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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直到很晚,費鄴章坐在方采薇身邊,低聲説了些什麼,轉過臉看到憶瑋匆匆從門外走進,才拍拍額頭:“丫頭,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方采薇亦對她笑笑,柔聲説:“是啊,你們都回去吧。”

    他巋然不動,似乎有些賭氣,只是轉頭對憶瑋略有歉意:“丫頭……”

    憶瑋很快的説:“沒事,有朋友來接我。”這才想了起來,語氣間有些尷尬,“老大,你的手機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她出來的時候失魂落魄,手機、鑰匙全剩在辦公室裏,現在才發現,一下子覺得不知所措。

    電話接通了,陸少儉的聲音傳來:“哪位?”

    她“嗯”了一聲,有一瞬間,卻不知道該説什麼。

    陸少儉已經找了她一晚上,幾個老朋友家裏、雜誌社,統統不見人影,本來已經十分惱火,此刻聽到她的聲音,先是安心,繼而惱火:“你今晚跑哪裏去了?”

    她低低的報了自己的地址,那邊靜默了數秒,只説了句:“等在那裏。”

    她就在門口等着,倚着牆,滿心疲倦。大概是因為哭過一會,被夜風一吹,眼睛有些不舒服。又見到費鄴章很快的從裏面出來,隔了很遠,也能察覺出他身上的怒意勃勃。他走了幾步,才又轉回來:“還沒走?我送你。”他確實臉色很差,像是吞了火藥一樣,憶瑋搖搖頭:“我等人。”他嗯了一聲,不過片刻,車子一閃而逝。

    沒多久,一束燈光從遠處打來,陸少儉快步下了車,見到半靠在牆邊的憶瑋,原本還是一肚子的怒火,只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説話,她就一言不發的走到他身邊,自動自覺的靠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環住他的腰,聲音很低:“對不起,我忘了今天的約會……”

    懷裏的身體還是温熱的,又像在輕輕的顫抖,於是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他只問了一句:“誰去世了?”

    “王老。”

    陸少儉和她十指交錯纏繞,慢慢牽了她坐回車上,才淡聲説:“好了,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去。”

    他直接將車子開回了自己家中,又手牽着手下車,彷彿各自有着心事,於是都沉默着,唯有指間愈扣愈緊。

    打發了她去洗澡,陸少儉獨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臉色並未顯得輕鬆起來。憶瑋從客房探了頭出來,頭髮還沒吹乾,濕漉漉的往下滴水:“我先睡了。”他抬了抬頭,微微一笑,枱燈的偏光顯得五官沉俊:“要不要陪你?”憶瑋搖搖頭,關上了門。可其實沒有一點睡意。她睜着眼睛,胡亂的望望天花板,心裏卻莫名沉甸甸的。過了一會,心裏不安穩,掀了被子,赤着腳去找陸少儉。

    她推開一條門縫,輕輕望進去,陸少儉一手翻着資料,全神貫注的寫着什麼。憶瑋坐在他對面,直截了當的説:“我睡不着。”

    陸少儉放下筆,又看看時間,語氣似乎有一種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他有些慵懶的皺皺眉:“我陪你。”

    他向來是個很愛清爽的男子,身上並沒有什麼味道,卻更給人安寧的感覺。牀比昨晚的大了不少,卻寧願用一樣的姿勢擁抱在一起,陸少儉的唇幾乎貼在她的耳側:“小瑋,你是不是在害怕?”

    他那樣敏鋭,一眼看清了她在想什麼。憶瑋從小到大,也不知是幸福還是不幸,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她出生的更早的時候去世,而這一次,是她最近的一次面對死亡。看着老人的身軀躺在冰冷的櫃子裏,竟像孩子一樣無措起來。

    她咬了自己指尖,輕輕啃噬着,良久,才説:“我不是怕死。可是看到人這樣走了,覺得遺憾,像是有很多事都沒能做完,再也補不回來了。”

    對於王老,是他的選集,終究沒有讓他看上一眼最終的定稿。可是再想想,父母,甚至躺在身邊的人,何嘗不是如此?死亡的黑翼若是覆蓋的太快,那麼什麼都來不及做,連追憶都成為了僅有的奢望。

    憶瑋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説完這一句,也不再開口。倏然間,燈光一亮,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雙眼忽然微微刺痛。陸少儉坐了起來,觸到領口的地方,露出了頸間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憶瑋從來沒有注意過,看着他慢慢解下來,動作輕柔,又在手中攥了一會,把自己拉起來,語氣有些調侃:“來,我給你戴上。”

