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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像一尾魚被放在火上慢慢烤

    雷少功在客廳前就止步,從甬石小路走到侍從室的值班室裏去。值班室裏正接收今日的報紙信件,——分類檢點,預備剪切拆閲。他本來只是掛職,用不着做這些事,但是順手就幫忙理着。正在忙時,只聽門口有人進來,正是第一侍從室的副主任汪林達,他與雷少功是極熟絡的,這時卻只是向他點一點頭。雷少功問:“到底是什麼事?”汪林達説:“芒湖出了事——塌方。”雷少功心裏頓時不安起來,問:“什麼時候的事?”汪林達説:“五點多鐘接到的電話,馬上叫了宋明禮與張囿過來——難免生氣。”雷少功知道不好,可是嘴上又不能明説。

    汪林達説:“還有一件事呢。”雷少功見他遲疑了一下,於是和他一起走出值班室。此時已經只是毛毛細雨,沾衣欲濕。院子裏的青石板地,讓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一隻麻雀在庭院中間,一跳一跳地邁着步子,見兩人走過,卻撲撲飛上樹枝去了。汪林達目視着那鳥兒飛起,臉上卻隱有憂色,説道:“昨天晚上,先生不知從哪裏知道了三公子透支的事情,當時臉色就不好看。這是私事,論理我不該多嘴的,但今天早上又出了芒湖的事,先生只怕要發脾氣。”雷少功知道大事不妙,只急出一身冷汗來。定了定神,才問:“夫人呢?”

    汪林達説:“昨天上午就和大小姐去穗港了。”

    雷少功知道已經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於是問:“還有誰在?”

    “現在來開會的,就是唐浩明他們。”

    雷少功頓足道:“不中用的,我去給何先生打電話。”汪林達説:“只怕來不及。”話音未落,只見侍從官過來,遠遠道:“汪主任,電話。”汪林達只得連忙走了。雷少功馬上出來給何敍安打電話,偏偏是佔線,好在總機一報上來電,那邊就接聽了。他只説:“我是雷少功,麻煩請何先生聽電話。”果然對方不敢馬虎,連聲説:“請稍等。”他心裏着急,握着聽筒的手都出了汗。終於等到何敍安來接聽,他只説了幾句,對方是何等知頭醒尾的人物,立刻道:“我馬上過來。”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掛上電話走回值班室去。

    侍從室裏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越發叫人心裏不安。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正着急時一位侍從官匆忙進來了,説:“雷主任你在這裏——先生髮了好大脾氣,取了家法在手裏。”他最怕聽到的是這一句,不想還是躲不過,連忙問:“他們就不勸?”

    “幾個人都不敢攔,三公子又不肯求饒幾句。”

    雷少功只是頓足,“他怎麼肯求饒,這小祖宗的脾氣,吃過多少次虧了?”卻知道無法可想,只是着急。過了片刻,聽説眾人越勸越是火上澆油,越發下得狠手,連家法都打折了,隨手又抓了壁爐前的通條——那通條都是白銅的。侍從室的主任金永仁搶上去擋住,也被推了一個趔趄,只説狠話:“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那金永仁是日常十分得用的人,知道這次是鬧得大了,連忙出來對侍從官説:“還愣在那裏?還不快去給夫人打電話。”

    侍從官連忙去了。雷少功聽金永仁這樣説,知道已不可收拾。只得一直走到廊前去,老遠看見何敍安的汽車進來,忙上前去替他開了車門。何敍安見了他的臉色,已經猜到七八分,一句話也不多問,就疾步向東邊去。金永仁見到他,也不覺鬆了口氣,親自替他打開門。

    雷少功在走廊裏徘徊,走了好幾個來回,才見兩人攙了慕容清嶧出來,急忙迎上去。見他臉色青灰,步履踉蹌,連忙扶持着,吩咐左右:“去叫程醫生。”

    慕容夫人和錦瑞下午才趕回來,一下車就徑直往二樓去。雷少功正巧從房間裏出來,見了慕容夫人連忙行禮,“夫人。”慕容夫人將手一擺,和錦瑞徑直進房間去,看到傷勢,自是不禁又急又怒又痛,垂淚安慰兒子,説了許久的話才出來。

    一出來見雷少功仍在那裏,於是問:“到底是為什麼,下那樣的狠手打孩子?”雷少功答:“為了芒湖的事,還有擅自向銀行透支,另外還有幾件小事正好歸到一起。”慕容夫人拿手絹拭着眼角,説:“為了一點公事,也值得這樣?!”又問:“老三透支了多少錢?他能有多少花錢的去處,怎麼會要透支?”

    雷少功見話不好答,還未做聲,錦瑞已經説道:“母親,老三貪玩,叫父親教訓一下也好,免得他真的無法無天地胡鬧。”慕容夫人道:“你看看那些傷,必是用鐵器打的。”又落下眼淚來,“這樣狠心,只差要孩子的命了。”

    錦瑞説:“父親在氣頭上,當然是抓到什麼就打。”又説,“媽,你且回房間裏休息一下,坐了這半日的汽車,一定也累了。”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對雷少功説:“小雷,你替我好好看着老三。”這才去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卧室窗外是一株老槐,雨意空濛裏婆娑如蓋。慕容清嶧醒過來,倒出了一身的汗。見天色已黑,問:“幾點鐘了?”雷少功連忙走上前答話:“快七點鐘了,是不是餓了?”慕容清嶧道:“我什麼都不想吃。”又問,“母親呢?”

