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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黄柳

    太阳很白,白得就像没有。母亲和弟弟出门就各自拖了一截影子。地上烫,弟弟小冬弹了几步。在屋子里的桑桑意识到日头强劲,正安静地烘烤地面的一切。从蝉的清晰与平稳的鸣唱声中可以听出,一丝风都没有。塘边的柳树叶子被毛毛虫啃花了,远看还是绿成一团,柳条仿佛是筛漏下来的绿色水流,落到塘面,凝固不动的姿态显得苍老,而春天的时候,淡黄柳叶正柔嫩娇弱。

    母亲和弟弟融化在太阳里。桑桑在母亲的梳妆镜前站住了。那是一面晚清的梳妆镜,暗红木镶边,繁复的龙凤图雕刻得生动灵活,镜面点点斑渍,像飞虫的排泄物。桑桑用手指擦了擦镜面的斑渍,见自己长眉细眼,眼珠子漆黑,极像照片中的母亲。无疑,母亲年轻时是一方美人。曾和一个长沙知青谈恋爱,准备结婚时,长沙知青突然有条件返城,抛下母亲走了。母亲后来嫁到益阳,生下桑桑,调教有方。桑桑喝鱼肝油长大,打个饱嗝也冒肝油味。五年级就发育完毕,现在读初二,已长成一个标准美少女。

    事情的最初很简单。春天时,桑桑认识了书店的老板鲁一同。后来,这个干净斯文的男人就不断出现在村子里头。

    这天,饭后没多久天就煞黑了。月亮爬上来。月色发烫。闷热的夜晚像个蒸笼,萤火虫在树丛中闪烁。弟弟小冬到河里洗冷水澡去了,母亲在浴室里洗得哗啦哗啦响。桑桑悄悄溜到河堤上,远远望见鲁一同,正慢慢踱步,月光下的身影虚无缥缈,似乎马上就会消融。

    桑桑赶了上去,在鲁一同背后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鲁一同转过头,有话不说,笑眯眯地望着桑桑。

    月上柳梢头。一句话也没有。桑桑跟着鲁一同往前走。她感觉内心甜蜜,月色很美,长堤和河流像梦里一样神秘,堤面平整泛白,人宛如在水面漂行。

    回头已看不清自己的家,桑桑如梦初醒。鲁一同往前面一指,桑桑看见夜里的兰溪镇,和水里的倒影连成一片,灯光落在河面,水中灯火既繁华又落寞。

    桑桑望望河面,看看月亮,突然加速步伐赶到鲁一同的前面。

    墙壁比灯光更为昏暗。水泥花窗的缝隙里塞满了烂鞋。楼梯过道摆放着许多蜂窝煤,堆积的箱子、腿脚不全的桌椅一直架到天花板。蜘蛛丝绕满泛黄的灯泡。走廊更是繁杂。桑桑没想到鲁一同的房间那样光鲜,颜色搭配很妙,被子的花色粉红,还有墙上的画、台灯、家具……鲁一同给桑桑倒了一杯茶,自己打水洗脸。

    桑桑拘谨。她觉得水杯很漂亮,试图辨别它的颜色,又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找话说,脑子里好像被冲刷的沙滩,过去的记忆全被抹掉了。这时候,任何人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也很突兀。尤其是鲁一同拧毛巾时,水落在白色铁皮脸盆里,就像脆雨砸上青瓦屋檐。白色脸盆外面画上去的两只红鸳鸯,似乎要惊恐地展翅而去。

    鲁一同着白衬衫的背影,像一块橡皮,不断地涂擦桑桑在心里头乱写的字。见鲁一同把毛巾搭上洗脸架,桑桑慌忙垂下眼,看见三个脚趾头从红凉鞋里冒出头来。

    “你也擦擦汗吧。”鲁一同端盆水走过来,放在桑桑脚边。

    “我不洗。我要回去了。”桑桑看到水在脸盆里晃动,盆底的两只大红鸳鸯让她觉得水是血红的,她惊慌地站起来,仿佛这盆水给了她充足的理由。

    “桑桑,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鲁一同用身体挡住她。

    桑桑过不去,退了几步,一脚踩翻了脸盆,水泼了一地,脸盆在地上哐当哐当打旋。

    桑桑心扑腾得厉害,身上汗水更多。灯光下的房间里就像一个黄昏,鲁一同的脸是温和的夕阳,辉映山川、河流、田野、农舍,那是一种令世间万物信赖的温和笼罩,万物因此不惧怕黑夜。一股不明来历的晕眩袭击了桑桑,衔接了桑桑在路上的那丝甜蜜。然而,母亲可能正在四处找寻她,这种不妙可能咯嚓剪断了桑桑心里的那根甜丝,又想到还要赶几里地的夜路,必得经过一小段的乱坟山,桑桑更是方寸全乱。

