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漢水畔行人漸少,來往客船與漁舟,相繼泊岸。
客船離岸尚遠,孫小香已經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一口氣連翻了十幾個空心跟頭,覺得一身筋骨總算鬆動了一點兒,這才仰天長嘆一聲:可憋死我了
難為從來都是活蹦亂跳的孫小香,在船上呆了半個多月,每天只能在黃昏時候泊船之際才能上岸來放半個時辰的風,也的確是憋壞了。
只是站在船頭的梵淨,並不這麼想,眼風四下一掃,早見到附近的行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打量着孫小香,那種眼光,怎麼看都像在指點道這小姑娘也忒不像樣,就算不能端莊斯文,也不能這般撒野不是?
孫小香可不管這些,自顧自地拉開架勢活動手腳,卻似乎望見了什麼東西,歡呼一聲,眨眼間已經跑得不見人影。
梵淨暗自嘆了口氣。
這一次她奉枯茶師太之命,帶着孫小香和另外三名弟子,沿江而下,去襄陽為小温侯與姬瑤花的婚禮送賀禮,想着時間還早,這一帶又兵荒馬亂的不太平,還是不要讓這幾個女孩兒拋頭露面為好,是以雖然溯漢水而上委實慢得很,也沒有棄舟登岸。
別的弟子也還罷了,平日裏在峨眉山上,經年打磨,哪會耐不住這半個多月的船行?只是這孫小香,原本就不是能夠安安靜靜坐下來的性子,前幾年放在姬瑤光身邊磨鍊,只説讓她多多長進,卻不料回來之後,更是飛揚跳脱了,要她成天拘在這小小船艙之中,的確是為難的很啊。
出乎梵淨意料的是,孫小香不多時便回來了,只不過,她身後還跟着一個黝黑結實的少年,梵淨早料到了,不是石頭還能是誰?
孫小香一臉興奮,拉着石頭一路急跑過來,到岸邊後,卻不土船,向梵淨搖手叫道:淨師叔,我不上船了,我要和石頭一起走陸路去襄陽!
梵淨錯愕之際,孫小香已經向倚在窗前的一位師姐叫道:七師姐,將我的包袱丟給我!
這些師姐師妹們,向來被孫小香指使慣了,七師姐哦了一聲,不假思索地拎起她的行李包袱丟了出去。隔了船艙,七師姐沒瞧見梵淨的臉一下子便拉了下來,兀自笑盈盈地向孫小香揮手道別。
梵淨見孫小香一手拎包袱一手扯着石頭便要開溜,立時氣不打一處來,當下便要厲聲喝止,孫小香忽地面容一整,悄聲説道:我去抓賊!
梵淨一怔,孫小香已經趁這個機會飛快地跑掉了。
石頭一直沒有説話,直到遠遠離開河岸,才悶悶地道:小香,抓賊不用你幫忙,姬師姐都安排好了。
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隔了那麼遠,暮色之中,孫小香怎麼一眼就認出了自己,跑過來三言兩語問清楚他帶了這麼大一幫人在幹嗎,二話不説便拖着自己去向她師叔告辭了,動作快得他根本來不及拒絕。
孫小香則嘻嘻笑着,不以為意地説道:我知道啊,這一次姬姐姐要整的,是一夥殺人不眨眼、搶東西搶到她頭上的亂兵。我倒要看看什麼人這麼有膽氣!一邊説一邊暗自嘀咕,那夥亂兵,也真是太不長眼了,居然搶了別人送給姬大小姐的新婚賀禮;活該這一回他們倒黴。石頭帶着一隊精選出來的姬家家僕和小温侯的麾下精兵,押着六抬賀禮,一路上遮遮掩掩地,故作神秘,明擺着就是要將那夥亂兵引出來滅掉。這樣的熱鬧,石頭這傢伙居然還不肯讓她看一看,也真太小心眼了,不就是上一回比武時,不小心讓她刺了一劍嗎?這都快一年了,還記着在。
石頭覺得孫小香完全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説,這一次不同於平日比武,要來的是一羣不知殺過多少人的賊寇,是要真刀真槍拼個你死我活的,孫小香雖説向來一副飛揚跋扈的樣子,其實連殺戒都沒開過,委實不適合上戰場。