    雷少功答:“夫人在樓下。”又説,“下午夫人去和先生説話,侍從們都説,這麼多年,第一次看到夫人對先生生氣。”

    慕容清嶧有氣無力地説:“她是心疼我——我全身都疼得厲害,你替我去跟母親説,父親還在氣頭上,多説無益,只怕反而要弄僵。”

    雷少功道:“先生説要送你出國,夫人就是為這個生氣呢。”

    慕容清嶧苦笑了一聲,説:“我就知道,父親這回是下了狠心要拾掇我了。”

    雷少功道:“先生也許只是一時生氣。”正説話間,慕容夫人來了。雷少功連忙退出去。慕容清嶧見母親猶有淚痕,叫了一聲:“媽。”倒勾得慕容夫人越發地難受,牽了他的手説:“你父親不知是怎麼了,一定要叫你出國去,你叫我怎麼捨得。”

    慕容清嶧聽她這樣説,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心裏倒靜下來,“出國也不算是壞事啊。”慕容夫人聽了,點一點頭,“你父親的意思,是叫你出國再去唸兩年書。我想過了,替你申請一所好的學校,學一點東西回來,總會是有用處的。”停了一停又説,“你父親也是為了你好,我雖然不贊成他的方式,但你有時候也太任性了,到了國外,就不像在家裏了,拗一拗你這性子也好。”

    慕容清嶧就説:“父親打得我半死,您不過心疼了一會兒,又替父親説教我。”

    慕容夫人道:“瞧你這孩子,難道你父親不心疼你嗎?你做錯了事,好好認錯才是,為什麼要惹得你父親大發雷霆?”

    慕容清嶧知道她嘴上這樣説,心裏到底是偏袒自己。於是笑嘻嘻岔開話説:“母親要替我申請哪所大學呢?要不我也去唸母親的母校好了。”終於惹得慕容夫人笑起來,“才剛疼輕了些又調皮,明知道我的母校是教會女校。”

    他養了幾日的傷,到底年輕,又沒傷到筋骨,所以恢復得很快,這一日已經可以下樓。悶了幾日,連步子都輕鬆起來。但走下樓去小客廳,倒規規矩矩地在門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一抬頭見了他,笑道:“怎麼不過來?”慕容灃也抬起頭來,見是他,只皺了皺眉。慕容清嶧只得走近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説:“我看你這輕浮的毛病,一點也沒改。枉我將你放在軍中,想以紀律來矯正你,卻一點用處也沒有。”慕容夫人怕他又生氣,連忙説:“出國的事我跟老三説過了,他自己也願意去學習。”

    慕容灃“哼”了一聲,説道:“這幾日你就在家裏複習英文,你那班人,我叫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還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慕容夫人見慕容清嶧只是垂頭喪氣,對丈夫説:“好了,老三都傷成這樣子,難道還會出門?”又對慕容清嶧説道:“你父親都是為你好,你這幾日靜下心來,將英文複習一下,出國用得上。”

    慕容清嶧只得答應着。這下子真是形同軟禁,又將他的一班侍從全部調走,他每日在家裏,只是悶悶不樂。待得他傷好,慕容夫人親自送他去國外求學。

    秋去冬至,冬去春來,歲月荏苒,光陰如箭,有去無回。流水一樣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時含苞待放,漸漸繁花似錦,開了謝,謝了又再開,轉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來,窗外雨聲輕微,越發叫人覺得秋夜涼如水。化妝室裏幾個女孩子説笑打鬧,像是一窩小鳥。素素一個人坐在那裏繫着舞鞋的帶子,牧蘭走過來對她講:“素素,我心裏真是亂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説:“你是大明星了,還慌場麼?”牧蘭説道:“不是慌場啊,我剛剛才聽説夫人要來,我這心裏頓時就七上八下。”素素聽到這一句,不知為何,怔了一怔。牧蘭只顧説:“聽説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門弄斧。”素素過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緊,你跳得那樣好,紅透了,所以她才來看你啊。”

    場監已經尋過來,“方小姐,化妝師等着你呢。”牧蘭向素素笑一笑,去她專用的化妝室了。素素低下頭繼續繫着鞋帶,手卻微微發抖,拉着那細細的緞帶,像繃着一根極緊的弦。費了好久的工夫,才將帶子繫好了。化妝室裏的人都陸續上場去了,剩了她獨自抱膝坐在那裏。天色漸漸暗下來,窗外雨聲卻一陣緊似一陣。遙遙聽到場上的音樂聲,纏綿悱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台的一顆芳心,乍驚乍喜。戲裏的人生,雖然是悲劇,也總有一剎那的快樂。可是現實裏,連一剎那的快樂都是奢望。

    化妝台上的胭脂、水粉、眉筆、唇紅……橫七豎八零亂地放着。她茫然地看着鏡子,鏡子裏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樣,一動不動,腳已經發了麻,她也不覺得。太陽穴那裏像有兩根細小的針在刺着,每刺一針,血管就突突直跳。她不過穿着一件薄薄的舞衣,只是冷,一陣陣地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裏,死死咬着下唇,直咬出血來,卻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來披上。

    外面走廊裏突然傳來喧譁聲,有人進來,叫着她的名字:“素素!”一聲急過一聲,她也不曉得要回答,直到那人走進來,又叫了一聲,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是氣急敗壞的場監,“素素,快,牧蘭扭傷了腳!最後這一幕你跳祝英台。”

    她只覺得嗡的一聲,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不。”

    場監半晌才説:“你瘋了?你跳了這麼多年的B角,這樣的機會,為什麼不跳?”

    她軟弱地向後縮一縮,像只疲憊的蝸牛,“我不行——我中間停了兩年沒有跳,我從來沒有跳過A角。”

    場監氣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場如救火,只剩這最後一幕,你不跳叫誰跳?這關頭你拿什麼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頭疼得要裂開了,只一徑搖頭,“我不行。”導演和老師都過來了,三人都勸着她,她只是拼命搖頭。眼睜睜看着時間到了,場監、導演不由分説,將她連推帶揉硬推到場上去,大紅灑金大幕緩緩升起,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音樂聲響徹劇場,她雙眼望出去,黑壓壓的人,令人窒息。幾乎是機械的本能,隨着音樂足尖滑出第一個朗德讓。多年的練習練出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暢優美,額頭上細密的汗濡濕,手臂似翼掠過輕展。燈光與音樂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腦中的思想只剩了機械的動作。時間變成無涯的海洋,旋轉的身體只是飄浮的偶人,這一幕只有四十分鐘,可是卻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過是煎熬,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尾魚,離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膚一寸一寸繃緊,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卻掙不脱,逃不了。結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來,想起那可怕的噩夢,彷彿再次被撕裂。繃緊的足尖每一次觸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將心慢慢凌遲。

