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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洛遙勉強笑了笑:“是啊,正好碰到展先生。”

    他的目光滑到她緊緊絞着的手指上,輕描淡寫的説:“這個時候不好打車。”

    洛遙應了一聲,有些慌亂,又低聲説:“還要試衣,是不是太麻煩了?”

    他耐心的笑:“女人還會怕試衣服麼?”

    賈師傅拿了兩款給她試衣。一款是白底紫花,另一款是淺珍珠色。老師傅一邊遞給她,一邊説:“這是第一次試,你看,這款還沒有手工蘇繡,這個顏色配花開牡丹相當好看。不過還是等你試完這次再説。”

    李之謹坐在茶几邊,端着茶杯,一句話也不説,噙着笑,似乎有些期待。

    觸手只覺得柔軟,彷彿有淺淺的水流從指尖滑過,又像拂過烏雲般的青絲,延綿不絕的舒心流暢。

    她將那件珍珠色的換上,從試衣間走出去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外邊等着的都是男人,她從沒有像這樣,穿上一件衣服,然後等待別人的評價。

    洛遙不安的站在賈師傅面前,問:“還有要改的麼?”

    非常的合身,衣服彷彿就是她的第二層肌膚,妥帖的勾勒出纖美的線條。

    李之謹微微眯起眼睛,她的側影看起來很薄很輕柔,髮髻鬆鬆綰着,又散亂的落下了幾絲,一時間竟想不出任何的形容詞,只覺得美麗,不輸給任何人的美麗。不動聲色的轉開眼睛,微笑説:“我也覺得很合身。”

    賈師傅搖搖頭,依然細緻的替她做好數據的記錄,又笑:“左肩勾起了一點,還要再改。”

    又回去試了第二件,效果也不遜第一件。因為李之謹的眼光很準,她穿着這件素色的,清淡雅緻得像是雨後的天色,透着白皙的明快和優美。

    賈師傅最後讚了一句:“白小姐穿旗袍很好看。”

    李之謹順口就説:“賈師傅很少誇獎人,可見你穿着確實很好看。”

    燈光下洛遙笑意盈盈:“我把你這句也當作誇獎了。”

    “客氣。”他簡單的説,“我很期待。”

    她更期待的是工作的成果。因為自己一直幫忙在做一部小短片,用的就是那天紀錄片劇組拍攝的素材和鏡頭,另外配音。這個工作佔用了大部分的時間,幸好這算是份內事,因為博物館需要配合李家的這個活動。

    於是又很多機會和李之謹見面。李之謹對人都很隨和,甚至有一次專門請林琳以及幾個義務講解員吃飯。洛遙自然是和他們一起去了,看着幾個小姑娘一臉崇拜的的表情,忽然覺得很有趣,難得李之謹温和又耐心,看得出來,忍耐力很好。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笑了,忍不住抿了唇,向車窗外張望了一眼。

    剛把幾個小女生放在校門口,李之謹和她閒聊:“哎,你到底要選哪件?”

    他們下午又去試了一次衣,正式的成品相當的漂亮,尤其是那件花開牡丹的旗袍,花枝濃烈撲面的美麗恰好又被淺淺的珍珠色優雅的中和,一眼驚豔。

    可是洛遙想都沒想,還是説:“還是紫色的吧?”

    他就這麼扶着方向盤,緩緩的看她一眼,笑意從眼角流露出來:“我就知道。”

    洛遙順着他的話説:“是啊,那件衣服太漂亮了,我穿不出味道。”

    “不是不適合你,是你不願意穿吧?”李之謹篤定的説,慢條斯理,“白洛遙,我發現你有避世傾向。”

    洛遙無語的抬起眸子望他一眼,呵呵笑了兩聲,轉了個話題:“不是啊,明明你一開始就替我選了這件,我也是不好意思拂了你的好意。”

    他彷彿沒聽見,語氣就像是户口盤查,繼續:“你談過戀愛沒有?”

    洛遙不樂意:“我幹嘛告訴你?”

