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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楊雲琅出事的那個傍晚,我在學校操場上跟幾個足球隊的男生打架,其中還有高二的,我知道他們跟廖勇都是一夥的。那賤人被車撞成一殘廢後,這夥人一直在伺機而動。

    其實,這種硬邦邦的金屬似的冰冷緊張感,從不久之前,我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卸掉了廖勇車閘的時候,一切就又開始了。

    我以前所做過的關於過平靜生活的承諾全是放屁。

    我鼻子的靈敏程度跟一隻警犬一樣,我嗅得到空氣中哪怕神經末梢的細微變化。這種略帶焦灼的緊張使我重新進入了戰鬥的警覺狀態。

    興奮得如同注射了興奮劑。或者,比起寂寞得能聽見植物呼吸的生活來説,這才是我需要的。

    特別是認識了呂小希之後,因為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她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着,然後表揚我打架的樣子好看。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可能被揍死了,正在前往地獄或天堂的路上。不過好在她很快就大嗓門兒吵吵着問我到底是誰,我告訴他,我叫張文銘。

    我這個人總是很懷舊,無論是看到楊雲琅還是呂小希,我就想到了過去的生活。那種如同翻湧着的黑色海洋,不斷上漲,一直到覆沒頭頂的窒息感。

    我忍不住想帶他們一起出逃。

    被呂小希送進了就近的診所,簡單包紮了一下,就被醫生宣告可以回家了。呂小希當着醫生的面對我説:“我救你一命,打算怎麼報答?”她自問自答地説着,“你就以身相許吧。”我注意到背朝着我們站立的醫生,苦惱地搖了搖頭。

    從時間上推算,我們親吻到牙齒都在打戰的時候,楊雲琅已經被路上“偶遇”的藺曉楠送進了醫院。

    楊雲琅只是小腿骨折,以及半張被擦破的臉。乍看之下,觸目驚心。

    見到我時,咧開嘴笑。

    笑得那麼單純、開心,就像是幼兒園的小孩子一樣。

    小腿已經打上了夾板,他想從病牀上起來,被護士看見了呵斥道:“不許亂動!”

    他的黑色眼珠滴溜溜地轉了幾圈,臉上現出驚慌的表情,真的跟幼兒園裏偷吃糖塊被老師發現的小孩子絕無二致。

    我走過去,拍了拍了他的肩:“你沒事就好。”

    “我是好人。”

    “嗯?”

    “我是好人,所以我跟大卡車撞在了一起都沒事,而廖勇是壞人,所以跟汽車一撞就撞成植物人了。”

    我聽了哈哈大笑,沒説什麼。

    後來我問起當時追他的人都有誰,楊雲琅吞吐地回憶着那幾個人的名字。###、鄒寶亮……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光的焦點漸漸凝固在我的身後。

    我開玩笑地説,出了場車禍,你是不是得了選擇性遺忘症啊?

    然後我轉過身,就看見了懷裏抱着一大捧鮮花的藺曉楠。

    走的時候,我跟她説,你有買鮮花的錢不如來幫楊雲琅負責一下醫藥費。

    ***

    我不該又把他叫做“束誠”。

    他別過臉,聲音沉到胸腔,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不是你的什麼束誠。”他猛然看向我,眼中佈滿紅血絲,“我跟你説過多少次了?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倒黴的束誠。”

    我抱着一大束花,有點侷促不安地站在那兒。

    而走到門口,正準備離開的張文銘説了句謝天謝地的話:“楊雲琅,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別耍什麼小孩子脾氣!”

    他又不是束誠。

    他的確不是束誠。

    束誠跟他不一樣,束誠從來沒有對我説過“你們倆的臉皮還真是厚”之類的字樣;束誠也從來不是誰的小尾巴,一天到晚粘在某個人的身後;束誠也不是什麼地理科代表學習更談不上出類拔萃;束誠唱歌很好還參加過選秀比賽;束誠在受人欺負的時候也沒有誰來保護他——

    可是,他的確和束誠很像,就像温嵐形容的那樣,簡直是栩栩如生。

    想到束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的心又一次火辣辣地疼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在牀頭,折身去洗手間將玻璃花瓶盛滿清水,又把花安放在花瓶中,做完這一切之後,我在楊雲琅的牀前坐定。