    “太晚了,我真的要回去!”桑桑像头小牛犊,低头俯冲。她的坚决使鲁一同更为果断,他一把抱住桑桑,两条手臂密实地缠住她,动用技巧与力量,温柔地把桑桑压倒在床。

    桑桑没有动。鲁一同将她压倒在床时,她感觉到某种舒服,就像洗澡时全身浸入温水当中。

    瞬间很静。只听见窗外一对年轻男女打情骂俏。

    “我真的喜欢你。”鲁一同说,并且一只手探到桑桑的裙子底下。

    桑桑尖叫一声,仿佛被水烫了,压低嗓门喊道:“放开我,我要回家”。

    鲁一同像块巨石,桑桑掀不动他。她和他争斗了一会,很快,她的双手被鲁一同用一只大手攥紧,他附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他身上的香味像春天的淡黄柳,气息清新迷人,桑桑又安静了。但是,恍惚间,她听见母亲在喊“桑桑,桑桑”,她蓄足力,把鲁一同拼命往外抵,鲁一同仿佛是焊在她的身上,推脱不动,恼怒中桑桑狠咬了鲁一同手臂一口,后者仍不放手。

    “让我回家吧。”血从桑桑咬过的肌肤里冒出来,她吓坏了,哭了。

    回答桑桑的是更为密实的身体覆盖,和角落里的几双干净女鞋。

    月亮正圆。乡村的月光散发槐树香味。窗页的影子斜印在房间里,挂了蚊帐的床,像一只纸盒。纸盒边框暗红,暗红边上下宽,左右窄。纸盒上方如扣了一顶空心帽,帽沿竖立,边纹是起伏的,月光使床架表面呈现凹凸不平的阴影,若在白天,能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张具有晚清风格的床,据说是桑桑的曾祖父结婚时所用,有名的三滴水床,全部用黄杨木做成,采用榫卯结构,衔接紧密,雕花板上的每一处都有繁缛精细的雕刻,密集的细格子里有许多菱纹、动物、植物、人物形象,组成热闹而丰富的构图,只是个别图案已经残缺,并且落了灰尘,就像陈年往事的遗骸。床前还配有踏板两块,呈梯形,雕花板栏额三层,四脚状如马蹄。人要上床歇息得先脚踩踏板,把鞋子脱在踏板上,再落了床帷,挂帷帐的铜钩碰到木床,会发出清脆声响。家具色彩的黯淡与古老,使房间里死气沉沉。

    桑桑自觉闯了大祸,下了鲁一同的床就一路飞跑,裙衫湿透,见母亲房里的灯熄了,心里稍有放松,敛声屏息摸黑撩开蚊帐就要上床,脚刚踏上踏板,忽然床上有人说话。桑桑一路惊魂未定,这下只觉得魂魄都飞了。

    说话的是母亲。

    母亲摸到她湿透的裙衫,低声道:“说,发生了什么事?”

    桑桑厌恶母亲的敏锐。母亲的态度让她觉得今晚的事情很羞耻。

    床上闷热,桑桑身上流出新的汗水。

    母亲追问了一句,桑桑听出母亲的声音发抖,她原本编好了谎言,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色隔着纹帐显得晦暗,母亲只是一团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桑桑仍不说话,她不喜欢母亲声音里头那种夸张的崩溃。她的心蹦得很快。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了鲁一同的家里,她始终在作一种没有出门的假设。母亲的手影晃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桑桑明白母亲是在擦眼泪,这才说自己去了同学家玩游戏,疯出了一身汗。母亲当然不相信,进一步逼问:“在什么地方,和谁?”仿佛一把尖刀对准桑桑的心窝。

    “总之什么事也没有,我想睡觉。”桑桑感到身体刺痛。母亲像一个偷窥者,对她今晚的秘密穷追不舍。桑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鲁一同的家里。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说。母亲熟知桑桑身体的每个细节,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事实上,到桑桑的身体开始发育之后,母亲只能凭记忆去想象她身体的变化。失去对桑桑身体的掌握,使母亲内心一片虚空,或者恐慌。今晚尤甚。因而母亲对桑桑产生“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绝望的疑问,一点也不奇怪。