    他微微板起臉,可是忽然又微笑了:“不説就不説,反正遲早也會知道。”他側過臉,向她眨眨眼睛,透着狡黠的英俊,就像大男生那樣,有一種乾乾淨淨的氣質。

    洛遙卻愣了愣,似乎察覺出了一些不妥,到底是什麼,自己又説不上來。她無聲的看着窗外,沒有再接話,

    博物館大廳裏一直滾動播出着李徵遠百年紀錄片,陶瓷館已經佈置完畢,就等着擇日重新開館。網站上已經預告了新館的展品:為了紀念祖父的誕辰,李耀輝先生又將捐贈出明代宣德年間的一件釉裏紅三魚紋杯。而大多數工作人員也都收到了週末紀念酒會的請帖。

    洛遙猶豫了快一週的時間,她不想去,怕見到展澤誠,又怕和李之謹一起會讓同事議論紛紛。好幾晚都沒有睡好,頂着黑眼圈上班,想了各種藉口,可是沒有一個能説服李之謹。

    除此之外,世上總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一晚有人看見他們一起在的賓館出現,李之謹又把洛遙介紹給自己的父親認識,漸漸的同事們也都知道了。林大姐有一晚和她一道坐地鐵,順路,説的話就大有言外之意:“洛遙啊,你也不小了,要是對象合適,大家看着都挺好的,要抓緊啊。”她不置可否,又怕大姐再説下去,只能含含糊糊的帶過話題。

    地鐵非常的擠,這麼冷的天,車裏竟然熱得人難受,高領毛衣刺刺的扎人。她幾乎透不過氣,比窒息還叫人覺得不舒服。這麼憋着,倒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她真的不需要躲着他,越是躲着,他只會以為自己還在糾纏着過往。

    於是週末下午,李之謹開車來接她的時候,洛遙十分的配合。他替她想得很周到,換好了旗袍,又有人來打點頭髮和妝容。

    洛遙坐了很久,頭髮挽來挽去,她心底很不以為然,可是看着李之謹也坐在身邊陪自己,全神貫注的在一疊講義上寫着什麼,倒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呃,你不用陪我……”她想了半天,訥訥的不知道説什麼,“挺無聊的。”

    他連眼睛都沒抬,淡淡的説:“我也沒閒着。”

    只怕結婚也沒那麼麻煩,對方誠意十足,可是洛遙卻越發忐忑起來,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當初不該答應他。

    尤其是當自己挽着他的手臂,和酒會上的來賓打招呼的時候,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長。

    真正是名門世家的公子,應酬交際起來,風度翩翩。以往洛遙熟悉的那個年輕大男孩,彷彿在瞬間變了一個人,談吐文雅,又時刻注意着不冷落自己,無意間的眼神一掃,都帶着無可比擬的妥帖風度。

    李之謹很自然的將洛遙介紹給自己的父母認識。其實洛遙已經見過了他的父親,又和他的母親打過招呼。李之謹的母親牽着她的手,微笑的問她的工作,和善可親。

    門口又輕輕起了騷動,閃光燈亂成一片。

    有人過來在李耀輝耳邊輕輕説了句話,他便攜了妻子的手:“易欽的展總來了。”又吩咐兒子:“你也一起來。”

    她真是不願意和他一道去,一切彷彿在重演,李之謹卻輕笑着在她耳邊説:“喂,不給我面子啊?女伴要盡職。”

    萬幸,忽然有酒店的服務員走過來,一臉驚慌:“李先生,設備出了點故障。”

    紀念酒會的每一個程序都是精心設計的,其中包括放映關於李徵遠老先生捐獻文物的紀實小短片。可是剛剛在後台試映一遍的時候,卻發現播放不出來。急得技術人員一頭冷汗,又着急忙慌的去找刻錄的碟片,偏偏又沒找到,一時半刻的,母帶在哪裏都不知道了。

    李之謹的臉色有些難看,生硬的説了句:“那算了,不要放了。”

    洛遙一直站在他身邊,忽然靜靜的打斷他:“不是還有幻燈片麼?接上音響設備,我可以試着講講。”

    他抬起眸子看着她,聲音有些遲疑:“你……”

    其實白洛遙的心裏遠沒有外表那麼勇敢,她知道自己只是怯懦,怯懦去面對一個人,寧願毫無準備躲在幕後。

    於是只是用微笑掩飾:“不相信我?好歹我在博物館呆了三年了。那時候我給你講解,你覺得不專業?”

