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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王圖

    秣陵城中多樹,像樣的宅弟便多半掩映在樹影蕭森裏——“是處人家、綠深門户”,金吾衞在秣陵的衙門便也是如此。

    時過子夜,那場宴席也開場將近一個多時辰了。這席小筵設在金吾衞在秣陵城西的駐所之內。外面、空而淨的庭院裏生有一些積年古木。如今冬侵,樹葉調零,那瘦脱了形的枝椏孤聳聳地刺向夜空,卻也刺不穿這城市三更過後的那一種清幽冷寂。

    ——有酒豈可無歌?伴歌還需豔舞。小筵桌前,只見歌舞方濃。

    那是兩隊美人,共有十七八個,茜裙絹扇、粉頸嫣頰,正牙板輕拍、白佇步起。隨着夜色加深,只見歌聲舞態漸加柔靡。

    廳中的銅爐內生着炭火,地上則鋪着細羊毛團花密織的厚軟氈子。那隊舞者步步柔膩,她們的汗水已細細地浸出在兩頰之上,一縷縷薰香便伴着那汗滴蒸騰而起,浸滿了整個花廳。紅燭之光映得舞者們臉上一個個粉滑脂膩,一支笙管低低地奏着《顫聲嬌》,舞者們頭上的娥兒雪柳也正隨步而顫,宛轉生嬌。

    那些舞者們正舞到折枝舞步,相互穿花,一時只見扇飛裙展,身上的薄衫隨風飄起,錯雜一室。如果不是那扇為了嫌熱特特支起的雕花木窗裏還不時泛進一些寒氣,如此春光,只怕讓旁觀者都還以為是在一個春夜裏。

    距這雅緻小廳不過數丈的大門口耳房的屋頂,黑黝黝的烏瓦上,這時正伏了個人影。耳房檐下懸着一對燈籠,但被屋檐遮住,倒襯得這房頂越發黑了。那人正凝目向這廳裏望着。歌舞妖矯,他卻沒看向那些歌舞着的美人。廳裏有幾人正在深宵小聚。主座之人常服小帽,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個漢玉搬指,意態閒貴;打橫陪座的人卻身材適中,穿着件緋袍,下頦上長着部山羊鬍子,稀稀疏疏,看來極為精明幹練;下首三個俱是侍衞服色,衣呈赭黃,端坐凝定,很少説話,似是大內侍衞打扮——看來這些人物俱非尋常。

    坐在客位上的是個四十有許的男子,他氣度凝重,從這裏只能看得到他的一個後背。那後背一望卻凝如山嶽,隱隱有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聲勢。

    屋瓦上的人一動不動,連呼吸都調得細不可聞。他本是慣盜,着了一身黑衣,衣服與屋瓦的顏色融在一起,在這暗夜裏幾不可辯。——他自恃甚高,對屋裏的李捷、韋吉言與那三個侍衞,他都自信有能力掩過他們的耳目,但屋中那個只見背影的人卻不能不讓他顧忌良深。

    他在這席小宴開酌之始就已來了。從那時起,就見那隻見背影的人一共只説了不過十餘句話,極少客套,言辭間也極盡簡淨。其餘時間,他目光似望着那隊歌舞美人,但分明意不在此。

    屋頂的人忽極細而長地吸了一口氣,心裏暗道:袁老大、袁老大果然非凡。他在這屋頂已旁觀了一個多時辰,只見袁辰龍灑灑落落,塊然獨坐,沒什麼警備神色,卻絕沒見他的全身上下露出一絲可乘之機。

    彼此都是習武之人,度人修為常得之於平常小事,難得的是袁辰龍動靜如常,卻非有意為此,只這份淵沉嶽峙的氣度及其無意間所生髮出的武學修為,就不由不讓觀者敬服了。

    只聽主座之人笑道:“袁統領怎麼看着像有心事?菜也不吃,酒也少喝,咱們一向各各忙於公務,少得相聚,今日正該好好親近親近,難怪別人都説:袁兄一向傷於謹嚴,稍稍有些過重威儀了。”

    他就是金吾左使李捷,雖沒着官服,但衣帶所綴魚飾也可表明他是四品官階。這官階不算高,但金吾衞可説是皇帝的近衞軍,分左右兩軍,以左為尊。宋室承襲唐制,高階只是虛贈,掌有實權的人反而品階較低。