    音樂的最後一個顫聲落下,四下裏一片寂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根本不敢望向台下,燈光熾熱如日墜身後,有汗珠正緩緩墜落。

    終於掌聲如雷鳴般四起,她竟然忘記謝幕。倉促轉身,將跳梁山伯的莊誠志晾在中場,場監在台畔急得臉色雪白,她這才想起來,回身與莊誠志一齊行禮。

    下場後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住她,七嘴八舌地稱讚:“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極了。”她幾乎已經在虛脱的邊緣,任憑人家拖着她回化妝室。有人遞上毛巾來,她虛弱地拿它捂住臉。她得走開,從這裏走開。黑壓壓的觀眾中有人令她恐懼得近乎絕望,她只想逃掉。

    導演興奮地走來,“夫人來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彎下腰去拾,卻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地抬起頭,緩緩站起身來。慕容夫人微笑着正走過來,只聽她對身旁的人説:“你們瞧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這樣美,人卻更美。”

    她只緊緊抓住化妝台的桌角,彷彿一放手就會支持不住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愛。”導演在旁邊介紹:“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面説,一面從後面輕輕推了她一把。

    她這才回過神,低聲説:“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着點一點頭,又去和旁的演員握手。她站在那裏,卻似全身的力氣都失盡了一樣。終於鼓起勇氣抬起眼來,遠遠只見他站在那裏,依舊是芝蘭玉樹一般臨風而立。她的臉色剎那雪白,她原來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他的世界已經永遠離她遠去。狹路相逢,他卻仍然是倜儻公子,連衣線都筆直如昔。

    她倉促往後退一步,絕望的恐懼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小小的化妝室裏,那樣多的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她卻只覺得靜,靜得叫人心裏發慌。有記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鮮花進來,她透不過氣來,彷彿要窒息。同伴們興奮得又説又笑,牧蘭由旁人攙着過來了,握着她的手跟她説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垂着眼睛,可是全身都繃得緊緊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彷彿一具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屍走肉。

    慕容夫人終於離開,大批的隨員記者也都離開,一切真正地安靜下來。導演要請客去吃宵夜,大家興奮得七嘴八舌議論着去哪裏,她只説不舒服,一個人從後門出去。

    雨正下得大,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一把傘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撐傘的人——他彬彬有禮地説:“任小姐,好久不見。”她記得他姓雷,她望了望街對面停在暗處的車。雷少功只説:“請任小姐上車説話。”心裏卻有點擔心,這位任小姐看着嬌怯怯的,性子卻十分執拗,只怕她不願意與慕容清嶧見面。卻不料她只猶豫了片刻,就向車子走去,他連忙跟上去,一面替她打開車門。

    一路上都是靜默,雷少功心裏只在擔心,慕容清嶧雖然年輕,女朋友倒有不少,卻向來不曾見他這樣子,雖説隔了四年,一見了她,目光依舊專注。這位任小姐四年不見,越發美麗了——但這美麗,隱隱叫人生着擔心。

    九

    端山的房子剛剛重新翻新過,四處都是嶄新的精緻。素素遲疑了一下才下車,客廳裏倒還是原樣佈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們關上門就退出來。走廊上不過是盞小小的燈,暈黃的光線,照着新澆的水門汀地面。外面一片雨聲。他們因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着正式的戎裝,衣料太厚,踱了幾個來回,已經覺得熱起來,他煩躁地又轉了個圈子。隱約聽到慕容清嶧叫他:“小雷!”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走到客廳的門邊,卻見素素伏在沙發扶手上,那樣子倒似在哭。燈光下只見慕容清嶧臉色雪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三公子,怎麼了?”慕容清嶧神色複雜,目光卻有點呆滯,彷彿遇上極大的意外。他越發駭異了,連忙伸手握着他的手,“三公子,出什麼事了?你的手這樣冷。”

    慕容清嶧回頭望了素素一眼,這才和他一起走出來,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廳裏吊燈的餘光斜斜地射出來,映着他的臉,那臉色還是恍惚的,過了半晌他才説:“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雷少功應了“是”,久久聽不見下文,有點擔心,又叫了一聲:“三公子。”

    慕容清嶧説:“你去——去替我找一個人。”停了片刻又説,“這件事情,你親自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應了一聲:“是。”慕容清嶧又停了一停,這才説:“你到聖慈孤兒院,找一個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歲了。”

    雷少功應:“是。”又問,“三公子,找到了怎麼辦?”

    慕容清嶧聽了他這一問,卻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問:“找到了——怎麼辦?”

    雷少功隱隱覺得事情有異,只是不敢胡亂猜測。聽慕容清嶧説道:“找到了馬上來報告我,你現在就去。”他只得連聲應是,要了車子即刻就出門去了。

    慕容清嶧返回客廳裏去,只見素素仍伏在那裏一動不動,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着她的頭髮。她本能地向後一縮,他卻不許,扶起她來,她掙扎着推開,他卻用力將她攬入懷中。她只是掙扎,終究是掙不開,她嗚嗚地哭着,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鬆手,她狠狠地咬住,彷彿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一動不動,任憑她一直咬出血來,他只是皺眉忍着。她到底還是鬆了口,依舊只是哭,一直將他的衣襟哭得濕透了,冰冷地貼在那裏。他拍着她的背,她執拗地抵着他的胸口,仍然只是哭泣。

    她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終於抽泣着安靜下來。窗外是悽清的雨聲,一點一滴,檐聲細碎,直到天明。

    天方矇矇亮,雨依舊沒有停。侍從官接到電話,躡手躡腳走進客廳裏去。慕容清嶧仍然坐在那裏,雙眼裏微有血絲,素素卻睡着了,他一手攬着她,半靠在沙發裏,見到侍從官進來,揚起眉頭。

    侍從官便輕聲説:“雷主任打電話來,請您去聽。”

    慕容清嶧點一點頭,略一動彈,卻皺起眉——半邊身體早已麻痹失去知覺。侍從官亦察覺,上前一步替他取過軟枕,他接過軟枕,放在素素頸後,這才站起來,只是連腿腳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動,這才去接電話。

    雷少功一向穩重,此刻聲音裏卻略帶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厲害。”

    慕容清嶧心亂如麻,問:“病得厲害——到底怎樣?”

