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月的早晨,發生了一件蹊蹺事,我的眼睛突然變得白多黑少,並且顯露兇光,打個比方,當你與一條狗狹路相逢,狗便是拿這樣的眼神瞄你。我盯着鏡子看了片刻,只見兩粒小黑豆泡在遼闊渾濁佈滿血絲的眼白中,毫無神采。我抿緊嘴,垂了頭想着什麼緣由突然變成這副被逼急咬人的樣子。我脾性雖暴但善於剋制和忍耐,平時沒有積怨,也沒有抑鬱症,我活了三十年,算不得坎坷,父母離婚時我還小,他們搞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不至於影響我的成長。我承認我缺少天資,有各種顯而易見的怪僻,但還是考上了大學,馬馬虎虎地念完,到異鄉找到了自由,在工作與失業交替的瞬間,與一個不鹹不淡的女人結了婚,她就是我的老婆藍圖。我當然知道她也曾甜酸苦辣有滋有味的,只不過到我這兒便進了不鹹不淡的境界。這又何妨呢,説實話,甜膩辛辣我也受不了。她有一副難得的安靜脾氣,我甚至不能分辨她的滿足與未滿足,她總是微笑着擦拭身體,套上睡衣,呼吸平穩地進入夢鄉,不忘與我手指相扣。從結婚那天起,我就感到已經與她生活了一百年。對於我這樣的男人來説,她是無可挑剔的,容貌、素養,操持家務有條不紊,對我的照顧不可謂不周全。
説到她我總是忍不住要詳細些,她是豐滿的,臉龐圓潤,是人們説的那種旺夫相,她睡前吃蘋果,早起喝鹽水,午間小睡,生活十分規律。她學的信息管理,在機關混着。前不久的《南方城市報》上有則意味深長的小新聞,某某局的廁所下水道堵塞,維修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通出一大堆安全套,可見機關清閒也不好過,大家都需要找點樂子。藍圖的樂子是經營淘寶網上的服裝店鋪,她很快贏得了五鑽級別的好聲譽。當然,生活中她也是個有信譽的女人,比如,遵守我的規定,不再與從前的男友聯絡,不和男人單獨吃飯喝咖啡,等等。
至於我,在外企做了三年的sales,每天要打七八小時的電話,憋尿,忍渴,尋尋覓覓,為得到一張訂單磨破嘴皮,有時兩隻耳朵都被話筒堵住,下了班腦海裏蒼蠅嗡嗡亂飛。不過我真是生不逢時,房價一路飆升,每平米二萬五,首期要三成,少説也得三十四萬,每月還貸加本金要付七八千,入不敷出。當房奴無望淪為租客,還欠着藍圖的婚戒和婚紗。黃金白銀買得起,但藍圖要鑽戒,多少克拉不計較,非要有一粒夜裏都閃光的石子兒,如果我不想讓她等,就得拿把玩具槍去搶銀行。我沒有時間拍婚紗,片刻都沒有,我出門時藍圖沒醒來,回來時她又睡着了,基本上忘了夫妻間的那點事兒。資本家不管你的死活,更不管你的性生活,新婚沒假,奔喪不批,你只是他們的牲口,他們的狗,你得每天轉動,每天守着電話,不管是逼良為娼,還是明爭暗搶,弄到訂單賺到美金你就是骨幹你就是人才,你被提拔了,公司會表現仁慈的一面,請你攜家眷去國外度假。我也夢想帶藍圖去歐洲去美國,盼了幾年,老夫老妻了,大門沒出,遠門沒涉,婚妙戒指藍圖也沒再提過,我想是無所謂了吧。
望着佔了半壁牆面的鏡子,饒是我從容鎮定,仍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絕望撲過來,那是怎麼恐怖的眼神啊,隨時要癲狂發作的。我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我請福斯公司的採購——我們通常説buyer——多麗吃飯,她的英文名是Don-na,在這裏我想叫她多麗。多麗帶了自己珍藏的茅台,酒過三巡,她甩出一句埋藏心底的話,説我的眼睛令人柔腸寸斷。她的意思我早就明白,只是佯裝不知,這類曖昧的暗示我遭遇不少,尤其是四十上下的女人。我知道多麗還是一位詩人,在福斯公司的內部刊物上歌頌過祖國,也為愛情傷感,她對我胸口發熱母性大發,是一件平常不過的事情。不過時至今日,我與她之間的交情,已經不需她母性盪漾了。我有一次喝得胃出血,一次酒精中毒,兩次住院之後,我們建立了牢穩的夥伴關係,算得上哥們。別那麼不屑地看我,我也憎惡酗酒的德性,發誓戒了這禍水,但幹了sales這行,也算半個公關,不沾酒色,難道學魏晉文人雅士捫蝨清談?甭説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了,就福斯公司的小姐先生,明擺着也是酒肉之徒,全是現實主義流派,八九不離禮品紅包回扣的主題,連這點都看不明白,就別談什麼銷售藝術了。並且還要豁出一條賤命,死乞白賴、嘴上抹蜜、當烏龜扮王八將對方襯托得尊貴體面,儘管得到的只是福斯公司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小訂單,那真他媽的就像是一個性感美女只是遠遠地向你拋了一個媚眼,對於飢餓的胃部或者真誠的性慾來説都是無濟於事,可仍是夠入上下激盪一陣子的。尤其是面對全球金融危機,經濟大衰退的二〇〇八年,倒閉、裁員、治安混亂人心惶惶的現狀,當你一天看了十八個小時的電腦,尋料、跟單、回郵件、寫申請、填表格,滿腦子數據型號,白忙一天累得像條死狗,猛然獲得一個美女的媚眼——縱然她在千里之外,你就沒法不感謝一條牙縫了,它代表着無窮的希望。