    “那些人老是欺負你。”我説。

    “……”他扁扁嘴沒説什麼。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關注你嗎?”我不好意思地笑,“其實並非我的朋友温嵐她們所想的那樣,我喜歡上了你,不是這樣的,只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束誠的影子……請原諒我又一次提到他,他跟你一樣,也經常有很多人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欺負他。”

    我注意到楊雲琅慢慢鬆懈下來的表情。

    病房之外的世界,陰雲漫天,大雨滂沱,厚厚的黑色雲團囤積在城市的上空,彷彿永遠都不能散開一樣,真是一個適合説傷感故事的天氣,那個下午,我拉拉雜雜跟楊雲琅説了很多關於束誠的舊事。

    ***

    注意到束誠,完全是因為他在進入高中之前曾經參加過一個電視選秀比賽。

    按我媽的説法,電視上這些時尚少年都是花瓶一朵朵。手按遙控器跟我逐次品評一頓後,特強勢轉了台,完全不顧及我這顆水晶般脆弱的少女心。我跟我媽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我並不排斥徒有其表的人——至少人家還有美好的外表呢,比起那些既沒內在又沒外表的人,還算是有存在的價值——我媽看着我的目光格外叫人寒心,就好像我是什麼噁心的東西。然後狠狠地按了按遙控器轉回之前的台,電視上的白衣少年微微壓下嘴角,掛在臉上的表情很倔強,但眼淚出賣了他,他就像小孩一樣紅着眼睛,看得見大滴大滴的眼淚。這個男孩就是束誠。

    我媽特鄙夷地説:“是不是男人啊,哭個屁啊?”

    然後,我眼睛瞟了我媽一眼:“就算是你已經告別少女時代好多年,但至少你還要保存一點淑女氣質吧,動不動就爆粗口,簡直比我爸還男人。”

    我媽橫了我幾眼,但預想中的雞飛狗跳並沒有發生。她只是饒有興趣地盯着電視的少年,嘖嘖地説:“這小鬼生得還真耐看。”

    然後,我就崩塌了。

    跟我一起崩塌的還有電視上的束誠。我從來沒見過哪個選手哭得像他那麼厲害,主持人不停地告訴他要繃住繃住,但他還是哭得彎下腰,一隻手緊緊地捂住嘴巴,嗚咽聲驚天動地。現場很多人被這個少年感染了,特別是那些粉絲們,更是哭倒一片。

    我媽特不耐煩:“電視台是要搞什麼嘛?一派大好光景,弄得哭哭啼啼的,好像要死人一樣。”

    我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抬起頭跟我媽説:“你沒聽他説嗎?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朋友來參加這個比賽的,可是,現在,他的朋友卻出了意外……”

    “你這孩子忒傻了點吧?”我媽朝我翻了翻眼睛,“這都是炒作,你知道不?”

    就在我媽對我進行諄諄教導的同時,電視畫面突然一片混亂,起因是束誠突然宣佈要退出比賽。粉絲紛紛衝上舞台,因為是計劃之外的突發狀況,主持人驚慌失措,無法控制混亂的局勢,現場導演不得不讓導播切斷現場畫面,開始插播廣告——

    當時正是春末夏初,我因提前保送無需參加中考,所以不用再去學校刺激我那些還要埋頭苦讀的同學了。我媽對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安排了一家補習班,但曠課也是家常便飯。

    她切完了西瓜從廚房裏出來,電視畫面上還是一片歌舞昇平,扭捏作態的各路明星代言的廣告鋪天蓋地地充斥着熒屏。我沒有切換頻道,等着看接下來的直播。

    “你還去上課不了?”

    “當然……不去了。”

    “那下午跟我上街吧。”

    “做什麼?”

    “做什麼也比你一天到晚憋在房間裏好吧?”我媽過來戳了戳我的腦袋,“你看看,你都憋出內傷來了。”

    “我不覺得。”

    “看個電視就能掉眼淚,這麼脆弱就是憋的!”