    當今朝中,他可算得上勢力頗盛。尤其是紹興五年他汲引叔父李若揭入宮中供奉獲得趙構寵信之後,聲價更增,人稱‘天子護衞’。李若揭號稱“天下武學之宗”,一身技藝,大是非凡,連袁老大也不得不深為顧忌,在座下首的三個侍衞就是李若揭的三個弟子。

    李捷相貌不錯,自命風流,於袁大一向不甚相和,但他的神色中只見親匿之意。

    座中打橫相陪的卻是秦丞相府中的長史韋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貴居長史,位可就不只七品了。秦檜對他一向頗為看重,所以他雖非當朝正員,但一舉一動也一向頗受人矚目。下首李若揭的三個弟子額眉高聳,紫氣隱現,看來俱已得了李若揭‘紫宸’一脈的真傳——雖只這寥寥幾人,卻已囊括朝中數股勢力,他們於此相聚、深宵密議,消息傳出,怕足以讓人咋舌的了。

    只見座中杯盞雖陳,袁辰龍卻很少動箸。李捷笑道:“今天我這個主人可做得有些失敗——客人都沒吃什麼,照西晉金谷規矩,這兒的廚子美人實在該拿去殺了。阿紋,你來勸袁統領喝一杯酒,他再不飲的話,我只好拿你出去殺了。”

    他話雖笑着説的,那個姿色嬌好的美人‘阿紋’卻也身形微顫。袁辰龍卻於這時不待她來勸,已自斟自飲了一杯。他的舉動一下就封死了李捷接下來的勸酒。只聽他尷尬笑道:“我倒是忘了,都下盛傳袁兄一向在金陵城有一個紅粉知己,就是這秣陵城中名傳吳下的蕭如,這些庸俗脂粉,袁兄當然不會在意了。”

    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銜王命得以招你相會,你耐着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會兒了,也算大給面子,咱們該提到正事兒了。”

    説着他一回頭,問道:“幾時了?”

    旁邊一個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與韋吉言相互間就交換了個眼色,似是在説:“是時候了吧?”

    韋吉言微微頷首。袁辰龍冷眼旁旁,但其眉眼動靜已盡入他眼中餘光,心下一緊:石頭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種三句話就可以和人拍着肩膀稱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龍。兩人雖同朝任職,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賣弄唇舌,足説了一個多更次的怎麼養馬、怎麼放鷹,以及官場、美女、珠玉、聲色……無數閒題,無奈袁老大就是不接口。他這做主人的為了不冷場,也撐得頗為辛苦,好容易拖到這時,可以觸到正題了,他也覺得心裏一陣輕鬆。只聽他笑道:“説起來,這事還真尷尬,可以説——説大就大,説小就小。皇上不找別人,單單看上袁兄,也足可看出皇上對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龍並不接話,靜靜聽他往下説。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嘆道:“袁兄該知那個伯顏吧?就是數次前來屢屢無禮的那個北使。要説,他們可也真不安份,總要尋些新花樣出來,再不肯過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紹興和議,安穩了幾年,偏偏常無端生出些事來。大家隔淮而治,國泰民安,就這樣子不是很好嗎?偏這次伯顏又生出了個新花樣,他帶來了一個什麼北朝‘金張門’的高手,説北主完顏氏傳話給咱們朝廷,指責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還有個什麼‘江湖’,其中俱為不臣之士,而咱們朝廷竟不能壓服,以至近年擁聚淮上,屢犯和議。他們要問問咱們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沒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請他們‘金張門’的高手出面,代為統領緹綺,壓服逆亂,以靖局勢。”

    他含笑而言,心中大是得意。這番話明明已是指責袁辰龍的意思,雖借北朝之人口生髮,在他卻也是大快己意。——廳外屋檐上的人聞言就一驚: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驅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來蘇北一帶已數遭緹騎逼迫了,那還只是為了駱寒之事。如果當今朝廷之意已決,那日後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擾了。

    廳內的袁辰龍卻握着手裏的竹箸,並不説話。他眉頭微皺,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只聽李捷哈哈笑道:“當然,這只是他們藉口罷了。袁兄近年來之治績功德,誰人不知,誰人不讚?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於偶然間無意放縱,那也是一兩條漏網之魚,無害袁兄聲譽的。——來,咱們別光顧説話,喝酒,喝酒。”