平時我酒性上來就想聽瑪雅的聲音,瑪雅是個五官精緻的小臉娘們兒,帶點重慶的香辣味,説來話長,遲些再表。眼下我必得先仔細梳理昨夜的事情。唔,茅台酒,多麗帶來的,味道實在特別,雖一聞便知酒假,不過入口不錯,餘味香醇,顯而易見,做假的人下了誠實的功夫。多麗殷勤勸酒,雙目有神,我説的就是她的牙縫,我直覺她是吊着我的,她在一張一百K的大單後面放了一根長線。女人的矜持,有時是裝,有時是千真萬確,但具體到多麗,就有點含混不清了。這晚我同樣不拂她的意思,反正喝高了就是廢人,渾身軟塌。不過我醉得蹊蹺,沒有經過熟悉的步驟變化,我沒給瑪雅打電話,徑直就倒了。睜眼時人在酒店客房裏,多麗抓着我半解的皮帶,裸着平坦的胸脯,疤痕閃亮,你可以將之看作一張閃亮的百K訂貨單,只消伸手深情地撫摸,手指頭便能感覺到美鈔上面本傑明·弗蘭克林凸起的五官。不幸,我被那比鎂光燈還耀眼的傷疤刺痛了眼睛,腦海裏一團漿糊,我流着帶有譴責意味的冷汗,失魂落魄地逃了。興許是手腳並用,半截皮帶拖在地上,皮帶扣與水泥地面擦出刺耳的聲音。多麗某次慨嘆人生時曾有所暗示,我從未意識到她丟了Rx房,天哪,我與她那雙寶貝素未謀面,也免不了很有人情味地替某幾位與之有瓜葛的男人惋惜,想到生活索要你的青春,也要你的Rx房,到最後都是連人帶毛打包塞進火葬場裏燒窯,真是沮喪。
一半為多麗,一半為美金,我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受傷的眼睛一直淌淚,半路上踅回去時,多麗已經走了,該死的,她一定傷心壞了,不,我比她更傷心,從喬治·華盛頓到本傑明·弗蘭克林,所有在美元上露臉的都該為我哀哭,月底在望,我的業績線還是一條被打暈的水蛇。我現在手中空空如也,啊多麗,無論如何,我真該在你訂單般平整的胸前逗留片刻,即便是為了感謝你牙縫裏源源不斷的食物。我無比愧疚在路邊的燒烤攤上灌起了啤酒,贖罪似地往胃裏塞了一通亂七八糟的東西,腳下竹籤一堆,時間是凌晨一點多。風涼颼颼的,馬路上一點都不清淡,出門過夜生活的,過完夜生活回去的,走路的,開車的,打的士的,路燈睡眼惺忪,飛蟲在周圍飛着取暖。
嘿,可憐的小蟲兒,情願為了那一點微光與温暖累死,我回家躺下了還想着它們的偉大。後來胃裏火辣辣的,拉稀九次,直拉得東方發白,兩腿發虛,躺下兩分鐘鬧鐘響了,我起牀洗臉刷牙刮鬍子坐公交轉地鐵要準點到達公司,今早亞太地區的總裁從新加坡過來檢查工作,還要裁減人員,壓縮開支,我們的西裝不管料子是毛呢的還是尼龍的,襯衣是黑是白,底褲有沒有破洞,全部要西裝革履業界精英的樣子迎接總裁。
我滿嘴牙膏泡沫,通貨膨脹,就業超強寒流湧現,要是被裁掉,藍圖又把我蹬了,喪家犬的滋味可不怎麼樣。我把毛巾在臉上掃來掃去,吐出舌頭往鼻子上方舔,你也看到了,我的動作怪異,像狗,我有點怕自己了。我哆嗦了,手指僵硬,打開電動剃鬚刀,一陣割草機的聲音,鬍子三天沒剃,平時亂草蓬勃的,現在滿下頦全是細軟的絨毛,這又是什麼道理?我驚詫地瞪着自己,兩眼低級動物的冷光,恐懼變成憤怒,鏡子裏的怪物突然向我張臂撲咬過來,我撞到冰冷的鏡子跳後一步,將電動剃鬚刀使勁砸過去,鏡子咣哨垮得乾乾淨淨,一隻幼小的蟑螂張皇失措。
我的老婆藍圖輕手輕腳的過來了,片刻間將鏡片清理乾淨,輕聲輕語地説改天去宜家買個帶木框的,便繼續煮早餐去了。咳,她也不問我為什麼發脾氣砸鏡子,我真想叫她看看,我是否像條狗,但她沒什麼好奇心,這很傷腦筋。
02
打開衣櫃,樟腦丸子嗆得我直打噴嚏,費了一陣才找到瑪雅送我的紅色LouisVuitton領帶。喝粥時我問藍圖,你把領帶洗壞了吧。藍圖説,我沒洗過。我説,怎麼又舊又暗,好像掉色了。藍圖説沒有,它跟你從商店買回來一樣新,這種A貨高仿品,質量也不差。我低頭瞅了領帶一眼,體內有瑪雅作怪,不好多説,便誇藍圖身上的白毛衣很襯皮膚。藍圖説她穿的是綠的。我笑着抹乾淨嘴巴。我們之間的對話原本都是心不在焉,受藍圖的影響,我也不太尋根問底,我換上Pakerson皮鞋,瑪雅説這是意大利托斯卡納區的貴族們的至愛,她用無比的熱情打扮我,我只得絞盡腦汁向藍圖解釋每一件物品的來源,幸好藍圖不是那種猜忌的小女人。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午間要和瑪雅會面糾纏一陣。我推上大門心頭盪漾,藍圖叫住我,遞上一杯鹽水,説你忘了喝了。我在門檻外頭喝完它一時間羞愧交加,但是沒多久,瑪雅便沖淡了這些。
