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江西境内,早已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空气中的清润之气让紫苏觉得熟悉,草长莺飞,柳枝已团起白絮,胭脂雪踢踏着小步,踏上农间的木桥。她扬声问田间劳作的老农:“老伯,景德镇是往这里走么?”
老农抬了抬头,说出一长串的话。
江南这地方,出了十里地,方言便是大异。紫苏楞楞的听着,末了,老农向她指了个方向,她大致知道了方向,点头微笑。乡间的老汉,何曾见过这样如雪晶莹漂亮的小姑娘,不知所措的抹了把汗,呆呆的目送那个纤细背影消失在清晨凉雾之中。
这是个有着绵长历史的小镇,先时名字叫做“昌平”,吉祥圆转。只因瓷器驰名,皇帝赐字:“光致茂美,四方则效”,便极荣耀的随着皇帝的年号改作了“景德”。
牵着马踏进小镇的时候,是江南最美的时节。
微雨濛濛,丝丝绵绵的絮在天地间,又密密的洇开去。瓦片青砖上沾得湿气多了,便点点滴滴的汇聚在一起,珠帘似的挂下来,洗刷得檐下的蕉叶直透出嫩绿来。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听着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的敲出声响,青色的烟雨深处,景德镇几乎是黑白相间的素色。瓦片、廊间、铺面,精致却又清净。
人烟亦是稀少,路边的两侧,一色开着瓷器铺子。
紫苏在一家店门口驻足,抬头望了望匾额,却不由笑了出来:“风火仙”。
倒像是道观神庙。
一眼望去,摆设也是简单。她拴了马,跨进店去,满目琳琅。
老板是个瘦瘦的老头,透着精明气,上下打量突如其来的少女,目光在掠过胭脂雪的时候陡然一亮,立时极为热情的站起身来招呼。
紫苏并不懂瓷器,看了半晌各式花瓶,问道:“老板,我要用作生辰贺礼,你可有好的推介?”
老板觑着她的气度,知是富贵出身,骨子里透着爽利劲儿,沉吟半晌,只说:“姑娘稍等。”伸手唤了一个伙计看店,便匆忙去里屋了。
紫苏这才见到屋内还有一个客人,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良久,一身黑色衣衫,微微俯下身在看柜中的一个五彩葡萄扁肚杯。虽是看不清脸和神色,只一个背影,却无端叫人觉得凌厉而绝傲。
老板还没回来,她便随口问伙计:“这里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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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的瓷器么?”
像是惊动了暗色中潜伏的猎人,一道极锐利的目光从角落望向自己,紫苏不由自主的回望——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双眼明亮秀长,而瞳孔黑得像研得浓极的墨汁,眼角因莫名的缘故微微翘起,浅浅的弧度,却似箭在弦上,直射人心。
紫苏颇不自在的收回目光,扫了一眼伙计,大约是错觉,只觉得小伙子听了这句话脸色都发白了。
老板从里屋才掀了门帘出来,一时愣住,笑问:“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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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哪是我们这样的小店找得出来的?”他搁下盒子,在一侧柜子里翻了翻,只找出几块碎片,白瓷上的釉料要不浅淡的逸开了半个壁面,要不浓厚如同深紫色结块。
“这些都是败品。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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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如今哪有人制得出来?”老板若无其事的吹了吹胡子,打开盒子,一一向紫苏介绍。
“青花纸薄酒盏。”他小心的拿起,放在紫苏掌中。又翻出了一本古书,指给她看:
“青瓷酒杯,纹有乱丝,其薄如纸,以酒注之,温温然有气,如沸汤自暖。”
莹润可爱,真是如纸片般单薄,仿佛轻轻一握就会碎裂。
她看了一会,微笑道:“我不要。我大哥是个豪爽人,只会大碗喝酒,弄不来这样精巧的玩意儿——再说了,他只爱冷酒,这般温吞吞的酒杯……”她笑着摇摇头,转身便走,不意身后有人喊住她:“姑娘,不如看看这个小盏。”
紫苏疑惑着回头,是那个黑衣男子,低沉的声音弥漫在这间小店,信手拈起老板盒中另一个酒盏。
雨过天晴的颜色,微蓝又似浅白,却有各色清云遮空,云彩流霞。盈盈立在男子掌中,他低笑:“流霞盏,难得一见的珍品。”