    雷少功説:“醫生説是腦炎,現在不能移動,只怕情況不太好。三公子,怎麼辦?”

    慕容清嶧回頭去,從屏風的間隙遠遠看着素素,只見她仍昏昏沉沉地睡着,在睡夢之中,那淡淡的眉頭亦是輕顰,如籠着輕煙。他心裏一片茫然,只説:“你好好看着孩子,隨時打電話來。”

    他將電話掛掉,在廊前走了兩個來回。他回國後身兼數職,公事繁雜,侍從官一邊看錶,一邊心裏為難。見他的樣子,倒似有事情難以決斷,更不敢打擾。但眼睜睜到了七點鐘,只得硬着頭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烏池有會議。”

    他這才想起來,心裏越發煩亂,説:“你給他們掛個電話,説我頭痛。”侍從官只得答應着去了。廚房遞上早餐來,他也只覺得難以下嚥,揮一揮手,依舊讓他們原封不動撤下去。走到書房裏去,隨手揀了本書看,可是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就這樣等到十點多鐘,雷少功又打了電話來。他接完電話,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裏一陣陣地發虛,走回客廳時沒有留神,叫地毯的線縫一絆,差點跌倒,幸好侍從官搶上來扶了一把。侍從官見他臉色灰青,嘴唇緊閉,直嚇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開侍從官的手,轉過屏風。只見素素站在窗前,手裏端着茶杯,卻一口也沒有喝,只在那裏咬着杯子的邊緣,怔怔發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問:“孩子找到了嗎?”

    他低聲説:“沒有——他們説,叫人領養走了,沒有地址,只怕很難找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杯裏的水微微漾起漣漪。他艱難地説:“你不要哭。”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我不應該把他送走……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終於只剩了微弱的泣聲。他心裏如刀絞一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這樣難受,二十餘年的光陰,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驀然發覺無能為力,連她的眼淚他都無能為力,那眼淚只如一把鹽,狠狠往傷口上撒去,叫人心裏最深處隱隱牽起痛來。

    雷少功傍晚時分才趕回端山,一進大門,侍從官就迎上來,鬆了一口氣,“雷主任,你可回來了。三公子説頭痛,一天沒有吃飯,我們請示是否請程醫生來,他又發脾氣。”雷少功“嗯”了一聲,問:“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樓上,三公子在書房裏。”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書房去見慕容清嶧。天色早已暗下來,卻並沒有開燈,只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裏。他叫了一聲“三公子”,説:“您得回雙橋去,今天晚上的會議要遲到了。”

    他卻仍坐着不動,見他走近了,才問:“孩子……什麼樣子?”

    雷少功黑暗裏看不出他的表情,聽他聲音啞啞的,心裏也一陣難受,説:“孩子很乖,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説話了,到最後都沒有哭,只是像睡着了。孤兒院的嬤嬤説,這孩子一直很聽話,病了之後,也不哭鬧,只是叫媽媽。”

    慕容清嶧喃喃地説:“他……叫媽媽……沒有叫我麼?”

    雷少功叫了一聲“三公子”,説:“事情雖然叫人難過,但是已經過去了。您別傷心,萬一叫人看出什麼來,傳到先生耳中去,只怕會是一場彌天大禍。”

    慕容清嶧沉默良久,才説:“這件事情你辦得很好。”過了片刻,説:“任小姐面前,不要讓她知道一個字。萬一她問起來,就説孩子沒有找到,叫旁人領養走了。”

    他回樓上卧室換衣服,素素已經睡着了。廚房送上來的飯菜不過略動了幾樣,依然擱在餐几上。她縮在牀角,蜷伏如嬰兒,手裏還攥着被角。長長的睫毛像蝶翼,隨着呼吸微微輕顫,他彷彿覺得,這顫動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卻晴了。窗簾並沒有放下來,陽光從長窗裏射進來,裏頭夾着無數飄舞飛旋的金色微塵,像是舞台上燈柱打過來。秋季裏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窗外只聽風吹着已經發脆的樹葉,嘩嘩的一點輕響,天高雲淡裏的秋聲。被子上有隱約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夾着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煙草的氣息。滑膩的緞面貼在臉上還是涼的,她惺鬆地發着怔,看到鏤花長窗兩側,垂着華麗的象牙白色的抽紗窗簾,叫風吹得輕拂擺動,這才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裏靜悄悄的,她洗過臉,將頭髮鬆鬆綰好。推開卧室的門,走廊裏也是靜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樓去,才見到侍從,很客氣地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聲“早”,一轉臉見到座鐘,已經將近九點鐘了,不由失聲叫了一聲:“糟糕。”侍從官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問:“任小姐趕時間嗎?”

    她説:“今天上午我有訓練課,這裏離市區又遠……”聲音低下去,沒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後睡得那樣沉,竟然睡到了這麼晚。只聽侍從官説:“不要緊,我去叫他們開車子出來,送任小姐去市區。”不等她説什麼就走出去要車。素素只在擔心遲得太久,幸好汽車速度是極快的,不過用了兩刻鐘就將她送到了地方。

    她換了舞衣舞鞋,走到練習廳去。旁人都在專注練習,只有莊誠志留意到她悄悄進來,望了她一眼,倒沒説什麼。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館裏搭夥吃飯,嘻嘻哈哈地涮火鍋,熱鬧吵嚷着夾着菜。她倒沒有胃口,不過胡亂應個景。吃完飯走出來,看到街那邊停着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裏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蘭。

    她高興地走過去,問:“腳好些了嗎?”牧蘭微笑説:“好多了。”又説,“沒有事,所以來找你喝咖啡。”

    她們到常去的咖啡館,牧蘭喜歡那裏的冰激凌。素素本來不愛吃西餐,也不愛吃甜食,但不好乾坐着,於是叫了份栗子蛋糕。只是拿了那小銀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塊,放在嘴裏細細抿着。牧蘭問:“你昨天去哪裏了?到處找你不見。”素素不知該怎麼説,只微微嘆了口氣。牧蘭笑着説:“有人託我請你吃飯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見的那位張先生。”素素説:“我最不會應酬了,你知道的。”牧蘭笑道:“我就説不成,導演卻千求萬請的,非要我來説。”又説:“這位張先生,想贊助我們排《吉賽兒》,導演這是見錢眼開,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着蛋糕,牧蘭卻説:“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動了。這麼多年,倒還真有點捨不得。”素素驚詫地問:“你不跳了,那怎麼成?導演就指望你呢。”牧蘭笑着説:“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樣好,導演現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問:“牧蘭,你生我的氣了?”

