然呆住了,就這麼久久地看着它們,一動也不動。也許在想什麼。也許什麼也不想。最後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忙低下頭去吃她的冰激淋。爾後突然又想起啥,很調皮地把兩副手套,半插半露地分別插在兩件大衣的口袋裏。這樣,這兩件大衣更像兩個唧唧噥噥相偎在一起的愛人。後來,我拿起那件黑大衣的袖子輕輕搭在那件女大衣的肩頭上。她噗哧一聲笑了,竟咬咬牙,把那件紅大衣的袖子彎過來,一下摟住那件黑大衣的腰。這時我真喜歡看她那絕對明亮晶瑩的眼神和眼神里的調皮。我知道,她這時正等着我去做下一個動作,以便把這場由我開始的“遊戲”繼續下去。但我不願意放棄此刻注視她那副眼睛的機會。惶惶的我,也總免不了要順下眼睛去看她那雙腳。她會賭氣地藏起她的腳,把它們交疊起來深深地收藏進椅子的下邊。故意不讓我看。她心裏是清楚的,我特別喜歡看她那雙小巧的腳。真的很喜歡。
……
我經常會失去這種恬和。我也經常遺棄這種恬和。我本是個散淡的山人。我本該擁有恬和。但實際上並不總是這樣。也不能總是這樣。不能。不能。我們被迫擁有太多的“不能”。想到這裏,似乎夜已很深了。應該再為自己衝一杯奶粉,吃兩塊餅乾。好像餅乾聽裏還有幾塊五仁雲片糕。所謂“五仁”,就是五種果仁。比如瓜子仁、核桃仁、松子仁……是不是還有杏仁什麼的,譚宗三就説不清了。這得讓黃克瑩來説。這種事,她總是老清楚的。
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連着一陣剝剝啄啄的敲門聲驚醒了他。(怎麼搞的啦,我又睡着了?剛才所聯繫起來的那麼些跟黃克瑩有關的事情,難道又都是在做夢?)他呆呆地站了會兒,收拾了一下睡袍,去開門。門外站着的卻是三姨太許同蘭和黃克瑩。哦,黃克瑩?!
黃……克……瑩?
三姨太説,我把儂送到地方了。我就不陪儂了。黃克瑩略略側轉身,陪了個笑臉,輕輕應了聲,謝謝儂。三姨太遲疑了一下,似乎還想叮囑一句什麼,想想也許覺得再説什麼都多餘,便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對譚宗三説了聲:“三先生,打擾儂了。還沒睏覺?”轉身走了。
“儂坐呀。坐呀。”也許是因為好長時間不見面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第一次到譚宗三房間裏來,又是單獨一個人,又是夜半更深,黃克瑩突然變得相當拘謹。有點尷尬。譚宗三連連讓了兩回座,她好像都沒聽見似的,只是站在門檻前一步半的地方,不敢往裏邊走。
這麼晚了,還來“闖宮”,定然是有什麼大事發生!
“坐呀……坐呀……”譚宗三一陣高興,一陣激動,又不免有點心慌。他不是沒邀請過她到譚家花園來“白相”,“賞光”“迪雅樓”。但她都婉言拒絕了。“不要急。總有一天我會去的。”她總是笑眯眯地這樣回答。
“總有一天?儂這個‘總有一天’,是啥個概念?”他笑着問。
“嘿……”她低下頭笑笑,“比如,儂有一天不想理睬我了。那我就要進儂譚家花園去好好地看一看了。”
“既然不理睬儂了,儂還要進譚家花園做啥?”
“尋儂算賬呀!”她突然格格地大笑起來。過一會兒,見他略顯得有點沉悶起來,趕緊問:“哪能(怎麼)了?真怕我尋儂算老賬?算了算了。這賬就記儂一百年吧。一百年後再跟儂算總賬!”