    “……總之,要是你約會的話,你不要叫我去做電燈泡。”我嘟囔着,“你都多大的人了,談戀愛這種事自己把握好。”

    ——哦,忘了交代,我父母在我小學的時候就和平分手了。我不像很多小孩那樣超然,一本正經地説什麼,要是你們倆不合適就離婚吧。這樣的話,我説不出來。不過我也沒驚天動地地鬧,只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哭了一個下午,房門再打開的時候,我笑着對媽媽説,要是有一天你覺得撫養我太累,麻煩你把我轉交給我爸。這樣你不會太辛苦。

    我媽説:“這個你不用操心,你爸又不是撒手不管。”

    父母離婚這件事之於我,其實也沒有太多的傷害,我有時也會去我爸那兒,有一次,我爸帶我去pizzahut吃飯,一進去就看見我媽跟她的新男朋友也在吃東西,我們心照不宣地打着招呼,那男朋友傻傻地問他們是誰,我媽説鄰居還有他們家的小孩。

    其實,我爸爸我媽媽都是很好很有意思的人。

    直播在15分鐘之後重新開始,混亂的秩序恢復了最初的井然,而束誠也重新打理好表情,精神抖擻地站在舞台上,但依舊是那樣一副倔強的神情,微微下壓的嘴角以及堅定中略帶憂鬱的目光,這樣一副少年形象攫住了我。兩個主持人分立左右,一臉凝重。

    其實沒等他們開口説話,我已經猜測到了結果。

    主持人做了最後的努力,問束誠,是否真的決定要退出比賽。

    束誠兩手背在身後,身體保持着微微鬆懈的姿態,眼神清亮,已看不見之前哭泣的痕跡,(可能剛才又補了一下妝)他篤定地説:“我已決定退出比賽。”

    主持人明知故問地追究着原因。

    或者説,主持人要引導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只為了能欺瞞電視機前的廣大觀眾,而束誠因為只是配合着他們的演出,而不再神情那麼緊張投入,當然也不會再哭,他只是臉龐上掛着淡淡的微笑,近乎淡定地説:“要退出比賽全力以赴準備中考。”

    “藉口,絕對是藉口!”

    我甚至有點憤怒。

    然後主持人開始長篇累牘地説着一些沒營養的廢話。束誠是本次選秀比賽中年紀最小但人氣最高的一位,如今走到十強的位置……連坐在電視機前的我都扼腕嘆息,別提現場那些瘋狂的粉絲們了,他們山呼海嘯一般呼喊着束誠的名字。熒屏的下方也在不斷滾動播出着觀眾的留言以及選手人氣榜。對於束誠這種臨陣退縮的行為,不管什麼原因我都不能接受,何況,他所給出的藉口實在太濫。

    在我憤憤不平的時候,束誠已經開始了最後的演出。

    他清唱着很多年前小虎隊的那首《放心去飛》。

    很多人都哭了。

    那天下午,我被我媽拖上街。

    在某個商場的大堂裏,正在舉行選秀比賽電視直播後各個選手下一場次的拉票會,從後台邊上經過的時候,我看見了束誠,當時造型師正在給另外一位選手做頭髮,他就像一個調皮的小鬼一樣不停地在旁邊搗亂,滿臉燦爛。

    我當時就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個小鬼到底在搞什麼?

    ***

    至於開學後,竟發現我們倆在同一個班級,簡直讓我以為自己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夢醒了。

    束誠還會不會在?

    女生就是這麼古怪的生物,明明是喜歡卻偏偏要説討厭,就好比我的那個一臉蠢相的同學馬燕説她喜歡束誠的時候,我立刻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對束誠的厭惡。可是你知道,那只是一種姿態罷了。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又肥又蠢的馬燕並非束誠喜歡的類型,她的表白遭拒後,白痴的馬燕竟然找來他的哥哥,希望靠暴力獲得束誠對於自己的愛意。

    我就是那個時候爆發了強大的母性關懷,我非常不自量力地跑到束誠面前,張開雙臂,像是老母雞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