    服務員將她帶到了一旁的音響間,悄悄退了出去。其實並不是正經的音箱間,只是臨時開闢的,在角落的地方,原本是雜物間和工作人員的休息間,構造有些曲折,一眼並不能望到屋內的情形。可是隔了透明的玻璃,卻又看得見那塊大幅的投影布,工作人員正在調試畫面。角度正好,幻燈片打出來的時候,她可以配合着一張張講解。

    洛遙坐了下來,深呼吸一口。不再看屋外的衣香鬢影,也不去想那麼多的人,裏邊究竟有誰。手邊是臨時的找來的博物館圖冊,她心裏知道一點用都沒有,因為上面的講解都太粗燥,略略的幾句話而已。

    和某些恐懼相比,其實這些擔心真的可以忽略不計。

    燈光驀然暗下來,甜美的女主持正將話題慢慢轉移到李先生收集並捐獻的瓷器上。

    幻燈片開始播放。

    第一張,白釉貼花石榴壺。

    第二張,暗花纏枝蓮紋高足碗。

    ……

    一些語句很快的在腦海裏組織起來,很熟悉很親切,畢竟是她寫的,而平時又不知温習過多少遍,她幾乎已經對展館裏的任何一件展品熟悉到刻骨的地步。她的目光斜斜的看到了屏幕,彷彿身置於自己熟悉的陶瓷展館。

    二十分鐘而已,八件名貴的器物,宴客大廳的音響效果極好,環繞聲中是温婉如流水延綿的女聲,配合着精美的瓷器,效果十分好。李之謹甚至覺得,如果只是簡單的放一段短片,效果反倒刻板生硬。因為解説的女聲裏,真的有某種情感,是對一樣事物真正的、從心底的喜愛。

    最後一件瓷器講解完,十分熱烈的掌聲,低低的私語聲,綻放在重又燈火明亮的大廳裏。

    隔了玻璃,洛遙看到了來賓們在笑,才發現自己竟開始出汗,她真的講完了麼?她沒有看一遍資料,就這麼講完了麼?原來自己記得這麼清楚,那個執壺高二十七公分,那個高足碗的重量……她的頭腦裏,什麼時候,竟然強迫自己,記下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數據?

    她兀自用手撐着額角,手腕處硬硬的,大約是硌到了髮間那枚鑽卡。身後的門輕輕咔嗒一聲,有人進來了。然而這個小小的空間,依然悄無聲息。

    洛遙以為是李之謹,笑着轉身。

    不是他。

    她很快將笑容隱去了,面無表情的走到展澤誠身側,語氣很輕,卻很堅定:“借過。”

    他一動不動,目光落她在瑩白如玉的臉頰上,她的瞳仁很黑很亮,就是那樣的黑白分明,光彩靈動。他第一眼看到她,挽着李之謹的手臂,素色旗袍,白底紫花,項間是一串温潤的珍珠項鍊,清麗秀氣,是一股淡淡的、毫不張揚的美麗。他忽然間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容忍下去,她的身邊還有別人。

    “講解得很好,洛遙,原來你不用講解詞,也可以講得這麼好。”

    她皺眉,沒説什麼,只是重複了一遍:“借過。”又輕輕的一側身,試圖從他身側走過。

    洛遙幾乎以為他會讓自己就這麼出去,可是隻是擦肩而過而已,他恰到好處的伸出手,攬在她的腰側,逼得她背對着門,面向自己。

    他略一低頭,微微笑起來:“洛遙,我累了。我們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好不好?”

    很突兀的要求。

    也不知是誰的眸子更黑更沉如墨,他耐心的等着她回答,一邊伸出手去,將她的一絲頭髮撥在而後,聲音很低很温柔:“好不好?”

    白洛遙忽然覺得很恍惚,很懷念。她幾乎要像以前那樣,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等着他的擁抱,總是很有力,很温暖,讓她覺得幸福總是安全的,因為抱着自己的是他,不是別人。

    可是早就不是過去了。

    她咬牙,微微後退了一步,不去看他:“我早就忘了。展澤誠,我不愛你了,還怎麼開始?”