    窗外蛙声鼓噪。大约是月亮移了位置,月光爬到床头,擦亮母亲的半边脸,青灰的脸色使桑桑暗自吃了一惊。母亲似乎陷入在某种追忆里。

    一只蚊子哼唱。桑桑又说了一遍睡觉,并且真的躺了下去。为什么要去鲁一同家里?桑桑的身体里抽出一丝懊丧,一圈一圈,慢慢地缠绕,最后箍紧了她。

    那片光挪到母亲的肩头时,母亲的脸完全暗了。同时在光影中的,还有桑桑的两截瓷白小腿,它们叠了起来。它们疼。那片光疗伤似的铺在上面。

    母亲突然的动作使光影凌乱,她扑向桑桑,想脱桑桑的短裤。桑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敏感,她反弹似地坐起来,脸凸现在那片光中,惊愕的表情使光亮也显得夸张:

    “妈,你干什么?”

    “我要知道你干了什么。”母亲只是一团影子。

    “我什么也没干。”母亲的行为使桑桑感觉受到侮辱,眼里有了泪光。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说的是事实。可惜此时她仍能清楚地描述鲁一同家那几双干净的女鞋的颜色与款式,房间的陈设色彩,它们都残留着新婚喜庆的痕迹。尤其是洗脸盆上那对血红的鸳鸯。她仅仅是咬伤了鲁一同的手臂,恰恰因为咬他一口,她当了鲁一同的帮凶,击败了自己。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母亲绝望。

    桑桑嘴唇哆嗦,咬住不哭。

    这年冬天,比往年冷,连河面都结冰了。冰上铺了雪。矮在堤坡上的枯草冻成珊瑚状;屋檐下凝垂了冰条子,利剑似的悬挂;柳树杆向北的一面铺了一层冰皮,但枝条柔软,风一吹,沾在树节上的雪花散落,扬起白雾一团。烟囱的温度在雪色屋顶画出一个灰圈,一柱青烟使天空更显干净,而鸟雀的欢叫更使其间荡出清澈水纹。

    桑桑每次到镇里,总是惶恐,好像被人逮住的麻雀,虽有羽毛掩饰麻雀心脏的嘭嘭直跳,眼神的慌乱却无从躲藏,她既害怕忽然碰到鲁一同,又时刻准备着。她很想知道那晚以后,他再见她时的表情。她需要那个表情,就好像那是一个谜底,一个她为什么到了他家里的谜底。但是,直到胡子长满鲁一同整张脸,淹没他的五官神情,桑桑再也没有遇见这个人。

    到这个冬天,桑桑才觉得自己裂了。对镜梳头时,那种碎裂感尤为突出。镜面上的苍蝇屎斑更重,人已不是从前的人,比缺胳膊少腿更为残缺,她对着镜子哭了。她反复将时光打乱拼凑,希望重新编织一个现实,然而,事实就像家中那只打碎了的青瓷碗,诞生出许多锋利的刀口,惟有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被扎出血来。母亲则在努力粘合它们,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制造一个生活的赝品,并且让自己相信它是真的。

    现在,桑桑对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别扭了,它们像镜面上的屎斑,贴在完美的耳垂上,分外刺眼。她仔细回想自己穿耳洞的原因。当时村里的老太太手捏绣花针,已经给几个小女孩穿了耳洞,并用茶叶梗穿插其中,预防溃烂。她们都说根本不疼。桑桑感到好奇,不相信针从肉里穿过去会不疼,如果不是疼,会是什么?

    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留下了耳洞。桑桑慢慢地对它产生了厌恶,后悔像后园的荒草,一下子蔓延到了台阶,草茎上结着干瘪的果实,擦到皮肤就发痒。她幻想耳朵是泥,揉一揉,耳洞就平复了,重新像圆润欲滴的水,完美无缺。但事实并不是梦,醒来就会消失,桑桑的幻想从来没有实现。她穿了耳洞,从来没有戴过耳环,穿耳洞并不是因为喜欢戴耳环,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戴。穿耳朵不是疼,而是悔,就像和鲁一同的那个晚上,前者挖空了肌肉,后者凿空了心灵,两者都是覆水难收。

