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手頭有一張照片,應該是拍攝於1996年的夏天,經年日久,照片已經舊了,發黃了,但那上面孩子的笑容依舊清澈,明亮。照片上的這個男孩,瘦,神情莫名地興奮和緊張,不知所措,這是我今天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在當年,他並不自知。
那年,我初中畢業。
我記得中考最後一門科目的時候,我居然趴在卷子上睡了過去,我睡得很香,口水流了出來,弄髒了卷子,那張卷子到交上去的時候還濕漬漬的。監考老師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我。我安靜地走出了考場,操場上一片空曠,而與此一門之隔的校門外卻是喧譁和騷動。無數的家長聚集在那裏,焦急地張望,他們的姿態讓我想到了電影裏的那些流民。那些流民在我看來是可愛的,我很想從那裏面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許多人都圍了上來,他們喋喋不休地問我,題目難不難啊?你出來這麼早一定很簡單吧?
我有點傷感。什麼也沒説,匆忙地闖出人羣,向街道的對面跑去,我的身影在那個恍惚炎熱的夏天像一片雲,飄進了一條安靜潮濕的小巷。
那天早晨,他和她剛好結婚一年。他們忽然就打起架來了。是在黎明,空氣中還遊離着稀薄的夜色,我躺在狹小冰冷的房間裏,半睡半醒。先是聽見她在廚房裏弄出的細碎的聲響、金屬器皿的聲音、水滴的聲音、植物油沸騰的聲音、瓷器的聲音間或幾聲咳嗽,一切都那麼井然有序。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媽媽在廚房裏的動作,她是一個善於整理家務的女人,她可以把一個家收拾得乾淨,明亮。我重新跌入沉重的睡眠。
後來,他們就打起來了,似乎是他衝進了廚房,所有狂燥的聲音都是從那裏湧出來的,媽媽高聲尖叫。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她這種聲音,如此可怕,亦如此悲哀。
我從牀上一躍而起,赤腳衝向廚房。那個野蠻的男人正在那裏發瘋,他像一頭吃了耗子藥的瘋狗,到處尋覓可以摔打的東西,勺子,盆,鏟子,菜桌上的早餐,一切東西在他手裏都成了宣泄的工具。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他的身後,不知所措。面臨這樣一個野蠻而且強大的男人,我束手無策,渾身顫抖。
媽媽不再發出任何聲音了。
她可憐地蹲在那,身體瑟瑟抖動,她的手不停地在地上抓着,似乎想把什麼東西拾起來,是一灘破碎的蛋黃。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我想,媽媽老了,無可救藥地老去了,蓬頭垢面。作為一個母親,她想盡到母親的職責,可是她不能了,她甚至不能在兒子去中考的早晨給他做一頓早餐。她看見了我,抽泣着説,兒子,媽給你錢,你去早市上買東西吃吧……
她的腳下,是一個斷了把的勺子,在那個早晨散發着難以抗拒的金屬的冰冷氣息。
我那張攝於1996年夏天的照片上還有一個人,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在我們之間刻意地隔出遠遠的一段距離,和我一樣,她也是倉皇地看着攝影機的鏡頭,像一頭不安的小動物。她叫何小草,這個名字有點怪,總是讓我以為她是一個孤兒,這是不對的。何小草留的是荷葉頭,這種髮式在當女生之中風行一時,不知道傳言從哪裏誕生,都説長髮的女生不聰明,何小草很聰明,她不留荷葉頭也會取得好成績,我想。在她的額頭上面,她用一個白點藍地的髮卡把頭髮卡住。這個女孩子並無出奇之處,臉面單薄,可是,我情不自禁地看她,亦是無法自拔。莫名其妙地,我有點怕她,起先我不知道這就是喜歡,我以為在我和她之間出了什麼問題,讓我沒法從容地面對。就是這樣,我不敢和她講話,一旦講話,我便立即臉色緋紅。後來,我連看她都覺得不可能了,一看她我就想起在夢裏發生的情境,我成了一個無地自容的孩子。
那年夏天,父親和何小草構成了我夢境的主要內容。
我在夢看見她,大多是她盈盈淺笑的樣子,也有不多的例外,她光着身子向我走來,她的身材屬於小巧玲瓏的那一種,連Rx房也是小小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廉恥,她衝我笑,鑽到我的身體裏來,肌膚的温熱讓我眩暈和幸福。我沉睡在夢裏都感覺到了身體的戰慄和抽搐,如注的温暖和潮濕覆蓋了我,我用手去抹,粘稠,帶甜腥味道的液體流淌在兩腿之間。最初的惶恐就誕生在那個夜晚。我同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從昏沉的睡眠中驚醒,我蜷縮在牀上,被子從我瘦小金黃色的脊背上滑下去,有微涼的感覺,我抱住自己。
春夢無痕。
我的初中歲月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二
