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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回

    紫蘇起得甚早,露水沾濕青石板,像是潑了濃墨在石塊上,透着殘餘的夜晚寒意。而枝頭的幾片青綠色葉片大約是禁不住風力,與嬌嫩的花瓣一道橫在小徑一邊,如同少女的妝飾,恰如其分的點綴起青色大石。

    踏過小徑,對面的廂房廊檐頗寬,於是遮住了露水,又因無人居住,積下了厚厚一層塵埃。紫蘇去拿牆角的竹節掃帚,閒着無事,生了清掃這塊空地的念頭。

    只聽見唰唰的聲音,彷彿微風吹過樹葉,簌簌的比天籟之聲多了塵世的喧熱。

    韓紅露修長若綠竹的身子倚着門,一派慵散,卻凝然看着這一幕。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看少女那雙皓如白玉的雙手握着黃青色的掃帚,因為用力而若隱若現的青筋。而紫蘇一身白衣,被捲起的黃色塵埃包裹,卻似點滴不沾,所謂的清麗出塵。

    他嘴角抿起,本是如刀鋒鋭的薄唇,慢慢柔和下去,想起以前讀過的禪語:

    凡掃地者,自心清淨,另他心清淨,又可諸天歡喜。

    可自己分明是嗜血且冷酷的修羅,偏偏愛讀這些東西,彷彿諷刺,又彷彿天生的魔神交互吸引,此時這些語句,竟然如此清晰的記起。煙塵中的少女,身子纖細,卻給自己帶來陌生的熟悉,彷彿那是觸手可及的,自然的生動。

    終究是揚起的塵埃落地,她被嗆得微微咳嗽,回眼望去,黑衣男子俊美無儔的臉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似在淺思。

    紫蘇有些不好意思,訥訥的住手,卻不知説什麼好。

    他笑,聲線冷而淡然:“你倒是勤掃塵埃。”

    紫蘇想都沒想,揚眉答他:“是啊,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我看不透。”眼神剔透而晶瑩,光芒耀眼。

    韓紅露立直身子,緩緩穿過小徑,綠竹在他身邊後退,有竹葉刮到了身側,如小刀劃過布帛,發出輕微的聲響。他站在紫蘇身邊,卻只是微笑:“我有時候常想,世人都道慧能通透——何嘗又不是諂媚於六祖?分明自己連神秀的勤修都不如,卻要嘲笑他人看不透。”

    又是這樣一幅神氣,好像在諷刺世人愚鈍,而唯有他有一雙鋭眼,不知是俯瞰或者魅惑眾生。

    紫蘇皺眉,有意無意的問他:“你都是這樣和人説話的麼?”

    他挑眉反問:“怎麼?”

    紫蘇輕輕一笑,像是樹葉縫隙中,陽光初現:“沒什麼,老家有句話,鋒芒畢露,並不是好事。”

    讓韓紅露愕然,抿起唇鋒,依然冷諷,帶了疲倦:“鋒芒?不過是世人太駑愚罷了。”

    紫蘇嗤的一笑,嘆氣道:“真是沒法子好好説話。”

    他終於笑了笑,卻轉過了眼神,不再接話。

    銀塢坑就在小鎮西南角,説是坑,其實更像是一處極大的廢墟,若是從大小來估算,倒像一個大户人家的宅子,如今瓦礫狼藉,幾乎成為小土堆。旁邊是座廟宇,韓紅露的眼光一掠而過,又停留片刻,是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氣。

    藤蔓橫生,幾乎就沒有下腳的地方。紫蘇有些失望的轉了轉,勉強笑道:“這裏會有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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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釉裏紅?”

    他卻不慌不忙:“但凡想要了解一樣東西,怎能不去它的出處看一看?”

    他一一指點給她看,曾經燻得發黑的磚塊如今爬滿青苔,而地上的泥土也是特異,閃閃如有銀屑,紫蘇蹲下身子,指間捻了一撮,問:“高嶺土?”

    韓紅露亦蹲下,目光投向泥土,輕聲道:“質如蚌粉,色素白,有銀星。是上好的高嶺土。一年年積攢下來,這裏看起來好像是銀坑一般。”

    “曾經是昌平鎮上最是著名的制瓷人家,據説是製出了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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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釉裏紅,窯神發怒,這裏便成為廢墟。那一個家族,從此消匿在景德鎮。後來的匠人便在這裏蓋了廟宇。”他伸手指指之前見到的不起眼的小廟,眼神竟似有些惡毒。

    靈祠叫做“風火神”,紫蘇想起了昨日見到的小店,問道:“窯神就是風火仙麼?”