很奇怪,地鐵上的廣告都使用了懷舊色彩,男男女女的衣着非黑即白,以前那種花花綠綠景象不見了,這個世界似乎在進行一種集體悼念。我嗅着香皂、皮革、小籠包、體味以及狐臭混合的味道,突然間覺得視線像廣角鏡頭一樣遼闊。我懸在拉環上,把裁員的擔憂撇開,忍不住要説説我的瑪雅了。算起來這還是多麗的功勞。本來像我這行業的人,認識文化圈美女的概率實在太低,也是巧合,有回我請多麗K歌,她帶來一個低胸細腰、屁股被牛仔褲裹得渾圓玲瓏的小臉美女,抽煙喝酒語出驚人,我頭一回知道世界上除了兩腿緊夾的小家碧玉,還有這樣的坦蕩直白慾望張揚的姑娘存在。她坐下來望我一眼,就説我昧着良心長了一雙水靈柔軟的黑眼睛,其實一肚子壞水。起先我猶被打了一悶棍,但很快就適應並喜歡上這個叫做瑪雅的伶俐姑娘。她是一本女權味道很重的刊物主編,可惜我沒空翻雜誌,有時候想想居然有時間把藍圖騙到手都會感到驚訝。
瑪雅和適量的酒一樣令人神智清醒,心情愉快。我壓根兒沒想過瑪雅會對我有意思,後來她把多麗撇下,約我到了0755酒吧,而我對藍圖謊稱應酬客户,與瑪雅對吹完一打德國黑啤,去了瑪雅的佳兆公寓,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只免費的鴨子,但在和瑪雅的互動中感受到平等與銷魂。瑪雅説,她也是因為我的眼睛,對我產生了強烈的哺乳衝動,疼上了我。她很詫異,在一個物慾橫流的城市裏,還會有這麼純淨清澈柔和的眼睛,而且漆黑明亮。瑪雅的幾句話把我誇得心花怒放。可後來她又拍拍我的背説,我看上你,純粹因為你是圈外人,我厭倦圈子裏的烏煙瘴氣。我明白瑪雅的虛實,聰明的貓總是排泄完畢就用沙子掩蓋穢物,這種習慣並非出於自尊,我想一定是受過同類嚴重的傷害。
我無法説清楚我和瑪雅的關係,有一段時間,瑪雅為了我打算做個兩腿緊夾的小家碧玉,她説這是男人想當好男人時頂喜歡的類型,不風騷,舉手投足良性十足,沒脾氣,性子比高貴動物的皮毛順,比千年的水藻柔,比牆磚上的綠毛軟。於是她先正視聽,不看露體的電影,不聽淫糜的聲音,《紅樓夢》只讀刪節版,朝《金瓶梅》唾口水,罵《肉蒲團》是垃圾,堅決不承認這些放蕩的文本算得上藝術,她説服飾,談娛樂,聊失去童貞之前的生活,但就是不談性,更不提一夜幾次,敏感地帶,房中術的學問與扯淡……瑪雅要做矜持、內秀、明眸皓齒的良家女,口談正言,身行正事,也就裝了那麼幾回就累垮了,她無法將自己劈成兩半。坦白説,我喜歡真實的瑪雅,沒心沒肺地抽煙,三杯酒下肚臉起紅暈,嚷着要唱歌:“忘掉痛苦忘掉那悲傷,我們一起啓程去流浪。”,將《張三的歌》唱成了天真童謠。我喜歡的瑪雅淫而不蕩,天真而不幼稚,表面柔弱,骨子裏強硬,開得起玩笑,拉下臉來絕對無情無義。
瑪雅是最真實的,她的生活裏沒有為訂單裝腔作勢的時候。其實瑪雅最大的特點在於不俗,她不會鬧着你給她名份,她甚至害怕你纏上她。倒是我偶爾覺得離不開她,或許我真的是一肚子壞水,根本不是藍圖塑造出來的好男人。有一次和瑪雅事畢,體內氣氛有點傷感,我幾乎是帶着怨恨和瑪雅聊到藍圖和她的淘寶店,對藍圖那種不鹹不淡的作風深感不滿,事後想來,我的表現就像沒有吃到糖果的孩子,於是屢次遭到瑪雅的嘲笑。
我提前十分鐘踏進公司,男同事們和我一樣個個人模狗樣,其中有個sales全身裏外都是Burberry,這個酷愛A貨的雜種名叫Alex,順便提一下,我們這種外資公司統一使用英文名,“武仲冬”一進公司就消失了,我成了同行業無數個Jason當中的一個,偶爾恍惚覺得自己是個可愛的金髮小夥。我也不知道Alex的中文名,這個來自北京的小個兒自稱吐廊買了正牌,十分驕傲地迎接各種檢測的摸捏。我們這撥摸慣了電子產品的手,對服裝很不敏感,摸來摸去興味索然。在弄出究竟之前,我們選擇了放棄,裁員的事很快壓了上來,我們提前五分鐘擁進會議室,但見亞太區總裁早已恭候,白襯衫銀灰領帶深藍西服,表情威懾,一望即知不同凡響。我左側的Alex不太自信了,很不規矩地把腳從皮鞋裏解放出來,異臭衝散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我踢了他一腳,低聲説,那條歡迎總裁的橫幅應該用紅底白字,來點中國式的喜慶。
他瞪着我説,你丫色盲了?找抽吧?