我突然想見何小草。
那天早晨,我連飯也沒吃就跑出來,腦子裏空空如也,除了何小草還是何小草,她的面容像恍惚而過的春天一樣彌散在我的眼前。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夢想自己成為一名電影家,每天泡在屋子裏看影碟,挖空心思地琢磨有關劇本,光影,還有演員的問題,我的電影應該是以成長,青春的殘酷,內心的絕望,宿命,離棄,愛的不可抵達,性等元素作為內核的東西。我想用電影重現當年的自己,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灰色公路上,一個孩子在奔跑,鏡頭要取他單薄的背影,亦要使用長鏡頭,緩緩拉開,等待,等待,漫長的等待,一直到孩子的身影消失在畫面深處。
就是這個孩子,他終究還是太小了。不消説和整個世界對峙,就此時此刻他所站立着的空曠而偌大的操場而言,他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的身影就像一尾羽毛或者是一個紙片,落在操場的草地上,如此的孤立無援。由於奔跑耗盡了他的全身力氣,他看上去十分疲倦,額頭上濕漉漉的,泛着光影,一張過於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委屈和茫然。他慢慢地蹲下去,用雙手拄着膝蓋,盡力不讓自己的身子沉下去,就是這個形象,在我的頭腦裏是活了多年的。
他哭了。
這一天是他離開學校的第幾天了,他記不清楚了,反正他已經從這裏畢業了,不再屬於這裏了。何小草也是,何小草也不屬於這裏了。可是,他總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在這個校園裏可以看見何小草。這是不對的。現在他清醒了,緩緩地轉過身體,向校門外走去。
在那個夏天,杜仲成了一個無比孤獨的人。原來的同學,一個一個似乎都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從此消失不見並且杳無音信。他最好的幾個朋友一個去了北京,一個去了西藏。他哪都不想去,他只想去學校,見到何小草,鼓足了勇氣對他説,他喜歡她。他就這樣,陷入昏昏沉沉的懸想之中。那個去了西藏的同學給他掛電話,他説他被西藏的太陽曬黑了,他還説他要在那裏呆上半個月,他明天就要去布達拉宮了。西藏的天空很藍,陽光温暖。他説話的速度很快,裏面有嘈雜的人聲,不到一分鐘他就掛斷了。杜仲坐在狹小的屋子裏,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張望着窗外的天,其實他是想問他一句的,他想問的是何小草是不是在西藏。
西藏在他的記憶裏充滿了嘈雜之聲,就像一個菜市場。
第二天,我在樓下的一個菜市場裏看見了那個自稱去西藏的同學,他和他的媽媽站在賣豬肉的櫃枱後面,他手裏抄着刀,嘴裏説着什麼,他的刀落下去之後,他媽媽提起一塊肉放到秤上去,他這時悠閒起來,把刀子扔到一邊去,抱着胳膊看着對面賣青菜的小姑娘。
那是一個屬於行走的夏天。汗漬淋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我穿的是一件白地藍條的海軍衫。現在這種衣服已經很少見了,可在當時,滿大街都是穿這樣衣服的孩子,跑來跑去,讓人目不暇接。1996年的夏天,即使你我走到一起,面對着面,我也不能引起你的興趣,太平常了,太普通了,和所有在巷子裏踢足球的男孩子一樣,汗水飛揚,唯一不同的是,我一直在走,雙手抱着一個裝滿了清水和花瓣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抱着,穿街過巷,向每一扇虛掩的大門裏張望。
就是這樣,我碰見了夏冬。
他站在門檻上,他看着我一路走來,從那個叫櫻花的巷口一直到他的面前。
斜倚在大門上的男孩輕輕一跳,從門檻上下來,他看着我,目光裏充滿了好奇。起先,我並沒有注意他。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巷子裏那些踢足球的孩子身上,他們是快樂的,我想。那些孩子的笑聲吸引了我。
他吹了一個口哨。
這哨子我是熟悉的。大凡男孩子都是會吹的,但我沒想到居然能有人把它吹得這麼嘹亮,彷彿一個小嗩吶。我看他,他笑,笑得有些誇張,其實根本就沒有必要笑成那樣。我有點生氣,當時是打算離開的。可是,他説話了。
嘿,你是幹什麼的?
我站在那沒吱聲,一時不能確定他的那個“嘿”指代的是誰。那個夏天,我還是一個內向敏感的孩子,我媽甚至懷疑我得了自閉症。自閉症小孩。説起來是有些傷感的。我遇見這麼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陌生人,有意或者無意地嘲笑我,就是這樣,我不知所措。
蟬聲很響,但沒有那個男孩的哨聲響。
他重複了一句,嘿,你是幹什麼的?
我説,我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