    韓紅露不答,臉上卻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他快步跨進小祠,供桌之下蜷着一個人,瑟縮這肩膀向內躺着,只看得見凌亂的一把青絲。

    他頗為粗魯的一把將那女子翻過來,是個年歲頗大的婦女,雙眼緊閉,臉頰凹陷。目光忽然一亮,輕笑一聲,伸手按住她的靈台穴。

    紫蘇輕呼一聲,那個女子的手腕處,赫然是豆蔻般一點嫣紅——就像是在沙漠龍神窯所見的幾人,一模一樣。韓紅露看她一眼,內力源源不斷的送入那個女子體內。

    她慢慢靠近,那點紅蔻如同被催生一般,以瘋狂的速度往女子上臂蔓延。韓紅露如刀鋒的目光掃在紫蘇身上,紫蘇急道:“她的手怎麼了?”

    就在這一刻,適才還奄奄一息的婦人忽然躍起,指如尖刀一般,狠狠抓向紫蘇,詭異而刁鑽的角度,紫蘇避開已是不及,被她抓住了衣襟——那一剎那,韓紅露的手掌悄無聲息的滑過那女子的背脊,輕輕一摁,如鷹爪的手掌忽地一滯,卻又費盡了全力向前一探,扯下了半幅衣襟。

    那隻手已然無力,紫蘇輕輕一格,便像斷枝一般,啪的垂下。她心中微微一動,紅色已經爬滿了那人的手臂,而她的臉色愈發蒼白,神情迷糊的看了一眼韓紅露,呢喃着像是説了句什麼。

    韓紅露卻一直沒有看她,嘴角帶着莫測微笑,俊美像是上古的神祗:一隻手像是操控着人的生死,緩緩提起放在了女子項邊,微一用力——那女子停止了抽搐,最後望向韓紅露的目光叫紫蘇看得心境膽戰,分明有不解、怨恨,又像是解脱,終於慢慢閉上眼睛,癱倒在地上。

    “她……死了?”紫蘇伸手去探她鼻息,帶了憤怒,“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了一個人?”

    他冷笑,似是不屑解釋,最後卻抓起那女子的手道:“她筋脈已經迸裂,我若不殺她,她只會更痛苦。”

    紅色幾乎將手臂暈染成一片,紫蘇移開目光道:“你認識她。”

    韓紅露的目光移向她被撕開的衣襟,其實內裏還有衣裳,紫蘇卻警惕的半側過身子,頗不自然的站在陰影處。

    “是認識。她是我家族的僕役。”黑衣公子靜靜的站起來,冷冷將女子的屍身放在一邊,抬眸望向塑着的泥塑。

    亦是一個年輕男子,木骨泥塑的雕像,因為年代久遠,四肢已然不全,露出了內在的草木扎捆。那個男子,隔了時間和空間,卻和身邊的男子重疊起來——尤其是那雙眼睛,泥塑是用琉璃製成的,微藍光芒流轉,像是居高臨下般俯瞰眾人,帶着冰涼的微刺。

    紫蘇又轉頭望向韓紅露,黑衣男子正以一樣的眼神回望塑像,像是在兩個世界,在緩緩的交流。

    “他是?”

    韓紅露被她的聲音打斷,淡淡看她一眼,又掠過地上女屍的手臂,拿紅色就像最燦爛的生命力,狠狠的嘲笑這具已經僵硬的軀體。

    “所謂的風火神,就是他製出了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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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釉裏紅。”語氣雲淡風輕,保持着刻意的沉默。

    紫蘇只掃到那塊供桌上的神位,三個字躍入眼簾。

    韓公垚。

    她喃喃的開口,似乎有些寒意,伸手去攏住被撕裂的衣襟:“他姓韓?”

    身邊的男子終於綻放微笑,像是黑色的曼陀羅花盛開,明明高貴,卻又透着戾氣。

    “韓垚,我的先祖。”

    這話平板説來,一絲感情也無,卻襯着唇邊的微笑,在小小的祠廟中叫紫蘇冷氣橫生,她一步步的退出小祠,卻移不開目光。陰暗的祠堂中,那尊雕塑的雙眼,像是不願離開這樣美好純潔的少女,陰沉的流連在她的身上——

    而突如其來的陽光讓紫蘇覺得不適應,她微微躲避着光線的直射,手臂卻被韓紅露挽住,耳邊的聲音帶了低沉的笑:“你要找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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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釉裏紅,還真是找對了人。”他仔細的在審視這個少女,睫毛輕輕顫動,像是鳳尾蝶的長翼,微翹的鼻尖,膚色比絹紙更細薄透亮。他迸射而出奇妙的笑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回去換身衣裳。”

