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走了,導演。”小萍推推他,輕聲説,“片場的人找不到你,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孫祈偉對她的解圍銘感五內。上一次來看小莉時,是三個月前的事了,本來談得好好的,小莉臉上的陰霾眼看就要被小萍的笑語趕走了,沒想到孫祈偉一説要走,小莉馬上變臉:“你是不是要去別的女人那裏?……”她哭得天翻地覆,還加上拉拉扯扯,把孫祈偉推入更深的絕望。
小莉果然好多了。這一次,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微笑着看兩人離去,低聲對孫祈偉説:“對不起,我要求太多了。其實,我只希望,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後,你……還是把我當朋友。我不會在意你有女朋友的,真的,我……我要學會自己站起來……”
走出療養院時,冬天難得的陽光迎面灑下,孫祈偉忍不住做了一個深呼吸,好像要把剛剛吸進來的廢氣都吐盡,全部換新的。做完深呼吸,他才拉開車門坐上駕駛座。他的兩腮還像缺氧的金魚那樣吐着氣。每一次他壓力太大時,就會不自覺地有這樣的動作。
“抱歉,又讓你受了罪。”在他發動車子的時候,小萍説,“你相信我姐姐完全好了嗎?”
“我希望她完全好了!”
“我們曾經都這樣希望,不是嗎?”小萍好像在提醒他什麼,“可是到了我們不抱希望的時候,她好了,對我們來説,都是一個重大的挑戰。”
孫祈偉不知道小萍指的挑戰是什麼。剛剛他全身肌肉繃緊,到現在還沒辦法鬆下來。方才看到錢小莉,彷彿如臨大敵,那樣的反應幾乎是發自潛意識的,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神經緊張。
事情不會像錢小莉説的那麼簡單。
“你還會跟我姐姐複合嗎?”
孫祈偉聽到這句話,把他茫然的視線調了過來,看了坐在駕駛座旁的小萍一眼,似乎想看出小萍期待的是什麼答案。
小萍臉上毫無表情。平日小萍愛笑,有張甜得像奶油巧克力的嘴,使孫祈偉沒注意到,小萍沒有表情時臉龐嚴峻得近乎冷酷。
“你認為呢?”
“不可能了,對不對?因為……因為你已經有了賀小姐……”
“不只是這個原因……”
孫祈偉沒注意到,他這麼説的時候,小萍的嘴角似喜非喜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小萍,你知道嗎?再堅固的感情,都禁不起再三折騰,也禁不起彼此對相處方式無法產生共鳴的絕望。
現在我看到你姐姐……我可以説實話嗎?”
“嗯。”
“我好像看到一個債主,在我宣告破產後還來向我要債的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我知道我有錯,我欠她,可是我也無能為力,除了對不起,我不想再説任何話……”
“你為我們做的也夠多了。孫大哥,你是個好人。”
“是嗎?”孫祈偉苦笑,“能得到你的諒解,對我來説很重要。”
出乎感動,他拍了拍小萍的肩膀。“對我來説,你不會比我姐姐不重要,孫大哥,所以我希望你過得好。”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孫祈偉把油門踩到底,直奔片場。“你害怕嗎?”他問小萍。
“不怕,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跟你在一起”五個字,從小萍口中吐出來的時候,輕得像孩子吹的五彩泡泡一樣,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聽見的聲音。孫祈偉看着後視鏡中被他甩得遠遠的車子,他沒有聽清楚她的意思。
“我和小莉也曾經過得很快樂,雖然那段時間很短,短得像不曾有過一樣。”
他還記得很清楚,當時的小莉是高挑纖弱的。她是模特兒,她的第七個廣告片就是他執導的,一個喜餅的廣告,她扮演的是穿着希臘女神般白紗的新嫁娘,只不過是兩年半前的事而已。如今,她因為服用抗憂鬱症的藥物而發胖,已經看不出原來清新脱俗的模樣。當時二十四歲的她比實際年齡看上去還年輕一些,小小的瓜子臉上,兩隻大大的眼睛,如同兩個大電燈泡一樣閃爍着,又長又密的睫毛和細嫩的皮膚使她不化妝更有一種自然天成的美。美麗,然而憂鬱。
小萍曾説上天不公平,把最好的遺傳都給了姐姐。據説她們的曾外祖母是荷蘭人,因而小莉的輪廓十分鮮明,膚色也比一般人白。給小萍的,就只有一頭偏褐色的長髮,使她從小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黃毛丫頭”。後來染髮成為流行,小萍才釋懷一些。
“我喜歡七,七是個好數字。”鏡頭外不太愛笑,像個冰山美人的錢小莉在第二天拍片時忽然走過來主動跟孫祈偉説話,使得他受寵若驚,背地裏,他和張慶華都以“木頭美人”來稱呼這個像啞巴一般只會點頭不會吭聲的模特兒。
張慶華在背後批評:“美則美矣,如果她靈活一點,早就紅了,以她的外貌,不難成為第一模特兒或女演員。”孫祈偉本來也有同感。當她主動過來和他説話之後,他的感受就不一樣了。他發現她的個性本來就內向,本來就不擅於人際溝通,應該不是智商的問題,是個性的問題。若不是因為她美得炫目,她是鐵定不能在這個圈子混的。休息時,她根本不同任何人説話,只是默默地翻着她帶來的一大沓女性雜誌和漫畫書。她看漫畫書的時候,兀自笑得天真爛漫,像個七歲孩子。孫祈偉情不自禁地拿出他的老相機靠近她,幫她照了幾張相。她也像只家貓一般,温馴地配合他。
“你知道嗎,你的樣子很像漫畫書的男主角。”小莉説,“你有一頭披下來剛好蓋住半邊臉的頭髮,你也一定很適合穿法國十七世紀的衣服。”
孫祈偉有的是自信。他認為世上的女子都可能愛上他,他在獵豔上很少失手。二十出頭時他曾經度過一段手邊最少有五六個女人的日子,燕瘦環肥,都把他擺在第一位。這時他年近三十,又忙碌,早就沒有閒情逸致與那麼多女人窮攪和。身邊雖然不斷有稱得上是性伴侶的女人,但他一直沒有定下來的念頭。他的女友的“生存期”很少超過三個月,等她們開始索求、開始想要承諾時他就冷血地走開。他不喜歡女人跟人要承諾。他高中時的死黨,娶了賀佳慧的張正中曾分析他的性格説,他的身上流着過多傳統男性的餘毒,他是個獵人,憎恨當獵物。
遇到錢小莉,孫祈偉像個誤觸捕獸夾的獵人,多年來得一直面對着讓他哭笑不得、又羞又怒的傷痕。
“跟我去看電影,好不好?”
下工後,錢小莉走過來,依依不捨地拉着他的手。
他説好,馬上取消了與另一個女人的約會。她用美麗的臉龐天真地看着他,他想,世上的男人都不會説不好。“看哪一部?”
“都可以。”她露齒而笑。
在孫祈偉的語言字典裏,如果女人主動請你喝咖啡或看電影,而不關心去哪裏喝或到哪裏看,那清楚地表明瞭她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表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要怎樣都可以。看完電影后,他邀她到他家裏去,她沒有拒絕,開心地挽着他的手,在電梯裏還愉快的哼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