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在小屋裏休息了整整三日,也許真是失血過多的關係,這三日她感覺特別的虛弱,雖然能夠下牀走路,但總是睡着的時間多些。
趁着這段時間,蒙烈不只替老人修好了籬笆和屋頂,還到鄰近幾個村落打探了許多事,甚至還買了匹馬回來。
靜養三日,圓圓總算恢復元氣,雖然手臂上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但已經能夠遠行,因此一大清早,兩人便拜別老人,騎馬前往鄰近的城鎮。
她身體虛弱,為避免意外,蒙烈特地安排她側坐在身前,自己則是策馬慢行。
一路上他一如往常的沉默,她自然不敢吵他,只是每當她瞥見自己的左手臂時,小臉就會掠過一抹辣紅。
當時被毒蛇咬傷後,她只顧着驚恐,壓根兒無暇思考他的治療方式是否合乎禮教規範,直到事後她回憶一切,才注意到自己不但讓人看光了手臂,甚至還極有可能被毀掉了清白。
雖然她出身卑微,不識幾個大字,可也曉得女人家的手臂是不能夠輕易外露的,但事發當時,蒙大俠不僅挽起了她的衣袖,甚至還張口替她吸出了毒血——
即使是為了救她一命,可不能看的他全都看了,不能摸的他也全都摸了,她的清白等同於是沒了,但她絕不怪他。
她早已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嫁人,就留在王府裏伺候王爺、夫人和少爺,因此清白被毀,她一點也不介意,反倒是覺得對不起他。
扳開指頭數一數,他救了她五次,她卻沒有半點回報,反倒還惹出了一連串的麻煩,説她是倒黴鬼,掃把星,一點也不為過。
絞着手指,她仰頭瞧着那張剛硬臉龐,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氣開口。
“蒙大俠,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沒有看她,卻也沒有不理她。
“我不該不聽你的話,跑得太遠。”她低頭懺悔。
他沒有罵她,只淡淡地道:“沒事就好。”
“可我真的很抱歉。”雖然沒有被責罵,她卻覺得更難過了,她寧願他大聲斥責她,也不希望他如此冷漠。“下次我會更加註意的。”
下次?
不,不會再有下次了,因為從今以後,他們不會再見面了。
“待會兒到城鎮後,我會替你買些東西,你跟着商隊一塊兒回京城吧。”這三日除了四處追查毒魔的下落,他也替她做好了安排。
她不適合野外的生活,正好附近城鎮有支商隊要進京買賣,只要跟着商隊,她就能回到京城。
“什麼?”圓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商隊?京城?
他們……他們要分開了?
“我也會給你一些錢,只要不出意外,三個月之內商隊就能抵達京城。”他又道。
粉唇幾次張合,卻始終不知道該説什麼。
這幾日她總會不時想起府裏的一切,她想念所有的人,也想回家,可真聽見他這麼説時,她卻一點也不開心,她甚至覺得……覺得……覺得好惆悵……
仰起小臉,她凝望着那始終不願意多瞧她一眼的冷硬麪龐,忽然之間竟然好想哭,難道這幾日他早出晚歸,就是為了打探有沒有商隊要上京城?
雖然她早知道自己是個麻煩,也知道他們遲早得分離,可她從沒想過這一天竟會來得這麼早。
“蒙大俠,那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嗎?”她揉緊衣襬,泫然欲泣的問着,好希望他可以低頭看她一眼。
彷彿感應到她的希冀,抑或是老天應驗了她的祈求,蒙烈總算低頭對上她濕潤的眸。
四眸交接的瞬間,懸在眼眶的淚水差點就要落下,只是想起他的性子,她只好拼命隱忍。
“會再見面嗎?”她充滿期盼的又問了一次。
見她難過得眼眶都紅了,黑眸深處瞬間似乎閃過些什麼,但隨即卻又消失不見。
“不會。”他冷漠地回答。
嘩啦!圓圓終究還是哭了。
她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揉着衣襬,哭的好不傷心。“可我還沒好好地報答你……”
淚水滴滴答答的掉,很快就沾濕了那張小臉。
他討厭女人,更討厭女人哭,若是平常,一定會馬上命令她閉嘴,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無法對她兇,他甚至無法將目光自那小臉上移開。
察覺到這份異常,蒙烈皺緊眉頭,硬是強迫自己抬起頭。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報答。”他直視前方,同時也強迫自己忽略她的哭聲。