    牧蘭搖搖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紅。怎麼會生你的氣?我是這麼多年下來,自己都覺得滿面風塵,實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聽她這樣説,既驚且喜,忙問:“真的嗎?許公子家裏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蘭又是一笑,倒略有憂色,“他們還是不肯,不過我對長寧,倒是有幾分把握。”端起咖啡來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説:“咱們不説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貨公司吧。”

    素素與她逛了半日的百貨公司,兩個人腿腳都逛得痠軟了。牧蘭買了不少新衣新鞋,長的方的都是紙盒紙袋,扔在汽車後座上。突然想起來,“新開了一家頂好頂貴的餐廳,我請你去吃。”素素知道她心裏不痛快,但這種無可奈何,亦不好勸解,只得隨她去了。在餐廳門口下車,素素只覺得停在路旁的車子有幾分眼熟,猶未想起是在哪裏見過,卻不想一進門正巧遇上雷少功從樓上下來。見了她略有訝意,叫了一聲:“任小姐。”

    牧蘭見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只聽他説:“三公子在裏面——正叫人四處找任小姐呢。”素素不想他説出這樣的話來,心裏一片迷惘。雷少功引她們向內走,侍應生推開包廂的門,原來是極大的套間。慕容清嶧見了她,撇下眾人站起來,“咦,他們找見你了?”又説,“我昨晚開會開到很晚,所以沒有回去。以後你不要亂跑,叫他們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間諸人從來不曾聽他向女人交待行蹤,倒都是一怔,過了半晌身後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們都替你作證,昨晚確實是在雙橋開會,沒有去別處。”那些人都鬨笑起來,打着哈哈。另外就有人説:“幸得咱們替三公子説了話,這鴻門宴,回頭必然變成歡喜宴了。”素素不料他們這樣誤會,粉面飛紅,垂下頭去。慕容清嶧回頭笑道:“你們少在這裏胡説八道,真是為老不尊。”一面牽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間,向她一一介紹席間諸人。因皆是年長的前輩,於是對她道:“叫人,這是於伯伯,這是李叔叔,這是汪叔叔,這是關伯伯。”倒是一副拿她當小孩子的聲氣,卻引得四人齊刷刷站起來,連聲道:“不敢。”他的女友雖多,但從來未曾這樣介紹於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時間四人心裏只是驚疑不定。慕容清嶧卻不理會。素素本來話就甚少,在陌生人面前,越發無話。牧蘭本是極愛熱鬧的人,這時卻也沉默了。席間只聽得他們幾人説笑,講的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飯走出來,慕容清嶧禮儀上受的是純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卻隨手交給了侍從。問:“你説去逛百貨公司,買了些什麼?”

    素素説:“我陪牧蘭去的,我沒買什麼。”慕容清嶧微笑,説:“下次出門告訴小雷一聲,好叫車子送你。若是要買東西,幾間洋行都有我的賬,你説一聲叫他們記下。”素素低着頭不做聲。牧蘭是個極乖覺的人,見他們説體己話,藉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着他下樓來,走到車邊躊躕起來,見侍從開了車門,終於鼓起勇氣,“我要回去了。”慕容清嶧説:“我們這就回去。”他很自然地攬了她的腰,她心慌氣促,一句話始終不敢説出口,只得上了車。

    上了車他也並沒有鬆開手,她望着窗外飛快後退的景色,心裏亂得很,千頭萬緒,總覺得什麼也抓不住,模糊複雜得叫她害怕。他總是叫她害怕,從開始直到如今,這害怕沒來由地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書房裏處理公事,她只得回樓上去。卧室裏的枱燈是象牙白的蟬翼紗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牆上恍惚像蜜一樣甜膩。今夜倒有一輪好月,在東邊樹影的枝丫間姍姍升起。她看着那月,團團的像面銅鏡,月光卻像隔了紗一樣朦朧。燈光與月光,都是朦朧地沁透在房間裏,舒展得像無孔不入的水銀,傾瀉佔據了一切。她在朦朧裏睡着了。

    月色還是那樣好,淡淡地印在牀頭。她迷糊地翻了個身,心裏突然一驚,這一驚就醒了。黑暗裏只覺得他伸出手來,輕輕撫在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頓時滾燙滾燙,燙得像要着火一樣,下意識地向後一縮。他卻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開。他唇上的温度熾熱灼人,她本能地想抗拒,他卻霸道地佔據了她的呼吸,唇上的力道令她幾乎窒息。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卻穿過鬆散的衣帶,想要去除兩人之間的阻礙。她身子一軟,他收緊了手臂,低低地叫了一聲:“素素。”

    微風吹動抽紗的窗簾,彷彿乍起春皺的漣漪。

    十

    黃昏時分起了風,烏池的冬季並不寒冷,但朔風吹來,到底有幾分刺骨。眾人乍然從有暖氣的屋子裏出來,迎面叫這風一吹,不禁都覺得一凜。只聽走廊上一陣急促的皮鞋聲“嗒嗒”響過來,慕容清嶧不由面露微笑,果然的,只見來人笑臉盈盈,走得急了,粉白的臉上一層紅撲撲的顏色。他卻故意放慢下來説:“維儀,怎麼沒有女孩子的樣子,回頭叫母親看到。”維儀將臉一揚,笑着説:“三哥,你少在這裏五十步笑百步。你們的會議開完了?”