    你知道我有多麼弱不禁風。

    如你所料,我跟束誠都受到了馬飆的暴力侵犯。

    那是我跟束誠的初見。

    第二天束誠來上學時,我的表情只能用驚駭來形容。因為束誠蒼白的臉上滿是一塊塊淤青。我以為是馬飆還在找束誠的麻煩,就忍不住問起他臉上的傷(我真是一個多事的女生),他當時正被人叫去出畫黑板報。我看着他在黑板上輕鬆揮就了卡通形象以及花鳥蟲魚,忍不住將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那分明是一個未泯世事的少年的內心——他單薄的背影混在學校裏那麼多同齡人之間,根本分辨不出,他只是一個平凡少年,但你若看見過他在舞台上的嘶吼歌唱,那麼你也會在心底的某個地方,氤氲起對這個少年的期待,他有那麼多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的神奇在於你的不斷探索、挖掘。

    “是不是馬飆乾的?”我指了指他臉上的傷。

    “不是。”他直言不諱,“是我爸。”

    “啊?”

    “習慣了。”

    “你親爸?”

    “是。”他笑笑,“有時候我懷疑他是不是搞跆拳道的,下手又快又狠!”

    “家庭暴力呀?”

    “也可以這麼説吧。”

    陽光下,我們倆一言一語的對話,無比簡練,就跟兩個人在聊天一樣,所有的驚心動魄都被藏在語言的後面,我儘量維持着鎮定。

    “沒想過要報警嗎?”

    他這次笑得格外歡暢,就好像我講了什麼大笑話一樣。

    “他可是我親爹,除非是我不想伸手朝他要錢吃飯了,我才有理由去報警。”他垂下眉眼,“總之,不會被打死就是。”

    “我看你都快被他毀容了。”

    “毀容好,毀了,省得我四處撩起美少女的芳心。”少年狡黠且得意地笑。束誠能説出這樣的話,的確不在我的意料之內。

    “臭屁吧,你!”

    我們倆聊天的間隙,校園操場上殺聲四起。

    我看見有人操着一把長刀一路狂追已經跑得氣喘吁吁的胖子,再仔細看,被追的人不是馬飆嗎。束誠的臉上露出驚訝惶恐的神情。

    “誰膽子這麼大?在校園裏亮刀子?”

    因為束誠的恐懼,我反倒鎮定起來。

    “有時候,你要相信因果報應的,馬飆這樣的人,老是做壞事,有一天被人捅了幾刀也在常理之中呀。”

    我這麼説的結果不但沒有安慰到束誠,他的臉色反而更為蒼白。此時,追殺者已經扯住了馬飆的後腿,刀子也順勢貼了上去,馬飆瘋狂的叫聲驚動了老師,整個操場亂成一團。

    束誠匆匆走開,其實當時我很是失落了一下,那麼亂的情境之下,我不想要束誠獨處,可是他根本不容我説話,人已經到了樓梯口。

    一個單薄的白色背影。

    彷彿一尾白色羽毛,孤零零地被風託着吹向了烏雲密集的天空。

    他忽然停住,那一連串動作就跟是要拍MV一樣事先訓練好了似的,突然轉身,朝我扯開一個大大的微笑,就像是一道光芒從鉛灰色的雲層中漏下來,照亮了我心底那個漆黑的潭。

    聲音很輕,但我聽得見。

    “謝謝你。”

    我承認我喜歡上了束誠。

    我暗戀一個男生。他不高大,跟我站在一起時,僅僅多出三五釐米的高度而已;他不優秀,如果排除了唱歌這項之外,很難再提煉出什麼特長來;他謹小慎微,如果是跟馬飆打架的話,一定會輸得體無完膚……他很多地方都不像一個男人,而是一個被保護的孩子的形象,可是我卻偷偷地喜歡上了他。

    有一次是心理課,老師允許我們隨意坐。

    我就坐到了束誠的旁邊。

    其實不光是我,班級裏互有好感的同學都努力坐到一起,在老師講課的時候,彼此在課桌下面牽着手,手心裏滿是汗水也不願意鬆開。他們覺得那樣很温暖。我沒有這樣的幸福,我試過,假裝無意地碰到束誠的手,他就像是觸了電一樣把手縮回去。

    男生嘛,幹嗎這麼被動,害得我好像是多麼開放的人似的。可人要是喜歡上某個人,腦袋可能就缺根弦,我厚着臉皮沒話找話:“你覺得心理老師怎麼樣?”

    束誠卻轉移了話題:“你聽廣播嗎?”

