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莉嘴裏雖然沒讚許泰一的品味,可自從十一月中旬的那天晚上之後,她每次來拍攝時都穿上泰一替她配襯的衣服,漸漸地,她自己也摸出了一些竅門來,大膽地自行配搭。有時候,為了反叛,她故意亂
穿。譬如他嘲笑她看來像“一個新奇士檸檬壓在一個新奇士橙底下”的那件汗衫和吊腳褲。她偏偏在他面前再穿一次,還要昂起腦袋,挺直腰揹走來走去,為的是想看看泰一瞪着眼睛吃驚的模樣。還有就是,涼鞋實在太舒服了,她捨不得放棄。直到天氣漸漸涼了。她才改穿平底布鞋。
真莉也發覺,每當只留下她一個人拍夜班,她扛着那台沉重的攝影機在街上等計程車的時候,泰一總會巧合地開着他那輛漂亮的吉普車經過,停下來提議順道送她一程。他從沒一次例外,有時會早一點出現,有時會稍微遲了一點,不過,他通常都會在第四輛空的計程車經過前到達。於是,真莉看來就不像是故意等他的順風車。只有幾次,她等了好一會仍然不見他,一輛又一輛空車在她面前慢慢駛過,她總是先讓給別人,要是沒人可以讓,她就裝着沒看見那輛空車。每當這些時候,她會在心裏想道:
“坐泰一的順風車可以省回車費啊?反正他順路。而且他還會幫我把攝影機抬上樓去呢!”
他們同車的時候,話題可多了——有時談音樂、有時談電影,他出生的時候,林家的電影生意己經結束了,所有的舊片。他都是後來在家裏的放映室裏看的。真莉想起第一次造訪林家那幢大屋時,看到客廳裏那台古老的電視,還以為這家人己經不看電影了。沒想到原來他們看電影是在私人的放映室裏。
泰一知道她喜歡《祖與佔》,真莉想,那一定是林老奶奶説的。一天晚上,她問起他喜歡哪出電影,泰一微笑的眼睛皺了皺,告訴她:
“《ET外星人》。”
他表情那麼滑稽,她才不相信。他卻看穿了她想些什麼,撇了撇嘴角説:
“你覺得喜歡這齣電影大膚淺了吧?我該喜歡一些比較有深度的?”
她笑着瞥了他一眼,説:
“我也很喜歡這出戏啊?不過那是我很小的時候。”
她想起電影最後一場戲,盯踩着單車奔向月亮回家去,於是,她學着林老奶奶用電影算命的口吻説:“啊……喜歡ET的,都是外星人!”
他們有時也談打扮,他照舊嘲笑她的品味,她堅持説,穿吊腳褲是她的風格,她就是喜歡這麼穿。他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説:“你是對的,穿衣要有個人風格,迪士尼樂園那隻唐老鴨就從來不穿褲子,要是哪天它突然穿上褲子,就沒有風格了。”
他竟然把她比作不穿褲子的短腿唐老鴨,好端端的“風格”兩個字,從他口裏説出來,竟然帶着譏諷的意味。她氣得瞪了他一眼,他卻接着説:
“唉,好吧,要是你一定要穿這種不長不短的褲子,那麼,請你儘量穿一件低領的上衣,領口愈低愈好。”
“愈低愈好?”她羞紅了臉,雙手不自覺地按住胸口。
“這樣可以把你整個人拉長一點。”他看了看她,沒好氣地説,目光倒是沒有一點討她便宜的意思。
他們有時也談生活中的趣事,談藍貓,談山城、柴仔和曼茱。泰一開車開得簡直可以用俊美兩個字來形容,嗅握着方向盤的動作、每一個急轉彎、每一段直路的馳騁,都輕快流暢,又充滿自信,就好像毫不費勁地駕馭了一首音域變化極廣的歌。不管他們從什麼地方回到她那幢公寓,真莉總覺得那段路很短很短,一晃眼就走完了,可大家才剛説到興頭上呢,於是只好把那個話題留待下一次見面再續。
自從跟泰一熟絡了。真莉愈來愈不想瞞他。然而,每次想到要開口告訴泰一,她偷看過紫櫻寫給他的信,真莉就覺得難以啓齒。偷看到人的信畢竟是不道德的,她擔心説了出來泰一會討厭她。她沒有愛上泰一,他不是她那一型,他也太難捉摸了,可她並不希望泰一討厭她。她有時悄悄觀察他,聽他説話,認定他是個愛恨分明的人。要是他知道她看過那些信,也許以後都不會理她。