    袁辰龍唇角微微一笑——來了,果然來了。他唇紋微陷,紋路深刻。那是一抹苦笑,他於苦笑中思忖:他這些年統領緹騎,屢觸權貴,自知久已遭人之忌,如今、果然就有人盯上了。嘿嘿,什麼北朝使者質問,分明就是秦相之私意。如今,他獨力面對的,外有湖州文翰林,內有宮中李若揭,還有隱於背後的秦相府。那所謂什麼‘金張門’的出言不訓,説是要統領緹騎,只怕倒是朝廷中人設以攻擊自己的藉口。——他秦某人與金人的交往,別人不知,——就是風聞也難測其詳,他袁某人不可能不對之深悉。

    只聽李捷繼續道:“伯顏説,他此行帶來的‘金張門’的高手,在門中只能排名十七,讓我們南朝武學之人出手一試,如還不能勝過他,不如就把緹騎統領之權拱手相讓。”

    他似也知這話大過荒謬,口裏‘嘿嘿’地尷尬地笑了幾聲。但金人對南朝態度一向狂妄,説出什麼來都不足為異的。

    袁辰龍淡淡道:“噢?就是這?皇上是有意讓我出手嗎?怎麼宮中盡多高手——不提李若揭李供奉,就是你李左使出手,也一定會不辱皇命,怎麼特意不憚驅馳趕來了這裏?”

    他話中若有諷意。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誰不知你為本朝武學第一強手,當日數度護駕有功,皇上一向深為信重。皇上這次也有顧慮,不想輕易妄派非人,徒增折辱,所以定要招袁兄與之一較才能放心。袁兄你就別推託了。這可是揚名天下的大好時機。那北使所帶之人金日殫,他們雖説排名‘金張門’十七,但據兄弟考量,那是他們有意貶其身份,以辱我朝,只怕他在高手如雲的‘金張門’中,憑武功也是以坐到前數把交椅。”

    袁辰龍目中譏誚之意轉深,望向李捷道:“那以李兄之意,朝廷是要我勝呢?還是要我敗?”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説笑了,自然是要你勝,哪有圖敗之理。”

    袁辰龍目光一亮,緊盯着道:“這是李兄轉達的皇上的意思吧?聖意已明,那就好辦了。這也容易,袁某雖不才,當不上什麼本朝第一高手之譽,但為國效力,自當傾盡綿薄,以圖一勝。”

    李捷張了張口,臉色漲紅,吐不出話來。他可沒想到袁老大會出此言,盯住他讓他説出‘命袁辰龍一意取勝’是皇上的意思。他明知聖意並不在此,他護衞宮掖,皇上心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那就是:勝也勝不得,敗卻也……敗不得,這就是這事的尷尬之處,秦丞相藉此事以刁難袁氏,令其進退不能之本意也就在此。所以這事人人縮手,故意扔給袁辰龍這麼個燙手山芋。

    袁辰龍已轉望韋吉言:“那秦丞相的意思呢?”

    他雖語氣和緩,但話底詞鋒凌利。韋吉言撫鬢搖首,這時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説這個袁某人確實難以對付,口裏尷尬道:“這個,這個,袁兄自然當細體聖意而為,兄弟也不好插口,只是……”

    袁辰龍微微一笑,“只是什麼?”

    他的笑中已有輕忽之意。

    韋吉言只有忍受着他那麼輕忽的渺視,尷尬道:“只是朝中大臣,只怕都想把這事含含糊糊、虛與委蛇過去。”

    袁辰龍微微一笑。他這一笑,只見唇角一絲細紋漾開,恍如刀刻,如果照相書所説,那是一絲“苦紋”,命主運途多舛。袁辰龍的目光裏含着鄙夷與不屑,可這鄙夷與不屑中還有一絲不得不與這幫小人一朝共事的自瀆與黯然。那笑紋與他眼中的苦澀之意冰火相襯,把他平常的面容都襯出一種不平常的偉岸寥落。只聽他道:“看來這一戰我只有領旨。而一戰之後,卻勝有勝的錯處,敗有敗的錯處,兩位大人這是拿我在火上煎烤呢。”

    廳外屋頂下人見到袁辰龍微一側首,似有意似無意地向這邊屋頂看了一看,心中不由一緊,卻也見到他臉上那猶未散開的苦澀笑紋。那笑紋象是這黑夜難明的混濁裏一點自傷的鬱燦,心中不知怎麼對袁老大的憎惡不由減了大半。

    李捷一臉尷尬,雖長袖善舞如他,一時也説不出話來。

    韋吉言卻打圓場笑道:“袁兄説笑了,出此重言,李兄如何擔當得起?”

