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丹野突然從殘疾孱弱變為矯捷無倫,塔下龐橫驚叫一聲,呆立當場。明慈惶恐失措,呼叫徒兒,卻只有三名弟子圍繞在她身側,無悔無惆竟不見了身影。甄裕唯恐險象突發,便將三個嬰孩抱到遠處妥置。
華玄拳勁湧動,兜向馮丹野面孔。馮丹野絲毫不懼,迎面撲上,兩人身影驟分驟合,開始在二十多丈高的塔尖上傾力以搏!
華玄用火神怒逼得馮丹野現身,着實既驚且喜,此人緊張如斯,骨塔之頂十之八九暗藏密室,夏靜緣恐怕正在當中。他只盼儘早制服馮丹野,好救夏靜緣脱困,當下施展全力,以爭衡功與其相抗。此刻的馮丹野宛如換了一人,面色如冰,兇悍冷酷,招式亦狠辣迅疾。骨塔之頂呈尖錐狀,極難站定,華玄屢次欲在兩人中尋覓運功支點,可自身難以持衡,如何力築天平?反之馮丹野呼嘯來去,如履平地,幾次將華玄逼至塔頂邊緣。
華玄堪堪避過他一掌,向塔尖撤回幾步,再不敢運爭衡功,轉而施展開素靈指,連戳馮丹野頸項、胸口和小腹三處大穴!馮丹野身軀挺直,看似不閃不避,足底卻驟然鬆弛,竟然利用塔尖的傾斜將身子向左下方滑行了兩寸,將華玄的指力從肩頭、腋下和腰際避過。滑行未止,隨即轉守為攻,趁着華玄指尖不及收回,朝他胸口打出一掌!這一掌猛烈有餘,卻非出其不意,華玄身子微弓,輕巧地避開,然而身子失衡,左腳後撤尋找支撐,卻突然踏到空處,身子登時往後直倒,方才恍然,馮丹野這掌傷人為假,其實是要逼自己從塔頂跌落。
華玄墜落之勢已無法挽回,急中生智,右手長袖一捲,將馮丹野兀自前送的左掌絞在袖中,右腿在塔沿上朝下一蹬,加劇了自己墜落之勢,如此一來,墮力劇增,馮丹野一下子難以站定,也被帶落塔頂。
兩人跌出塔頂,均知保命為首要,不約而同地騰出另一隻手,尋覓可卸去墜力的支撐。好在骨塔構造迥異,有一根根形似凸骨的琉璃挑檐。兩人每落下一節,便抓住挑檐而後放開,如此反覆抓放,起初墜速極大,到五六節後,明顯減緩,臨近地面,再無性命之憂。
直到放開最後一節挑檐,兩人齊喝一聲,同時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牢牢紮在塔底青磚上。華玄腳踏實地,立即運轉起爭衡功,頃刻在兩人之中造出支點。馮丹野看出華玄意圖,倉促中左急掌揮,要從華玄袖中掙脱。華玄窺準時機,以爭衡功拉長自己的運功路徑,將馮丹野的掌力瞬問削弱成十分之一,隨後左拳掄擊,正中馮丹野胸口,勁道經支點之效,反之增為十倍。馮丹野如何能夠抵擋,哇地吐出一口鮮血,重重摔倒在地。華玄大步搶上,便要將他拿下!
忽然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再敬碰他一根汗毛,我們就殺了這女子!
華玄急忙扭首,驀然大驚,只見不知何時,塔底之門敞開,兩名尼姑挾持一女子從塔中走出,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苦心尋覓的夏靜緣!
骨塔之頂果然暗藏了第十八層!華玄既驚且喜,大聲道:靜緣!