    她昏昏沉沉的回頭去看那具女屍,而韓紅露卻再不回頭,聲音中帶了自棄之意:“別看了,會有人來處理。”

    回到珠山小築,她的廂房中已然置上了熱水。微微熾燙肌膚的水温卻依然叫自己覺得寒冷。這個詭異的年輕男子,祠堂中的女子,鮮豔的紅色,那雙琉璃眼睛……她不敢往下想,只想牽了胭脂雪儘早的離開,又後悔那時對紫言撒謊,只説為了大哥壽辰才來景德鎮尋份像樣的禮物。

    水汽氤氲,讓自己睏倦的睜不開眼,像是回到了夜夜夢魘的時刻,想擺脱夢境卻被牢牢縛在原地的拼命掙扎。驀地,一股清涼之氣從胸腔處升起,慢慢遊移在四肢和軀體之間,紫蘇閉着眼睛,知道是清涼心法在慢慢作用。

    紫家的心法總訣是八個字:“清涼自任,亦我亦他”。紫蘇自小學藝不精那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她素性隨意天然,卻有學這心法的上好材質。這種時刻,有意無意間的心法引導,讓自己逐漸平靜下來。

    直到浴桶的水都已經變得冰涼,紫蘇濕漉漉的睜開眼睛,世界如舊,但她卻拼命的喘氣,心臟如同擂鼓一般——終於記起了一件極要緊的事。

    那塊匾額——她一步步從祠廟中退出時,無意間看到堆在角落,上書四個大字:浮梁瓷局。浮梁……扶涼……一樣的發音,大約是那個遠在敦煌萬里黃沙中的賭局,又在在這裏勾起了自己可怖的回憶。而細想下去,千里之外的巧合,到底是否有些細微的聯繫?

    她心不在焉的搖搖頭,或許自己是太多疑了。榻上放置了一套新的衣衫,隨身帶着的首飾放置得整整齊齊,鴿血紅在陽光下微揚光芒。她在桌邊坐下,手指輕輕撥弄寶石,對着銅鏡,小心的插入鬢間。鴿血紅的清涼點在額間,這是她自小佩戴的首飾,只覺得熟悉異常,這才恍覺離家已經近半年了,曾經想要飛揚爛漫想要闖蕩江湖的的願望也一點點淡下去。她站起身來,推門去找胭脂雪。

    輕輕呼哨了幾聲,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聽見馬蹄清脆。她循着遊廊,繞到後院。馬廄草槽邊,韓紅露輕撫着胭脂雪脖頸,似乎在和馬低語。而胭脂雪一凡往常頗有些活潑調皮的性子,倒是低眉順眼的輕蹭着黑衣男子。

    她微感詫異,低低咳嗽一聲。韓紅露立時警覺,放開了胭脂雪。

    胭脂雪見到主人,歡鳴一聲。紫蘇走上前,拍了拍它。

    那枚鴿血紅在額間,刻意斂着光華,融融像是春日,温煦而毫不張揚。

    他微抬眼眸,沉靜道:“很美的鴿血紅。”

    紫蘇伸手撫額,才知剛才並未取下來,也就隨意,由着這般,道:“我是來告辭的,叨擾了這兩日,真是多謝韓公子了。”

    他並不意外,微微頷首,將胭脂雪的馬繮遞給她:“姑娘陪我説話,我也是極開心的。”這時説話的語態,全不似之前的桀驁狷狂,温潤如同大家的貴公子。

    紫蘇牽着馬,走了幾步,微一猶豫,又轉頭道:“你真是韓氏後人?”

    這才發現他的目光並未離開自己,如同炙熱一點火星,在身後灼燒。

    他露齒一笑,像是聽到了笑話:“韓家並非世家大族,又無武林間豪門淵源。騙你有甚好處?”

    紫蘇心中長嘆了一聲,物歸原主吧,就算他不是,她也不願意拿着那片碎瓷,夜夜噩夢。她伸手去拿粗布小包,遞給他:“我無意間得來的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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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釉裏紅殘片。也有前輩告訴我這是真品,若是真的,那便物歸原主。”

    韓紅露一愕,卻並不急着接過,修長的手指扶在一側木質欄柵上,微微扣緊。他的嘴角微抿,目光深邃如海,又似在深海處捲起了無聲的激流,半晌才打開布包。

    ——哪裏是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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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釉裏紅?分明是一片繪着雲龍紋的青花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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