Alex的話我並不在意,我説這有點像開追悼會,瞧小妞們,大老闆一來,個個小家碧玉兩腿緊夾。
Alex罵我南京癟三。我説操你大爺的。我和Alex的交情就是建立於互相辱罵的基礎上,平時對客户低聲下氣的實在壓抑,這種放肆與粗痞的行為使我們的精神得到極大的放鬆與滿足,有時在餐館吃飯我們故意刁難服務員,抓住他們怕被投訴的心理,把他們弄得跑上跑下,面紅耳赤。
Alex和我越罵越難聽,稀奇古怪不堪入耳,這裏就不再記錄,因為會議正式開始了。
分公司經理偽海龜Eric主持會議,我們對總裁的到來熱烈鼓掌。會議五分鐘後便進入主題,關於人事變動的通知,原部門經理將調往上海,新經理將於包括我在內的二十五位職員中誕生,近幾年的綜合表現與業績是重要參考指標,會場氣氛一片肅穆,我嗅到一種隱秘的亢奮,知道每個人都在心裏打算盤,我這個月的業績還差一截:不被裁員就是喜訊,於是想了想誰有被提拔的可能。
緊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我旁邊一直大腿抽筋一樣抖動的Alex,突然被點名宣佈開除。原來這個聰明的雜種竟然在澳大利亞合夥註冊了電子公司,狂炒私單手腳嚴密,後來聽説他東窗事發只因前女友的舉報。Alex被勒令當即收拾東西走人。炒私單是所有sales的夢想,我相信那一刻他是我們全體sales的偶像,並且大家深信他身上的Burberry絕對正牌,儘管他不久將會因泄露商業機密成為公司的被告。誰也沒聽膚白髮黑的女秘書宣讀的業績排行榜,總裁來之前我們已經有所瞭解,每個人都有自知之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個行業就是這樣,突然被炒,突然離職,鐵打的公司流水的員工,只盼着刀子利索一點,裁誰不裁誰快點水落石出。
那麼,關於Jason——偽海龜Eric牙口齊整地説,我的心彈了一下,他並沒有直接宣佈什麼,而是概述我進公司三年以來的情況,彷彿誦讀什麼弔唁的千古奇文。我不耐煩了,天啦,像個囉嗦的娘們,偽海龜到底要説什麼,要殺要剮直截了當吧,我滿面謙卑,嗓子裏卻發出嗚嗚的聲音。
03
通常,在瑪雅肉紅色紗質窗簾的性感氛圍中,我的性趣很濃。瑪雅的酒櫃裏不缺好酒,二十年前的茅台,三十年前的五糧液,還有活靈魂的正牌紅酒,嗅一下便產生愛情的幻覺,幾杯進肚,體內五湖四海,愛情氾濫,想着怎麼和瑪雅天長地久。我是個混蛋。瑪雅把1988的柏馬仕倒進玻璃容器,説這種酒要醒一個小時。她看得出我心花怒放,並斷定不是因為她。不過她仍是高興地罵我是職業病,活着的唯一樂趣就是接訂單,心裏只有美金。我把瑪雅抱起來,紅酒的香味很迷人,我隱瞞了自己差點被裁員的真實情況,表現出很受上頭賞識的樣子,在女人面前,這點面子是要爭的。我向瑪雅描述了上午那個驚心動魄的會議,事實是,偽海龜Eric正要宣佈裁我時,多麗的電話打到公司,一筆60K的訂單挽救了我,亞太區總裁和偽海龜Eric低頭咬了幾句耳朵,一切峯迴路轉,我當即被安排全面接手福斯公司這個擁有十萬員工的大客户,福斯公司業內稱為財神,多麗只是其中一個部門的主管,頭一回遇到天上掉餡餅的事,除了高興得屁滾尿流迎難而上之外,我實在無話可説。如果我告訴你接手福斯公司的難度與麻煩,你同樣會情願和那些小客户做生意,這實際是公司踢你出局的一種手段,做得好,皆大歡喜,做不成,那幾個栽了的哥們就是前車之鑑。
我説,瑪雅,我必須請多麗去錢櫃尋歡,那裏的少爺年輕英俊強壯温柔,很會侍候人,多麗實該享受這樣的犒勞。瑪雅笑道,依我對多麗的瞭解,她會選有老婆管着的,圈養的乾淨。用得放心。瑪雅喜歡拿話刺人,我對她總有理虧心虛感,儘管她是自由的,我畢竟佔用她待字閨中的美好青春,又沒有金錢作彌補,倒是瑪雅隔三岔五要給我買這買那,她對我產生的哺乳衝動會延續多久呢?
我把瑪雅的身體端到沙發上,轉身上洗手間,對着鏡子照了照,眼睛仍是白多黑少的透着兇光。我感到胸口疼。我懷着難以言説的痛苦回到瑪雅身邊,瑪雅那合身段的白色睡衣有點飄渺。我重新抱住她。我説瑪雅你是天使,這兒是天堂。我淫笑着摸了瑪雅兩圈,上下嗅她,臉抵着她雪白的脖頸,使勁蹭她,伸出滑膩的舌頭舔來舔去。瑪雅哼哼唧唧。我大為驚訝的是,我所做的僅止於此,我體內只有可恥的安寧祥和,從前那股熱烈的激情已轉化為對瑪雅相依為命的親切與信賴,我想我他媽的是不是廢了。
瑪雅説,你最近不發情,是有原因的,沒關係,也不是非做不可——真愛等於愛情減性,哈,這是誰説的,太扯淡了。但不久我發現瑪雅的眼裏閃着淚花,眼淚光顧瑪雅的生活,這可是件新鮮事,我嚇了一跳,饒是我對付女人訓練有素,這會兒也是措手無策,因為瑪雅和別的女人完全不同。是的,最近幾回我都不能進入瑪雅,這對瑪雅或所有漂亮女人而言都是一種恥辱,我渴望見瑪雅,卻沒有寬衣解帶的慾望,只是嗅她,蹭她,為她削水果煮咖啡,天知道我怎麼了。
我懷着內疚屈膝蹲着,雙掌前撐身體前傾,靜靜地看着瑪雅,等着她哭出來或者向我傾訴她內心無盡的孤獨。誰説不是,即便是偽海龜Eric,有一回在公司中秋聯歡晚宴上也剋制不住與妻子兩地分居的孤獨。這個愛聳肩的偽海龜勾着我的肩膀喊苦叫累。平均一個月回一趟成都,那種小別勝新婚的舒坦更是把剩餘的大把寂寞光陰襯得不像是人過的,所以偽海龜偶爾也會在娛樂場所失身,次日懷着無比的罪惡感給老婆寄去名牌手袋或者內衣,他老婆喜歡成都的安逸,死活不願隨Eric到這個城市裏來,在我看來他們的情況已經岌岌可危,當然偽海龜的生活不關我事,想到他有些不盡人情的做法我還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他的老婆搞上牀。我在乎的是瑪雅,如果我有點責任心的話,真該好好替她想想。瑪雅的父親死後母親嫁了人,生了一個男孩,他們能記起她的時間少之又少,我這個混蛋,只是和她睡來睡去,彷彿愛着她,什麼也給不了她,什麼也拿不出來。瑪雅有十分的條件傍個款爺,但僅僅因為我昧着良心長着一雙嬰兒般的黑眼睛,她就跟了我,真是個古怪娘們兒。我多希望自己一肚子壞水,上牀下牀見面分手行雲流水無牽無礙的,也能一口吞下多麗那條殘缺的肥魚。
呵,瑪雅,這時候我的心軟得扎人,你説話吧,我什麼都答應你,瑪雅。
一定是我的樣子太過滑稽,瑪雅望着我突然笑起來,説道,武仲冬,你這姿勢,像麥克斯,知道我説什麼吧,《南極大冒險》裏頭調皮使壞的雪橇狗麥克斯,頂讓人心疼的,咳,來嚐嚐好酒。她很講究地倒了兩杯,晃着杯裏的紅酒,接着説道,武仲冬,你要是對我沒興趣了,直説,不必勉強,我十分理解,本來嘛,人之常情,大家都有機會再碰到合意的。瑪雅在特高興或特嚴肅兩種狀態下會連名帶姓地喊我,顯然此時屬於後種情況,我得全力以赴。
紅酒像墨水,頭一次覺得難喝,我一口灌了進去。
我説,瑪雅,我愛你。
紅酒要慢慢品,酒裏含有維他命……
瑪雅,給我提要求,為什麼不提呢,你提吧,你想我離婚嗎?