    李捷也回過神笑道:“不錯不錯,袁老大真會開玩笑。好了好了,公事已完,咱們還是吃酒吃酒。阿紋,斟酒,今夜兄弟我定要與袁兄痛飲至天明。”

    他面上雖笑,但説話間一側首時,眼中就露出了一抹那水晶球般圓融的笑容也掩蓋不住的恨嫉之意。他自覺袁辰龍適才那淺淺一笑竟象一面鏡子,讓他一望下覺得為那一笑照出的纖毫畢露的自己是如何卑鄙。很多人並不在意自己的卑鄙,但他們恨有人會讓他們生出這種自攬的惶愧,在自攬中讓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當日岳飛遇害,豈僅只是秦檜一人之力?內秉清廉,外必遭恨忌。岳飛當日所得罪的同朝袍澤除武如張浚、文如万俟咼,其餘他不自知、旁人也不知的只怕更不知凡幾。

    袁辰龍有感於此,一向暗隱自瀆,但有些光彩不是僅只自瀆就可以全將之藏盡的。李捷對袁辰龍恨意更加了一分。他原是那種人,心中若恨上一分,面上卻更多了分笑意。他的“笑裏刀”的名字可不是虛稱的。袁辰龍也知自己又得罪了這個“同袍”一次,但他此時心事重重,也只有不以之為意。——石頭城那邊——石頭城那邊、蕭如與胡不孤,現在到底把怎麼樣了?

    他凝目院中那幾株老樹,以他一雙鋭眼,卻看出,那幾株古木中,有一枝看似生意最勁、枝椏也最峭挺的老樹其實已經死了。但殘死之軀,猶有生氣,拚以一身枝椏,向着天空做着最放恣的挺刺。——自己是不是也就像那株老樹?——他無意自謙,在人人萎弱,傾軋暗鬥,私慾橫流也混濁不堪的朝廷之中,他還是自期為最大的一根頂梁之柱的——但自己是不是也已僅只是那枯死之木,雖傾力掙扎,卻畢竟已了無生意。濁流種種,樹高風重,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這世上萬事阻礙太重,他所能做的,所餘力的,也僅只是保持一種挺刺的姿態而已。

    而在上於烏鳶啄、在下為螻蟻蝕,人和樹的命運有時是一樣的——他們不是正一意蛀蝕着他傾力而為的強勢?古木蒼蒼,老根虯虯,原不入於他們那隻貫柔順綺迷的眼了。錦繡華堂之上,筵席盛張,可大廳之中,卻有一根看似枯朽的廊柱。大家只覺礙眼,一意要伐倒那根頂梁之柱,沒有人會計算柱倒堂空後會是怎樣的華廈傾頹。袁辰龍收回眼,望向石頭城方向,眼前像是浮現起了胡不孤那大頭嚴肅的臉,華胄那高蹈獨步的臉,蕭如那神彩逸飛的臉,石燃那熾烈濃情的臉,還有米儼那少年老成的臉……

    只有他們——只有他們是不虞艱難,不曾違棄他的袍澤摯友。

    廳中忽進來個下人,那人俯在李捷耳邊耳語了幾句,袁辰龍隱隱聽得“石頭城”三個字。他耳力極好,但金吾衞中似有暗語,他雖聞得,卻難明悉。

    一時,那人密報已畢。袁辰龍一抬頭,問道:“李兄,有事?”

    李捷臉上卻有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但他強自鎮定,故作苦臉道:“還不是那些惱人雜務?——沒想倒給金人説中了,咱們這兒,確是江湖難靖。就在不遠,石頭城畔,今夜又起了一場江湖毆鬥。”

    袁辰龍面色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捷的嘴唇。

    李捷似乎終於抓到了刺傷袁老大的機會——“有屬下報,石頭城那邊,今夜又有江湖人物廝殺械鬥。一幫不知何人,一幫卻似叫什麼‘轅門’。好像還有個什麼‘長車’。那‘長車’象已中伏,‘長車’中有個叫什麼‘狐馬’石燃的象剛剛被殺,其餘均受圍襲。還有一個騎駱駝的小子若顛若狂,獨歌於荒野之上。奶奶的——安靜一晚都不成,這幫江湖之人,就愛生事。”