“那……那至少請你告訴我,你住在哪裏,改日……改日我好登門致謝。”她抽抽噎噎的懇求。
“我居無定所。”
“那……那……”
“我不打算與任何人產生瓜葛,你也不例外。”他冷聲截斷她的話,故意將心裏想法説得明白清楚,無非就是為了斬斷她所有希望。
在金鉉王朝,捕盜官並非正官,卻身負重任,專門緝捕大罪大惡、極兇極狠之重刑要犯,他締結的仇家沒有上千,也有上百。
為緝捕要犯,他長年居無定所,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與他扯上關係,對她只有百害而無一益,況且當初她意外被毒蛇咬傷,迫使他不得不放棄追緝毒魔,先替她療傷。
三日過去,即使毒魔有留下什麼線索,要追上他也不是件易事,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並追上他,自然無法將她再帶在身邊。
為今之計,只能送她走。
圓圓縮起脖子,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話説得很清楚,清楚的讓她覺得自己若是再多説一句,就是死纏爛打。
她一直都能感覺到,他在他們之間設下了一條界線,他不會跨過那條線,也不允許她越界;她和他就像天和地,一輩子都不會有靠近的一天。
希望之火瞬間熄滅,她黯然低頭,卻始終抹不幹臉上的淚水。
一滴又一滴的淚水落在衣裳上,立即暈開一片濕潤,同時也在她的心底暈開了一片傷心。
淚水會消失,但是這份傷心,卻似乎永遠不會消失。
他們很快就抵達了城鎮。
這城鎮不大,卻因為緊鄰西方高山,皮毛生意旺盛,因此每年的這個時候,各地商人總會來這兒選購皮毛,再運至四處加工販賣。
商人們來自四面八方,聚結成一個商隊,純粹是為了防止盜匪洗劫,不過一旦抵達目的地,商人們就一個接着一個散去。
直到進入城鎮,聽見熟悉的漢語,圓圓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正踏在中原的土地上。
在老爺爺的屋裏療傷時,她還沒注意到,如今城鎮裏的人穿的是漢服、住的是木造小屋、吃的是麪條豬肉,她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墜谷,竟然從達沁國給墜到了金鉉王朝。
原來那座溪谷竟串連着兩方國境,她意外從北邊掉了下去,卻被蒙大俠從南方背了上來,幸運回到中原,然而單憑她一己之力,壓根兒無法再回到達沁國與其他人會合,只能聽從蒙大俠的安排,跟着商隊回到京城。
所謂團結力量大,從今天起,她再也不用擔心會被毒蛇猛獸攻擊,也不必害怕會有狼羣襲擊,然而她的身邊,卻少了一個人——
一個她捨不得離開的人。
想起蒙烈,坐在台階上的圓圓不禁又掉下了眼淚,可她卻馬上喝令自己不準哭。
蒙大俠已經幫了她太多太多了,至少在離別之前,她不希望又惹他不高興。
抹去滴落的淚水,她迅速仰起頭,試着在人羣裏尋找蒙烈的身影。
如今,他就在前方的市集裏替她張羅遠行的東西,市集里人多擁擠,加上她有傷在身,因此才會獨自坐在石階上,等着蒙大俠回來。
離別在即,她希冀能夠再多看他幾眼,只是市集里人潮實在太多,她怎麼瞧,就是瞧不見那高大威猛的身影,反倒瞧見一名婦人笑咪咪的朝她走來。
“姑娘,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呢?該不是迷路了吧?”
看着婦人一臉笑意,圓圓忍不住也靦腆地回以一笑。
“不是的,我是在等人。”
“是嗎?”婦人一愣。“唉,看來真是我雞婆了,還以為你是迷路了,才會過來關心,既然你不是迷路,那我就……”婦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轉身就想要走。
圓圓看婦人熱情和善,又是為了關心自己而來,不禁開口喊了句。
“呃……大嬸請等等。”
“怎麼了?”婦人瞬間止步。
圓圓提着裙襬,快步自石階上走下。
“我聽您的口音,您……似乎是京城人?”她不好意思的問着。
“是啊,我就是京城人,跟我家漢子一塊兒來這兒批皮毛的,今兒個就要跟着商隊一塊兒走了。”婦人指着不遠處的兩輛馬車。
“真的嗎?”圓圓雙眸一亮。
婦人仔細觀察着她的表情。“難不成姑娘也是京城人?”
“是啊,我也是要跟着商隊回京城的,可我瞧這商隊大多都是男人,我一個姑娘家總是不太方便,所以我想……”
“可你不是在等人嗎?”婦人小心問着。
“他只送我到這兒,不跟我一塊兒走的……”圓圓落寞的垂下眼睫。“大嬸,我曉得這麼説或許有些唐突,可既然咱們都要到京城,那這一路上……可不可以讓我和你們一塊兒呢?”
