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不安地在四壁雪白的四方形房间里头踱步。久未见阳光的建筑物飘散着一种阴腐的气味,说不出是药味还是苔藓的气息。他心里的期待与恐惧感一样强烈。
“小莉!”
由医护人员搀出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色棉袍的女子。长年不见阳光的脸像瓷器一样森森的白。她的脸微微地浮肿着,但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然很抢风头。她缓步走来,看见他,眼睛眨了几下,一点也不像从前那样的焦躁。她笑了,笑的速度也是很缓慢的,好像有分解动作一般,像打水漂后泛起的涟漪一样,渐渐地笑开了。她脸上犹存的稚气使她看起来像个少女。
她还活着。孙祈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另一端却有一块沉重的石头黑压压地碾了过来。接到院方急电,他以为他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的!天啊,他竟然这么想。孙祈伟心里有挥不去的罪恶感。虽然他或许真的希望她死了。或许她死了,石头就会自动滚进一个无底洞里,不会再压在他身上。
“你很好,气色很好。”
他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个属于客人的距离。
“我胖了!该减肥了。”女子像在喃喃自语,“应该瘦一点好看。”
她已经比他印象中好看多了。他指的不是五官,而是整个人的感觉。他始终没有办法忘记她两只眼睛充满怨毒,蹲坐在角落里,眼睛像雷达一样探索他的行踪的样子,像一只满身是癞痢却又苦苦紧追着人的流浪狗。
“你很好看,现在很好看。”孙祈伟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很温和。他的眼睛还不敢正视她太久。
“真的!谢谢。”她看来很高兴,笑容一直停在脸上。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乌云来袭的迹象——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呢?
“钱小姐最近好多了,下个月应该可以出院。”女看护丢下这一句话,转身走了,“我还有别的病人要照顾,失陪了。”
出院?孙祈伟的眼皮跳了一下。两年前,他不是一直期待她出院吗?但每一次探望,每一次绝望,使他很久以来就不再把她出院这件事视为可能。在他心中,他已经把她当成永远的病人。他也曾经想过,她在墙内而他在墙外,有距离的生活会使他安全得多,她也会安全得多。
医生说她是心因性的精神分裂,而导火线是来自对感情的偏执。自从她发病后,她的家人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他身上。事实上,在他们曾有的爱情里,她自认为是受害者,而他也未尝不是受害者。他甚至认为,他受的害是加倍的。他尽一切力量在补偿她那可能源自先天性的精神脆弱,负责她大部分的诊疗费、住院费,也把她的妹妹视为自己的妹妹一样地照顾着。他做的已经够多,如果她坚持继续沉溺在她的想像世界里,他也无能为力。
“等我出院,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买漂亮衣服?”小莉抓着他的袖子,天真的模样像个十五岁的少女。其实,她已经有三十岁了。在疗养院中待的这些年,很奇妙的,她没有变老,不管内心她再怎么分裂,外表像被送进极冷的冷藏库里的肉类,还维持着某种不变的色泽。
“好。”
“你心情不好?”她还是很敏感。
“很好。看你好了,我就很好。”
“小萍好吗?谢谢你照顾她。”
“她很好。工作努力,慢慢上轨道了,没多久就可以独挑大梁。”
“你那么照顾她,是不是看上她?”他忽然看到那一块熟悉的乌云又罩住了她的眼神,“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会控制。我真不该乱想的,对不对?”
“对。”孙祈伟苦笑。她真的好了吗?是比以前好了,至少她现在知道怎样遏止自己天马行空的猜疑。
小莉开心地说她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叫朱大哥,会帮她分析她的问题,她现在学会了怎样跟自己沟通,还教她念一些佛经。以前脑子里常出现的声音,慢慢地不见了。“我现在也会帮助别的病人,他们都叫我小老师——”
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她好起来,但另一方面,他希望她留在这堵墙后面,别再涉入他的生活
“姐,我来了!”两个人默默相对的时候,有个活泼的声音暂时打破了小房间里冰块般冷冽的气氛。“小萍……”孙祈伟以感激的眼神看着这个救兵。他一接到疗养院的电话,听说小莉有急事找他,他的反射动作就是把小萍一起找来。他实在害怕和小莉两人相对,每一次他都感到自己无法承受那么巨大的压力,宁愿把自己放进太空舱里发射到卫星轨道中去。虽然这一次,他不是因为小莉的严重发作或企图自杀被召来,而是因为小莉急着对他宣布医生即将让她出院的消息,但他仍希望小萍在场。小萍是在这个事件中惟一能体会他心情的人。
小莉开始有问题时,小萍还在五专念书。为了感激小萍的分忧和体恤,孙祈伟一直很照顾小萍。念商业设计科的小萍走上社会后,换了几个工作,都不顺利。孙祈伟就请张庆华雇用她,让她从造型助理做起。小萍肯努力,学得有模有样,除了创意勉强不来之外,算是个在工作上尽心尽力的好员工。她知道姐姐的事情也害孙祈伟吃了不少苦,所以,一直站在孙祈伟的立场替他着想,在他绝望到连个女友也不敢交的时候,小萍常会劝他说:“你别以为天下女人都会变成我姐姐。多少为自己找个适合你的人吧!”
“下个月要出院?”小萍惊呼,“太好了,姐姐,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我现在租的房子还可以住一个人……可是姐姐,医生真的说没问题吗?”
“难道连你都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小萍赶快否认,“我是关心你,姐,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祈祷,希望你赶快好。”
小萍向孙祈伟眨了眨眼睛。孙祈伟想,他的嘴巴要是有小萍的一半甜,大概就不会有女人因为他而发神经。其实,小莉不是第一个和他交往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主角,只是她最严重而已。从前,在二十七岁之前,他确实是个花名在外的男人。他认识的女人,越想抓住他,他就越想逃走。他曾经以为,自己必须有不同的女伴,才不会感觉到生活枯燥乏味。他不懂,为什么很多女人,刚开始说不在乎,看上他年轻而可口的肉体,也喜欢和他做爱,但是却在几次愉快的相聚之后企图抓住他。什么方法他都遇到过,包括以怀孕要胁,以第一次要胁,或紧逼盯人。她们都是菟丝花,只能依附男人,失去了他就活不下去。在贺佳勤身上,他才发现他过去的女朋友们所没有的东西。他错了,他该找的是像贺佳勤这样的女人,有主见,有自己的品位。她的举手投足都很自我,她的美丽是不需要男人来衬托的。她也不会在和男人上床之后低头向暗壁说:“怎么办,我担心我怀孕……”或“你会不会为我负责……”她有一副自我负责的神气,那种气质吸引了他。包括他和她发生口角开溜时,她也不会追出去,不会哭哭啼啼抱住他一条腿。她独当一面的样子,让他可以安心地爱她。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钱小莉的效用,他也未必懂得欣赏贺佳勤这样的女人。
在小萍和姐姐寒暄的时候,孙祈伟径自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