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碎叶收不住暖阳,迷离的光斑淅淅沥沥地洒在地上。不知谁家的知了,发出第一声鸣叫。
这个地方,在去年差不多的时节,青离第一次来过。那次,是她的左肩下被开了个大血窟窿,没知觉间被抬来的。此时睁眼看去,一切还是没什么变化架子床上的罗帐被微风掀起,露出整整齐齐叠着的鹅毛凉被,黄杨木桌上有简单的茶具,斜放着一方小镇纸。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战战兢兢地蒙混着,天天盘算什么时候能回飞花楼,可现在,她却安了心认了命,左跑右跑,甚至去蒙古转了一圈,结果却还是回来了。
而且,留在这里,说是借口,而比借口更重要的,是希望,只是比希望更渺茫的一件事:找紫迷,还在她的心头悬着。
本来这是她最大的事,没想到,先是追踪石亨,然后被劫去蒙古,回来处理长安的案子,一件接一件,反而把这茬压到了后面,现在好容易闲下来,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别说找不找得到,就是姐姐还是不是活着,都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口声。
又在想姐姐的事么?云舒仿佛总能猜中她的心思。
青离微微地点点头。
怪我们这段一直顾不上,这些天可能空些,一定加紧给你打听。
青离又点点头,想到这个,她不太有心思说话。
这个,紫迷的事我倒是双生子的另一个突然开口。
青离诧异地看看他,她没认错人吧,沈天翔说话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吞吞吐吐起来。
哥,你有消息?怎么不早说!云舒的这声称呼证明她并没认错。
我本来想查得再清楚些,若让青离空欢喜一场就不好了。天翔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方红笺,你看这上面可是紫迷的押字?
押字又称花书,在宋元最为兴盛,明初略有余响,之后便渐渐衰落。这是一种印章,大多由签名转来,但为了防伪,都有极大的变形或省略,一般只有本人知道是根据什么字写成的,外人则只能靠猜,想要伪造就更难了。
所以青离一看,不由又喜又惊这果然是紫迷的押字!而反复瞧了两遍,信笺上并无字迹,心里又不禁失落。但不管怎么说,这至少证明了姐姐还活着吧!
你从哪里得来的?她忙问,眼睛里放出光来。
一家小野店,在山东。天翔答道,但你先别急,这两天我有公事实在脱不开,一忙完了立刻陪你一块去。
我怎么能不急!青离跺脚嗔道,你自然先忙你的正事,给我地图我自己去找!
你又说让我担心的话。天翔笑道,忘了叫人陷害到蒙古的事_了?
青离一时语塞,这还真成了个把柄。
哥,那我跟她走吧。紫迷的事毕竟是拖不得的。云舒插话道。
你?最好别去。
为何?
那个野店老板不好对付的。天翔笑起来,又有些藏着掖着的潜台词。
怕他是杀人犯怎的,好歹云舒也是个捕头。青离急道,就这么说定了,你给地图吧!
好吧好吧,自己小心点。我脱开身就天翔的一串话并没说到最后,因为两个听众已经蹬蹬蹬地跑下楼去收拾东西了。
闲话休提,不几日,青离、云舒按图索骥,已经来到山东,找到了那家小野店。
这店坐落在一个渔村附近,一路行来,可以看见开阔的沙滩和陡峭的断崖,星点的渔船在海面漂浮。上面盘旋着海鸟,再走近,经过渔民连成一片的茅屋,以及在门口补着渔网、聊着家常的女人们,热闹过后更显出这家野店的孤零。
它单独地矗在远处,四周荒芜着再没有旁的建筑物不说,整个小房子还缩在山崖影子交叠的地方,仿佛整天都在暗夜里头暧昧着。
走近了,青离看到这店面脸不大,门前挂着几盏已经发白的破红灯笼,门脸黑黢黢的,连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
一进去,昏昏暗暗的一片,鼻子比眼睛更早感受到店里的景况:
几种味道混合着扑来,一是潮湿的霉气,一是劣而烈的刺鼻酒味,还有一种却是说不出来的幽幽甜香,与店内的其他物事甚不搭调。
少顷,眼睛适应了,看清这是一个两层楼的小店,楼下几张桌椅横七竖八地摆着,用的都是极便宜的木料,更有几张有裂缝或是瘸了腿,用砖石一类垫起;转角处一座楼梯直通二楼,上面堆满酒桶,极多,但也只占了本就狭窄的楼梯一半,可见堆得有多高,且多么的岌岌可危,但从有的酒桶干裂了缝隙却并无酒流出的情况看,大部分都是空的。
青离皱了皱眉,这样的店真会有人来么?
