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琳娜將兩柄火銃放在桌上,卸下銅製銃管,用一根通條纏着一塊沾着油的布細細擦拭。火銃威力甚大,但每發射一次,火藥殘渣就會沾在上面,不早點擦掉,下次發射時威力便會大減。正擦着,門上響了兩下,聽得無心在外面道:“莎姑娘,我可以進來麼?”
“進來吧。”莎琳娜將一支火銃裝好,放回斗篷裏才去打開門。一開門,卻見無心端着了一盆熱騰騰的湯站在門外,莎琳娜剛打開門,他便衝了進來,將那盆湯放到桌上,道:“莎姑娘,你嚐嚐這個魚羊雙鮮,這是他們的招牌菜,煮得很入味。”
那湯十分濃厚,白如奶汁,香氣撲鼻。從勝軍寺出來,為了躲開追捕他的高天賜一行人,無心將莎琳娜帶到這個客棧來,便點了四五個菜。別的炒菜還則罷了,這個魚羊雙鮮可是別處吃不到的,他非要自己端上來,如此這位金髮碧眼的莎姑娘才會領自己的情。他剛放下湯盆,見桌上的火銃,吃了一驚,道:“這個是火銃麼?”
莎琳娜道:“你們也有?”她也不想多説,將另一把火銃擦乾淨了,便收到斗篷下。
無心道:“有是有,好像沒這麼小。”他知道火銃威力甚大,莎琳娜有這兩把火銃防身,怪不得膽子能這麼大。他舀了兩碗湯,將其中一碗推到莎琳娜跟前,道:“莎姑娘,你嘗一嘗。”他見莎琳娜面色陰鬱,令人生憐,心中大起護花之念。
莎琳娜猶豫了一下,舀了一小勺湯,直着送到口中。無心見她喝湯時湯勺是直直放到口中,無聲無息,笑道:“這個湯啊,要這樣喝才好喝。”他説着,也舀了一勺,橫着放到嘴口,稀哩唿嚕地喝了起來,咂了咂嘴道:“真鮮,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了。”説着,眉毛也當真動了動,似乎真要掉下來了。
看到他這副樣子,莎琳娜“撲”一聲笑了出來。她萬里遠來,一路上全靠索爾諦諾護衞。索爾諦諾三代都是她美第奇一族的家臣,對她這個小姐也恭順之極,連正眼都不敢看,向來沒人跟無心這般朝着她擠眉弄眼。只是一想到索爾諦諾已在三一寺中死在了吸血鬼鐵希之手,莎琳娜臉上又沉了下來,道:“那位赫連公子,他家裏人知道了麼?”
無心見莎琳娜一笑,心中一動,綺念頓生,險些要忘乎所以。但見到她的臉又沉了下來,他的心也頓時一沉,心道:“該打!那位赫連兄是為她而死的,我好歹也該裝出點痛苦之意,不然莎姑娘要看輕我的。”
赫連午是哀牢山赫連氏一族的人。赫連氏號稱神劍,是術劍三門之一。這三門都被正統武林看作邪門外道,人人不齒,赫連午卻一直以為自己出身於名門正派,而他的為人也同樣是光明磊落,俠肝義膽,滿腦子都是行俠仗義,先是救了莎琳娜,後來為救無心,死在九柳門手上。無心性子有些輕浮,當時激於義憤,為了給赫連午報仇不惜與九柳門生死相搏,事情過後,卻幾乎要將赫連午忘了。見莎琳娜提起赫連午,他正色道:“莎姑娘放心吧,我已請宗真大師向他家裏人傳信了,到時會將他的骨灰帶回去的。”他想了想,又道:“對了,莎姑娘,你沒能將叔叔的骨灰帶回去,家裏人會不會怪你?”
莎琳娜此番前來中土,為的是取回叔叔唐德洛的骨灰。當初拔都西征,將美第奇家族世代守護的一個據説存放着惡魔骨灰的罈子帶到了中國,唐德洛便為追尋骨灰的下落輾轉東來。當時他在勝軍寺發現骨灰下落,但骨灰封印已被解開,惡魔附到了他身上,唐德洛心知已不能西歸,不惜一死而再次將惡魔封印。可是莎琳娜此番前來,骨灰的封印又一次被解開,這次是勝軍寺住持五明被附體。此時五明的骨灰已為密宗三聖所得,惡魔雖為中土高僧封住,但唐德洛迴歸故土的心願卻已永遠無法實現了。這些事莎琳娜都對無心説過了,無心自是大為關心。
莎琳娜道:“無心先生,不要緊的,我能帶回唐德洛叔叔的聖光回去,他的心願便已了了。”
無心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還想再説幾句,忽然面色一變,低聲道:“外面有人!”