    慕容清嶧説:“不算會議,不過是父親想起幾件事情,叫我們來問一問。”維儀説:“聽説你最近又高升啦,今天請我吃飯吧。”旁邊都是極熟悉的人,就有人叫了一聲:“四小姐,別輕饒了三公子,狠狠敲他一頓。”她常年在國外唸書,且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所以全家人都很偏愛她。慕容清嶧最疼這個妹妹,聽她這樣説,只是笑,“誰不知道你那點小心眼兒,有什麼事就直説。”維儀扮個鬼臉,説道:“三哥,你越來越厲害了,簡直是什麼之中,什麼之外。”他們兄妹説話,旁邊的人都有事紛紛走開。維儀這才説:“今天是敏賢的生日呢。”慕容清嶧笑道:“我今天真的有事,剛才父親吩咐下來的。你們自己去吃飯,回頭記我賬上好了。”維儀扯了他的衣袖,説:“這算什麼?”一雙大眼睛骨碌碌亂轉,“莫非外頭的傳聞是真的?”

    慕容清嶧説:“你別聽人家胡説。外頭什麼傳聞?”

    維儀説:“説你迷上一個舞女,美得不得了呢。”

    慕容清嶧説:“胡扯。人家胡説八道你也當真,看回頭傳到父親耳中去,我就惟你是問。”

    維儀伸一根手指指住他,“這就叫此地無銀。你今天到底肯不肯去?不去的話,我就告訴母親你的事。”

    慕容清嶧説:“你少在這裏添亂,為什麼非得替敏賢説話?”

    維儀“咦”了一聲,説:“上次吃飯,我看你們兩個怪怪的啊,定然是吵了嘴了,所以我才好心幫你。”

    慕容清嶧説:“那可真謝謝你了,我和敏賢的事你不要管。”

    維儀説:“聽這口氣就知道是你不好,母親説得沒錯,你總要吃過一次虧,才知道女人的厲害。”

    慕容清嶧説:“看看你,這是未婚小姐應該説的話麼?”

    維儀嘴角一彎,倒是笑了,“你這樣子,頂像父親。你們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慕容清嶧説:“越説越不像話了。”回身就欲走,維儀問:“你真的不去?”

    他只答:“我有公事。”

    他確實有公事,到了晚間,還有一餐半公半私的應酬飯,一席七八個人都能喝。酒是花雕,後勁綿長,酒意早上了臉,面紅耳赤只覺得熱,回去時開了車窗吹着風,到底也沒覺得好些。到了家一下車,見熟悉的車子停在那裏,轉臉看到雷少功,將眉一揚。雷少功自然明白,向侍從們使個眼色,大家都靜靜地走開。慕容清嶧一個人從迴廊上的後門進去,輕手輕腳地從小客廳門口過去,偏偏慕容夫人看到了,叫了一聲:“老三。”他只得走進去,笑着説:“媽,今天真是熱鬧。”

    確實是熱鬧,一堂的女客。見他進來,頓時鴉雀無聲。人羣裏獨見到一雙眼睛,似嗔似怨向他望來。他見過了慕容夫人,便有意轉過臉去和錦瑞説話:“大姐,你這新旗袍真漂亮。”錦瑞將嘴一努,説:“今天的事,插科打諢也別想混過去,怎麼樣給我們的壽星陪罪呢?”

    慕容清嶧酒意上湧,只是渴睡。可是眼前的事,只得捺下性子,説:“是我不對,改日請康小姐吃飯陪罪。”這“康小姐”三個字一出口,康敏賢臉色頓時變了。錦瑞見勢不對,連忙説:“老三真是醉糊塗了,快上樓去休息一下,我叫廚房送醒酒湯上來。”慕容清嶧正巴不得,見到台階自然順勢下,“母親、大姐,那我先走了。”

    康敏賢見他旁若無人揚長而去,忍了又忍,那眼淚差一點就奪眶而出。幸好她是極識大體的人,立刻若無其事地與錦瑞講起別的話來。一直到所有的女客走後,又陪慕容夫人坐了片刻才告辭而去。她一走,錦瑞倒嘆了一聲。維儀最心直口快,兼之年幼無遮攔,説:“三哥這樣子絕情,真叫人寒心。”一句話倒説得慕容夫人笑起來,“你在這裏抱什麼不平?”停了一下又説,“敏賢這孩子很識大體,可惜老三一直對她淡淡的。”錦瑞説道:“老三的毛病,都是叫您給慣出來的。”

    慕容夫人道:“現在都是小事,只要他大事不糊塗就成了。”説到這裏,聲音突然一低,“我在這上頭不敢勉強他,就是怕像清渝一樣。”提到長子,眼圈立刻紅了。維儀心裏難過,錦瑞説道:“母親,無端端的,怎麼又提起來。”慕容夫人眼裏閃着淚光,輕輕嘆喟了一聲:“你父親雖然嘴上沒有説,到底是後悔。清渝要不是……怎麼會出事。”説到最後一句,語音略帶嗚咽。錦瑞的眼圈也紅了,但極力勸慰:“母親,那是意外,您不要再自責了。”慕容夫人道:“我是一想起來就難受。昨天你父親去良關,回來後一個人關在書房裏好久——他只怕比我更難受。我還可以躲開了不看不想,他每年還得去看飛行演習。”

    錦瑞強笑道:“維儀,都是你不好,惹得母親傷心。”維儀牽了母親的手,説:“媽,別傷心了,説起來都是三哥不好,明天罰他替您將所有的花澆一遍水。”錦瑞道:“這個罰得好,只怕他澆到天黑也澆不完。”維儀説:“那才好啊,誰叫他成日不在家,忙得連人影也不見。抽一天時間陪母親也是應當的。”錦瑞説:“就指望他陪母親?算了吧,回頭一接電話,又溜得沒影了。”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説着,只是一味打岔。慕容夫人道:“我上去看看老三,我瞧他今天真是像喝醉了。”走到樓上兒子的卧室裏去,慕容清嶧正巧洗了澡出來。慕容夫人説:“怎麼頭髮也不吹乾就睡?看回頭着涼頭痛。”慕容清嶧説:“我又不是小孩子。”又説,“母親,我和敏賢真的沒緣份,你跟大姐説,以後別再像今天這樣刻意拉攏我們。”慕容夫人道:“我看你們原來一直關係不錯,而且自從你回國後,你們也老在一塊兒玩,怎麼現在又這樣説?你父親挺喜歡那孩子,説她很得體。”慕容清嶧打個哈欠,説:“父親喜歡——母親,你要當心了。”

    慕容夫人輕斥:“你這孩子怎麼沒上沒下地胡説?”