……葡萄糖和蛋白質,《本草綱目》裏説它暖腎養顏,——你説什麼,武仲冬,離婚?嗤,你可別嚇我。
那麼你,瑪雅,你從來沒想過要嫁給我?你總是這麼不在乎嗎?
武仲冬,Jason,別忘了你是已婚男人。
瑪雅的話把我堵得喉嚨發脹,我多麼希望瑪雅要死要活的要和我結婚,眼淚嘩嘩地淌,施展一身的千嬌百媚把我這個已婚男人拉下馬來,讓我確信她愛我,我於她心目中有不容置疑的分量。是的,瑪雅提醒了我,我是個已婚男人,正因為如此,來吧瑪雅,像個普通女人那樣撒嬌耍賴任性地索取你該得到的東西吧,即便武仲冬從來沒有魚死網破的勇氣,也沒有魚死網破的愛情,生活他媽的就是一潭死水,你行的,瑪雅,你能掀起驚濤駭浪的,來吧,逼迫我,用你的乳溝要挾我,用你的細腰恐嚇我……瑪雅,你知不知道,你這種無所謂的表現和藍圖的不鹹不淡毫無區別。我不得不承認,你看透了我,我的確膽小怕事怕折騰,為一點偷雞摸狗的事差點崩潰。
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喉嚨裏嗚嗚的,像要吠出聲來。酒一杯杯興味索然地喝下去,從酒味裏捕捉瑪雅的氣息暗底裏嗅着,熟悉的迷人的一輩子難以忘記的氣味,啊,瑪雅,讓我們結束吧,讓我離開你,讓我結束我對你無恥的佔有。
我默默地望着瑪雅,是的,就像麥克斯望着直升機飛離地面消失在雪霧之中,我是一條被扔在南極的狗。
我趴在沙發上,額頭抵着瑪雅的大腿,相當傷感。
瑪稚開始沒心沒肺地抽煙,精緻的小臉於煙霧中忽隱忽現,咳,好了,武仲冬,這類無聊的話以後別再説了,你那種只為財死見錢眼開的勁頭,應該更徹底一點,比如對待多麗這類母財神,一旦母財神動了芳心,你一定要不怕褻瀆膽大包天地把她弄成凡間女人,她會像七仙女幫董永不惜一切。哈,我瞭解多麗,不小心就在一棵樹上吊個半死,三十六七歲了,愛情觀還是處女。瑪雅沒心沒肺地説着,伸出胳膊與我比了比,説,你瘦了,胳膊像女人的一樣,呀,鬍子又細又軟,喉結都平了,你不會變成女人吧?……武仲冬,睡着了嗎,唉,該回公司了。
在這種情境下打盹很不應該,但連續的工作與應酬,夜裏頭又睡得淺,我實在太困了,尤其是當瑪雅長篇大論的時候,我感到一切都在往下沉墜,我夢見領了薪水和提成,給藍圖買了一隻巨大的鑽戒,那鑽戒閃閃發光,而瑪雅光着雙腳望着我,眼裏頭的淚花閃着鑽戒的光芒。後來我總是想送瑪雅一雙裏面鋪着羊絨的皮靴,我時常在餐館附近的商場溜達,尋思着找機會帶瑪雅逛街試鞋——説來你不信,我壓根兒沒這膽量,但我從這種行為中獲得慰藉,對瑪雅的歉疚慢慢地淡了下來。
04
我回公司時瑪雅把一盒Dior內褲塞給我,她説穿平角褲有益於精子活躍,她未免也太操心了。我把內褲放在公司抽屜裏藏了一個星期,在一個合適的時機裏帶回了家。其實這種事情已經不是問題,我只是為了保險起見,你知道我是個謹慎的人。我原想直接將內褲塞進衣櫃,但為了顯得坦蕩,便厚起臉皮向藍圖炫耀,一是眼光,二是撿了便宜貨。藍圖的態度不鹹不淡,她認為這是不錯的A貨,不過顏色豔了一點,這些貨她的淘寶店裏也有,有時間叫我和她一起上網挑挑。藍圖最後一句是徵求意見的語氣,我在她背後點頭,藍圖那種毫無爭議的信任,使我的心裏升起一股不祥。
婚前藍圖是個小氣鬼,愛盤根問底,路上的美女多看一眼,她對我又擰又掐嘴裏還惡狠狠地警告。才幾年光景,她就喪失了一切好奇心,更沒有翻揹包、查短信的惡習。雖説兩個人相濡以沫,口角柢牾日漸稀少,天下太平了,我有時倒是盼着和她吵吵,我希望她追究這盒短褲的來歷,像一個怕失去老公的女人那樣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細想起來,對藍圖我曾是很動心的。最近的夜裏我總是醒着,看着黑暗中的藍圖,她有點老了,脖子上一圈一圈十分明顯,她也不在意,一個不怕老的女人,心態平靜得可怕。大約從我與瑪雅處上以後,我和藍圖不怎麼過夫妻生活,我的晨勃也消失了,後來連與瑪雅在一起也無能為力。藍圖也不是慾望強盛的女人,晚上偶爾嗅她、蹭她兩下,她只是安靜地配合,從沒有其他要求。以前我們為這個吵過,藍圖很看重的,她把性列為婚姻的標杆。不過,很多事突然就這樣了的,你找不到那個明確的拐點。無論晚間是否快活,早晨的藍圖總是很好心情地給我一杯鹽水,而她做的早餐,無論豐儉,都合乎我的口味。我時而覺得這種生活很難到頭,時而勸自己生活就是這樣。即便是和瑪雅過上了,也不會精彩到哪裏去,興許更糟。瑪雅家務方面是個弱智,清潔衞生包給鐘點工,吃飯有館子,出有車,食有魚,狐朋狗友一大堆,那不是過日子的。當然,我知道瑪雅不會和我過,我隨口説説,請別笑我自取其辱。我已經沒什麼胃口了,只迷戀帶肉的骨頭,在嘴裏嚼來咬去,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響,因為怕別人聽見,我總是坐在角落的位子,頭頂上的電視機是嘈雜的,那是很好的掩護。在家裏我把骨頭藏好,夜裏爬起來,偷偷啃上一陣,有時忘記洗手,藍圖聞到異味也只是嘟囔兩聲,我説過她沒什麼好奇心,她只是翻個身以便睡得更好。我的身體的確瘦下來,像瑪雅説的那樣,骨骼似乎也縮小了,這個我倒是不在乎,大塊頭大胃口是一種累贅,瘦下來我感到很舒服。