    她就近在身側,腰肢盈軟,又因為衣服的緣故,勾勒出了這麼柔軟而纖美的線條。展澤誠微微一闔眼,終於還是控制不住,手臂輕輕的一伸,抱住了她,低聲説:“不許説你不愛我了。”

    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説話,糾正她的錯誤,有薄責,更多的卻像是心疼。

    眼前只有如櫻花般柔軟的唇,淺淺的桃紅色,他終於俯下了身子,彷彿迫不及待,卻又在勉力剋制,還是吻了上去,很輕柔,只是觸碰而已。

    洛遙條件反射般的往後仰開,可是他的一隻手從她的脊背滑倒了她的腦後,不輕不重的按住,又低低的説:“別動。”

    其實他知道她並不情願的,因為不停的掙扎,不停的想推開他,可展澤誠幾乎沒有理會。吻的這麼專心,這麼細緻,不放過她任何的輕微的反應。他貪眷這樣的氣息,她的鼻尖擦過自己的臉頰,連觸感都美妙而叫人着迷。

    直到甜美的味道里有涼涼的苦澀,他張開眼,才看見她的睫毛纖長,就在自己的眼前,沾濕了淚滴,才微微離開她的唇:“洛遙……”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可是最後還是説:“對不起,洛遙……三年的時間真的太短,不夠讓我忘記你,真的……”他喃喃的將她攏在懷裏,“可是又那麼長,我每一天都覺得煎熬,我想要你回來,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洛遙一度被他吻得説不出話來,直到現在,伏在他的肩上,似乎有冰塊在血脈裏撞擊,一點點的逼自己冷下來。她知道自己在抽噎,淚水會化開妝容,會狼狽不堪,可她只是固執的説了一遍又一遍:“展澤誠,我不愛你了,真的不愛你了……你害死喻老師,我不愛你了……”

    小小的空間裏,他的喘氣聲,她喃喃的一句句重複。

    這個空間無限的放大,大到看不清彼此,可是又無限的縮小,他分明還緊緊的抱着她。

    “我不愛你了”……一聲又一聲,似乎頑固的要加深他的印象,又像是很慢很痛的凌遲,她加給他的,一刀又一刀。

    不管她是不是自欺欺人,可他終於失去了耐心,掰住了她的下巴,眼角輕輕往上勾起,彷彿灑落了一地清輝清冷,語氣蕭肅而冷然:“白洛遙,你不愛我了?你為什會有強迫症?”

    她倏然抬起頭,滿目的驚慌,失去了唇色:“我沒有強迫症!”

    “你沒有?三年了,你翻爛了多少講義?多少本?”

    她所有的講解詞,一本本的,疊放在那個小小抽屜裏,她每晚上都會反覆的看,反覆的記,抽屜裏厚厚的一疊,她從沒去數過有多少,可是他又怎麼會知道?

    她沒有回答,嘴唇微微張着,褪盡顏色,彷彿行將枯萎的花朵,被他抓着的手腕沒有一絲力氣。

    他再一次的俯下身,狠狠的把她吻住,很深,很粗暴的吻住。

    那麼激烈的吻,逼得她開始掙扎,她將他的唇咬破,可是他毫不在乎,有血腥的甜味,他真的毫不在乎。似乎沒有什麼可以再阻止他停下這個吻,連放在她腰間的手也愈發的加重力道,箍得她生疼。

    直到門再一次被打開,李之謹站在門口,看到這樣一幕,先是莫名的詫異,旋即是憤怒。看到洛遙的掙扎和淚眼婆娑,他毫不猶豫的要衝上來拉開展澤誠。

    可是就在那一刻,展澤誠停下了親吻,臉上沒有一絲意外的表情,目光如劍鋒般倏然揚起:“李先生,我和我的女朋友私人的空間,你至少要先敲門。”

    他一隻手依然攬着她,低下頭去,旁若無人,又輕柔至極的吻她的臉頰,理她的鬢旁的髮絲:“好了,不要哭了。我們出去。”

    他的唇很薄很涼,她避不開。白洛遙麻木的看着他這些親暱的動作,用只有自己聽的見聲音説:“展澤誠,你不要逼我。我夠恨你了。”

    他的動作沒有來有的滯了一滯,只是並不生氣,眼底滑過淡淡的怔忡。他還記得這句話,三年前,她説過一模一樣的,下定決心要和他分手……

    他終於還是緩緩的放開,李之謹已經擋在了她的身前,目光清亮,堅定,彷彿是護衞公主的騎士。

    既然有了第三個人,他嘆口氣,將想説的都擱下,語氣輕而淺:“我送你回家。”

    李之謹跨上半步:“展先生,白小姐今晚是我的女伴。”他沒有半分退縮的意思,“你剛才做的,我已經可以告你騷擾。”

    “她是我女朋友。”他淡淡的再説一遍,彷彿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

    “我不是,早就不是了。”白洛遙的聲音還在發顫,可是已經匯聚起了憤怒和不甘,她慢慢的直起身子,一字一句的説,“展澤誠,你不要再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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