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萧如眼中的颜色似乎比夜色还要深上一层。她所坐处高,附近局势几乎可以尽揽眼底,她目睹的是自有“辕门”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怠。
这一夜乍起骤吹的风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后,势道似乎终于渐渐弱了。文翰林见七大鬼果被文昭公侍童阿染一言劝退,眼中得色便又多了一分——这一夜,到目前为止,事事俱已落入他的算中:他先得借骆寒之力重创辕门中重要实力胡不孤之秘宗门;然后骆寒渡河,袁老大“长车”伏起,又是骆寒将之引入文府的埋伏,如今估计已损伤十之六七;最后又凭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劝退七大鬼,留骆寒一剑以应付可能马上即会反噬的袁老大,这一局棋他布的高明。
如今,长车已遭文府精锐与江南六世家、川凉会及毕结所建“反袁之盟”的势力困于对岸;胡不孤也正被毕结突袭于坡下密林;赶来驰援的华胄在石头城上遭赵氏二老困住,这图谋近十年的计划终于得逞。——他这么一个人,袖手江湖,岂能心甘?有他文翰林在,又岂甘于让袁老大叱咤喑呜,横霸江南?
今夜,一向威不可撼的辕门终于有了倾颓之势。他与金日殚和落柘盟三祭酒还困住了坐于茅寮上的萧如。这是袁老大最在意的女人——袁辰龙一向于女色并无偏好,但萧如仅只是一个‘女色’吗?
这也是自己一向难以忘情的旧好。文翰林长吸一口气,志得意满,望着坡下河水,长衫鼓胀,直欲蓬勃而笑。这下、萧如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萎弱的男子了吧?纵势力雄厚如袁老大,还不是在这一局中遭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回望萧如,目中含笑,道:“阿如,袁辰龙已穷途未路,他的时日过了。你也都看到了,他不值得留恋。此情此景我也不强逼你什么,但——你放手吧。”
茅寮上的萧如却不答,一双眼望着黑黑的夜与悄然流淌的河水,她的瞳仁是比黑夜更黑的黑色,那几乎是一种盲人的黑——江湖危怠,宵小横行,这样的时世,令她如何不盲?
只听文翰林絮絮道:“你想想,袁老大这些年一共得罪了多少人?无论江湖耆旧,还是朝廷大佬,都是他不该得罪之人。抑豪强,擅权势,别看他一向强横,倒他之心,只怕无数人心中蓄之久矣!你不要怪我,我人在江湖,不得不尔。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无论秦丞相,还是李若揭,连同我们文府,都是打定了主意——一力倒袁。你也看到,连金张门与落柘盟的朋友都已伸手。萧如,你放手吧。”
他说着说着自己心中似也振荡起来:“我们文府、和秦丞相、李若揭一向放纵袁老大,不肯联手除之,只为一向顾忌他的威名,不是我妄自菲薄,实是谁也不想独挑上他,不想独面他最后的反扑。但骆寒孤剑之锐你也看到了,连今日的三波伏击都没能耐何他。袁老大轻犯淮上,已与他势成水火。就算袁老大不愿轻动淮上,金张门金兄此来就是逼迫朝廷让他出面以靖淮上局势的。他们已订了十日后紫金山上之约。骆寒纵杀不得袁老大,只怕也是两败俱伤之局。阿如,辕门时日尽了,这个男人靠不得。你、——收手吧。”
萧如在茅寮顶极淡极淡地扫了文翰林一眼:收手?收回她对袁辰龙的一腔倾慕?收回她这些年那么多的等待与怅望?收回……
——沅有苣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于他危怠之日远避开那曾让她一见心动的这纷扰人世中难得的一点郁暗的光彩?退回平庸,与小人为伍?她‘哧’声而笑。翰林呀翰林,原来你并不懂我,你叫我如何收手?——重拾当年婚约,不记你通婶之嫌,与你同归湖州?那样的收手之后的生又有何益?
