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王爺的臉色很黑,他的心情看來也很壞。“是誰讓你得罪韓鍔的?”
他手裏揚着一張請柬,直問到艾可臉上:“還要到芙蓉園裏去鬧!你的請柬沒發的全給我撕了,有發了的,全給我收回來。你知道你這算什麼?你這是給東宮當槍使了!現在好了,到時韓鍔真要朝你要人,你又拿什麼給他?”他的臉色越來越黑:“你先為了一己恩怨,得罪了俞九闕不説,再這樣下去,只怕皇上也要被你開罪了。你不想想姓韓的現在是誰的人!你這麼下去,咱們是要遭滅門的!”
怡王府氣象富貴,可富貴中人,原來活得比平常百姓更多了分不安穩,因為他們怕捨棄的東西原也更多。
艾可的臉色卻變黑了。她有些瞧不起地望着她的父親:“皇上?皇上已經老了,還不知道能撐多久呢。東宮與僕射堂,咱們總要選擇站一邊不是?你以為你這水晶球能撐多久?這天下,終歸還是東宮的天下。”
怡王爺的鼻子裏卻是一哼:“要是他的天下也就還好了。你難道沒看出他現在正坐立不安嗎?你別看皇上老了,廢他雖看似為難,但有那麼多勢力撐着,尢其是得了韓鍔軍中之力——皇上分明就在要他抓軍權,廢掉東宮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不能的”
説着,他輕嘆了口氣:“我只不知,韓鍔手中,究竟拿着一張什麼樣的底牌?那好象還是一張天牌。你到現在還沒搞清僕射堂的人為什麼那麼逢迎他吧?”
艾可的面上也一愣:是呀,姓韓的手中,到底握着一張什麼底牌呢?怡親王的憤怒是無力的,艾可的憤怒卻是困惑的。這時,室中燈焰忽暗,撲縮縮一閃。怡王爺還沒覺,艾可一見,心底就一驚。然後,一種天風海雨、傾城而來的氣勢就似已充塞滿了這整個小花廳。
是誰、是誰沒出手前就已有這般氣勢?
來人分明是高手!可那天風海雨般襲進屋內的劍氣之中卻摻雜了一股極濃烈的酒味。劍客行?——當今技擊好手,還有誰會使這套醉劍?難道昔年太白樓中的一套“劍客行”,會在這怡王府中重現?
來人還在窗外,艾可名列紫宸,可不是全憑着家世。她身子一聳,人已站到室中間。她先機已失,但她並不亂。好吧,要來你就來吧!她一手撫腰,一手掠鬢,怡王爺這時也感到了危局,可那氣息太盛,壓迫得他就是要叫也叫不出來。説起來,他也算習過幾套祖傳的技擊之術的,但長久以來,耽於聲色,已大半丟掉了。這時卻見女兒身上湧起一股殺氣。他驚呼了一聲:“俞九闕?”
在他想象中,只有俞九闕的修為才可造就如此聲勢。可他聲才出口,卻發覺,那聲音悶悶的,根本就只能響在自己身邊尺許之地,完全傳不出室外。
艾可面色冷肅地望着東首的那片窗欞,來人就在窗外。那窗欞忽破,碎木飛濺,卻根本沒有傳出一點聲響。所有的聲響都被那沛然沉鬱的劍勢壓服住了。然後,一個人影突地躍進,躍進就出手。他一出手,艾可就一驚:不錯,這分明就是在江湖中已成絕響的太白樓中的“醉劍”!
這劍勢要借酒勁與心意方得施出,所以江湖中極為少見。當日,長安太白樓中曾有人於大醉後舞就此劍,醉中留書,那飛揚狂蕩的字跡就留在太白樓頭那年深月久的板壁之上。如今其人其字,久已成為絕響,為什麼今天居然會重現?
那人一躍而入,臉上為面幕所擋,劍勢已然發出。艾可也來不及出聲,心裏卻低念起印象中太白樓中的句子:
……平生酣快事,痛慕李謫仙。京華羅倦客,慟起一狂言。小賦
流日麗,大醉傾海藍。有志竟悲慨,老盡未迴天。慷慨歌行路,
慘淡惜華年。長安無所與,且上太華酣。不雨不回首,雷電亦沉
眠。偶然望華夏,愁起天地翻!