都已經要分開了,她不想什麼事都麻煩蒙大俠,既然他忙着買東西,她就自己打點商隊的事吧。一路上有人作伴,總比自己一個人形單影隻來得好。
婦人眸光一閃。
“傻丫頭,咱們既然是同鄉,當然就得走在一塊兒,難道你還想跟着其他人走到別處去不成?”拍着圓圓的肩膀,她仰頭髮出笑聲。
雖是調侃,但圓圓聽得出婦人答應了自己的請求,於是驚喜地福身道謝。
“大嬸,謝謝您。”
“甭謝甭謝。”婦人擺擺手。“不過你打算就這樣上路?不帶東西?”她上上下下打量圓圓的裝扮和行頭。
“呃……蒙大俠説會幫我張羅些東西,待會兒他應該就會——”説曹操,曹操就到,圓圓一轉頭,正巧就瞧見蒙烈的身影。“啊,他來了!”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哪兒?”婦人伸長了脖子,卻只看到黑壓壓的一堆人,壓根兒不曉得她指的是誰。
“就是那位。”圓圓指着人羣裏那最高大、最威猛的身影。“咦?他買了馬?”
這會兒,婦人總算明白她指的是誰了。
那男人……不簡單!眼如鷹隼,神情冷冽,一身氣息深沉難測,身後還背了把大刀,一看就曉得不是個普通人。
婦人額上滲汗,卻還是冷靜的站在圓圓身邊,看着蒙烈牽馬走來。
“蒙大俠!”等不及他走近,圓圓率先跑了過去。“我跟你説,那位大嬸是商隊的人,正巧和我一樣都是京城人,適才她答應我,願意和我一路結伴同行呢!”她指着杵在原地的婦人,開心説道。
深冷黑眸瞬間朝婦人望去。
懾於那凜冽的目光,婦人幾乎窒息得説不出話,只能勉強點頭回應,幸虧蒙烈並沒有注視她太久,很快就抽回視線看向圓圓。
他端詳着她的神情,注意到她的眼眶有些濕紅,像是又偷偷地哭了會兒。
黑眸一閃,冷硬的臉龐瞬間出現一絲絲裂痕,似乎像是想説些什麼,終究還是選擇默默無聲。
她知道他討厭人哭,所以難過時總是拼命隱忍,若真是忍不住,就會偷偷躲起來哭,脆弱如她,沒想到卻已經替自己鋪好了未來的路。
“你高興就好。”他將繮繩交到她手裏。
圓圓早已習慣他的冷漠,卻還是為了他的冷漠感到惆悵,看來果然只有她捨不得分離呢。
為了掩飾心情,她只好順着手中的繮繩,看向那匹毛髮豐潤的小黃馬,小黃馬體態健碩,眼神卻相當温順,一看就知道受過良好的訓練。
“蒙大俠,請問這匹馬是……”
“有需要就騎着。”他淡道。
她錯愕眨眼,想不到他竟然為她買了一匹馬,雖然不懂馬價,可她也曉得普通的人是絕對買不起馬兒的,他只不過是個獵人,哪來這麼多錢?
“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小手連忙就想交回繮繩,誰知他卻又塞給她一個大包袱。
包袱大又沉甸,像是裝了不少東西。
“拿好。”他沉聲叮囑。“裏頭全是用得着的東西,別弄丟了。”
“咦?呃……是!”雖然不知所措,她還是聽話的福身,將包袱抱得死緊。“可這匹馬——”
她還想説馬兒的事,誰知遠處的商隊卻忽然有了動作。
在領隊的吆喝之下,商隊的人全將東西扔上馬車,開始聚集成一塊兒。
“哎呀,差不多要出發了。”婦人匆促回頭瞥了眼。“我得趕回去幫我家漢子駕馬才行,姑娘你説完話,就快點來找我吧!”
語畢,和蒙烈微微點頭後,婦人便匆匆離去了。
眼看商隊的人全都迅速的聚成一塊兒,圓圓抱着包袱,牽着馬兒,眼眶頓時間不禁又有些紅了。
“蒙大俠,我……”
“走吧。”他接過她手中繮繩,替她將馬兒牽往商隊。
看着他高大寬闊的背影,她抱着包袱,縱然心裏有千言萬語,卻也只能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一路上,她抬頭凝望着他的身影,好期盼時光能夠就這麼停止,可惜路再遠,也終有走盡的時候,很快的,他們便來到商隊的後方。
穿過重重人潮,蒙烈很快就發現到婦人和其夫婿的身影。
夫妻倆各自駕着一輛馬車,車裏堆滿皮毛與貨物,沒有什麼可疑之處,與他們結伴同行,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確定夫妻倆的確是尋常商人後,他才將繮繩重新交到圓圓手上。
“就到這兒吧。”
“好……”她哽咽點頭。“蒙大俠,這幾日多謝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圓圓這輩子銘記在心,絕對不會遺忘,若是有來生,定當銜環以報。”
她恭敬福身,張口還想説些什麼,可觸及他那冷凜的目光,粉唇終究還是顫然合上,接着她又福了福身,才牽着小馬轉身,走進人潮。
瞧着她強忍悲傷,路上不斷抬手拭淚,蒙烈握緊拳頭,倏地往後退去一步,接着在人潮淹沒她的瞬間,毅然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