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全證據,皮南與玉官的屍首都被官府特別保存起來,斂放在一間單獨闢出來的大屋中,用幾塊大冰鎮着,不致腐爛。
前些日子,這裏還有重兵把守,這時既已結案,看守也不知溜到哪裏喝酒去了。
隨着悠長的吱呀一聲,清白的月光立刻爭先恐後地從門縫湧人,無孔不入地流淌了一地,將被冰塊簇擁、穿着大紅嫁衣、滿臉甜蜜的小女子,映得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乘着月光的,是青離細碎的步伐:霜官,出來吧,我看你進來的。她輕聲語道。
良久,冰塊後傳出踏碎冰凌般的聲音,然後是一把銀亮的寶劍,接着出現了一張美麗的面龐。一種非常堅定的美,月光映在她高挺的鼻樑上,流散成細膩的白霜。
你是跟天翔、雲舒在一起的女子?霜官細辨青離,眉頭輕蹙。
你放心,他們現在一個都不在我身邊,我是一個人來的。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霜官淺笑。
是啊,就算我看穿你的詭計,可是卻一樣證據都沒有,你能有什麼不放心的。青離亦笑。
説出這話,青離倒驚奇於霜官沒有任何驚愕的神色,只淡淡道,那就坐吧,今日不用五錢銀子,倒能聽場子不語了。
她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青離默契地嘴角上勾,席地坐了下來,做出鬼母那般的神氣開講,可惜手中沒有水煙:今日我們的故事,叫做畫皮。話説本朝景泰年問,有一個永昌侯,為逢年過節熱鬧,家裏養過一個戲班,班中都是些女孩子,打小專門請師父帶出來的,十二三歲便可以登台。
這裏頭,有一個專唱小生的霜官,與一個擅長小旦的玉官。一個聰穎堅毅,另一個清純美麗。一個唱牽牛,另一個便唱織女;一個唱許仙,另一個便唱白蛇;一個唱梁山伯,另一個便唱祝英台以至於讓侯家的一個傻孩子以為,那就是生生世世的愛情。
可是,下了戲台,玉官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女子。十五歲上,戀上了一個外鄉來的男子。那男子長得真好看,彷彿女媧造人的時候,精心描畫過他的五官,整個世上,都未必能找到第二個那樣俊美的男子。玉官並不知道,那個戲台上永遠愛着她的人此刻心中在流淚,卻又有着默默的祝福。
一來二去,海誓山盟,風月無邊,玉官與那男子約定,在某一夜的某一時,於府外的大槐樹見面。她將穿上新娘的嫁衣。他則戴上新郎的花團,二人如那戲文中唱的一般,在天願為比翼鳥,一道遠走高飛。
沒想到,那一夜下了大雨,出了大事。
第二天早上,玉官被發現了,已經死去多時,卻依然穿着大紅的吉服,帶着甜蜜的笑意。官府斷了案子,説是當時一個夜遊的兇徒所為,至於與玉官相約的男子或是沒有到場,或者被嚇得跑了。
這之後,永昌侯解散了戲班,將女孩子們都打發了出去。
得了自由,霜官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走玉官。玉官剮剛下葬,音容笑貌都還宛然若生,只要用冰,就能將她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大約霜宮早就知道,長安城外有座新娘山,山上有個寒泉洞。
霜官開始在新娘山附近尋找新的生計,一有空就去山洞陪着玉官。但有一天,盯着玉官甜美的笑,心思縝密的她突然想到,官府的結論有着多大的紕漏!在下着駭人雷雨的夜裏計劃私奔,等待情郎,是何等的忐忑不安?若非見到了心愛的人,心裏一塊大石落地,怎會滿臉喜意?
