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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三看

    手

    漸漸的,在東京的時間多過台灣了。

    在寫稿的夜晚,看着自己短禿的指甲,不但短,而且凹凸不平,指節大而粗,血管清楚可見。記得台北的朋友無意間注意到我的手時,忍不住喊:“哇,你的手太瘦了吧。”現在自己這樣看,的確,這雙手和我整個人很不搭調,好像並沒關係似的自己成長髮展,這樣的手既大又不漂亮。

    喜歡的人曾説,他選女孩子先選手,他喜歡手乾淨的女孩子。我的手很乾淨,不過和漂亮是無法聯想在一起的。

    可是,我喜歡我的手,因為它常常提醒我:平實、努力。不放棄。

    是的,我的手像農人的手、像勞動者的手,從小做過很多事。國中一年級就開始打工,不會説日文,只有在台灣料理店端盤子、洗碗,有時候幫忙搬一箱箱沉甸甸的萊。肉。水果。

    回到家,我靜下來,洗好手,拿出紙筆,開始寫字,一寫兩三個小時,大拇指都壓得變形了,中指因筆常抵着,生出厚厚的繭。

    我的手,靜的時候拿筆。擦眼淚,撫摸自己的心臟,感覺自己活着。

    我的手,動的時候擦汗。搬物,替心愛的人指壓,讓他感覺被愛和舒坦。

    我的手不説話,但皺紋及深深的掌紋混合成我這個單純又複雜的人,説盡了我的一生。

    我也會買些霜呀膏的來擦它。保護它,可是保養就不行了。

    已經來不及保養了。

    它像一個農人,安安靜靜下田,彎腰俯身賣力地揮汗耕種,中午時太陽正烈,他打開飯盒,吃着菜乾、水煮蛋和糙米一飯,腰口有個小壺,壺裏有自己種的未煮的生某,喝一口,他又下田了,默默而踏實、簡單的人生。

    多久沒有這樣看自己的手了?

    在我的手裏,有天、有地、還有我自己。

    自由

    懷疑會下雨,出門時帶了最愛的紅傘,但天色不錯,5點多的夕陽很明朗。

    去逛傢俱店,為日本的家穿新衣服。剛開始到日本發展,猜自己可能不會久留,所以家裏很簡單,每晚睡在地墊上,天冷時就加一牀毛毯。

    轉眼一年多了,工作愈來愈多,愈來愈忙。回台灣時朋友會改口問:“你什麼時候回日本?”

    3、4月時待了整整一個多月,於是決定買牀。(這麼節儉,不像平時報上奢華的我吧。)最重要的,是希望有一張桌子,可以寫字、可以吃飯,式樣樸實可以讓我安心。

    於是只要一有空閒,就出發去找傢俱。

    是不是真的人成長了呢?以前喜歡的傢俱式樣最好花俏特別,而且喜歡淺色原木,還要配很多花邊和小熊圖案,可是近一年來,開始喜歡上沉沉褐色的骨董傢俱,而且屋子愈簡單沉靜愈好。

    是個性變了嗎;

    繞完整幢傢俱館,只看上一個赤紅色的日本古書櫃,算一算價錢,又罷了。

    走了一天,忽然想起台北住的覦評大的房子,最好的區,五個房間。三個廳,每件傢俱都在10萬上下,全是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運來的。

    卻一個多月沒人住了。

    只有我的貓,將大大的房子當做野生叢林,肆無忌憚地咬花啃草,打破花瓶。

    我的朋友常笑我,花瓶是買來給貓打破的。

    在東京,住一房一廳,加起來不到15坪,小小矮矮的房子。唯一相同的是,不論台北、東京,我都住在鬧中取靜的市中心。

    在台灣,打掃的太太兩天來一次。

    在東京,沒有助理跟進跟出,我自己洗衣服。洗碗。擦桌子。地板。

    我很滿足,從來沒有想念台灣較舒適的生活。

    因為我知道,我是租人。上天看我吃苦努力,給了找好機運,我抓住好機運實現了夢想,可是,我也很想對神説,眼前繁華的一切我珍惜卻不怕失去。

    我這一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輝煌,能平淡,也能瀟灑自在。

    上天聽到我的話,於是回應了我。

    在台北如天之驕女,回東京卻是最平凡的老百姓。

    這樣極端的生活,讓我看到生命的真正自由。

    無憾

    出了傢俱館,居然大風大雨,天已變黑,時間是8點多,很多人沒帶傘,只好躲在百貨公司的廊下避雨。

    我從包裏拿出紅傘,差一點撐不開,風實在太大了。

    我決定走10分鐘去一家我很喜愛的餐廳吃飯。

    在日本,找常常一個人吃飯,但在台灣,已經很久不曾一個人上館於了。

    走到一半,看到路旁有位老伯穿着透明的雨衣,手中握着一個長長的招牌,牌子上是一家色情行業的宣傳標語。

    在大雨裏,他白髮矮瘦,握着的牌子搖搖晃晃,面無表情,我心裏又難過又歡喜。

    我會不會這麼老了,還知道要自力更生,還可以證明自己不用住到養老院。

    我會不會這麼老了,還沒有子女照顧,還沒有存些積蓄,還沒有辦法好好養老。

    腦中忽然閃過日本一部電影《午後的遺言狀》,是今年日本電影奧斯卡獎的最佳影片。

    電影裏有一幕,是一位白髮老先生,走到河邊橋上,很吃力地搬起一塊大石頭朝河裏投去。

    石頭急速下降,撲通,隱沒。

    看到那一幕時,心裏不禁傷痛。

    是知道生命已到盡頭,卻又必須活下去;是怨恨青春不再,那美好的面貌。身形。皮膚。聲音都已改變;是發現世界再也不屬於自己。

    心有餘而力不足。

    幹是丟一塊石頭,到自己常去的河邊。猜想自己跳下去時,會沉得有多深。

    並沒有機會看到那部電影,只在簡介時看到這一小片段,心裏卻大大地震撼。

    我想問天,為什麼要生要死?為什麼死亡之前要先面對衰老的恐懼?為什麼既然一定要死亡,還要有天災、人禍。疾病。戰爭?為什麼人這麼脆弱,卻要走過這麼長而苦難的人生?

    我從老伯身旁匆匆走過,心裏生起一大堆感觸,回到家,情不自禁地想立即聽到好友的聲音。

    從電話那一端傳來的聲音,使我平靜了下來,掛上電話,感覺心臟回温。

    我想,我可能不會相老吧。因為我珍惜現在,我努力活過。還有,上天對我説:“你有愛。”

    幫助別人,被別人幫助,擁抱別人,別人同時也給你温暖。

    然後,在最後閉上眼的剎那,看自己的人生,可以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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