無心看似輕佻,卻身經百戰,謹慎之極。他的道術武功雖然談不上是頂尖,但單論機敏,只怕天下還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他。他二指輕輕一捺桌面,人似一抹輕煙,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站到了門邊,手按住劍柄,正待發話,卻聽得門外有人道:“無心,是我。”
這是龍蓮寺宗真的聲音。無心長舒一口氣,拉開門,道:“大師,是你啊,我……你這是什麼打扮?”
一見到門外的宗真,無心險些要捧腹大笑。宗真駐顏有術,一直是個少年僧侶打扮,此時卻穿着一套尋常衣服,頭上還戴了個帽子,活脱脱便是個富家公子,若不是他對宗真尊敬之極,幾乎便要嘲諷幾句。但見宗真臉上雖然還是掛着一絲笑意,眼神卻大是凝重,這話又咽了回去,正色道:“大師,有什麼異樣麼?”宗真一直都穿着僧袍,改裝前來,只怕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説。無心心思靈敏,馬上便醒悟到了。
宗真一進來,掩上門,便摘下帽子。他這幾十年來穿慣了僧袍,縱然心無點塵,穿這尋常衣服也有些不自在。他看了看莎琳娜,無心忙道:“大師,你還不認識莎姑娘吧,她是……”話未説完,莎琳娜已站了起來,道:“大師好,我叫莎琳娜·美第奇。”
“美第奇?”宗真走到莎琳娜跟前,打量了她一下,合什道:“莎琳娜姑娘認識加西·美第奇先生麼?”
加西·美第奇是莎琳娜的祖父。莎琳娜聽得這個少年和尚居然説出自己祖父的名字,大吃一驚,道:“那是我祖父。您是……”
“老衲宗真。四十多年前,在西域與加西先生有過一面之緣。一別四十餘年,加西先生現在想必鬍子也白了。”
加西·美第奇當年還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唐德洛是他侄子,年紀卻比他還要大些。當初加西與唐德洛兩人同來中土,因為查尋兩年仍然漫無頭緒,加西想念故土,但先行回去,在經過龍蓮寺時,正值大雪封山,便在龍蓮寺借宿一日,與宗真有過一夜長談。只是宗真的模樣仍然是個少年人,莎琳娜睜大了眼看着宗真,還是不敢相信。無心已明白莎琳娜在想些什麼,道:“莎姑娘,宗真大師今年已經九十多了。”
莎琳娜一陣駭然。在勝軍寺見到宗真時,她只覺這少年僧侶有股令人咋舌的氣度,哪想到竟是個偌大年紀的老者。宗真也不願多説,只是道:“莎姑娘,你此番前來,可是為了勝軍寺中的魔物?”
莎琳娜道:“那是我唐德洛叔叔的骨灰。”
宗真點了點頭道:“那就沒錯了。莎琳娜姑娘,請你回去稟上加西先生,便説龍蓮寺宗真問他安好。”説着,扭頭對無心道:“無心,你帶我去你房裏吧。”説罷便走出門去。
無心已見宗真似有什麼欲言又止,心中狐疑。宗真身份極高,氣度不凡,從來沒有這等吞吞吐吐的時候,他不敢多説,隨着宗真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頭道:“莎姑娘,有宗真大師在,那魔物被封住後再不會有波折。”他見莎琳娜臉上仍有不放心的意思,拍拍胸脯道:“你放心吧,我給你起過一課,上上大吉,一路平安,利涉大川,你一定能平安回到……回到佛……那個羅剎的!”
先前莎琳娜跟他説過自己是佛羅倫薩人,無心也記不住這等拗口的名字,而佛與羅剎之類,他在龍蓮寺住的時候倒聽了不少。他説為莎琳娜起過一課便也不假,只是無心對卜卦學得並不精,卜得了一個蠱本卦,卦辭是“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元亨,利涉大川”還算好説,後面的“先甲三日,後甲三日”卻實在不知是什麼意思。莎琳娜也不知他説些什麼,見他走出門去,嘴裏只是喃喃道:“無心先生,你……你能送我啓程麼?”