當然,這些話孫小香肯定不愛聽。
兩天後,他們在野外宿營時,那夥亂兵終於來襲。
亂箭射來時,孫小香正坐在火堆旁嘰嘰呱呱地同一名姬家家僕聊天,忽地一腳踹倒那名家僕,避開了一支亂箭,隨即雙手一探,抓住兩支箭,權當作兵器,格擋開第一輪來箭,趁了對方稍停之際,反手拔出了揹負的長劍。
那邊石頭已經揮舞着齊天棍奔了過來。
到底是流兵作亂,與尋常草寇頗不相同,一上來便是三輪亂箭,饒是石頭這邊早有防備,還是射倒了好幾個人,另有數人傷而未倒。餘下眾人,拖了受傷者,迅即聚攏在挑箱周圍,默然等候着暗夜裏即將衝過來的亂兵。
那夥亂兵見這一回的對手如此鎮定,似乎躊躇了一會;但終究抵不過那六箱寶玉的誘惑,仍是吶喊着衝殺過來,看人數似乎有五六十人之多,其中還有十數名騎兵,也難怪得這般膽大。
眼看着賊寇逼近,孫小香幾乎想縱身躍出,石頭輕輕一擺長棍攔住了她,而左側一箇中年人,低聲下了命令。原本受傷倒地、被拖到圍成一圈的挑箱當中保護起來的幾人,不知何時已從箱中取出弓弩裝配停當,應聲而起,張弩便射,一發數十箭,衝在最前面的十數騎,被這一輪急雨般的弩箭,當場射下一半多,跑得太快衝得太近的步兵,也被射倒十數名。
那中年人再次下令,石頭一拉孫小香,兩人率先衝了出去,正迎上疾衝過來的兩騎,那兩人眼見得石頭使長棍而孫小香使劍,料定必是長棍先至,是以手中長槍,都奔着石頭而去,卻不料孫小香忽地伏身一躥,搶在石頭前面,長劍貼地刺向那兩人的坐騎。劍光過處,馬蹄幾斷,馬兒受痛,驚嘶着跪倒下去,鞍上兩人猝不及防,騎術稍遜的那人,滾落下鞍時,被石頭一棍敲暈在地;另一人總算及時躍下鞍來,槍搠向石頭後心,石頭回棍擋住,瞥見孫小香已經從八隻亂舞的馬蹄下飛快地躥了出來,心中大定,奮力一挑,將長槍挑了開去,棍尾橫掃,那賊寇倒也有幾分本事,向後疾退數步躲開了這一擊,卻不料孫小香正在他背後。
孫小香可從沒有什麼暗箭傷人不夠光明正大的念頭,和石頭一起跟在姬瑤光身邊三年,哪一次不是聯手對敵?一見有機可乘,想也不想便是一劍刺了過去,出劍之後驀地想起對方身着鎧甲,臨時換招,劍尖一旋,由後心划向那賊寇的右腋,那正是鎧甲不能衞護之處,被孫小香刺個正着,石頭又是當頭一棍砸下來,那賊寇立時被砸倒在地,孫小香趁機補了一劍,讓那人昏迷過去。她雖不敢擅開殺戒,刺穴之術倒是練得頗為熟練,配合石頭抓人捕人,還從來沒有失過手,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姬家家僕與小温侯麾下那隊便裝精兵,在此同時,也已分頭殺了出去。
石頭和孫小香首先收拾的兩名賊寇,大約是這一夥亂兵的頭領,這兩人一倒,其他人明顯有些慌亂,不到半個時辰,混戰已成一邊倒的局勢,倉皇奔逃的散兵,要麼被石頭和孫小香截住,要麼被弩兵射倒。
小温侯的手下打掃戰場十分利索,死者就地掩埋,俘虜搜身之後全部捆縛起來,姬家家僕則負責救治己方的傷者。
天亮後自有人前來接應,替換受傷者,並將俘虜押到船上。孫小香很好奇為什麼石頭不走水路,畢竟這麼六箱玉石,一直抬着走也太費力了,現在那夥亂兵已經被誘殺,料想也不會再有那麼不長眼不識相的賊寇冒出來自尋死路了吧?
石頭對孫小香的這番追問,悶聲不答,孫小香納悶良久,只當是姬瑤花另有安排,但是這一路上,直到賀禮交到姬瑤花手上,都平安得很,這就難免要讓孫小香詫異了。
姬瑤花正在招待遠道而來的唐夢生,見到孫小香與石頭同路而來,也有些詫異,唐夢生更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姬瑤花一眼。
石頭還要去拜見小温侯,先走一步,孫小香留在後邊,想了一想,忽地撲到姬瑤花身旁,在她耳邊低聲問了幾句,姬瑤花抿嘴一笑,也低聲答了一句。
孫小香瞪大了眼,幾乎脱口驚呼出來。
石頭居然暈船!