我想不出是什麼原因使我控制不住自己像狗那樣行動。以前也喝過假酒,除了次日頭痛頭暈之外,並沒有異常的表現,現在連小區裏一向友善的狗也對我狂吠不止,完全是見到同類所表現的亢奮或者挑釁,它們企圖掙斷繩子撲向我,在主人温柔的喝斥下訕訕地罷手,三步一回頭,目光兇惡。有條來歷不明的黑狗每天一路嗅着跟隨我上班下班,有一次我停下來瞪着它,它不躲閃,竟然笑着擺起了尾巴,嘴角的垂涎一直拖到地上。
我抬起一條腿對着樹幹撒尿,一定是腎虛得厲害,不足五百米的距離一路尿了八次。話又説回來,做sales沒有腎不虛的,熱的凍的肥的瘦的白酒洋酒紅酒啤酒只盯着訂單誰也顧不上腎臟,為了生存我們必得犧牲某類器官,吸煙犧牲肺,喝酒犧牲肝,妓女犧牲生殖器,患乳腺癌的多麗為了活命不得不切除Rx房。啊,尊敬的多麗,你沒有Rx房,這毫不影響你胸懷寬廣的光輝形象。如果不是你,這會兒我一定正瘋狂給51Job求職投簡歷,把自己鍍一身金光,在就業寒流的大好形勢下,騙取面試的良機,別不信我説我是海龜地道的美式英語幾乎無人識破。啊多麗,失業不可怕,但被炒太不光彩,我愛這行業,如果我仍當sales在圈內混,這樣的歷史污點實在是令形象大打折扣。
今晚,我要把對多麗的感激付諸行動,我打算訂下錢櫃的大包間,約多麗叫上她所有的狐朋狗友來瘋狂,不醉不歸。我到免税商場給她挑了一條價值不菲的水晶珠鏈,到Cocopark打了一個漂亮的包裝。手腳麻利的服務小姐誇我出手大方,買這麼貴重的禮物定是送給最愛的女朋友。我含糊地笑笑,走到街上心情出奇的好起來。我想,如果多麗有需要,我適當地獻出一點温情也未嘗不可。她其實挺年輕的,皮膚好,有彈性,兩腿很直,五官也不錯,有點媚,就是性子粗心思不夠細膩,不過這也不算缺點……我儘量將多麗想成一個迷人的娘們,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像上次那樣很不人道地拋下她,不管多麗計不計較,我都做好了被她蹂躪的準備。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二十分鐘,吩咐服務生把洋酒調好,加了冰塊,我事先和錢櫃經理打過招呼自己要帶一瓶洋酒,酒是瑪雅贊助的,她很有興趣看我和多麗的發展進度,不介意推波助瀾。
水果盤先上了,櫻桃、西瓜、小西紅柿全是暗黑的,我不再感到吃驚,我在灰暗的色彩裏心緒平和。包間很大,我孤零零的佔着一小塊地方等待多麗和她瘋狂的女友們,不躁動不矛盾不猶豫不彷徨,放下瑪雅,便不再是陷了蹄子的驢。我平靜得像個白痴,軟在豪華的包問沙發裏,大屏幕無聲的畫面與歌曲一首接一首,服務生進來又退出。不知多少首曲子之後,多麗來了,身後並無人大呼小叫,她像片樹葉飄進來,落在我旁邊,一身很重的藥水味。我什麼也沒問,她什麼也沒説,只把服務員請出去,先幹了三杯。我點了她喜歡唱的歌,把音量調大,她抓起麥克風,吼了一曲《青藏高原》。多麗平時唱這歌十分拿手,這次卻有幾回破嗓音,最後一句乾脆唱跑了。
時間和酒一起慢慢地下去了,多麗的臉紅得發光。關於我獻水晶珠鏈以及替多麗戴上脖子的情節就此省略,那裏頭有虛偽的温情,包括多麗的高興,也是裝的。無論如何,我和她之間都是一種交易。但後來的情況不同,因為多麗態度誠懇地談起了瑪雅,並叫我對瑪雅保持警惕,“她很有問題。”
我以為這屬於女人之間的嫉妒與爭風,不往心裏去,更何況我打算離開瑪雅。
多麗説,Jason,你可能不太瞭解瑪雅,當年她的丈夫另有女人,鬧得厲害,不久那個女人很蹊蹺地死了,瑪雅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其實,她並不是什麼主編,她不喜歡工作,前夫給她的錢花不完。據我所知,瑪雅恨男人,她的女權就是這麼來的……她只想搞破壞,不想得到任何東西,我知道她讓幾個已婚男人吃盡了苦頭,她有很多名字,青蘿、冰倩、美心,呵,到你這兒就成了瑪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沾上她的男人沒有不遍體鱗傷的,呵,你怎麼樣?