那留句之人本來無名江,湖傳言,那卻是後來馳名江湖的太乙上人——韓鍔!艾可牙一咬,是韓鍔來了!他已掠走了他的父親,還為何而來?
來人的劍勢卻停也不停,直向艾可的頭上捲來。艾可左手一抽,她用的是左手刀,刀在腰間,是把軟刀,名為玉帶。她一見那人劍勢,已知單憑軟刀之力,不足與抗。身子一旋,那隱於髮間的“隱私針”就已支支射出。室中燈燭之焰已被壓得越來越小,可無論艾可,還是她父親,卻被逼得來不及叫出一聲。這是艾可自技成以來面臨的頭一次苦鬥。她出身富貴,這等搏命之苦卻還是從未經過。她的心中開始只是怒,怒得發舞三千,青絲與隱私針齊出,怒容共玉帶刀齊變。可接下來的卻是怕,她怕的倒不是那人的招式,那來人的醉劍招路也不如何出奇,要想傾刻間敗她卻也為難。可她怕的是那人長江大河般無休無止的精力,那劍勢一出,就似再無停歇,九曲十八灘,一路浩浩蕩蕩,滿地黃流,無休無止地傾泄了下來,似乎要泄盡那人心頭的鬱懣。
這啞聲之鬥從那人突現,到最後劍收,竟足足鬥了兩個多時辰。中間,怡王爺與艾可竟然都無力發出一聲驚叫。艾可先還逞勇,後來身上汗水越出越多,一個多時辰後,已經力疲。可她只有勉力在那來人的如雲垂海立的劍勢中掙扎着。她心裏大叫:你殺了我好了!你殺了我好了!你厲害!是你厲害!可她卻叫不出口。直到後來,汗出如漿,又有一個多時辰,那人的怒意似才泄完。這時的艾可卻已虛脱了,她看着那人露出的眼,那眼中,已沒有憤怒,沒有怨忿,只有鄙夷,讓艾可最不願承擔的鄙夷。她一生還從來沒覺得這麼累過。他都情願那人殺了她,可那人只是要廢她。那人忽然收劍,去和來一樣突兀,眨眼之間,人已不見。艾可怔怔地望着那空空的窗子,知道那人去了,再也不會來了。他雖沒殺她,可也等於殺了她。經過這一斗,她逞盡心思,耗盡力氣。這一生苦修,怕就已從此廢了。
可她的眼中,卻已沒有淚水。她所有的虛華,哭泣,氣力,似乎都已被抽乾。
當她的驕氣已失,舉目四望,卻見父親面無人色。身邊,這繁華富貴的怡王府,在她驕氣已盡後,似乎也突然乾癟,突然落色了。一整個怡王府的人間富貴驕氣已被那天風海雨般的暴怒一掃而光,剩下的,在她眼中的,也只有荒涼可言。
一匹騾子上配了副紅色的鞍,那朱皮漆製得極為柔嫩鮮豔。一巷綠森森的大槐樹,那匹騾子就那麼慢步行來,卻當真也如詩如畫。
騾背上卻是一個女人,體態婀娜,可恨的是面上卻罩了副茜色的輕紗,擋得她一張臉兒朦朦朧朧,全看不清口鼻。韓鍔宅前守門的兵士一見,就呆了呆。卻見那匹騾子行到門口停住,那騾上的人兒抬眼望了望門首旗上的“北庭都護府韓”六個字,眼中神情微顯悠遠。只聽她輕輕吐聲道:“拜上貴主人韓將軍,説小女子有事求見。”
守門的兵士久居塞外,一向都在軍中,見過的女人本就少。此時雖入長安,但日日都有差使,卻也沒見到什麼長安城中佳麗。見那女子如此風度,不由面上就有些木呆呆的,口裏也訥訥道:“您……怎麼稱呼?”