    説着,他一雙笑眼笑眯眯地盯到袁辰龍的臉上來。他那目光看似全然無意,但細品之下卻是很仔細也銀殘忍地盯着袁辰龍,希望從他哪怕一絲外露的細微的痛苦中得到滿心滿意的快意。——這袁某人,獨霸江南、號今數省已十餘年矣,自己這次與文府、秦相聯手當真不錯,終於殺了他一向難以撼動的重要羽翼。

    袁辰龍卻面色不動,靜靜地讓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飲而下,然後垂下一雙眼——“轅門”是他暗地裏的強援,但朝廷之事,幽委曲折,他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只聽李捷怪怪道:“怎麼,袁老大屬下緹騎一向消息最靈,可知那‘轅門’的來歷嗎?”

    袁辰龍淡淡道:“好象是一個江湖組織,我倒還是第一次這麼聽到外人提及。説來也巧,轅門轅門,聽來倒像與我同姓了。”

    他目光靜靜地掃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覺心肺一翻,無端地生起一種懼意。他為逞一時之快,已惹翻了這個江湖中、朝廷上縱強梁大佬也不敢輕易得罪的強人,心下不由一懼。

    他面色青白,袁辰龍看似看着他,心裏卻在翻江倒海地在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個熾烈濃情的石燃居然死了!他怎麼會死?——他不該死啊!石燃已死,雖千萬人何贖?又雖千萬恨何足!

    雖千萬人吾往矣——那是他與轅門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銘記的一句,可這‘往矣’豪情的未路就是這一場必死的劫數嗎?

    石燃是為他死的。袁老大心中悲慨無數,直欲掀席憤起,怒發‘橫槊’之擊,盡斬面前奸宄。可這場時局,這個朝廷,這千萬人何贖的千萬人,這千萬人吾往矣中——石燃已為之一往的千萬人,卻讓他不得不靜坐束手,默然自恃。

    他不會流露出哪怕一絲——只及心中萬千之一的悲楚與苦痛來給李捷他們看。袁老大向為豪傑,向少動容,但他心裏正在歌吟俱啞地慟哭,那是龍哭千里的一哭。但他不會哭給他們看,因為他們不配。他左手屈於膝上,端凝不動,右手舉杯,無人相邀地自引一盞。

    廳外風中,似乎正有石燃猶離去未遠的英靈呼嘯而過。袁老大看似沒動,一支食指卻已深陷掌心。他指甲禿禿,可那禿而鈍的指甲卻在那大而多繭的掌心已摳下了一塊鮮血淋漓的肉來。然後他左腿畔微濕,那是血流下,卻不見丹紅,浸在這濁濁的脂膩粉氣中,沾染在他衣上的只見一點微褐暗赤。

    ***

    石燃最後沒人聽到的話還在風中飄。駱寒短歌已竟,靜對“七大鬼”。他受傷的左臂不知何時已捉着一隻杯子,那是個小小玉杯,玉質並不很好,質色中只隱隱有着一絲温潤,他卻像是抓着這世上殘餘的一點悟定與久遠、信諾與相許,眉一剔道:“出手!”

    七大鬼神色一變,忿於他這種視自己如無物、也視生死如無物的神慨,二鬼刑天與四鬼刑容已聳然動怒。——江湖中,縱是高名大德至何等巨碩之輩,也沒有人可以如此輕視七大鬼的聯袂出手,連他們的主人張天師也不能。

    張天師出於漢末張道陵一派,漢末“五斗米”與“太平道”聲勢曾煊哧一時,千載之後,猶有餘烈。此代張天師法號‘道得’,武學識見、胸懷慨悟,俱超前人。曾以前人陣法加上自己心得與道府秘技合揉而為“鬼域”一陣。這‘鬼域’一陣,據江湖傳言,當真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與少林‘羅漢’,武當‘真武’鼎足而三。世無所傳,張天師獨授與膝下九大鬼。

    九大鬼極為穎悟,得此狂喜。七年之前,他們苦心修成之後,曾於龍虎山巔之‘天師頂’試演。一操之下,當真沙飛石走、風雲變色。連張天師看罷也駭然色變,嘆道:“再過幾年,你們此陣大成之日,必不可再以九人同使,否則雷殛電靂,必幹天和,必遭天遣。”

    他掐指算了算,才又道:“到時你們最多隻可七人共用,否則,只怕我也會遭天之忌。嘿嘿,嘿嘿,如果那時你們有七人聯手,就是我老道、這創陣之人,如入陣中,走不走得出去還是個未定之數呢。”