    去益阳市教师进修学校,要走过几里长堤,穿过简陋的兰溪镇,在镇的另一边,有个简单的公共汽车站,搭乘简便的汽车,约行驶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车站里原是卵石地面,没多久卵石变泥球,天晒扬土,落雨泥泞,每一辆车都从泥巴堆里打滚出来的,连玻璃窗上都溅了黄泥。车里的座位除了落屁股的那一块被磨得干净以外,椅脚椅背都是泥,车厢里泥沙更厚,夹杂果皮纸屑,蹂躏得面目模糊。车一路经停白家段、腰铺子、七里桥等数个站点,车换档时犹如破嗓子咯吱怪叫,还要避开横过马路的牲畜、行人,遇到车会减速,或者让行;有时候两边都是田野,有时农民房建得像两堵长城,蒙灰失色的墙壁上涂着“计划生育好”、“一胎上环,两胎结扎”以及“喝红桃K补血”之类的排刷大字,另有大米加工厂、陈记牛杂铺、为民代销店等面目正经、带有商业气息的招牌,所有这一切显示出时代的粘滞感,似乎要挣脱与发展,又像是安分与退缩,与刚到进修学校的桑桑一样,仍然混沌未开。

    这条路走熟了,桑桑也熟了。进修学校快毕业,桑桑与正在五中读高三的初中同学乌获君好了。五中就在兰溪河畔,离兰溪镇几百米远。某个周末桑桑回家,经过五中,在长堤上碰到乌获君,才知道乌获君一直暗恋她。桑桑因鲁一同事件后,埋头读书,遵照母亲的意思,考了教师进修学校,较为轻松地跳出“农门”,晃眼便成了城里人。再次碰到乌获君时,桑桑才发现自己一直喜欢他,几年不见,他变得瘦高清秀,一副书生气派。

    乌获君家里穷,住的是泥砖墙的茅草屋,但乌获君长得不像茅草屋里出来的人。他干净利索,书念得好,人长得也好。桑桑把乌获君带回家时,母亲很高兴,觉得乌获君比长沙知青俊,又以为他是桑桑城里的同学,更觉得事情完美。即便桑桑告诉母亲,乌获君是邻村的人,母亲也赞赏乌获君会有大出息,没有反对桑桑和乌获君好。母亲有母亲的想法,乌获君读高三,成绩不错,是值得期待的,一旦他考上大学,就是一名大学生了,作为中专生的桑桑,明显略有高攀。不过,在益阳这块地方,女中专生找男大学生,女大学生找男研究生,是约定俗成的,反之倒是怪事。

    乌获君的母亲砸锅卖铁供他读书,出嫁了的姐姐为他也是不遗余力。乌获君懂事早,熟得也早,与桑桑谈恋爱知道应该克制,但少年终不如已婚男人那样收放自如,且越克制越热烈,还是乱了阵脚。桑桑周末偷偷到五中堤边上会他,面朝兰溪河,背对杨柳岸,把手言波光粼粼的童年,以及蓝天般广阔的希望与生活,有趣得像鱼跃出水面,鸟落在枝头,云探头入水,时间溜得飞快。乌获君叫桑桑等他,他一定能考上大学。桑桑说不管怎么样,她都等他,她低头说了一个字,他没听见,她便用树枝写了一个单词:LOVE;他在后面添了一个:FOREVER。

    有一次,桑桑来会乌获君,在兰溪镇看到鲁一同,手抱孩子,胡子拉茬,完全是中年男人的潦倒相。桑桑躲起来,脑海闪现从前的一幕,又飞快地消逝了。她感到过去的自己无比荒唐。她居然会跟鲁一同到了他家里。他什么也不表白就占有了她。她半夜三更在长堤上奔跑回家。那晚的月光白得瘆人。她知道,自己未曾爱上他,现在连熟悉感也谈不上,完全陌生,但感到那晚湿透的衣衫还紧贴在身。桑桑原以为鲁一同不在镇里生活了,当她再次碰见他,他手抱孩子,胡子拉茬,她吓了一跳,她感到他是兰溪镇里的阴魂,兰溪镇像座坟墓一样,在她离开村庄到城市,在她从城市返回村庄,在她与乌获君约会时,她都必须穿越此地。桑桑强烈反抗自己的这种情绪。几年过去,他萎靡了,她鲜活了,她已经不是当年的乡里妹,不久就会是一名老师,她为什么要怕他,兰溪镇不是他的,她无需为躲避他绕道而行。

    再碰到鲁一同时,桑桑身材挺挺,一米六三;桑桑鼻梁高翘,亮出年方十八的鸭蛋脸迎面而上。她觉得鲁一同看到了她,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似乎马上就要认出她来。当他漠然移开视线,桑桑知道他认不出自己了。她一面为此高兴,一面又觉悲伤,不知道一个男人需要经历过多少女人,才能忘记他经历过的女人。桑桑多年来一直努力忘记,却始终难以磨灭的那个晚上,似乎随着鲁一同的淡漠轻易地消失了。仿佛被那个夜晚的恶魔释放出来,使她重新来到人间,她对自己也陌生了。那个晚上因此像某块砖头隐没于城墙之中,太阳在兰溪镇的上空,照亮了所有的阴暗角落。桑桑穿行于明媚小镇,心情明媚。