但今天,卻在這麼一個不合適的時間、由那麼一位不合適的人帶着(當然,這麼晚,沒有熟人帶着,她也進不了譚家大門)。居然不請自來了,而且事先一點招呼都不打。
她終於坐了下來。但還是拘謹。上身挺得很直。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小腹前面。在回答譚宗三那個“最近儂好啃”的問題時,還在悄悄地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這個本該她很熟悉的房間。她注意到那邊博物架上非常醒目地陳放着一具石雕的美人魚。一個北歐的女孩。很長很柔軟的魚身柔柔地盤曲着。一隻手支撐在一塊同樣雕得十分光潤的岩石上。另一隻手攬住很長很柔軟的頭髮,不讓它遮住很憂鬱的臉部和很沉靜的眼睛。這具石雕,是他兩一起在北四川路橋附近一家猶太人開的舊貨店裏看到的。當時兩個人都很喜歡。都驚叫了一聲。她説她喜歡她的柔美她的憂鬱。他説他喜歡她像她。她愣了一下,反問:“啥地方像我?!”臉卻微紅起。但看得出,她為他認為她像她,而高興。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後來,她又問過他很多次,我真的老像那個女孩嗎?他還沒看見過她這麼不自信過。看到她突然不自信起來,他反而挺開心的。後來兩個人還在玻璃櫥窗前議論了許久。他説他要買她回去。她説,太貴了。他説,貴,怕啥。難得的嘛。買回去我就可以天天看到儂了。可惜下半身雕成了魚的樣子。要是把儂的一雙腳也雕上去,就更精彩了。這時,她忽然臉一紅,啐了一口道,呸,黃人!不買了不買了。便推着譚宗三,匆忙離開了那爿小店。“黃人”是她發明的一個專用名詞。意思跟“下作胚”相近。專用來笑嗔數落他的。不知道為什麼,譚宗三平時還挺喜歡她這一聲“專罵”的。每每聽她數落這一聲“黃人”,心裏總隱隱地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激動。但那天,卻真讓她搞懵了,被推出十來步,強行收住腳步,問她,我哪能(怎麼)又是黃人了?她卻只是紅臉,不作答。譚宗三一定要去買。她一定不讓買。後來,他忽然明白了,問,是不是因為那個女像全裸着的緣故?他叫道,那是條人魚。她怎麼能穿衣服呢?她依然紅着臉説,那我不管。她太像我了。我就不能讓儂買回家去,讓儂身邊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天天盯着她。我心裏不舒服。
但他後來獨自又去了一趟,還是把“她”買了回來。不過,他也不願讓他身邊那些雜七雜八的男人就這麼看“她”。買回來後,便用一小條輕柔的白紗從“她”瘦削的肩上披裹下來,特別把那一對赤裸的初乳遮了起來。
這時的黃克瑩會意地瞟瞥了譚宗三一眼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去。
譚宗三卻略有些尷尬地迴避了她這友好的一瞥。他當然是“心中有鬼”。因為在非常“無聊”、非常非常想念她的時候,他常常會悄悄揭開那條白紗,久久地呆看着那凝脂般的臉頰和幼筍般的初乳,還有那極其勻稱的後背和圓潤的肩頭,甚至還會伸出一兩根手指去輕輕地輕輕地觸摸。摩挲。
黃人……
他常想,她説得真對。真好聽。
沉默。
“儂吃茶呀。”
“好的好的……”
又是沉默。
幾分鐘後,譚宗三終於搞清了黃克瑩今晚破例找上門來的真正原因。
她是來向他報告一個重要情況的。