老板在吗?云舒喊了几声,楼上才传来极妩媚的一声来了,接着是趿拉着鞋下楼的响动。木质的楼板大部有些腐坏,被踩得吱吱呀呀一阵乱响。
待来人从黑暗处慢慢走出,青离看清,这是个女人,云鬓蓬乱,凤眼勾魂,一件杏色薄纱外披一半还算正经地穿着,一半却有意无意地耷拉下来,露出润泽的肩膀和雪白的手臂,以及里面的同色抹胸。
那抹胸比起胸部的尺寸来似乎小上了两号,让人想到一个成语:呼之欲出。不过令人佩服的是,在那样窄小的楼梯上,此女扭腰摆胯,还能风韵十足。
哟,是外地客官啊,打尖还是住店啊?女人下得楼来,仔细端详二人。
是有事要跟姑娘打听,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住店的银两。青离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忍住那呛人的香粉味,上前道。
哟,那不行,我这是开店的,不是打尖就是住店,别的,恕不奉陪!那女人柳眉一挑,回转身便往楼上走。
青离愣住,全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钉子,不用房间就给店钱,老板居然不要,但转瞬明白过来,这意思大概是,她想要的远不止那一点。
云舒反应过来,知道青离好面子一时低不下这个头,忙一把拉住女人的袖角:只要你肯告诉我们,价钱随你开。
没想到,女人借着那点拉力顺势一拂,身上的轻纱竟整个飘落下来,接着人哎哟一声就往云舒的怀里倒,嘴上叫着:心肝儿,你把人家的衣裳都拉掉了,这可怎么是好呢?
云舒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被一只柔若无骨的蛇臂勾住,腰间也有两条玉腿紧紧缠上,不由慌乱大窘,手足无措,看又不敢看,推又不敢推,只剩下苍白反复的一句:姑娘,请自重、请自重
青离在经历了一瞬间的呆愣之后,开始冷笑起来。这世上,本来就什么人都有。难怪天翔说这老板不好对付,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说正事吧。她向那女人说完,示意云舒道,我能出的钱,保证够你买断十个他这种货色。
云舒于窘迫中投来充满怨念的一瞥:什么叫他这种货色
哦?女人贴上云舒胸口,却有一只凤眼转来,似乎有些心动。
云舒趁她这边稍微放松,也顾不得那么多,死命一下推开,跳出门去了。那女人也不再追,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哧哧地笑。
青、青离,我看我去村里借宿算了,你自己保、保重,成吗?他脸上红白未定。
随你。青离语气冷淡,不想表露出任何情感。
房中的两个女人目送云舒一溜烟地跑远了,还是青离先开了口。
她拿出丝帕来:我想问关于这个的事,你开个价吧。
开价啊?女人往后一仰,前胸面口袋一样地摇晃起来,虽然面对的是同性,她语气中仍有转不过来的风骚,开什么价我还没想好,倒是定金,你可得先付。
你要什么?青离强压住心中的反感。
你那男人,给我一夜。女人大笑起来。
那不是我的男人。听说这个,青离倒奇怪起自己的反应来,不怎么惊讶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淡淡答道,你想要,不妨自己找他说去。
女人笑个不住,腰身扭得蛇一样,往楼上去了:好,那你就在我这儿住着,等我想到价格再说。
青离无语,默默跟她上去,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屋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