那样美丽而素净的瓷器,紫苏第一眼瞧见了,止不住的喜欢。触手如同握住了薄冰,轻灵的不可思议。耳中听到男子在低吟:“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她惊喜交加,抬起眼睛望向男子:“曲水流觞——这杯子果真可以盛酒在清水中漂浮?”那是文人间盛行的游戏,坐在水边,水杯漂浮至谁的面前,便饮酒赋诗。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器皿。
而这一眼,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英俊的男子,只是将张扬的眉目隐在黑色之中,略微遮掩了桀骜之气,唯有那双眼睛,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至深处,再难逸散。
她错开眼神,低头看着流霞盏,赞道:“真漂亮。”又问他:“你若不要,我便买下了。”
他嘴角勾出弧度,似是微笑,眼神却依然冰冷:“请便。本就是女子儒生爱的小玩意。”
紫苏并不理会这句话,问老板价格,着实咋舌了一番。她想了半晌,终于解下耳边坠子,微笑道:“这个可以抵过么?”她素来这样,遇上喜欢的东西,便不惜其他,也是想要得到。
老板还未开口,那个男子极轻的皱眉,伸手拦住他,又对老板道:“我替她付了,银子一会让有人送来。”
老板看了一眼那对虎头玛瑙坠子,恋恋不舍,却又似乎不得不听那男子的话,点了点头。
细雨止住了,连太阳都探了半边脸,只是不一会又被层层云霭重又遮住。这方小镇上,连光线似乎都带着淡青色,衬着浅碧色水光,如青玉般润泽。
紫苏走到店外,微微仰头对黑衣男子道:“谢谢你了,我这就去找银子来还你。”
“想要当了那对坠子?”男子的声音不掩讥诮,“流霞盏是珍品,却也及不上虎头玛瑙的一半。我生平最看不得的,便是暴殄天物。”
“这位大哥,好像你很会鉴宝?”紫苏想起了什么,微微抹了抹脸,肌肤如清洗干净的蒙尘明珠,莹莹如玉。
他像是一眼看破了她的心思,面沉如水:“你想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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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
他只是说:“去我的住处换身衣衫,再带你去随便转转。看看有没有这个运气,恰巧让你寻到一片残片。”
紫苏心中微微不安,她分明嗅到这个男子身上有种危险而吊诡的气息,并不像林怀尘那样,靠近便觉得安心而舒意。她犹豫片刻,终于道:“那么多谢你了。”
黑衣男子也似有些意外,垂了目光,像是认真打量这个少女,旋即一笑,似有莲花在唇边绽开,轻声道:“很好。”——
他们走过双溪渡,不知名的粉色落花打着旋儿落在昌江水上,又随着流水东去,雨后的湿密气息中又有淡淡的阳光味道,而岸边枝上透绿鲜亮的叶子,在这小镇上像是有逼人的生命力,美得心惊。
“我该怎么称呼你?”紫苏大方的一笑,道:“叫我阿苏就好。”
他却滞默半晌,才淡淡的说:“韩紅露。”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这样美丽的名字,本该韶龄少女所有,却被安置在他身上……若说不协调,却又分明不是,五官如此俊美的男子,足可当得起这样的名字。
紫苏低头一笑,发丝落下,她便伸手往耳后一挑,应道:“很好听的名字。”又问:“韩大哥,你是镇上的人么?”
他不答,却遥遥指了小巷尽头的一座小宅:“到了。”
那是掩在槐树之下的一座院落小宅,一块古朴的匾额写了“珠山小筑”。
四方院落并不大,韩紅露嘎吱一声将门推开,只见院中的一棵极大的古树。石板缝隙之间长满了三瓣叶的纤细青草,有湿漉漉的气息。紫苏只觉得清冷,仿佛偌大的院子向来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他淡淡的停下脚步,像是解释:“我不爱太多陌生人出现在面前。”紫苏愕然,有些尴尬,也不知这话是不是在对自己说,缩了缩脖子,决定不接口。
他领她到厢房,不再进去。紫苏坐在桌边,习惯一般掏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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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瓷片。那块血斑又悄悄游移到瓷片一角,不管在怀中揣了多久,永远清凉如同寒冰,唯有用指尖去轻轻触摸那点红斑,才隐约会觉得暖意在暗暗涌动。
其实数月过去,节气变换,地域移转,仿佛世界换上新颜。她常常在心中一遍遍梳理心情,江湖上不乏痴心女子,若是那样,她便该当默默留下,痴心等待。然而她从来不是,江湖路远,万般情缘,确如洛一临走时告诉她:“你们的路还很长。”她也是普通女孩子,常常去想萑苇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竟能让身边的人付出了全部心思去等待。
这些脆弱却又缠绵的心思,往往占据了她大半的时间。与之相比,魔鬼城的老人,龙神窑的血祭,手中的瓷片,倒像是闲来打发时间。
似乎只是片刻之后,房门被叩响,传来的声音低沉魅惑,喊她名字:“苏姑娘?”