那次在梅家大宅跟經易門失之交臂後,她急於找到經易門,搞清一個疑問。她要搞清,那次經易門為什麼急於見她,另外,前一階段她和經易門之間,還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事,也使她急於要見到他。當時,她按經易門曾留給她的一個電話號碼,給經易門打電話。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有一次,很晚很晚了,電話鈴響了半天,咋地一聲,總算有人來接了,卻是個陌生的男人聲,粗裏粗氣地告訴她,“經嘎裏(姓經的傢伙)老早就退房間了。儂搞啥搞?!”未等她再問下一句,就把電話掛斷了。這使她很感意外。甚至詫異。“退房間”?難道這電話號碼是旅館房間裏的?經易門在外頭“包房間”?這倒是新鮮事。經易門為啥要在旅館裏包房間?他也有這種“花花肚腸”?她不相信。他包房間,肯定不會是“女色”方面的緣故。經易門沒有這種必要(不是説他不想女人)。而是説,即使有時候為了解解悶,“軋一下姘頭”,他現在也根本用不着花這個冤枉鈔票,在外頭開房間。經家那麼大一幢小洋房。夫人死了,兒子跑了(經十六最近跟經易門大吵了一場,忿然“出走”了。)滿樓空着,只留一個老孃姨。老孃姨在他家已經做了幾十年。可以講忠心耿耿,對經家發生的一切都只長眼睛耳朵不長嘴巴。白天黑夜收拾好房間,從來也不上二樓去打擾。平時就只在廚房間裏待着。就像樓裏那匹老黃貓一樣。退一萬步講,經易門就算有那種在外頭開房間搞女人的“癖好”,也不會把這種房間的電話號碼告訴黃克瑩啊。所以,直覺告訴黃克瑩,經易門租旅館包房間,一定是在召集一些人在籌劃某種“行動”。直覺又告訴她,經易門的活動一定是跟譚家有關係的。一定是受命於譚家“另外一些人”(在黃克瑩心裏,一直把譚家的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譚宗三的人,另外一些就是反對譚宗三的或者即便不反對、但心裏是不接受他的。)為此,這個“行動”必定跟譚宗三有關。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説,就是針對譚宗三的。黃克瑩早就有這樣的擔心,譚家花園不會平靜。天生不安分的她,再加上對譚宗三的關切,使她迫不及待地想掌握這裏的“奧秘”。迫不及待地要見經易門。她先打聽到經易門家的地址,到家裏去試探。他果然不在家。這一點她料想到了。老孃姨沒讓她進門。這一點她也料到了。豐肥卻又矮小黝黑的老孃姨只打開大門上方一扇巴掌那麼點大的小窗,跟她説了幾句話。一股強烈的樟木朽板和雪裏蕻鹹菜炒毛豆子再加上那種刨花水再加上舊地毯發黴的氣味一起湧出來。這一切她統統都想到了。事先還編了一個理由,讓這位老孃姨相信她是《新聞報》的一個女記者,應約來採訪經易門的。“阿拉經先生從來不在家裏見啥記者的……”老孃姨嘀咕,但是在接過黃克瑩從小窗洞裏塞進去的兩包上等蘭州水煙絲和一百聲“謝謝儂喔,老阿婆”以後,還是把經易門的去向告訴了黃克瑩。
果不其然,經易門帶了一幫人在三馬路上一幢黑黢黢的花崗岩大樓裏,正在組建一個類似“豫豐班子”那樣的新工作班子。她走過那長而又狹窄的樓道。敲開那麼多扇雕花桃花心本門。從一個大廳走向另一個大廳。樓梯鐵扶手上的鏽斑弄髒了她雪白的絲織手套。由那位表情圓滑的老茶房操作的柵欄式老式電梯,總是在格登格登顫動。而且老茶房身上發散出來的那股濃烈的煙垢牙垢和廉價雪花膏氣味,讓她幾乎要窒息。大樓的底層大廳是黃豆和銅期貨交易場所。本該擁擠着無數長衫布履或西服皮鞋,今天卻清靜得讓人吃驚。而四樓以上專供各公司租用的樓層裏(二樓三樓是為交易所服務的飯店舞廳旅館),卻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得可以。不斷有人在暗地的匆忙中茫然地撞着或擠着黃克瑩。
經易門這個“豫豐班子”,租用了剛停業的“樓頂花園”小型舞廳,用板壁將它分隔,改裝成五六個小寫字間。所有的落地窗自然都用長長厚厚的窗簾布遮閉。為數不多的幾盞壁燈,光線又十分暗淡。那時的上海還沒有開始日光燈管可用。各個小寫字間裏使用的都是那種銅底座的綠玻璃燈罩枱燈。所以一眼看過去,給人的感覺,好像到了朦朧的海底,東一搭西一搭地閃發着暗暗的綠色熒光。