兩名尼姑正是無悔和無惆,無惆手中握着一把利刃,此刻的夏靜緣也裹在一件裟農之內,她滿臉悽楚可憐,嘴中卻是不吐一字。
華玄怒道:你們對她做了什麼!無惆道:你放心,她只是被點了穴道罷了。
華玄細查夏靜緣,確見她除了面色憔悴,臉上並無傷創,這才稍稍安心。甄裕卻急得大叫:臭尼姑,快放了她!話才出口,自覺失言,歉疚地望了明慈一眼。卻見無怯在明慈耳邊低語數句,明慈面透不可思議之色,顫聲道:無悔、無惆,你們兩個怎麼會
無悔和無惆面有慚色,齊聲道:師父,弟子對你不住。
老馮,怎麼怎麼你!龐橫走向搖搖晃晃站起來的馮丹野,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再是那個你熟悉的雪鴻山莊莊主了!華玄一把拉住龐橫,轉而凝視馮丹野,所謂返老還童的詭計,是你一手籌劃的吧。
馮丹野抹去嘴角鮮血,冷眼看着華玄:你早就看出蹊蹺了?他聲音陰沉低啞,較之先前的宏亮渾厚,截然不同。甄裕恍然道:原來你懂得移唇術!移唇之術,顧名思義,便是把他人的口唇移植到自己的臉上。將語音仿效得惟妙惟肖。
華玄緩緩點頭:移唇術也是呂楚簫返老還童那日你所用到的詭計之一吧,這障眼法實在太精妙了,只怕這世上再沒第二人做得到。
甄裕眉頭緊皺:障眼法,你説返老還童是障眼法?可,可呂楚簫確實是在眾目睽睽下消失不見了啊!
事實上,在場之人並不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呂楚簫。華玄指向骨塔,還記得嗎?塔頂上突然出現的那個巨胎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二十丈的高空,他們的目光在塔頂停留得雖然短促,但這點時間用來施展那詭計已是綽綽有餘。鑰鈎子,我弄糊塗了。甄裕撓着腦袋,那究竟怎麼回事?
巨胎之謎待會再作解釋,那團從塔頂直瀉下來的黑霧卻已昭然若揭。華玄伸出右手,向眾人展示自己手指上沾染的一些深褐色油狀液體,這是我在骨塔挑檐上發現的,它是石漆,酈道元《水經注》有載:水上有黑脂,取着器中,如凝膏,燃極明。我早該想到,有人將少量石漆點燃後自塔頂澆下,石漆沿着琉璃挑檐自上而下地流淌下來,便如同迅疾而瀉的黑霧一般。石漆在掉落前便恰好燃盡,而非貫入呂楚簫之體,在場眾人之所以生出如此錯覺,應該是當時的呂楚簫全身被藍色霧氣包裹之故。但恐怕誰也沒注意到,早在黑霧瀉下之前,呂楚簫和馮丹野身上已經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説到這裏,他緩緩走到事發的紅圈處,扭頭直視馮丹野:若我沒推測錯,那天在這裏消失的不是呂楚簫,而是馮丹野你吧。
馮丹野臉色微變,雙目滲出寒光。屈揚卻插口道:不可能,那日我明明看到出事的是呂楚簫啊!華玄反問他:屈公子,你還記得當日馮丹野給曲北芒上香的情形嗎,他那時佯裝殘疾,如何能祭拜曲北芒?
屈揚回想了一會兒道:記得他開始坐着輪椅,之後便是呂楚簫一直攙扶着他。
華玄轉而問甄裕:你是福建人,一定瞧過老背少吧。甄裕愣了一下,點頭道:不僅看過,小時候還會演呢。
那你説説看,怎麼個演法?
先做個假人的上半身,作揹人狀,背後固定一雙假腿,然後我上半身演被背的人,下半身則演揹人的人。甄裕回想着説。
所以正因為真假各半,再加上一人模仿二人的口技,破綻便不容易瞧得出來。華玄微微頷首,又看着屈揚,起初馮丹野一直坐在輪椅上,祭奠時面色凝重,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直到呂楚簫走到馮丹野身邊,攙扶起他。馮丹野突然便能説話行動,屈公子,當時情況是否如此?屈揚證實道:不錯,正是這樣。
甄裕略有恍悟,脱口道:你的意思是,莫非當時的呂楚簫和馮丹野便是在演老背少?