    他一向很少對人假顏。九大鬼雖不敢奢望可以就此以此陣困住他們仰為天人的張天師,但心中自負,已是顧世無儔。三年之前,他們就已遵命不再九人同演。今日他們顧及駱寒一劍之利,雖嘴上輕忽,卻已打定主意要以此陣殛裂駱寒於秣陵城外。

    ——他們當然有資格自信與驕傲。自北宋開朝之一代宗師歸有宗之後,張天師可稱已是震礫百代、碩果僅餘的宗師之一,與文府文昭公、徽中魯佈施號為“宇內三宗”,一在官、一在道、一在商,大隱巨伏,無人不敬。駱寒又何物小子,敢輕視吾等乃爾!

    駱寒卻將身子一側,倚側在駱駝那温暖的背上,如塞上閒坐、目領長風一般,全不在意身邊漸漸已成之陣勢。

    他面上神色如不耐傷痛,微微泛白,把他微褐色的看來本極為果毅的膚色神情染上了一種説不出的少年的柔嫩。

    除了他,怕少有人會把勇鋭與柔細如此奇妙的結合在一起。

    他一指玩杯,一手撫劍,心中卻在低哦:

    ——酒罷已傾頹……

    當年是誰曾操琴而歌,歌道:‘酒雖已傾頹’呢?

    騰王閣外的月華色猶在眼——如今,倒真是枯水長天折翼飛了。

    他腿上有傷,以之對撼以輕功卓越著稱的七大鬼已實有不便。他心知此役再難討巧,七大鬼謀定而至,袁老大把他們放在第三波圍襲,只此一點,就可以料定逃生不易了。

    ——死只是一場沉睡吧?不見得比這黯黯難明的生更加難捱難耐。

    田野風烈,七大鬼背上披風獵獵而抖,人人俱欲搏風而起。只聽刑天忽喝道:“那好,我們就廢了你,一完袁老大之命,一報七弟之仇。”

    然後他當先躍起,口中喝道:“鷹飛長九!”

    他越飛越高,披風聲烈,如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揹負蒼天。

    共有三條人影追隨他之勢扶搖而起。

    ——其視下也——如此大風,沙飛月抖——當如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其視下也,亦若是而已?

    四鬼刑容卻低叫道:“嫋舞低三”。

    他與其餘二鬼低翻而起,一路燕子小翻,如雜耍戲鬧,連騰連轉,與高飛者頓成倚望之勢。

    一時只見高翔者四、低飛者三,七條披風遮天蔽日,直欲搏長風而自舉,掩月華於一線。

    二鬼刑風與四鬼刑容原是九大鬼中除以輕功冠絕一世的九鬼刑高之外技藝最高的兩位,此陣就由他二人統領,連大鬼刑天也在他二人的指揮之下。

    駱寒倚駝抬眼,眸中精芒一閃——如果天上那披風構築的已是暗黑一域,那他這雙眼就是在這‘鬼域’中也要硬鑲上的兩顆星,鑲之於夜之命門、暗之心口、無聲之有隙處、磅薄之軟肋間。如眼中之釘,心上之刺,直刺入那片黑黯。

    七條人影在空中翻飛,他們一時似並不忙於進擊。七大鬼手下均是一手執刀或劍,一手執雷震鐺、閃電槌,刀劍暗藏、鐺槌相擊,每有身影交會,就有一聲雷電相擊般的鐺槌之音傳來,當真有霹靂之威、雷霆之撼。

    駱寒在這威撼下發絲與駝絨齊舞,他面上沾汗,定定地望着那片舞空蝠影,忽喝了一場“擊!”

    這次卻依舊是他先出手!

    劍影共星眸齊燦!

    他人依駝背,劍走弧形,並不躍起,但劍上孤光卻起如破夢、收如沉眠,劍光就在那一開一斂、一夢一醒之間伸縮吞吐,生死也宛寄於那一吞一吐之間。

    ——當真風波棲難穩!

    駱寒腦中忽一念如歌,只是歌詞已改。

    淮上有人,思此暗夜,是否會就此‘停杯’?