原來那兇犯根本不是什麼夜遊神,而正是那披了一張畫皮的男子!可憐玉官滿腔的情思,於他卻只是一場財色雙收的陰謀。
從此,復仇成了霜官生活的主線。計劃、打探、追尋光陰荏苒,那份少年時曾經刻骨銘心的感情支持着她一路執著前行。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年後,就在長安,終於被她找到了那個男子。他還像從前那樣迷人,用沾着女子鮮血的財帛開起了一家客棧。他也確有幾分鬼才,能想到別家想不到的攬客手段。沒幾年,便將一家叫做三絕樓的酒樓弄得紅紅火火,於是他愈加有錢有勢,俊美無雙,惹得更多年輕女子前仆後繼地自投羅網。
為了接近他,霜官穿起久違的戲袍,化身戲台上的小小書童。
也許是擔心男女體力有別,下手不慎反會被其所害;也許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被這惡棍沾染。她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下手。
直到半個月前的一天,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這天,霜官正在洞中凝視她不會老去的愛人,前後竟巧合地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採藥的童子,他老遠地看了一眼,想到山上傳説。立時嚇跑了。第二個卻是囊中羞澀的牛大。他發現了冰棺中盛裝華服、珠光寶氣的新娘,大約也有些微的害怕,但更多的則是打起那些珠寶的主意,於是他將玉官的冰棺硬撬下來,想要往家裏搬。
霜官哪能容他如此,不知想了什麼辦法,到底將他嚇走。玉官的冰棺被暫時撇在洞口,待冰融了,便變得水淋淋的。這情景又正好被下山回家的採藥童子看見,便傳出了那篇鬼故事。
這件事後,霜官特地去打聽了一下牛大的風評,頓時擔心起來。防得了一時防不得一世,若那頭腦簡單的壯漢賊心不死,到底把她的玉官抱走了,該要怎麼辦麼?想來想去,卻有一個以此為契機的復仇計劃在她腦中浮出。這個計劃構思異常精巧。操作起來卻並不複雜。
第一步,她用紙條一類的東西給皮南留話,以多年前他和玉官的舊事作為勒索,約他在夜裏於大槐樹下單獨見面。以皮南的為人,必定想滅口杜絕後患,這便是現場為何他手中有刀的原因。
但他想不到,約他的美嬌娘根本不會去,去的是全不知情又備受挑撥的魁梧壯漢。這是因為,霜官之前故意穿了男裝去找牛大,反自己的擔心而用。拼命慫恿他再去盜屍,同時又反覆告誡他回來時一定不能被人看見,否則盜屍坐實,罪名很重。牛大本有賊心,為人又極容易受到挑撥,當晚便付諸了行動。
那夜,老天也幫着霜官,如前一天看月亮所料的一樣,下起了幾十年不見的大雷雨。天雷陣陣,暴雨傾盆,就算牛大並不十分畏懼鬼神,在那種情況下,他的緊張也會被放大到接近崩潰。
然後,他在回家必經的大樹下,看到了皮南,拿着刀的皮南。二人難道還會彼此寒暄問候?雙方心裏都懷着最大的敵意揣測對方,一把刀過來,牛大自然順手拿起什麼砸了下去結果,就是我們最後看到的樣子了。
而霜官此時,正與兩位故交敍舊,以得到堅如磐石的不在場證明
掌聲響起,在這個安靜的地方顯得格外孤零、突兀:你真是我的知音。霜官咯咯笑起來,這樣精彩的故事若是沒人能夠聽到,還真是寂寞啊。只是,你可能想到巨石或大木是怎麼被安排在那裏,事後又為何找不到的?
你壓根不曾安排什麼巨石或大木。青離報以洞悉的微笑。
哦?霜官不置可否。
這正是你整個詭計最大膽、最精巧的地方。兇器被擺在現場,卻讓所有人都視而不見。青離吐字鏗鏘,凡有案件,先確認死者,再調查兇器,之後尋找人證物證之類,可有誰能想到,死者居然可以同時是兇器?
特定條件下的死者例如,冰棺之中堅硬又沉重,青離接着説道,語速轉急,極度緊張之下,牛大沒有經過思考,操起手上的重物直擊了過去,這是最正常的反應。而第二天冰棺融盡,由於是夜大雨,水跡完全被掩飾掉,融化之後的美麗屍體似乎是被專門擺放在那裏!我説得可對,霜官?