老背少是一人分飾二角,半真半假,以此迷惑觀眾,而那個詭計,卻不知高明瞭多少話未説完,華玄忽然走到馮丹野身前五步遠處,凝聲道:你的易容術只怕已爐火純青,但無論化裝得如何逼真,總不能將一件死物變成一個真人。
馮丹野面沉如水。甄裕卻不敢相信:你是説,那個馮丹野是假人!
不僅是馮丹野,當時的呂楚簫只怕也不是本人!華玄仍對着馮丹野,那天之前,你便設計將真正的呂楚簫禁閉在了某處,然後自己易容成呂楚簫的模樣,次日帶着假馮丹野去祭拜曲北芒。假人之聲,其實是你以移唇術模仿出來的,動作也是你攙扶起它後利用肢體連帶做出的。
我想起來了!龐橫突然大吼一聲,呂楚簫是和我住一屋的,事發的前一晚,你邀他去湖上談天,他直到半夜才回來。
只怕那時回來的已不是呂楚簫了。華玄搖搖頭説,他要是想在那時殺了你,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他另有目的,不能讓你輕而易舉的死掉。
華玄雖在與龐橫説話,眼睛卻一刻不離馮丹野。對於華玄的推測,馮丹野始終沒有爭辯。
這不可能啊。屈揚忽然搖頭道,後來返老還童的分明是呂楚簫,而當時那馮丹野跌倒在地,我看得清清楚楚,他顯然是個大活人啊!
所以我説這詭計比之傳統的老背少,不知高明瞭多少。華玄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我們再來回憶一下呂楚簫返老還童的情形:雪竇派掌門領口、袖子不斷散發出藍色霧氣,軀體輪廓逐漸變小,直至變為個嬰孩。與此同時,馮丹野從呂楚簫身邊脱離,大呼小叫地跌坐在地,此刻的他,卻已經完全看不出易容的跡象了。
甄裕瞪大了眼睛,手指着馮丹野:我明白了,他趁眾人不注意,去除了自己的易容,變回了馮丹野,又將那個假馮丹野變成了呂楚簫,假人變成真人,真人變成假人,以致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華玄點頭道:那個嬰孩應該就藏在那假人的腹中,那假人空有一副皮囊,用氣充滿,一旦泄氣,藉助藍色霧氣掩蔽,皮囊癟縮,是才造成了呂楚簫不斷縮小的假象。馮丹野脱離呂楚簫的時候,順帶着將泄盡氣的皮囊抽走藏進袖口,只留下衣裳和那嬰孩,神不知鬼不覺。
甄裕眉頭卻皺得更加深了:可是沒道理啊,這麼短的時間,他們是如何交換衣裳的?
不,你錯了,他們並沒換衣裳。華玄轉頭問向屈揚,屈公子,你可曾記得呂楚簫的穿着?屈揚答道:記得當時呂楚簫穿一件赤色袍子。
你曾經説過,事發前的呂楚簫身上帶有一股酸味,之後卻再沒在這件赤袍上嗅到。
屈揚面露好奇:難道,難道這件赤袍被人掉包了?
不,赤袍並未被掉包,只不過已經不是你看見的那件罷了。華玄説。
屈揚不解道:我不懂。華玄又問:勞煩你再想想,事發時一直伴在呂楚簫身邊的馮丹野穿着又如何?屈揚答道:他穿紫色袍子。
華玄又問:他們穿的袍子除了色彩不同,還有什麼分別?屈揚想了一會道:樣式好像差不多。話才出口,他似乎領悟到了什麼,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華玄。
你恐怕已經想到了答案。華玄一字一句道,兩件衣裳並沒有交換,而是本身發生了變化。就在眾人仰望塔頂的時候,呂楚簫所着的赤袍變成了紫袍,馮丹野身穿的紫袍則變成了赤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