那女子微微一笑:“漠上玫。”
那兵士愣了下,面色就一變——這名字他在十五城可就聽説過,那可是塞上有名的女匪了。來的居然是這個主兒?他一轉身,就急急向內通報去了。
不一時,那女子已端坐在小花廳中。這裏本是長樂公主舊宅,富貴風流,誰想被韓鍔住着,卻弄得好象一個軍營一般。那女子微微一笑,細細地看向院中景物,似辨出了餘小計佈置的陣法,臉上含着淺笑,也就在那裏賞玩。有一時,才聽得腳步聲。她側頭一看,卻見韓鍔已走了進來。韓鍔的臉上很見消瘦,只有一雙目光還凌厲清澈。他看了面前這女子一眼——他與漠上玫雖也曾一度見過,但隔得太遠,如此當面對視卻也還是頭一回。漠上玫的臉隱在一片茜紗之後,韓鍔一時還不知怎麼開口,卻先聽她笑道:“韓將軍,這宅子可還住得慣?”
韓鍔一怔:原來這宅子是她送的?他去年就已得到消息,知道漠上玫已誅殺了大漠王兄弟二人,接過了他們的地盤,獨擅西北一帶絲綢香料貿易之利。看來——韓鍔的眼一眯——這條商路果然是一大財源。
他與這女子也説不清到底是敵是友。不過,她倒確實一直未敢冒犯連城騎。韓鍔在十五城時,軍中事多,卻也無暇顧及她。但她即為樸厄緋一路,想來也是東宮的死對頭了?他腦中這麼想着,口裏淡淡道:“多謝費心了,我還住得慣,只要不讓我出錢。”
接着,他眼中凌厲一閃:“卻不知今兒姑娘卻是為何而來?”
只聽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此來,卻是為韓將軍在長安新開帥帳,大概費用極多,擔心韓將軍不夠盤纏,特來報效的。”韓鍔微微一愣。所謂“長安居、大不易”,這話果然不錯。光以他的俸祿,又全無積蓄,想要支撐住這麼個場面,卻也着實為難。他的薪俸到目前又一直遠在北庭都護府開領,此時還未送到。他為人耿介,卻也不願支領龍城衞的軍餉,近來實是大有些為難。每天的菜蔬,加上這麼大個宅子,總要養幾個打掃管理的人,開支已極為艱難。卻聽門外忽有人響,那女子笑道:“説來,也真就來了。”
説着,她一拍手:“請韓將軍讓我門口的隨從進來。”
韓鍔傳命。不一時,就見兩個剽壯漢子抬了一個小鐵箱走了進來。那箱中卻是一小箱黃金。只聽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恰好在長安出脱些貨物,聞得韓將軍回了長安,資用窘乏,特來報效,還望韓將軍勿以菲薄見怪。”
韓鍔微覺有趣地看着她,這女子,到底想從自己這裏得到些什麼?卻聽漠上玫笑道:“如今關外一道商路,全仗韓將軍照顧。小女子現在的生意,卻大多是跟陳僕射做的。宮中需用,也多有供奉。這兩處小女子現在走得還勤,韓將軍初來長安,只怕對這朝野之人多有不熟的,如有什麼想知道或聯絡的,以後小女子也許倒可以盡上些力氣。”
僕射堂?——韓鍔靜靜地望着那女子,早就隱隱覺得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張網現在可是越收越緊了。他咦了一聲:“噢,姑娘原來還是個生意人。韓某一向只以為姑娘以搶掠為生呢。只是,姑娘跟在下要做的卻是什麼生意?為在下花費這麼多,就不怕收不回來嗎?”
漠上玫卻淡笑道:“風險大,利息也大。豈不聞當年秦相呂不韋做生意時,對他父親列舉:販絲能賺多少錢,販米能賺多少錢,而販賣一個皇帝,又能賺到多少錢?”
她侃侃而談,韓鍔面色卻微微一變:小計——他們果已把主意打到了小計的頭上!他靜靜地看着漠上玫沒有説話:原來在他們而言,一切是可以販賣的。
漠上玫卻輕倩一笑,起身道:“韓將軍要務纏身,小女子也不好多擾。我就住在不遠,在太平坊裏的一個小院,我那裏可是種了好多花兒的,很好打聽。韓將軍日後如有傳呼使喚小女子會馬上應命前來。”
韓鍔也不相送,及至她走到門口,才突然道:“那就代我向樸王妃與餘姑姑問好吧。”
那女子身形微微一頓。韓鍔心裏微覺一亮:她們,果然是一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