    不太明媚的是,乌获君高考落榜了,桑桑一天都没法隐瞒,分数一出母亲就追问过来了。母亲先是替乌获君惋惜,这样的结果太出乎意料。母亲的惋惜是真诚的,甚至还红了眼眶,与其说是为乌获君,勿宁说是为了桑桑。乌获君早就傻了眼,痛苦难当,一方面是辜负了家里的期望,另一方面是他和桑桑之间隔了一条无形的银河,有愧于桑桑的爱恋。桑桑则自责她影响了他的学习,安慰他重读再考,她依然等他。乌获君说他不能重读,他重读就不是人。桑桑不喜欢他说气馁的话,重读生是坚持不懈不服输的人。乌获君还是说打死他也不重读,就算是失去桑桑,他也不能重读。桑桑说考大学是个人的事,人的未来和命运靠自己把握,就算是失去我,你也应该重读。乌获君眼圈红了,头扭到一边,对河水说,上不上大学对我不重要,对你重要?桑桑气道,乌获君,难道你忘了你家里送你读书付出的代价?你就以这样的态度回报她们?乌获君转过头,眼泪落下来,桑桑,正因为这样,我不能再重读了,我不能再让我妈苦,不能继续让我姐偷偷卖血供我了。我想去当兵,考军官大学。

    乌获君高考落榜,再去桑桑家时,桑桑的母亲完全拉下了脸。桑桑的母亲拉下脸来也很好看,看不出凶相,所以乌获君照样来桑桑家。桑桑母亲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乌获君最后一次去桑桑家,被桑桑母亲用扫把赶出家门,并勒令他们不许再有往来。那时乌获君已经当兵,桑桑也已毕业分配到羊角乡五七中学教书,暗地里和乌获君书信频繁。乌获君首先到五七中学找桑桑,没找到,马不停蹄地赶到桑桑家,天已经黑了,斜雨横飞,衣服湿了,冷得牙齿打颤,连门都没能进,被桑桑母亲堵住了。他看见桑桑房间里的灯亮着,桑桑的影子晃来晃去,始终不敢出来见他。乌获君对桑桑的母亲说他一定考上军官大学,如果考不上,他保证一辈子不见桑桑。桑桑母亲表示,他只有在考上大学后才可以见桑桑。乌获君便在门口求她,让他见桑桑一面,他马上就要回部队了。桑桑母亲坚决不许。桑桑从里屋出来,被母亲喝斥回去。桑桑心里怨母亲势利,不敢声张,只是低声哀求母亲。然而,即便桑桑的话是一个凿子,也奈何不了母亲这块石头。凿子与石头的对抗碰出一些尖锐的声响与火花,但是转瞬即逝,凿子只是进一步了解到石头的顽固与坚硬。桑桑依了母亲,眼巴巴地看着乌获君,他穿着军装,头发正在滴水,眼比夜黑。即便是这样对望,母亲也不允许,将桑桑往屋里推,从墙角拾起扫把赶乌获君。乌获君不动,扫把便落到乌获君身上,桑桑母亲愣了一下,扫把一扔,嘭地关上门,见桑桑流眼泪,说道,以后你自然会明白,我这是为你好。

    桑桑每周回一趟家,要是落雨,路上烂泥和水,懒得走,便呆在学校。久之桑桑也嫌生活单调,环境差,觉得自己并没有离开农村生活,穿上漂亮衣裳,没有男生欣赏,夜里想吃臭豆腐麻辣烫,周围只有庄稼。早已听腻一窗蛙鸣或者虫声,想念昏黄的街灯与小报刊亭,还有阔净的街道、时装店里的模特、电影院和冷饮厅。

    稻田绿了又黄,兰溪水退了又涨,村庄还是那个模样。市里有同学下乡看桑桑,弄得桑桑长吁短叹,她们鼓动桑桑辞职去外面发展。桑桑没想到自己跳过“农门”,仍在门内,在市里无亲无故,要调离五七中学,到头来还得靠嫁人。从前在市里读书的优越感也被磨掉了,她和学校里的赤脚教师几乎没有区别,假如一辈子困在乡里教书,书白读了,前途渺茫了,爱情也不美好了。桑桑又想到乌获君,不知哪年可以考军校,是否考得上,考上了还得读几年,等他读完她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