    “廣播?”我有點納悶,“……很少聽那個啊。我爺爺愛聽廣播。”

    “中考前我經常聽音樂台。”

    我真是笨,那時還沒有捕捉到束誠將要把話題引向何方,不過他喜歡音樂,聽聽音樂台也是很自然的事。

    “然後呢?”

    “然後我喜歡上那裏的一個女主播。”

    “啊?”

    束誠顯然沒把我的驚叫放在心上,繼續淡淡地説,“我有在她的節目裏給她發短信表白過。”

    “然……然後呢?”

    “被拒絕掉了。”

    “你傷心嗎?”

    “無所謂了。其實那種喜歡我自己也很難説清楚,就像是現在見到了那個聲音的主人,反倒沒有最初的那些激動和不安了。”

    “她漂亮嗎?”這麼問的時候,我的心裏不斷放射着酸性物質,酸得我的聲音都帶着一股餿味。

    束誠説:“你覺得呢?”

    “我……”

    “她就在台上啊!”束誠歪着頭壓低聲音説,“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晚上在音樂台做兼職。不過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啊,你不覺得嗎?”

    “……”

    “説起來,我原來只是喜歡她的聲音啊。”少年總結道,然後一本正經地在老師的要求下開始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嘴巴卻在唸念有詞,我湊過去想要聽清楚。

    我向上帝保證,那句話絕對不是我想要聽的。可是——

    束誠説:“中考前的那些夜裏,我常常一邊自慰一邊聽她的聲音,想起來,竟然是一件無比美好的事。”看着石化的我,束誠無所謂地笑着,“你是不是覺得很噁心啊?”

    我僵着面部壞死的笑,只感覺頭皮一陣陣發麻,什麼也説不出。

    束誠,你也太能挑戰精神極限了吧。

    温嵐長了一雙孫猴子的眼睛,具有火眼金睛的本事。

    那堂心理課一下來,她就不懷好意地把我拉進洗手間,饒有意味地看着我,卻什麼也不説。我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問她怎麼了。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喜歡束誠?”

    “胡説。”

    “我看見你們倆拉着手呢。”

    “蒙人吧,你。”

    “你絕對喜歡他。”温嵐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沒説謊的話,你就看着我的眼睛,看着看着——”

    我試圖別過臉,卻被她一把扳回來。

    她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雀躍:“你臉都紅了!”

    “哪哪哪,我喜歡他行了吧。”

    不過那天臉最紅的並非是我,也不是束誠,而是温嵐。我們倆掐來掐去的時候聽見廁所裏的馬桶沖水的聲音,然後腳步聲。不過我們倆都沒在意。温嵐還在説要把我的秘密告諸天下,我很憤怒地追着她,她就跟一頭小毛驢一樣滿房間跑,在我就要逮住她的瞬間,她一彎腰,鑽進了裏面廁所,接下來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叫,我直接就被那聲音給震腦殘了。

    等我漸漸恢復了意識,以衝鋒舟的速度跑過去一看,那一幕血脈賁張的場景時至今日依舊讓我和温嵐時常想起。

    ——温嵐跌倒在地上。

    ——且以非常難看的姿勢半跌在地上,兩隻手死死地抓住某個男人的褲子。

    ——直立在温嵐面前的男人正神情恐懼地抓住褲帶,但花內褲還是一覽無餘地進了我眼底。

    ——温嵐的頭部正衝着男人的拉鍊位置。

    我退回去看了看門口懸掛的牌子,那上面赫然畫着一個叼煙斗戴帽子的先生,也就是説,我跟温嵐瞎了眼進了男廁所!

    温嵐灰溜溜地跟着程躍從廁所裏走出來。兩人都偽裝成道貌岸然的樣子。只是我聽見程躍虎視眈眈地威脅着温嵐:“你對誰都不許説!”

    温嵐紅着臉瞪回去:“是你佔了我的便宜好不好?”

    “總之你要説出去我就叫你死得很難看!”

    望着程躍漸漸遠去的背影,温嵐的臉紅得就像一朵玫瑰花。她羞答答地跟我説:“……剛才我差點窒息了。”我説:“我也是。”

    温嵐緊張地問:“你也喜歡上了程躍?”