文翰林面上容彩一灿,接着道:“何况,这些年、他对你也并不好。不说别的,他不愿深结秦丞相与江船九姓之怨,甚至一直都不肯给你一个名份。阿如,我其实知道,虽潇洒如你,也是渴望着一场结缡永伴的姻缘。所以是他不仁而非你不义。阿如,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大倒是不易。萧如明白,所以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感动。但她心中一痛——文翰林所说,正是她心中这些年深藏心中的最深的痛。她知道袁辰龙并不象自己在意他那么在意自己,他心中装着最多的是他的大事。
她掉过头,望向建康城方向,那里,有她不计名份相随了已几近十余年的袁辰龙。只听她道:“可我如何收手。这个时势,能让我看得顺眼的人不多了,而他、始终还是个英雄。”
文翰林心中一怒:“英雄?英雄是用来给人们油煎火烹的。”
萧如目光有些哀怜地看向文翰林:“也许你说的不错。但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是倾慕于英雄的。而你、翰林,无论你如何得意,以后如何努力,如何金紫加身,又如何势倾天下,有一件事你永远变不了了——你始终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她这话说得极轻,但语意极重。可这么重的话出自她的口中,反倒似有着一份慈悲之意。文翰林心中所有的得意都在这个他所在意的女人片言之下瓦解粉碎。——她如果出言只是为了讥刺自己,只是为了伤他,那他还可以用他一向的自傲防护他那颗在极深处仍旧极敏感的心。但她口气里的慈悲先瓦解了他心头所有的防卫,让那一讥一刺长驱而入,直剜入他的心底。——小人——他生来就想当个小人吗?她该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世。千百年来,中国人都是在权谋倾轧中过过来的,项羽已死,能活下来的是刘邦。可正因她不是讥刺,只是诉说一个真相,用一面镜子让文翰林照出自己,让他自己的尊严向自己的心做最强烈的自刺,这反省之痛才更让文翰林无丛闪避。
——文翰林自己也不愿看到这样的自己。
说起来,“袖手谈局”文翰林在江湖中时时遭人谀陷的倒是他的君子之风的。但他鄙视他们——以自知自己是个“小人”的心态鄙视他们。而袁老大辈视他为小人,他也在心底反讥笑他们——以“小人”的心态讥笑他们。只有萧如,只有萧如能够这么深地刺伤他。文翰林心中大痛,痛极而怒,他忽一拍掌,两袖相搏,一声脆响就已在他掌间振了出来。
那声音听来不大,却所传极远,这是正宗的文府心法,文翰林就是凭这‘玉堂金马’心法以驭“袖手刀”、“淡局步”和号称“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独步江南的。他神色一肃,冷哼一声“杀!”
他那一击掌后只听到从这山坡之上到对岸疏林和坡下树丛中的道路沿途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连串的击掌,似代他传令——他已命毕结与文府精锐尽折胡不孤秘宗门与袁氏‘长车’!
坡下果有一声声的惨叫传来,文翰林还在得意而笑,金日殚却忽然失色而愕。
***
坡下密林中毕结闻声一振——单以文府人马,此次伏击辕门原本不足。他们为图必胜,所有精锐之师几乎已全压在对岸困杀“长车”之阵中。他所仰仗围袭胡不孤与‘秘宗门’的人原是秦相在北使伯颜手下借用来的“金张门”下的二十余个高手。
——胡不孤一闻“长车”有警,看到萧如在山破上绿帛磷帜,就带人奔袭坡上以救萧如。他欲救出萧如后过河同助“长车”。今夜辕门中伏,以他谋算,已知只有暂退方为上策。
但他才到坡下密林中,就已中毕结之伏。好胡不孤,预警在前,先已飞身而起,直击毕结,拖着受骆寒剑意侵伤胸前重穴之伤以一人之力飞袭迅击,攻得埋伏的毕结与金张门高手都有些猝不及妨。他的‘吾道不孤’与‘匹夫真气’已倾力而出,如此他手下秘宗门残余的不足二十之好手才有机会护住十七、八个受伤的伙伴,于密林中布阵自保。
秘宗门的暗伏果然了得,只见他们在林中才能成阵,就已足以抗拒‘金张门’突然之袭。胡不孤本只要退回阵中,得秘宗门之助,两势相辅、必然势张,但毕节却已困住他于秘宗阵外三丈之处。
那边‘金张门’与秘宗子弟已陷入惨烈搏杀中。金张门高手果然不俗,加上秘宗门遭骆寒重创在前,所以深林密斗,战况极惨。胡不孤一颗大头上冷汗滴滴而下,他已认出出手的乃是北朝强手,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毕结,忽开口道:“文府这次算计很深啊。”
毕结哈哈一笑,双眼却紧盯着胡不孤碎袖中的一双手,不敢稍懈。