    桑桑和乌获君保持书信联络,对乌获君的前途将信将疑,但从乌获君的来信描述中,又隐约看见自己当了军官太太。可惜时间太过庞大,大到桑桑无法掌握,对于其中的变数无招架之力。桑桑早上在桔园里吊嗓子,练美声,左邻右舍听到觉得既新鲜又滑稽,都认为桑桑没留在城里工作太可惜了,于是热情地发动三姑六婆替桑桑在城里物色对象,桑桑母亲也托了人,条件要求男方必须是城市户口,在益阳市里工作,最好能将桑桑从五七中学调到市里。

    陆续收到一些信息反馈,经过仔细权衡,桑桑母亲将目标锁定在法院工作的李阔朗。李阔朗是个小法官,也是农村出身,大学毕业工作四五年了,干净斯文,略有积蓄,惟一的缺点是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和乌获君没法比,不过桑桑母亲认为,乌获君一表人才,于桑桑的幸福生活关系不大,生活是具体的、实在的,李阔朗具备过好日子的条件。

    李阔朗一眼就看上了桑桑。桑桑内心有乌获君做参照,对李阔朗印象不深,波澜未兴,当李阔朗说马上可以将桑桑调到益阳市赫山小学当教师时,她的心有所动摇,但随即平静下来,并且更为坚定地等待乌获君,他在部队表现十分突出,获了二等功,从后勤部调到宣传室,报考军官学校的可能性更大。即便他不能上军官学校,桑桑照样爱他,像他在兰溪河边写下的那样:FOREVER。

    桑桑母亲问桑桑对李法官的看法,桑桑说不出好歹。母亲说李法官的叔叔是教育局的,亲事一定,立刻着手办调动关系。桑桑不吭声,说她的感情不是商品,怎么能用来交易。母亲说这不是交易,将来你是李法官的人,他有责任将你安排好,这是他的义务。桑桑说我在五七中学教得很好,没想过要到市里去。母亲气道,人往高处走才对,你愿意呆在那里,我可不愿意,我要你在城里生活,干净体面,扬眉吐气。桑桑觉得母亲没有错,母亲是为她好,因此又说不上话来。母亲又说,不听老人言终归是要吃亏的,我比你多活几十年,看的比你长远。乌获君那孩子是不错,可惜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错路,妈跟你说,爱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李法官人品好,除了长相比乌获君弱,哪方面都比他强出许多,再说你得想想自己不是个完整的身子。桑桑起初不依,母亲也曾软硬兼施,最后让桑桑妥协的不是母亲的耳光,也不是母亲布满皱纹的哭声,而是母亲的这番话。

    桑桑很快和李阔朗结了婚,调了工作,母亲也一起迁到益阳,等着含饴弄孙。两年后乌获君回来找桑桑时,桑桑家的房子因为久不住人,屋阶上都长满了野草——这是后话。

    果然如母亲所说,爱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桑桑和李阔朗生活着,并且生活得很好。挺长一段时间里,桑桑的爱留在乌获君那里,她感觉到剥离的疼痛,但不至于难以承受,通常她做点别的什么事,注意力就转移了。生下儿子后,爱从桑桑的记忆里溜走了,她变成一个十分日常的女人,回忆爱情时,就像晾衣服时偶尔看见太阳。桑桑关闭了对乌获君的热情,也熄灭了对生活的幻想,她想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日复一日。

    结婚后,桑桑才给乌获君写了最后一封信,只说她已经离开五七中学,不要再往那里寄信,并请他忘了她,她已经结婚了。

    母亲对桑桑的现状十分满意,这是多年前她梦想的生活,她在这对小夫妻身边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与自豪。母亲烫了卷发,皮鞋黑亮,回乡下必定一副十足的城里人派头,仿佛荣归故里,言谈间对庄稼与农事显得生疏,像一个天生的城里人。她甚至操起了市里的话尾音,那个话尾音使她感到洋气,显示与乡里人的区别。另一件让母亲舒服的事情是,儿子小冬是大学生,已经从湘潭大学毕业,正在益阳麻纺厂搞实习。麻纺厂的姑娘出了名的漂亮,琼瑶的电视剧正在热播,麻纺厂里飘出来的姑娘头发都缎子似又黑又长又滑溜,个个都像女主角。母亲期待有长发女孩飘进自己家里来。