她越想越覺得好笑至極,若非姬瑤花警告她別拿這件事去招惹石頭,只怕她立刻便要跑到石頭跟前去好好笑話他一番。
雖然如此,孫小香還是一出房門便笑倒在廊下了。一邊笑一邊想,難怪得石頭很少坐船,就算偶爾坐一次,也總是一副異常嚴肅的模樣,決不會呆太長時間。以前不曾注意到,現在一想起來,原來如此。
唐夢生倚在長案上,似笑非笑地道:那兩個一道跟在姬瑤光身邊三年,都沒心沒肺的,這一回分開不過一年,瞧着反倒親密了許多。
姬瑤花微笑:這可與我無關。她若真想做點什麼,讓孫小香經過巫峽時順道去一趟聖泉峯,豈不光明正大?
不過,話叉説回來,這兩人似乎還真有緣分,一個走水路,一個走陸路,居然都能遇到她若不做點什麼,似乎都説不過去了。
唐夢生自是猜得到姬瑤花那點念頭,不免嘆道:姬大小姐,你就暫且清閒清閒吧,温侯府這樣大的家業,外加襄陽六州,應該夠你折騰了吧?
姬瑤花撐着頭笑:唐大住持如今身份不同,果然説起話來都別有一番正氣。也罷,除非這兩個求到我頭上來,不然我決不插手,如何?
唐夢生心知姬瑤花這話當不得真,不過她既説不插手;倒也不是虛言推諉。只是,轉念一想,難免覺得自己有些多管閒事,姬瑤花的心思放在何處,本該是小温侯操心才對,自己偏生忍不住要伸過手去,果真是本性難移。
婚禮過後,賀喜客人逐次散去,孫小香一行來向姬瑤花辭行時,姬瑤花正在與石頭説事,請她們在一旁稍候片刻。
孫小香站在一旁聽着,卻原來當初姬瑤花與石清泉約定,讓石頭跟在她姐弟身邊三年,三年時間,其實早已經到了,只是石清泉杳無音信,所以石頭不曾離開。不過這一次石清泉派人送賀禮來時,也送來了一封信,説道石頭已年滿二十,按規矩是該出師了,獨自歷練十年,任其所為,十年之後,再收徒授藝,傳承聖泉峯衣缽,待到弟子長成,便再無他事,海闊天空,無處不可去了。
孫小香聽了一會,已經明白,姬瑤花這是告訴石頭,往後她不再管石頭的去向了,轉頭看看長案上,果然行囊都已打點停當。
石頭可以不再受姬瑤花指使擺佈,論理孫小香應該替他高興才是,但是瞧着石頭的神情,隱隱然似乎很是茫然失落,讓孫小香忽地想到,從前一次暴雨後在山中見到的一隻與主人失散的獵犬,那獵犬雖説體形很是矯健威武,但那黑漆漆濕漉漉的雙眼,茫然委屈得讓她心頭一熱便將那迷路獵犬牽了回去。
看着石頭那神情,孫小香只覺得自己心頭髮癢,兩手發癢,忍了又忍,總算忍到姬瑤花與石頭説完話,她伸手輕輕扯一扯石頭的衣袖,將他拉到一邊,悄聲問道:喂,石頭,你跟我去峨眉山好啦。
石頭沒反應過來,愣在那兒,過了一會才道:峨眉派都是女子,我不方便的。
孫小香忍不住要敲他腦袋,總算還是按捺住了,低聲説道:笨,峨眉山上就只有我們峨眉派嗎?
石頭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轉念又想到:那我去幹嗎?
孫小香還真沒想過,不過她向來念頭轉得快,立時答道:你記性好,正好幫我回想一下,當初姬公子指點我時都説過些什麼話,師祖説這些話都要記下來的,你知道我可記不了那麼久的事情了。
石頭恍然明瞭地點頭。孫小香記事挺快。不過的確忘事也快。
石頭這麼一應,孫小香立時覺得心中喜滋滋的,不覺笑得兩眼眯眯。
姬瑤花的眼波若有意若無意地掠過他們,嘴角輕輕一彎,隨即轉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