    “鬼域”一陣除武功之外,似還摻有道門秘術。‘天師道’原以幻術警人,遠超出川中排教那名播江湖的障眼之技。遠處之人,只見七個如梟如鴟的身影翻飛之間,忽似有天地一暗之感。而那一暗間的天地中,如有雷鳴電閃。每一電必繼已雷鳴,沉沉隆隆,翻翻滾滾,在這冬初的田野裏炸開。

    石頭城上。趙旭已翻然變色,華胄回眸一望,趙無量與趙無極也相顧慘淡——龍虎山上張天師,實不愧掌道家符篆!

    那邊蕭如於茅寮頂望得,一雙大袖也控搏不住地翻飄如舞,已自氣動神移,心馳意亂。

    駱寒當此雷電,依舊一手支駝,背脊卻已峭挺起來。那雷鳴電閃雖為幻術,但身墜其中,只覺天地間一片昏黯,他又如何能定心神於不亂?

    他肘下的駱駝忽揚首擺尾,似知主人已遇極險,動靜間顯得極為不安。

    又一道電閃擊過,然後二鬼的閃電槌、四鬼的雷公鐺交互一擊,似是在駱寒耳邊生生炸開,炸得他喉中鮮血一激,眼前金星閃爍,直要炸出他這塞外野少年的一點敬畏來。

    駱寒忽一咬舌尖,以痛定神,一口鮮血就向空中噴去。

    空中血色一乍,接着他劍影如幻,直叮向追擊而來的四鬼心口。他不只能劍尖擊敵,連側鋒、劍鍔、把手、劍脊,似是同向飛撲而來的另外四鬼擊去。那四鬼一驚,同時翻飛而退。而刑容也色變一翻——舌為心之苗,駱寒就以咬舌之力以定神魂,那血就是他心之火苗上的焰光一燦!

    可電閃雷擊卻不能由此而止,他們一下一下地轟擊着駱寒,以聲震其耳,以光耀其眼,以暗劍黑刀銼其神志,以披風斗蓬欲陷其入悖亂,似要在這人間鬼域裏榨過他骨裏的哪怕一絲絲軟來。只要意氣一泄,駱寒劍影稍散,他們就可以趁虛而入,轟之如毛皮不存、擊之成形神俱散。

    駱寒卻似疾風中之勁草——冬日遲遲、行盡江南無勁草,他卻是塞外飛來偶落江南的一根勁草。那草承風遭霜,卻枯榮百代。駱寒撥劍痛擊,每一擊都要牽動脅下傷勢,卻因痛而神定。

    ——硝煙落落,每於痛戰顯奇蹤!他挺肩擊刺,劍影如顫,頭上束髮之鐵環此時卻已為雷聲擊裂,一綹綹髮絲散亂開來,沾上額頰,一頰一頸都是熱汗。那汗卻轉瞬就被風吹乾,凝為這人世中你所能保留、卻終必乾澀的苦鹹,而髮絲就在這一片苦鹹中裏做着最後的不甘的飛舞。駱寒劍擊如狂,髮絲如魔舞三千,黑衣褐頰、駝絨俱顫。他是這長風巨雷中的最後的堅挺。拒絕着這人世一場場難期震旦的雷翻世變。

    “咄”,駱寒口中又噴出一口血,這回他已非自控,卻是傷入肺腑。他劍影微亂,陣處忽有人跑來,大叫道:“停!停!停!”

    七大鬼當此之勢,怎會答理。駱寒頰上已血色盡失,但失了血的頰反有一種標本似的質木。他左手一捏那杯,忽揚聲唳叫!一叫之下,杯口已碎,那碎片割切入他指中,指尖血滴一冒——

    雲起江湖一雁咴!

    是!——雲起江湖一雁咴。

    ——莫道風波棲未穩,停杯……

    ——雲起江湖一雁咴。

    ——那是停杯之後的‘雲起江湖一雁咴’!

    這一“咴”字,他似已蓄勢良久,就是雷擊田野,大音之下,天地無聲,他無計生死,也要在最後嘹亮一咴。

    然後他就一躍。他那一躍,劍影忽由虛返實,由實藴鋭,由鋭而顫,由顫成弧,由弧而進,如最刺痛你感覺的那一鋭一顫。那一顫之下,劍光就燦就一片銀灰色的鬱黯,喑啞嘹嚦,種種不同甚或相反的極暗乃至極燦、極倦乃至極戰、極低抑乃至極高揚的一抹劍意從柔軟如墊的駝背上飛翔起來。那是一種真正的飛翔,如鶴鳴九皋、聲聞於天,天地間閃起一抹銀灰色的嘹亮,與之相比,七大鬼披風飛舞之勢只能説是一場蝙蝠的惡舞了。