    桑桑喜欢小冬,以小冬为荣。她常在小冬身上看到乌获君的影子:瘦高,俊朗,书卷气。只可惜乌获君还在部队。桑桑对小冬的期待与母亲相同,她也喜欢麻纺厂姑娘的洋气与自信,还有城里人的利索劲儿。

    半年后小冬带回一个女孩,短头发,身材娇小,声音比泉水清脆,桑桑和母亲都吃了一惊,这个叫青乔的女孩完全不是她们喜欢的类型。母亲心中不快,同时看出青乔年纪比小冬大,便问小冬,小冬承认她比他大四岁,是麻纺厂的职工,刚刚离婚。母亲闻言大惊失色。青乔对自己的婚史不以为然,口齿伶俐,嘴巴快活,对桑桑母亲问东问西,表现出一个城里姑娘对乡下事物的兴趣与热心。母亲不得不敷衍她,为不能像对待乌获君那样,将她扫地出门而心绪压抑。青乔头发短、身材矮,不是干部,都可以勉强接受,惟独离过婚这一条,桑桑母亲怎么都顺不过气来。小冬不缺胳膊少腿,不是弱智,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凭什么找个离婚的女人?稍后桑桑母亲听见青乔自己说到自己两岁的孩子,简直要气晕过去了。青乔紧张伺候,一口一声伯母,说这些年伯母带大两个孩子很辛苦,以后可以享清福了,下次要带点补品来给伯母补身子。桑桑母亲心里别扭,嘴里那句难听的话,终没能说出口,只是私底下对小冬说,她不同意他娶离过婚的女人,除非她死了。

    小冬铁了心要娶青乔,又不愿伤母亲,只有找姐姐桑桑帮忙劝导母亲。桑桑出嫁后,家庭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阔朗宠爱桑桑,言听计从,母亲自觉退居二线,因此无论是小家庭还是大家庭,桑桑都是一家之主。再加上母亲如今的生活都是桑桑安顿的,照理对桑桑的话也该有几分顺从。

    小冬一进屋,桑桑就说:“别指望我去说服妈,妈反对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同意你娶离婚女人,结了婚你就知道会有多麻烦。”小冬原本乐观,还没开口就吃了桑桑一闷棍,气不打一处来,嚷道:“姐,你才结婚多久,怎么变得和妈一个样了?难道你真的忘了乌获君还在等你吗?妈反对你们,拆散你们,你这么快就忘记了?难道是你自己对感情不够坚定,是你贪图安逸生活才嫁给姐夫的吗?妈反对她的,你爱你的,她能把你们怎么样?”桑桑身子一震,低着头,半晌才道:“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小冬反问:“爱和生活是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强行拆开它们?”桑桑怒了:“别问我为什么,反正我不同意,她凭什么嫁给你?就凭她是城里人?你是大学生,城里姑娘那么多,随便你去挑,你要是和她结婚,我和妈一起死给你看。”

    桑桑眼泪都流下来了,之前她的态度并不是这么坚决,小冬激怒了她,情绪突然顶到了头,一丝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表现比当年母亲反对她跟乌获君时更为冰冷麻木。前面说过,桑桑在某种程度上将小冬当作乌获君,她期待在他身上看到美丽的爱情,和冰清玉洁的姑娘,而不是生过孩子的离异女人。桑桑不服气,假若像青乔那样的女人,仅仅是因为户口在城里,即便是离了婚,生了孩子,甚至一只眼睛还带点萝卜花,同样还可以找到像小冬这样英俊的大学生的话,那么命运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她什么也不想要,只想简单地和乌获君在一起生活,却不能实现。现在的生活很完美,也很体面,桑桑却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肉体仿佛是别人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在部队的生活,说不定他已经考上了军校,但没有办法将这个喜讯传递给她,她正是因为害怕听到这个消息,才完全和他断了音讯。

    因为小冬的事情,桑桑和母亲的关系变得十分亲近,她们在同一条战线上,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母女。桑桑的行为无疑证明母亲从前对她的感情干预正确。但母亲吃不准小冬的性格,小冬从小不像桑桑那样听话,喜欢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当年母亲希望他像桑桑一样考中专,小冬坚决不干,小冬摆事实讲道理,与母亲辩论,让母亲心服口服。母亲对小冬向来宽松,只有桑桑才是她生命的延续。母亲眼见小冬对青乔死心塌地,权衡一下,觉得青乔出身好,家庭条件不错,姑娘灵泛,有修养,细说起来,小冬攀这门亲不算吃亏,便有了马虎过关的意思。桑桑见母亲立场有所动摇,费尽心机劝说母亲,作为弟媳,比当姐姐的还要大三四岁,太荒唐,以后再拎个别人家的小孩进家门,就更荒唐了,感情的事,压一压就过去了,千万不能现在放松。总之小冬还小,不懂事,有些事她们应该替他拿主意。