我張開嘴,舌頭伸出來長得嚇人,連忙縮了回去,説道,她沒對我怎麼樣。多麗説瑪雅做事情很有技巧,這時候想退出恐怕遲了。我感到包間裏光線陰森,脊背上起了一股寒意,悶頭喝了幾杯,想象不出瑪雅的壞。但我相信多麗,我欠她的,並非一條水晶珠鏈可以償還,我真誠地希望能彌補上回的缺口,不過很遺憾多麗沒有和我睡覺的意思,她比老修女還正經。我不得不替藍圖感到安慰,內心對多麗無比的崇敬,她是個高尚的女人。但轉瞬多麗的高尚便一錢不值,她告訴我她已經從福斯公司離職,我的魂都被驚跑了,眼前一片漆黑。啊,多麗,你高不高尚無關緊要,假如你留在福斯公司,哪怕你是條卑鄙淫賤的母狗,我也能和你保持融洽的友誼。我心裏想着多麗擁有的資源,對她離職的事惋惜傷感,簡直是痛心疾首。我很違心地説無論如何咱們都是好朋友,一定保持聯絡,有空就約吃飯唱歌。
多麗模糊地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説,你雖然做了sales,但仍是個好人。
最後多麗爭先買了單,這又加重了我心裏頭的負罪感。我本想送多麗一程,但她有自己的迷你Cooper。看着多麗在黑夜裏消失得一乾二淨,我沒想這次竟是一次死別。不久後多麗死於癌症擴散,我才知道她離職的原因,聽説是她自己放棄治療,迫不及待到陰間與她的雙乳團聚去了。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多麗的死與自己有關,具體點説,與我那一次棄她而去有直接的聯繫。
05
我倒了大黴,接手福斯公司這個客户後,業績始終為零,連請吃飯都約不到buyer,這些小娘們接二連三地休假,小夥子也矜持得無懈可擊,好不容易約到兩個又臨陣變卦,弄得人焦頭爛額。我像個小黑球在佔地千畝的福斯公司滾來滾去,名片發出一摞又一摞,才略微和兩個小部門的小buyer扯上幾句笑談,你一定會同情我,我只不過是每天和他們扯淡的無數sales當中的一個,過兩天再給他們電話,他們便問你是哪一個Jason,我只得向他們描述我高個白淨斯文的樣貌特徵,同時悲哀地發現,我那種令人過目不忘的時代過去了,多麗的死帶給我前所未有的損失。
公司裏有些幸災樂禍的雜種偷着樂,尤其是細嫩的小娘們兒,我這三十出頭的已婚男人在她們眼裏完全是個作廢的老傢伙,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她們的天下,這種現貨買賣的確只適合小年輕拚打,我越來越跟不上它的節奏了,我身體的變化加速,背也弓了,十個手指頭懸空時也像打鍵盤那樣抽筋,雖然腦海裏儲存了上千種電子產品的型號與價格,但也於事無補。我做好知難而退的準備,打算主動向偽海龜Eric提出辭職,保全臉面,所以當偽海龜把我叫到辦公室時,我先下手為強,立即遞交了辭呈。
偽海龜吃驚地看着我,我很鎮定地微笑,表示這是深思熟慮的行為。但偽海龜也讓我大吃了一驚,他説公司本來在商量你的發展問題,下半年將在長沙設立分公司,考慮到你經驗豐富,原本打算任命你為分公司經理,全面負責長沙的工作。不等我説話,偽海龜深表遺憾地攤開雙手聳聳肩,這是他的經典表情,他還很負責任地嘴角下扯配合聳肩動作,這一切完成之後,他大方地給我斟了一杯昂貴的鐵觀音茶。
我突然一腔怒火,心裏罵他媽的,公司真有這樣的安排,為什麼不早和我通氣?我雙手撐在偽海龜的辦公桌上,身體前傾,嗓子裏嗚嗚地響,我感到被捉弄了。
偽海龜接着很富人情味説,唉,像你這樣的人才走了,是公司的損失,晚上一起吃飯,同事一場,全公司的sales和buyer一起歡送你。
我聽着忽然流下了眼淚。
偽海龜説你不用激動,這也是公司的規定,每個對公司做出了貢獻的員工離職,公司都要歡送,公司以人為本嘛。我訕訕地,擠出幾句感謝的話,只聽見自己聲音尖細,端茶杯的手翹起了蘭花指,驚得噴了偽海龜一身茶水,他居然很紳士地擺擺手,説沒關係。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待要拷貝一些資料,電腦已經被密碼鎖住了,我所有的客户資料也被沒收,按規矩我三年內不得去同行業的公司。公司的動作這麼幹脆利索,不像對待一個即將被重用的人,我不得不懷疑偽海龜言語的真實。最後我請求打開電腦取點個人重要資料,偽海龜經過慎重考慮同意了,在電腦人員的監視下,我心情複雜地拷走了幾張無謂的照片。
於是,我前所未有地擁有整個上午的空閒,當然還有下午、明天、後天、大後天……我手裏拎着電腦包漫無目的地走上大街,世界沒有色彩,只有暗以及更暗,灰以及更灰,一塊小木板上寫着“青青綠草,腳下留情”,但草地是白色的,一片白色的草地,幾隻寵物狗在那兒撒歡。
不知道是疲乏還是鬆弛,我感到整個人輕了起來,似乎正嫋嫋騰空,像一粒塵土那樣飛向宇宙。後來我在路邊的長椅上像個娘們似的埋頭哭了一陣,發現自己到了瑪雅的住處,我按了很久的門鈴,但瑪雅不應答,我知道她在家裏。
我的胸口又疼起來,我摸到了腫塊,想到報紙上説男人也要警惕乳腺癌,便兩腿生風趕往人民醫院,醫生查不出原因,竟荒唐透頂地説我的Rx房好像正在發育,真是庸醫當道。我索性做了全身大檢查,內科外科眼科大小三陽全面體檢完畢已是下午三點,檢查結果需等三天。