才发觉时间流逝之快,已是傍晚时分,晚霞如锦,昌江如碧。穿越了大半个小镇,依然冷清如故。这个小镇,似乎将一切精力献给了瓷器,偶尔有轻吠的黄犬,懒洋洋的跑到炊烟升起的人家,却只显得一切愈发幽静。
他的脚步颇快,紫苏站到一块地势颇高的空地上时,天色刚刚暮沉下来。她颇为疑惑的看了身边的男子,又看了看脚底的土地,道:“难不成这里还埋着古物?”
韩紅露轻轻笑了笑:“这是禅师山。景德镇地势最高的地方。”
他忽然站直身子,眼神直直射向了小镇最中央的那一片建筑。
像是掐算好了时间,刹那间,那一片宅子中央红光冲天,在夜色中,火焰般的颜色映红了半壁天空。而那片光几乎没有黯下的趋势,越着越亮,似乎将世界的光亮都收敛在了这小小一片土地上。
紫苏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良久,才问道:“那是什么?”
“烧窑。”韩紅露简单答道,“全境如同焚火,这样的景象,数日方止。”
他静静转过头来,或许是山下火光耀眼,紫苏在他的双眼中寻到了一丝精璨的赤色:“为什么要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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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
问得波澜不惊,紫苏笑了笑:“没有为什么,喜欢而已。”
“百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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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只有两件成品,只怕你从未见过。既然从未见过,谈何而来的喜欢?”
“果真只有两件成品么……”紫苏喃喃道,一瞬间的失神:那么自己来到这里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了,而自己手中的残片,真是百年前的成品之一么?
韩紅露并没有注意她的神色,伸手指了指山脚底下的大坑,继续道:“银坑坞。当年是在这里烧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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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
紫苏极目远眺,费尽了全力,其实不过看到一个灰色的大土坑,和因为烧窑而显得光线通明的小镇相比,这一块沉如废墟,却透着别样的深邃。
他几乎隐没在黑色中,只余声音在这方小山上将紫苏笼罩。
“以身献祭,终是制成了两件。若说无知无畏,那时的几名匠人却是当得起了。如今又有谁能像当年一样甘愿以血供奉?”男子的声音平淡无波,眉峰微皱,仿佛可以见到百年前的景象。
紫苏微微颤栗,勉强笑了笑:“血祭?”
“精血……那是一个人最可宝贵的东西。没有精血,干将、莫邪如何铸出?这个道理,于任何宝物都是一样。百年之前,也是一个匠人,甘心献祭火龙神,最后炼制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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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他回眸看紫苏,“人心不纯,自然再无人可以制得出这般精美绝伦的瓷器。”
紫苏咬唇,静默了片刻,忽道:“瓷器是死物,为了死物却要拿人性命去换,这样的东西,又哪里能称得上宝物?”
黑暗中,他慢慢靠近紫苏,英俊而诡魅的五官近在咫尺,像是玩味,又像是糜红入骨的香料,被层层幕帷包裹在密室之中,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魅惑语调:“你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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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么?象牙白色的红色一点,温然如同精血在血脉中滑动……那是死物么?”
紫苏几乎被这这声音迷惑在这暗色中,却悚然一惊,黑白分明的双眸如同清泉一般濯涤而过,她微微退后一步,安静微笑道:“这样说来,这些炼制方法还真像邪术。”
韩紅露亦收敛了眸色,淡淡转身,不置可否:“今天已经太晚。明日我带你去银坑坞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