胡不孤冷然道:“但你毕竟是外姓之人,纵亲为文昭公前辈外孙,全力相助文府文翰林,也不过为人作嫁而己。”
毕结神色一寒,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人,这话自然也说到他心里。但他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之人,自懂得一时隐忍,徐图大业,怎会为胡不孤片言所动?口里淡淡道:“胡先生看来是伤得不轻,不只身手有碍,连脑袋也糊涂了。我和翰林兄谊属至亲,我们的家门之事,就不劳先生操心了。”
他年纪不大,但一身功力承袭两家,虚其心而劲其节,当日与耿苍怀一较,已显其不俗。胡不孤双手中指在袖中往复掐算,却也算不出如何出手才能在这少年手下率众逃出生天,何况,林外就是文翰林布就的天罗地网。
他们就这么冷冷对峙,俱欲图以一击搏杀对手于倾刻。只见毕结额上的疤痘在隐约月色下清晰可见,一张脸上却血气渐盛。胡不孤那一颗大头却在这初冬的冷风里冷汗滴滴、滚滚而下。两人俱在算计着对方的疏漏。
他们忽然出手,空中只听‘砰’然一响,他二人却已一击而退,稍一喘息,一个辕门高士,一个名门少俊,就已再度跃起,住复对决,不肯稍退。
华胄却是悄悄地溜下的石头城。他适才侃侃而谈,以一席言熄尽宗室二老争雄之心,局面看似平静,但他心里的紧张只怕料较被伏之米俨、常青与胡不孤犹甚。只为他知道,能不能一挽辕门颓势,此时此夜,只有靠自己了。
他先悄悄潜向他估计胡不孤被困之密林,然后就见毕结与胡不孤正在林中树端往复对决、生死一战。他先不助胡不孤,却盯着金张门高手,有一晌,确定再没埋伏后,忽手指一弹,手中一支刚折下的树枝就势如利箭般就向最边缘处那个金张门好手腰间射去。
他算计极准,这一射正赶上金张门与秘宗门对决的呼喝之间,没人能分辩出那树枝破风之声。那人腰间一痛,身手稍慢,已为一秘宗门弟子斩于刃下。那秘宗门弟子都一愕,万没料自己本居劣势,居然会一击得手,——他和金张门之人都不曾察觉已有外人赶来。
华胄悄然潜行,每一出手,都是借秘宗门子弟杀对手一人,金张门下也就察觉不出林中对方援手已至。
他这番暗袭,一连伤了金张门下六七人,阵中局势果然逆转。毕结也觉出不对,金张门下高手生性强悍,犹不肯求援,攻击正猛。毕结得一击之隙,扬声高啸,欲向坡上求助。
坡上的金日殚也已连连听到那连连惨呼倒地的正是自己手下,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就向坡下林中扑来。
他这一跃,姿式极怪,竟像是要扑上一匹狂奔的烈马。庾不信手下“落柘盟”三祭酒相顾失色,一人道:“果然是‘搏兔图’中的功夫。”
另一人却道:“怕是庾大哥也无这等凌利。”
他们三人面呈忧惧。‘落拓盟’与北朝向为强仇,见到对方这等高手,自然深惧。
华胄身在局外,自然眼观六路,一见对方援手将至,忽朗声一笑,所挟阔剑长击而出。他所习本为“一发剑法”——华胄的剑术是习于一个中原名师于南渡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剑术何名。问名时,师傅曾目凝远方,喟然叹道:“青山一发是中原,国已亡,剑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发’剑法吧。当今天下危殆,千钧一发,我也望你姿质超卓,在习成之后,可以以这‘一发’之剑,心系家国,为天下赢得一发之机。”
华胄艺成已经十有七年,多年砥砺,他自信剑术已远胜乃师。名成之后,也屡败名家,号称剑艺之术,独步江南。这一句可不是他自许,而是袁老大说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赞人,他原话是这样:“华胄以阔剑行这‘一发’剑法,妙得神髓,独占机先,朴质凝重,灿然华朗,一发不可收拾。就剑术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进去,他也称得上独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会给他起了个浑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剑法,都是‘一发不可收拾’。此为辕门内经典隽语,本为闲话。——却说华胄这一剑刺出,典雅朴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张门高手只觉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间就已被他伤了三人。秘宗门趁势反攻,又杀二人,‘金张门’只有后退。
秘宗门下已认出来人是谁,心情大安,喜道:“华公子!”