這兒的“戒備”,顯然要比“豫豐”那邊森嚴得多。一上樓梯,經易門便設了個“卡”,派兩個扮成“茶房”的“門衞”專在這兒查驗“派司”。黃克瑩沒有派司,原以為要經一番周折,卻沒料想,她一走進過廳,那兩個“茶房”中的一個就迎過來問:“儂阿是黃小姐?”原來,黃克瑩一離開經家,那個老孃姨立即給經易門打電話,做了報告。經易門根據老孃姨的口頭描述,馬上判定此女子,就是黃克瑩,並對門衞作了安排。讓他們不要阻攔,人一到,馬上請進。
那幾天裏,經易門正需要有人向譚宗三去透露一點他這邊的“情況”,以便向譚宗三發出一點警示。
但當場,經易門沒跟黃克瑩説什麼,只是跟她略略寒暄了兩句,藉口有急事要辦,把黃克瑩打發了,但又跟她另約了時間,説是要“好好談一談”。當天晚上經易門果然如約前往一家老式茶館店跟她見面。看樣子他跟茶館店老闆相當熟悉。人還沒有到,特備的小房間裏,茶水點心就已經全部上齊。
他雖然越來越忙,但看上去氣色卻越來越好。一件毛嗶嘰的深藏青舊中山裝,雖然不能説怎麼挺括,但也相當乾淨。氣度也恢復了從前那樣的自如,甚至更顯從容勤謹,待人也更謙和。
這次見面,讓黃克瑩越發感到緊張。經易門依然沒有對白天她所看到的一切作任何解釋。閒聊了好大一會兒。聊得黃克瑩都想告辭了,他這才突然把話題一轉,問起“三先生”。他問黃克瑩,最近見過“三先生”(口伐)。“三先生”身體好(口伐)。然後稍稍沉默了一會兒,開始回憶他和“三先生”兩人小時候發生的種種“趣事”。開始大談他從小至今對“三先生”始終不渝的感情和尊重。滔滔不絕地説了將近一個多小時。説得黃克瑩真的是“目瞪口呆”,不知他“這一把”裏“到底押的是一個什麼寶”。他不止一次地説到“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再沒有啥人能像我跟三先生那樣好過、卻又造成過那麼多的誤會。這的確一直讓我、也讓譚家門裏的大多數人非常非常痛心”。爾後又沉默了。又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眼睛也濕潤起來,支吾着説了這麼一句讓黃克瑩驚心動魄的話:“譚家門裏所有的人本來是真心寄希望於三先生的。事體做到現在這個地步,實在是……實在是不得已……我想黃小姐和三先生都是能理解我經某人的苦衷……”然後就不説了。足足有好幾秒鐘時間,一動不動地看着黃克瑩。用他執著卻又想表示一種無奈的眼神遞過一個明白無誤的信號:今天我約見你,就是要你把我這種“不得已”的心清帶給“三先生”。對於即將發生的這場大變動,我經易門不是不能去抵禦,而是不該抵禦,也無法抵禦。一切勿謂易門言之勿預。一切只有請三先生好自為之了。
……
黃克瑩驚異。精明而又十分有分寸的經易門雖然毫不掩飾地向黃克瑩流露了這些重要的情緒,但在實質問題方面,比如他(們)對譚宗三究竟已做了些什麼、還將發動些什麼,卻一點也不肯透露。守口如瓶。後來,她只得又去找許家兩姐妹。從她兩嘴裏也只得知,最近譚家的那些“老媽媽”和“老奶奶”們頻頻在譚家祭祖祝壽用的“靈閣堂”聚會,而且分期分批約見了她們那些在銀行界主事的本家人。這些活動一概都瞞着許家兩姐妹,沒讓她兩參加。所以她兩無法得知更詳盡的情況。但這樣一個大印象是有的,那就是,譚家肯定要發生一場大的變動了。
118
黃克瑩最後還提供了一個情況:所有這些反對譚宗三的聚會活動的主召集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譚老老先生的五姨太、譚家眾人的五奶奶、譚宗三的生身母親姜芝華。
哦,“……河沙餓鬼證三賢。萬類有情登十地。阿彌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無等倫。白毫宛轉五須彌。鉗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無數億。化菩薩眾亦無邊。四十八願度眾生。九品鹹令登彼巖。”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