無心怔了怔,臉上露出笑意,沒口子道:“好,一句話,送你回那個佛羅剎都成!嘿嘿……”還要説幾句一路上一定好生照顧之類,又怕莎琳娜聽了害怕,不要他送了,硬生生吞了回去。走出門,臉上仍是忍不住浮出笑意。
無心一出門,莎琳娜從斗篷裏拿出一個小小的占星盤來,又看了看,臉上浮起一絲憂色。赫連午之死讓她極為內疚,她實在不願無心也出什麼事。其時占星術在歐洲各國大行其道,大學中都開占星術這門課。莎琳娜一族本是除魔師,對占星術也頗為精研,因此給無心排了個星盤。只是排出來大為不吉,無心的運勢極其不妙,她心中也極是不安。
***
無心的房間便在莎琳娜隔壁。一進門,無心剛把門掩上,宗真便嘆道:“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中央勾陳,四方螣蛇,我一直想不通這白虎神怎麼會在東南一帶,原來如此。”
所謂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勾陳、螣蛇是陰陽家所謂的“六神”,無心是道士,自然知道,只是從宗真嘴裏聽到,他大為驚異,道:“勝軍寺的那個魔物是白虎?”
宗真臉上仍帶着微笑,眼中卻閃過一絲憂色,緩緩道:“無心,你想必知道上古黃帝與蚩尤的戰事吧?”
蚩尤屬炎帝一系,黃帝時與八十個弟兄起兵反亂,在涿鹿決戰失敗,被黃帝擒斬,這個上古傳説無心也早就知道。他道:“這和六神有什麼關係?”
“黃帝斬殺蚩尤,立碑於墓前。”宗真抬起頭,似乎要透過屋頂看向天空,低聲道:“此碑又稱六神鎮魔碑,絕不能開。但如果有人能聚齊六神,便會解開蚩尤碑,那時,蚩尤之魂便能復生。”
無心搔搔頭皮,道:“還有此事?解開後又能怎麼樣?”
“蚩尤復生,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宗真的聲音已是變得極輕,“六神本散佈四方,青龍本在東海之中,數十年前世祖徵倭失利,便是因為遭到青龍禁咒反噬。”
當年元世祖忽必烈兩次渡海遠征,倭人初戰失利,惶惶不可終日,只道此番難逃滅國之災,結果遠征軍兩次都遇到大風而全軍覆沒,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無心道:“青龍禁咒?那是什麼?”
宗真道:“此事要從我師叔説起。”
無心大吃一驚,道:“大師還有師叔?”宗真年紀已近百歲,出生時想必宋室尚存。宗真點了點頭,道:“我師叔是個俗家,本是范文虎麾下一個小官,也隨軍跨海東征,便是他在海上解開青龍禁咒,召來大風,使得船隊全軍覆沒的。”
無心更是吃驚,道:“他為何要這般做?”
“宋軍崖山一敗,世人傳説陸秀夫丞相揹負幼帝投海自盡,卻不知陸丞相實已派了御林軍將幼帝送往日本,師叔本是宋臣,也知曉這個秘密,因此不惜在東海之上解開禁咒,使得十萬大軍遭遇颶風,全軍覆沒。”他頓了頓,又道:“其實不止是他,當初三徵安南陳氏,一般落敗,也是因為陳興道將軍手下有個異人解開了朱雀禁咒。”
無心打了個寒戰。當初蒙古人每戰必克,惟有徵日本、徵安南迭遭敗績,他道:“六神之力,居然如此之大麼?”
“僅以青龍朱雀一神之力,便可抗十萬大軍,一旦六神聚齊,蚩尤復生,便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宗真忽地長嘆一聲,笑意盡斂,接道:“蒼生苦難,不知伊于胡底。”
宗真修為精深,聲音向來圓潤優雅,此時的語調卻有種説不出的疲倦。無心心中一動,忖道:“宗真大師怎麼也動心了?”他倒沒有宗真這等為天下蒼生的胸懷,見宗真説得鄭重,仍是淡淡道:“還好白虎神已經被大師收了,他們想必也打不開蚩尤碑。”
宗真嘆道:“無心,你想錯了,其實要解開蚩尤碑禁咒,並不是一定要六神,只消能找到與六神威力相仿的,一樣能解開。”
無心道:“與六神威力相仿?天下還有這等魔物麼?”