霜官大笑起來,笑得一身戲袍亂顫,青離注意到,那是一件烏黑的戲袍,男人樣式的。
末了,她停下來,表情認真地問:你相信這世上有鬼神麼?
也許有吧。青離模稜兩可地答道。
可我不信。為什麼玉官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子會如此不幸。而皮南這樣的惡人卻沒得到報應?霜官收住笑容,語氣變得哽咽,盡力平靜的聲調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如果沒有神,就讓我來代行神職吧!所以我才把整件事佈置得迷霧重重,彷彿鬼神所為!其實我只是想讓所有事都得到應該的結果。例如,我後來又找過牛大次,告訴他死活不要招出兇器,正是因為如果沒有我的利用,他本來就罪不致死。
青離沉默,也許這世間確實沒有鬼神來執行公道吧,但這案子的結果不恰恰正是街談巷議因果報應的談資麼?
不過,有一個人,似乎可以逃避懲戒呢。於是她問:沒有證據,你不會認罪的,對吧?
自然不會。霜官簡短地答道,舉起手中寶劍。
青離冷笑,霜官的功夫再好,也不過是戲台上的花拳繡腿,還想跟她來硬的麼?
但那寶劍只是舉起來,一線月光鍍上去,顯出如水的光華。
力拔山兮氣蓋世出乎青離意料,霜官竟然開口放歌。調子清亮而雄渾,高亢又悲涼,長了翅膀一般直直飛到雲天上去。
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青離聽清楚了,這是項羽的《垓下歌》,霸王唱完這曲後,便不好!
住青離一個手字未出,寶劍已噹啷一聲掉落,濃稠的鮮血在上面曲折蛇行。
難怪她説能有什麼不放心的,難怪她説絕對不會認罪她早已給自己也安排了最為合適、最符合天意的結局。
青離的鼻子突然有點酸。是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即使是在別人的故事裏,流淌着自己的眼淚,可無論如何,那眼淚都是真的啊。
一週後,霜官被安葬,玉官也被安葬了,與霜官葬在一起。這是青離與雙生捕頭商議的結果。
玉官這個可憐的姑娘,愛人如此猙獰,親人已經故去,現在就連愛她的人也沒有了,那還留她一個人在這冰冷的世界孤獨地守望些什麼呢?
廣寒宮中的仙女,不是都後悔偷取靈藥了麼?與其讓她繼續甜美不老地微笑下去,還不如歸於泥土,再人紅塵,與那個生生世世,又世世生生不能在一起的人,永遠在一起吧。下一世裏,希望她不再是玉官,她也不再是霜官。
對了。那個奇怪的鬼母一直沒查到麼?要離開長安時,天翔問。
沒有。大概是跟案子關係不大,衙役也沒下力氣好好去查吧。雲舒答道。
青離默默收拾着包裹,心裏想到昨晚的一個夢。
她看到端坐着一排新娘子,一個小人兒正在給她們化妝,每一個都畫得那麼漂亮。
突然,小人兒轉過臉來,五官小小的,眼睛黑洞洞的。正是鬼母的模樣,卻帶着一股歷經世事的老太神氣。
她被夫家休棄,她與人通姦被斬殺,她很快被丈夫冷落鬼母指着那些新娘子,一個個地説,為何我精心畫過、比天仙還要好看的人兒,一個個卻都如此薄命呢?
一來大約是湊巧。青離道,二來,也許是因為你畫得太好,可惜過了花燭夜,誰也不能終日帶着那張畫皮過日子。第一眼的驚豔,反而帶來更大的失望。
鬼母聞言,突然狂躁起來:我不信,我不信!是我畫得好看,反而讓她們薄命的麼?説着。她突然撲過,要掐青離的脖子。
青離一驚,就醒了。
想什麼呢?雲舒拿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青離就笑了,不説話,心裏想着:讓你們這些爛泥捏出來的人,也得意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