有好幾次,在泰一送她回家的路上,真莉幾乎忍不住説了出來。她思忖:
“我可以解釋我不是有意的,而且,全靠我看了,這些信才會回到他手上呢,”
但是,真莉不敢肯定泰一會不會相信她的説話。發現那些信的過程和後來的故事太傳奇了,很難説服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人。何況,提到這件事,真莉便無可避免要提到陸子康。她可是再也不想從自己嘴裏説出這個人的名字。
她心裏翻騰,始終沒對泰一説出來,然後她又發覺,時間拖得愈長,也就愈開不了口。
一星期又一星期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十二月第二個禮拜的那天晚上,她只差一點兒就告訴他了。那天午夜,她坐在泰一的車上,車子在迷濛的夜色裏飛馳,他播給她聽他新寫的一首歌,還沒譜上歌詞,旋律帶點傷感。
“你會寫上什麼歌詞?”她問泰一。
“你有什麼提議?"
“我?唔……這段音樂讓我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小黑狗。噢,你別這樣看我,我不是説這首歌只有禽獸才懂得欣賞。我就是覺得好聽才想起它。
“後來有一天,它走失了,我記得我當時很傷心。這麼多年來,我偶然還會想起它,想想它現在在什麼地方,過得好嗎?噢!你可以先聽我説完嗎?我才沒想過它現在吃哪個牌子的狗餅!我沒想得那麼仔細!
“我覺得它就好像離開我去了旅行。噢,你別這樣説,它才沒進天堂。我想是有人收養了它,它眼睛很漂亮,全身的毛鬆鬆的,四條小胖腿好可愛。什麼像我?我才不是小胖腿?
“啊……那是我最長的一段思念。”
泰一瞄了真莉一眼,剛剛那種取笑她的表情不見了,皺皺眉頭説:“你真可憐!”
“為什麼這樣説?”
“你最長的思念是跟一隻狗!”
“那又怎樣?愛情是很短暫的。”
“你這句話是從電影上學回來的吧?”
“嗯,這個嘛,我不記得了,也許是吧一反正也不會很長,一轉眼就沒有了。”
“是你遇到的愛情特別短命吧?”
“我不知道……我倒是希望那個人短命些……噢……不,我希望他活得久一些,然後變成一個糟老頭。”
“好狠心啊!”
“我抽獎從來沒中過獎,詛咒別人大概也是不會靈驗的。”
“但我還是希望萬一我得罪了你,你別詛咒我。”
“我答應你就是了。”
“尤其別詛咒我變成一個糟老頭。”
“你不會啦!頂多只會變成一個不糟的老頭。”
“這是詛咒嗎?”
“難道你不認為……從沒開始的愛情會悠長一些嗎?”
“從沒開始又怎知道是不是愛情?"
“那兩個人彼此會知道的。”
“你是説,為了悠長一些就剋制自己不去開始?”
“嗯。那樣不是很美麗嗎?"
“你真不該説這種傻話。愛不像風箏,不能説收回來就收回來。”
“不放出去,便不怕收不回來。”
“你這樣等於説——寫好之後不寄出去的信,便不會後悔。”
“這個嘛……倒是沒錯。”
“但是。也有可能將來會後悔當天沒把信寄出去啊!你再想寄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啊呀……泰一……我……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説。
“是什麼事?”
“唔……唉……我想説……我想説……這首歌很好聽!”
就是這樣,真莉説到嘴邊的話打住了。
“啊,我真是個膽小鬼!”她在心裏埋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