    慕容清嶧説:“反正我不喜歡。”

    一句話倒説得慕容夫人皺起眉來,隔了好一陣子才問:“你是不是心裏有了別人?”半晌沒有聽到他答話,只聽到均勻的呼吸,原來已經睡着了。慕容夫人輕輕一笑,替他蓋上被子,這才走出去。

    因為是年底淡季,團裏停了演出,不過每禮拜四次的訓練還是照常。練習廳裏沒有暖氣,不過一跳起來,人人都是一身汗,倒不覺得冷。牧蘭腳傷好後一直沒有訓練,這天下午換了舞衣舞鞋來練了三個鐘頭,也是一身的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於是坐在角落裏拿毛巾拭着汗,一面看素素練習。

    素素卻似有些心不在焉,動作有點生硬,過了片刻,到底也不練了,走過來喝水擦汗,一張芙蓉秀臉上連汗珠都是晶瑩剔透的。牧蘭見眾人都在遠處,於是低聲問:“你是怎麼了?”

    素素搖一搖頭沒有説話,牧蘭卻知道緣故,有意問:“是不是和三公子鬧彆扭了?”

    素素輕聲説:“我哪裏能和他鬧彆扭。”牧蘭聽在耳裏,猜到七八分。説:“我聽長寧説,三公子脾氣不好,他那樣的身份,自然難免。”素素不做聲,牧蘭道:“這幾日總不見他,他大約是忙吧。”

    素素終於説:“我不知道。”牧蘭聽這口氣,大約兩人真的在鬧彆扭。於是輕輕嘆了口氣,説:“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停了一停,才説:“還是要勸你,不必在這上頭太認真。我聽説他有一位關係極好的女朋友,是康將軍的六小姐,只怕年下兩個人就要訂婚了。”

    素素聽了,倒也不做聲。牧蘭説:“我看三公子對你倒還是真心,只不過慕容是什麼樣的人家?這幾年我將冷暖都看得透了,許家不過近十年才得勢,上上下下眼睛都長得比天還高。長寧這樣對我,到現在也不能提結婚的話,何況三公子。”

    素素仍是不做聲。牧蘭又嘆了一聲,輕輕拍拍她的背,問她:“今天是你生日,我真不該説這樣的話。回頭我請你吃飯吧?”

    素素這才搖頭,説:“舅媽叫我去吃飯。”牧蘭説:“你答應她?還是不要去了,不然回來又慪氣。”素素説:“不管怎麼樣,到底還是她養了我一場。不過就是要錢,我將這兩個月薪水給她就是了。”

    牧蘭説:“我不管你了,反正你也不肯聽。”

    素素換了件衣服去舅舅家裏,路很遠,三輪車走得又慢,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就在雜貨鋪門前下了車,櫃上是表姐銀香在看店鋪,見了她回頭向屋裏叫:“媽,素素來了。”舅媽還是老樣子,一件碎花藍布棉衣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胖。看到了她倒是笑逐顏開,“素素快進來坐,去年你過二十歲,沒有替你做生日,今年給你補上。”又説,“銀香給你妹妹倒茶,陪你妹妹説説話,我還有兩個菜炒好就吃飯了。”

    銀香給她倒了杯茶,搭訕着問:“你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這料子顏色真好,是在洋行裏買的吧?”又説,“我上次和隔壁阿玉在洋行裏看過,要八十塊錢一尺呢。”素素説:“這個是去年牧蘭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這麼貴。”銀香就問:“方小姐出手這麼大方,是給有錢人做姨太太的吧。”素素聽她這樣説,心裏不由生氣,便不答話。銀香又説:“長得漂亮到底有好處,叫有錢人看上,做姨太太雖然難聽,可是能弄到錢才是真的。”

    素素生了氣,恰好舅母出來,“吃飯了。”牽了她的手,殷勤地讓她進屋內,“瞧你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有空多過來,舅媽給你補一補。”又説,“金香,叫弟妹們來吃飯。”金香在裏面屋裏答應了一聲,兩個半大孩子一陣風似的跑出來,吵吵嚷嚷地圍到桌邊。金香這才走出來,見到素素,仍是正眼瞧也不瞧。舅媽説:“怎麼都不叫人?”兩個孩子都叫:“表姐。”伸手去拿筷子。那棉襖還是姐姐們的舊棉衣改的,袖口的布面磨破了,露出裏面的棉花來。素素心裏一酸,想起自己這樣大的時候,也是穿舊衣服,最大的金香穿,金香穿小了銀香穿,然後才輪到她。幾年下來,棉衣裏的棉花早就結了板,練舞練出一身汗,這樣的天氣再叫風一吹,凍得叫人一直寒到心裏去。

    最小的一個孩子叫東文,一面扒着飯一面説:“媽,學校要交考試費呢。”舅媽説:“怎麼又要交錢?我哪裏還有錢。”又罵:“連這狗屁學校都欺侮咱們孤兒寡母!”素素放下筷子,取過手袋來,將裏面的一疊錢取出來遞給舅母,説:“要過年了,舅媽拿去給孩子們做件新衣服。”舅母直笑得眉毛都飛起來,説:“怎麼好又要你的錢。”卻伸手接了過去,又問:“聽説你近來跳得出名了,是不是加了薪水?”