    “拜託……”我轉過臉,恰好看見了從遠處走來的束誠,“我只是被剛才你們的動作嚇到了。”

    他走到我們倆的面前停下來。

    “請問程躍老師怎麼了?他臉色很難看。”

    “沒怎麼呀。”

    “他説廁所裏有一隻妖怪。”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温嵐,她剛才還紅撲撲的一張臉正迅速變成蒼白色,看着束誠的兩隻眼睛冒出火來。

    “你就是那隻妖怪!”

    然後温嵐氣呼呼地走開了。

    ***

    沒錯,那天晚上我去聽了音樂台。

    其實對這種節目我本身是沒什麼興趣的,不過因為束誠喜歡而愛屋及烏。夜深人靜,連平時跟電視節目鬥爭到底的老媽也進入了夢鄉,我卻塞着耳機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今天的主播是個男的,並非我們的心理老師。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我聽到了束誠的聲音。

    他的聲音任何時候都是那麼清澈。

    以電波的形式,束誠的聲音飄蕩在城市的上空,帶着過濾後的涼意,蔓延。

    “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因為沒法當面跟你説生日快樂,所以藉助這裏表達:我非常喜歡這個節目,已經是近三年的老聽眾了,我知道你也許會來聽,如果你可以聽到那就太好了,一直想説卻沒有勇氣説出的話是,我喜歡你。”

    當束誠説完這一段話後,主持人被感動了。

    他本來應該立即放一首歌曲,卻沒這麼做,而是接着束誠的話説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憤怒極了,特別是男主播近乎無聊地問起束誠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的時候,我簡直怒了,我真想一把將收音機砸在那男主播的腦殼上。

    他破壞了束誠努力營造的這份隱忍內斂的表白。

    我喜歡。

    後來放出的那首歌是五月天的《天使》。

    我確定那個晚上我做了N多好夢,最美好的一個是我和束誠在美好的星空下,並肩躺在草地上,我們像王子跟公主一樣牽着手,世界很安靜,只有星星朝我們眨着眼,我能感覺到束誠轉過身,深情款款地凝望着我。我心裏的話卻是“看什麼看呀,想吻老孃就快點吧,老孃已經等不及了”,於是等不及的我立刻轉過身,把一張嘴靠了上去……

    與此同時,我的世界爆炸了。

    因為我媽特彪悍地扯飛了我的被子,手裏握着一隻鏟子朝我指手畫腳。

    “太陽都照屁股了還賴在牀上不起,你想懶死啊你!”

    “幹什麼呀你?”

    “你的電話!”我媽把電話遞給我。

    “誰呀?”因為好夢被打斷,我一肚子怒火,“沒事一大早打什麼電話呀?”

    “啊,是我。”束誠的聲音。

    “啊啊——早上好。”我就跟被注射了興奮劑一樣,立刻興奮無比,“束誠,有什麼事啊?”

    可能是我由慵懶轉為活躍的速度實在飛快,我媽朝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雖然接下來束誠的拜託實在沒有創意:“你能代我寫一份作業嗎?”

    “……”

    “是這樣的,這個週末我們樂隊要排練,所以拜託你了,你學習那麼棒,一定沒問題的!”束誠的聲音格外清越,聽起來就是舒服,“拜託了,回頭請你吃哈根達斯。”

    我徹底被這個小男孩征服了。

    別説抄個作業了,就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啊。

    “沒問題,交給我好了。”我拍着胸脯説,好在對方看不見。

    “那謝謝你呀。”

    “嗯,也謝謝你昨天送給我的歌。”我不假思索地問道,“我奇怪你怎麼知道我今天過生日的呢?”

    束誠頓了一下,對於我主動提起這件事,我想他一定不好意思,所以有那麼一小會兒他沒講話,電話裏是一段被放大的空白的寂靜。

    然後他説:“不用謝的。”

    掛電話説再見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束誠又説了一遍“生日快樂”。我就像是吃了全天下最好吃的生日蛋糕那樣甜蜜、開心。

    掛了電話,我媽一臉神秘地飄過來。

    “你男朋友?”

    而在聽完我對美好夢境的描述,温嵐則更為直接。

    她説:“很黃,很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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