    鏈子因為被他的手捂熱了,憶瑋戴上的時候,細細的一圈,還覺得泛着温熱。其實一個大男人身上戴着這樣一條纖巧的鏈子,還真有些奇怪。他藉着燈光,看見憶瑋精緻的頸骨上綴上一圈銀色,淡淡泛着光暈。他伸出手攬住她,低低的説:“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鏈子。”

    他第一次對憶瑋説起自己的父母,聲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媽媽車禍去世。是因為我在外地上住宿學校,媽媽每週都來看我。後來出了車禍,這條鏈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沒有離身。”

    而自從那次車禍開始,父子的關係慢慢冷淡下來。一方面,當初決定送他去外地念書的,正是陸少儉的父親本人,而另一方面,痛失愛妻的父親潛意識中又將一部分責任放在了兒子身上。矛盾和自責,讓父子之間關係愈加的疏離。彼時還是少年的陸少儉,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澀,不知所措的承擔起了沉重的情感,時至今日,讓他在面對父親的時候,依然沉鬱。

    “我媽媽去世的那段時間,我爸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家裏條件很好。可她從來什麼首飾都不用,只戴着這一條鏈子,因為那是我爸很早的時候送給她的。”他微微側過臉,伸出手去,輕輕描摹在她的頸邊,癢癢的,軟軟的。

    憶瑋順勢抓住他的手,第一次聽他説這些,只覺得心疼,又問他:“那你……現在和你爸爸呢?”

    “還好。”他孩子氣的皺了皺眉,“反正,也不親近。”

    “小瑋,真的沒什麼可怕的。有人死了,其實他們還在我們身邊。就像我媽給我留下的項鍊,你也可以再讀王老的文章。”他把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上,“倒是活着的人,真該想想,怎麼樣更好的活下去。”

    他關了燈。憶瑋忽然覺得黑色也這樣温暖,而一直攬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像是小小的火爐。他小心的抱了抱她,憶瑋的耳側就聽見他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強健有力。年輕的生命就是這樣,無畏無懼。

    第二天也沒聽他再提起吃飯的事,他若無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車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東西,今天開始住我家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種程度上講,婚前同居的行為,本身是現代人關於契約意識降低的反應。”

    陸少儉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邊輕輕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來,我的安全感只會少不會多。”他靜默了幾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願意,即便現在去領證,我也沒有問題。那麼,你願意麼?”

    憶瑋愣住,直覺的搖了搖頭,不敢去看他的臉色。

    他還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邊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譏誚的一笑。

    憶瑋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麼了,明知道這個話題並不適合再説下去,卻忍不住:“我不覺得……那一晚之後,我們的關係可以變得更加穩固一些。”她輕輕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閃,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實我更喜歡的是,這次我們重新在一起,你變了很多,讓我覺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來越熾熱,似乎想説什麼,最終卻親暱的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了,不願意就算了。上班去吧。”一直到她走進了門,再也看不見,陸少儉唇邊的笑卻還沒有消散。是啊,若是原本那條路已經被證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該嘗試另一種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樣笨,執拗的站在原地,碰得頭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遺體告別會,編輯部的同事擠了兩輛車,人人着裝肅穆,準時的趕到會場。憶瑋走在最後,忽然見到作為親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幾拍,又慢慢湧起了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跟在同事身後,對遺體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她一眼望去,費鄴章身邊還坐了一個和王老差不多年紀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銀髮閃閃,矍鑠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遺像,飽含滄桑。整個會場幾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沒,潔白綻放的花朵,大概是一個人生命的盡頭最可得到寧靜寄託的事物了。

    最後念追悼詞的居然是王棋。一篇類似駢文的長文,夾雜了幾個嗚呼,憶瑋低頭聽着,覺得有些蒼涼。其實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當深厚的。他們這一輩人,幾乎個個從私塾中背熟了四書五經,又去海外留洋,對於新舊文化、東西文化,有着奇妙而深刻的認識。如果他知道了,最後給自己念悼文的,竟是這樣一個人,真是不知會做什麼感想。

    王棋下台的時候,恰好走過憶瑋身側,腳步微微一停,很是驚訝。隨即揚了揚頭,坐在了不遠處一羣年輕人中間,大概都是他的學生。

    默哀的時候,忽然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了低低的抽泣聲。這讓憶瑋覺得驚訝,那些淚流滿面的年輕人們,其實並沒有親身接觸過這一位大師,只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過紙卷和文字在涓涓傳遞着,從未被截留。於是隨之而來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淚水,已經不知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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