    素素説:“團裏按演出加了一點錢。”舅媽替她夾着菜,又説:“出名了就好,做了明星,多認識些人,嫁個好人家。你今年可二十一了,那舞是不能跳一輩子的,女孩子還是要嫁人。”金香一直沒説話,這時開口,卻先是嗤地一笑,“媽,你瞎操什麼心。素素這樣的大美人,不知道多少有錢的公子哥等着呢。”停了一停,又説:“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要叫人家翻出私生子的底細來!”話猶未落,舅母已經呵斥:“金香!再説我拿大耳摑子摑你!”見素素面色雪白,安慰她説:“好孩子,別聽金香胡説,她是有口無心。”

    這餐飯到底是難以下嚥。從舅舅家出來,夜已經深了。舅媽替她叫的三輪車,那份殷勤和以往又不同,再三叮囑:“有空過來吃飯。”

    三輪車走在寒夜裏,連路燈的光都是冷的。她心裏倒不難受,卻只是一陣陣地煩躁。手指冰冷冰冷的,捏着手袋上綴着的珠子,一顆一顆的水鑽,刮在指尖微微生疼。

    等到了家門口,看到雷少功,倒是一怔。他還是那樣客氣,説:“任小姐,三公子叫我來接你。”

    她想,上次兩個人應該算是吵了架,雖然她沒做聲,可是他發了那樣大的脾氣。她原以為他是不會再見她了。她想了一想,還是上了車。

    端山的暖氣很暖,屋子裏玻璃窗上都凝了汽水,霧濛濛的叫人看不到外頭。他負手在客廳裏踱着步子,見了她,皺眉問:“你去哪裏了?舞團説你四點鐘就回家了。”她遲疑説:“我去朋友家了。”他問:“什麼朋友?我給長寧打過電話,牧蘭在他那裏。”

    她垂首不語,他問:“為什麼不説話?”她心裏空蕩蕩的,下意識扭過臉去。他説:“上回我叫你辭了舞團的事,你為什麼不肯?”上次正是為着這件事,他發過脾氣拂袖而去,今天重來,卻依然這樣問她。她隔了半晌,才説道:“我要工作。”他逼問:“你現在應有盡有,還要工作做什麼?”

    應有盡有,她恍惚地想着,什麼叫應有盡有?她早已經是一無所有,連殘存的最後一絲自尊,也叫他踐踏殆盡。

    雷少功正巧走進來,笑着説:“三公子,我將蠟燭點上?”他將茶几上的一隻紙盒揭開,竟是一隻蛋糕。她吃了一驚,意外又迷惘地只是看着他。他卻説:“你先出去。”雷少功只得將打火機放下,望了她一眼,走出去帶上門。

    她站在那裏沒有動,他卻將蛋糕盒子拿起來向地上一摜。蛋糕上綴着的櫻桃,落在地毯上紅豔豔的,像是斷了線的珊瑚珠子。她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説:“我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他冷笑,“看來在你心裏,我根本就不用知道你的生日。”她聲音低一低,再低一低,“你是不用知道。”他問:“你這話什麼意思?”她不做聲,這靜默卻叫他生氣,“你這算什麼意思?我對你還不夠好?”

    好?好的標準也不過是將她當成金絲雀來養,給錢,送珠寶,去洋行裏記賬。他是拿錢來買,她是毫無尊嚴地賣,何謂好?她的唇際浮上悲涼的笑容。和倚門賣笑又有什麼區別?若不是偶然生下孩子,只怕她連賣笑於他的資格都沒有。他確實是另眼看她,這另眼,難道還要叫她感激涕零?

    他見到她眼裏流露出的神氣,不知為何就煩亂起來,冷冷地説:“你還想怎麼樣?”

    她還想怎麼樣?她心灰意懶地垂着頭,説:“我不想要什麼。”他説:“你不想要什麼——你少在這裏和我賭氣。”她説:“我沒有和你賭氣。”他捏住她的手腕,“你口是心非,你到底要什麼?有什麼我還沒讓你滿意?”

    她低聲地説:“我事事都滿意。”聲音卻飄忽乏力。他的手緊緊的,“你不要來這一套,有話你就直説。”她的目光遠遠落在他身後的窗子上,汽水凝結,一條條正順着玻璃往下淌。她的人生,已經全毀了,明天和今天沒有區別,他對她怎麼樣好,也沒有區別。可是他偏偏不放過她,只是逼問:“你還要怎麼樣?”

    她唇角還是掛着那若隱若現的悲涼笑容,“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到底叫她這句話氣到了,“我給你,你要房子、要汽車、要錢,我都給你。”

    她輕輕地搖一搖頭,他咄咄逼人地直視她的眼,“你看着我,任何東西,只要你出聲,我馬上給你。”只要,她不要這樣笑,不要這樣瞧着他,那笑容恍惚得像夢魘,叫他心裏又生出那種隱痛來。

    她叫他逼得透不過氣來,他的目光像利劍,直插入她身體裏去。她心一橫,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小小的,輕不可聞,“那麼,我要結婚。”喉中的硬塊哽在那裏,幾乎令人窒息。他既然這樣逼她,她只要他離開她——可是他不肯,她只得這樣説,她這樣的企圖,終於可以叫他卻步了吧。

    果然,他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臉色那樣難看,他説:“你要我和你結婚?”

    她幾乎是恐懼了,可是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仍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會怎麼樣説?罵她痴心妄想,還是馬上給一筆錢打發走她,或者説再次大發雷霆?不論怎麼樣,她求仁得仁。

    他的臉色鐵青,看不出來是在想什麼。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氣,因為他全身都緊繃着。她終於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眼裏的神色,竟然像是傷心——她不敢確定,他的樣子令她害怕,她的心裏一片混亂。長痛不如短痛,最可怕的話她已經説出來了,不過是再添上幾分,她説:“我只要這個,你給不了,那麼,我們之間就沒什麼説的了。”

    他的呼吸漸漸凝重,終於爆發出來,一伸手就抓住她的肩,一掌將她推出老遠,“你給我滾!”她踉蹌了幾步,膝蓋撞在沙發上,直痛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抓住手袋,轉身出去,只聽他在屋裏叫侍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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