這期間我十分懷念多麗。
從醫院出來,離歡送晚宴還早,我從沒有過這麼奢侈的空閒,經過電子投籃機,我掏光了身上的硬幣累得大汗淋漓,然後進遊樂場坐了很久的碰碰車,人們撞擊我發出嘭嘭的巨響,開心得哈哈大笑,後來在場外看他們碰撞了一陣,想到世界上每天都有這樣的閒人和各種行樂的方式,覺得十分荒謬。
我絲毫沒想下一步怎麼走,被公司規定必需二十四小時開機的手機可以關了,訂單不用跟了,客户的欠款不用催了,真真假假的酒不用喝了……我只想關門閉户大睡幾天。有一瞬間我想推掉公司的晚宴邀請,出於職業的忍耐慣性,我還是準時到場。那種場面沒什麼可描寫的,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和富麗堂皇的虛假情感在活靈魂的酒後總是氾濫成災。在這種因我的失業成就的狂歡聚會上,我表現得十分節制,最終很體面地告別了活蹦亂跳的公司同仁,回到家裏不過八點半鐘。
我這種早歸實屬罕見,藍圖的驚訝可想而知。其實這只是我的想法,藍圖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喜,她似乎把我當時間了,但我分明看到她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她到電腦前繼續忙,她説有些買家的諮詢需要回復,還有收發貨需要確認,還要給買家評分,個別買家喜歡刁難人,鬧出一些損她信譽的小糾紛,要請淘寶店小二出面調解。不過,一向不鹹不淡的她有點喜慶的樣子,她和我聊了起來,她店裏的銷售業績增加了不少,她考慮辭去公職,專門經營網上的店鋪。我本能地説恐怕不行,機關工資雖然不高,好歹是個飯碗,女人要圖個穩定。藍圖露出罕有的笑容説道,你太保守,等我把生意做大了,説不定可以養着你。我説我是男人,不是寵物狗。藍圖朝我揮揮手,説,你過來看看我的交易記錄,看我每筆賺多少,你就不會反對了。
我興味索然的湊過去,藍圖點開了歷史成交頁面,鼠標有選擇性地停留,並字正腔圓地念道:LouisVuitton領帶,紅色,一口價三百八十元;Pakerson男式皮鞋,四十二碼,一口價四百六十元;Dior男式平角內褲,XL碼,一口價一百六十五元……
我屏住呼吸,身上冷得出奇。
仲冬,這個瑪雅是我碰到的最好的買家。你看她住佳兆公寓,多好的地段呀,去年開盤均價兩萬三,就是大劇院那兒,離你公司不到兩百米吧……你看,她對男裝的品牌挺有研究的,出手也很大方……
我身體僵直,裝出厭煩這種婆媽事情的樣子逃開了。別問我後來怎麼了,我不會和你一樣很愚蠢地猜測藍圖到底知不知道我和瑪雅的姦情,你應該立刻明白,心狠手辣的瑪雅,她並不是忠誠的阿拉斯加雪橇狗,她是一頭仇恨的母狼,多麗説“沾上她的男人沒有不遍體鱗傷的”,只是我現在才看見我表面完好,內裏五癆七傷的生活,多麼愚蠢的掩耳盜鈴啊!
06
三天後,我在街上游蕩,人民醫院給我電話,要我去取檢測報告,我當時已經忘了這回事,我甚至毫不關心體檢結果,死活由天。我去到醫院,立即被神秘地轉了大學附屬醫院的某個房間,幾個表情嚴峻的實習生模樣的年輕人站那兒,見我進來,眼光閃現出如獲至寶的貪婪。其中一個很客氣地將軟椅子搬給我,清我坐下,説主任馬上就到,他好像十分珍惜與我的近距離接觸,那眼光幾乎要將我的肉體切開。
這時我有點恐慌了。
似乎是防止我逃跑,有兩位主動守存門口,這時的煎熬不遜於藍圖對我談論瑪雅時的程度。
戴大框眼鏡的主任來了,手裏捏着我的體檢表,示意我坐到他辦公桌對面。實習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主任左右站得筆直。主任翻開病歷問道:
叫什麼名字?
武仲冬。
年齡?
三十一。
婚姻狀況。
已婚。
什麼職業?
外企sales。
有什麼嗜好?
談不上可有服用什麼藥物?
沒有。
坦白對健康有好處。
每天喝一杯鹽水。
夫妻關係如何?有沒有第三者?
你問得離譜了。
那就實話告訴你,你長期在服用雌性激素……
——雌性激素?我大喊一聲,騰地站起來,腦袋裏嗡嗡直響。
是這樣,長期服用雌性激素,會變得女性化,喪失男性功能……最近幾個月,你有沒有感覺到身體狀況的變化?
……啊,不,不可能……
武仲冬,今天我們請你來,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研究生對你的身體變化做分析和研究,我們會付你酬勞……
庸醫,神經病!我忍無可忍,齜牙咧嘴地撲向戴大框眼鏡的主任,但被年輕的實習生輕易地反剪了雙手,我的胳膊發出咯嚓的響聲,手好像被手銬死死地銬住了。實習生面色冷漠地圍住我,我才發現身體成了空架子無力反抗,我吃了一點苦頭,感覺自己落在一羣面目猙獰的劊子手中,他們正打算將我開膛剖肚……我説不清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辦公室的,街上的嘈雜撲頭蓋臉,我慢慢加快腳步,速度越來越快,我把手機扔進下水道,穿過一片白草地時,幾隻互相追逐的寵物狗也跟着我瘋狂地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