    駱寒這一升,藴勢已久,物極而反,看着反似很慢。直衝破二丈之極,脱軛出七大鬼的“亂披風”陣勢之外,猶高翔難遏,仍向高絕處絕塵而逸。

    他於最高處袖底撥劍,俯身而擊,那劍如鴻雁劃過長天的一翅,——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羚羊掛角,無蹤無跡,七大鬼齊齊色變。

    這一擊如電光石火,雙方均傾力而為,然後田野一寂,駱寒跌落,鬼域俱斂。月弦在天上也驚惶了一下似的微微一弱,才又怯生生地露出臉來。連那曠野長風似乎都停頓了才又一旋。然後,只見駱寒黑衣濺血,斜倚在駝背之上,手中的劍又已不見。

    可以看到的只有他手中那已崩了個口的玉杯折射出的一點微光。七大鬼也有數人衣上濺血,二鬼傷耳,四鬼傷頰,其餘大半都已披風割裂,在乍息又起的長風中如長條飄蕩,似一張張黯舊追魂的招魂之幡。

    駱寒面失血色,七大鬼神情疲憊,此戰此時乃方開。七大鬼也不知,真要廢掉駱寒一臂、讓他飲痛於此的話,自己一方又會有幾人就此把命留在這裏?

    圈外適才高叫而至的卻是文府文昭公的侍童。他已為適才一擊驚呆,這時才又回過神叫道:“文昭公傳語九大鬼,今夜之事,文府已至,涉及官面。萬望七大鬼謹記當年文昭公與張天師龍虎山上三句話,就此罷手,這裏多謝。”

    二鬼刑天回目森然地望向那童子:“你説住手?”

    只聽那童子笑道:“你們就不罷手,只怕對你們也絕沒好處。”

    二鬼冷冷道:“我們九大鬼什麼時候也如你文家只幹有好處的事了?”

    那侍童似也懼他兇焰,吐吐舌道:“可是,可是,龍虎山上三句話,你們總不能忘了。”

    此言一出,二鬼、四鬼相望一眼,低低一嘆,口中厲如梟鳴、聲音暗啞的開口道:“龍虎山三句話……嘿嘿,龍虎山上三句話。我們不好違當年天師之諾,大哥,八弟,我們走!”

    他們回望駱寒一眼,目光中有驚佩也有敵意:“我想,只要你還能從袁老大手下活着回來,我們就總還有機會見面。”

    駱寒靜靜無語。

    二鬼忽厲嘯一聲:“袁辰龍叫我留話給你,如果這次三波伏擊還難你不住,他今晚沒空,十日之後,紫金山下他要與你一見。”

    四鬼刑容卻似由此一戰對駱寒暗生敬意,加了句道:“還有,天師説,如你真能抗得住‘鬼域’一陣,日後有暇,他將在龍虎山上煎茶相侍。”

    ***

    酒筵已散,從金吾衞衙門耳房屋頂悄然而退的那個暗伏人影出了街口,晃了幾晃,卻到了玄武湖畔。

    湖畔正有人垂釣,感覺到他來,側頭道:“庾兄,好功夫。”

    他是敬來人竟有本事偷窺袁老大於暗。

    那暗伏的人影卻是庾不信。只聽他笑道:“這是我做賊的看家本頷,稼穡兄,你是挖苦我出身以圖一粲嗎?”

    那垂釣的人果然展顏一笑:“庾兄還是那麼高興。”

    “怎麼,今夜所見如何?”

    庾不信似想起那李捷神氣,心中大是做惡。他眉頭微皺,那“稼穡兄”似已猜知他心意,微笑道:“想來庾兄是中了些腐惡之氣,我剛好釣的有鮮魚,一會燉碗魚湯,與庾兄驅惡如何?”

    庾不信微微一笑,感慨道:“易先生所料果然不錯,江南文府已聯合李若揭、秦相,外引金張門高手,趁機尋隙,欲削袁辰龍緹騎之勢焰。他們削弱轅門,謀奪緹騎,又生出金日殫挑戰之事置袁老大於難於措置。驅駱殺袁,迫袁辰龍清掃淮上。”

    那“稼穡兄”眼中憂慮一閃,與庾不信對望一眼。只聽庾不信冷笑道:“但願他們果能如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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