    母亲从槐树村回来,带了一封给桑桑的信,寄自东北沈阳,已经一个多月了。桑桑看字迹是乌获君的,但乌获君在江西,不在东北。桑桑疑惑,拆信一读,觉得天都黑了。原来,桑桑结婚的时候,乌获君正好从江西调往东北,他可能错过了她最后的那封信,他后来给她寄的信全部退回去了,他不知道她巳经结婚,他一直在等她。另外他正在读军官学校,春节期间他会回来找她。

    桑桑反复读着乌获君的信,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表情平淡,甚至麻木,仿如平常批阅学生的作业。回过神来,再看自己家里的摆设、孩子的玩具、李阔朗的衣物,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想起了过去,想起兰溪河边,杨柳树下的时光,和乌获君的爱情从茧蛹里挣脱出来,变成蝴蝶,在天空中飞舞。蝴蝶飞不过沧海。一只回忆的蝴蝶是自由的。桑桑一阵痛楚。乌获君在信里约定腊月二十八去她的家里。桑桑把信烧了,却准确地记住了腊月二十八。桑桑不打算去,她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仿佛乌获君的来信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生活。

    随着春节的临近,桑桑开始躁动不安。腊月二十八,桑桑找借口出了门。这天天气很冷,北风呜呜地刮,枯柳风里狂翻,小雪粒满地乱砸。桑桑结婚后就没有回过村里(只有母亲回来看过几次),老远就看见凄清的瓦屋,通向地坪的小路荒芜了,屋阶上都长满了枯草,窗户被灰尘封住了,蜘蛛在上面结网。桑桑刚拐进地坪,便看见乌获君坐在石阶上,一身草绿军装,帽徽闪着冷光。

    劲风将桑桑往前推了一步。乌获君站起来,裤子皱得一塌糊涂。桑桑不说话,低头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了两扇木板门。乌获君跟进来,屋里比外面更冷,像一个潮湿的洞穴。桑桑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把火箱点燃烤火,从进门起她一直在哆嗉。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她拿走烤火的小棉被,打开火箱盖,正准备取出炉子生火,乌获君制止了她,他的手搭住她的臂膀,一使劲,她整个人就被扭过来,并且脸部朝他。

    她被迫看着他,他成熟了,英气逼人,令她羞愧难当,她感到爱像一只马蜂蜇痛了她,低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结婚了,我写信告诉过你,你那时正好调到东北,也许你没收到。”乌获君说他收到了信,不管她有没有结婚,他仍然爱她。桑桑在乌获君的怀抱里颤栗,一瞬间便抹掉了李阔朗以及过去的生活,回到当年与乌获君相爱的情景。同样,她在乌获君怀里清醒过来,并且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与惭愧。

    桑桑双脚冰凉时,很自然上了那张黄杨木做成的三滴水床,盖上被子取暖,她突然想起鲁一同那个老男人,那晚上母亲在床上哭,鬼魂一样的脸。

    乌获君坐在床边,冷得双腿麻木,勉强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膝头,鞋里的脚如浸在冰水里,不得不踩住踏板暗暗使劲。屋外的风奔跑喧嚣,有瓦片落下来摔碎了,桔树摇得比卵石还响。桑桑知道他冷,起来帮他脱鞋,他自己弯腰解了鞋带,犹豫片刻,慢慢地脱下来,露出军绿色的袜子。

    他们很奇怪地歪在一起。桑桑说到窗外的杨柳,春天淡黄,夏时翠绿,现在看上去灰枯,春天一来,又活了。乌获君说爱情是不死的。桑桑说,一枯一荣,绿还是去年的绿,柳已不是去年的柳,添了新枝,一切都不同了。乌获君说但在他看来仍然很美,也许更美。桑桑眼泪流下来。乌获君用手臂把桑桑圈在怀里,表示他依然爱她,要娶她,要她做他的妻子。桑桑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后来他们脱了外衣,再然后脱了内衣。桑桑在乌获君怀里颤抖。结婚几年了,她才发现,原来男人是这种味道。

    天黑前,桑桑沿着兰溪河长堤往市里走,身影灰蒙蒙的一团。

    穿过兰溪镇时,桑桑又看见了鲁一同,一副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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