“肯定會有的。乃囊寺亞德班欽大師懷疑有人正在蒐羅六神,因此才要你來引出這些人。”他説着,又嘆了口氣,道:“可惜那九柳門是引出來了,沒想到他寧死也不肯説出誰是他背後之人。”
無心恍然大悟,心中大為震怒。勝軍寺之事,他只道是為了押送銀鞘而已,沒想到背後還有這等秘密。九柳門法術非同等閒,無心也差點死在寺中。他乾笑了兩聲,道:“還好我命大,大師,你一個出家的有道高僧,原來也會騙人。”他不敢對宗真發脾氣,不過挖苦話卻不能不説。
他本以為宗真不會介意,哪知宗真面色一下變得如同死灰,雙手合什,深施一禮,道:“是,無心小友,老衲很對不住你。”
無心嚇了一大跳,忙還禮道:“哎呀,大師這樣可折殺我了。”他眼珠子轉了轉,道:“六神威力如此之大,不知他裝在什麼地方。”
無心見宗真極有內疚之意,原先對宗真的一點不滿登時煙消雲散。其實此事開始便是因為丹增堅持,宗真並不同意。只是丹增是乃囊寺亞德班欽大師的首徒,亞德班欽名列密宗三聖首位,如今年事已高,丹增是替師行事。宗真年紀雖比亞德班欽更大,但亞德班欽執掌密宗,他雖然心中不願,也只得從命。這一路上,宗真對無心的安危極為擔心,此時見無心只受了點小傷,心中欣慰之極,內疚之意也更深了。無心知道這般內疚對宗真修行極為有礙,因此東拉西扯,扯到別的地方去。
宗真道:“六神威力雖大,卻能附在人身。無心,你要你伯父收留的那位女施主,身上所附便是朱雀之靈。”
無心驚得目瞪口呆,道:“什……什麼?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身上竟是朱雀?”
宗真道:“是。東華真人給我寄了封信,説的便是此事。”他坐了下來,喃喃道:“黃帝本道家之祖,所以當初亞德班欽大師雖然知道有人私開禁咒,卻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華真人為解開那少女身上的魔咒,才發現竟是有人在她出生前下了朱雀咒。六神本是禁持天下魔物,當今之世,道消魔長,若任由這些人將六神聚齊,解開蚩尤碑,只怕妖魔橫行,不知世上將成何等模樣。”
無心只覺身上一陣陣發涼。離開龍虎山後,也覺得那些邪靈小鬼現在越來越多。他靠給人驅邪捉鬼賺錢,鬼物多一點不是壞事,只是從來沒想過這是有人解開六神咒的緣故。他想了想,道:“原來《史記》中所説的八神,便是此事啊。”
宗真一生無書不讀,《史記》也讀過的,道:“正是。秦漢所祠八神,除天兵二主外,便是六神。”
原來《史記》有載,秦始皇東遊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羨門之屬。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這八神中,一曰天主,便是帝俊祠,三曰兵主,祭蚩尤。《史記》中説:“蚩尤在東平陸監鄉,齊之西境也。”故老相傳,蚩尤姓闞,冢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亙天,如匹絳帛,當地土民稱之為“蚩尤旗”。山東華州至今尚存蚩尤城,城旁闞氏尚多,相傳都是蚩尤子孫。
無心道:“這般説來,蚩尤碑便在東平了?”
宗真搖了搖頭,道:“我接到東華真人的信,馬上便託了惠立師兄前去查看。但東平蚩尤墓並無異樣,只怕蚩尤碑並不在此處。”
無心道:“那在何處?”
宗真皺了皺眉,道:“你託付給令伯父的那少女,究竟是何許人也?”
無心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她是湖廣行中書省左平章田元瀚的次女,大師。”
那少女因為身負異稟,體內藴涵妖物。妖物一旦甦醒,她便化身為竹山教教主。當初無心見到這少女,心中大為憐惜,不惜放棄了伯父要重收他入門的機會,才送她去了龍虎山,請伯父解除她體內妖物。也因為他將田元瀚次女帶走,因此田元瀚才會命判官高天賜帶人前來追捕無心。
宗真道:“原來如此。”他沉吟了一下,又道:“無心,明日你就隨我去一趟龍虎山拜見令伯父,一來向他叩問詳情,二來請他讓你重回山上。”
無心欣喜若狂,道:“真的麼?大師願為我美言幾句麼?那晚輩真個感激不盡。”他知道伯父與宗真雖然分屬佛道兩家,但伯父對宗真大師向來極為尊敬,若得宗真緩頰,回山自是有望了。只是轉念一想,臉上忽地又沉了下來。宗真見他面色變化不定,道:“怎麼,你不願回山麼?”
無心道:“那位莎姑娘……她要回去了,我答應過送她回去的。”他既覺得宗真肯為自己説情,這機會難得之極,但如果和宗真回龍虎山,只怕便與莎琳娜永無相見之時了,心中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
宗真見他如此,眉頭微微一皺。宗真一生只在青燈古佛前度過,對男女之事全然不解。他的弟子無念也因為勘不破情關,差點便被他逐出門去,此時見無心疑豫不定,心中不悦,正要説兩句,外面忽然有個人驚叫道:“好大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