华胄已冲他们喝道:“退!”
‘秘宗门’下应声而退。
然后华胄以阔剑飞朴毕结。以他与胡不孤之交,相知极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骆寒手下受伤非轻,又于陷伏之初,逆行血脉、独抗毕结与金张门高手,伤势郁结,此时已是强驽之末。
毕结未料他来,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剑击退。秘宗门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华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两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过耳边的风中道:“还有萧姑娘。”
华胄沉声道:“坡上有金日殚。我无把握胜他,何况好象还有‘落拓盟’的人在,他们也没一个是好果子。文翰林绝不会伤她,咱们此时救她不得,先图与米、石相会,速退虎头滩才是唯一的上策。”
身后毕结却已疾追而至。华胄与胡不孤心意相通,他们并不松开把臂之手,以华胄为轴,他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这一势极快,两人与疾扑而来的毕结几乎碰了个对面,
毕结身形一滞,然后胡不孤出右手,华胄出左手,齐攻向毕结。毕结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内力原有相通之处,水火相济,坎离同汇,这一反一正、一奇一变之力登时压入他胸中,毕结不由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华胄一击得手,并不乘胜追杀,反一拉胡不孤,两人仍向河边退去。
身后已闻怪啸连连,那啸声如响自塞上沙场的兵戈之声。华胄与胡不孤神色一变,华胄已低声道:“高手!”
胡不孤道:“金日殚?”
华胄道:“不错,你先走!”
他左臂一抡,胡不孤已追上江边秘宗子弟,他们正在等他分派。当此危急。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与‘长车’相会。”
秘宗弟子惯习秘术,俱是游泳好手,闻言已携受伤伴伴下河泅向对岸。胡不孤回首望向已反身向追来的金日殚疾扑过去的华胄,华胄一身华服在风中飘拂。他深知华胄根底,听适才朗啸,已知虽高朗如华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敌。华胄已厉声道:“你退,助长车,退虎头滩,别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说辕门有什么可以让他这一个久经砥励的老狐狸也甘于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枪负,就是兄弟间的这一点血性了。但此时不是搏命的当口,他不再回头,扑入江水,向对岸泅去。
耳中只听华胄已与来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北朝土语,华胄却朗声高吟道:“本为贵公子——”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材。感时思报国,拨剑起蒿莱”——华胄一向极爱这首陈子昂的这首感遇,也的确与他情怀和出身相称——“西驰零丁塞,北上单于台。登高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能惧罗祸,磨灭成尘埃?”
——石头城一夜冬风冷,华胄阔剑华服,力斗金日殚于秦淮水畔。
萧如坡上闻华胄放歌,就已心头大定。她知华胄才调,论武功虽不见得辕门第一,较‘双车’之锋锐犹有小逊,但其智谋胆识,足以担负今夜大事。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来。她笑得似很开心——只要不是全军覆没,辕门一向并不怕暂败。
文翰林怒道:“是华胄!姓赵的两个老儿在干什么?以他们一身修为,合力出手,连辕门右士都留不下来,还和袁老大斗个什么斗?”
萧如一双眼却有些悲悯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难不成这世上只中强权武功吗?他成功了——华胄本善用攻心之术,也不枉他事先找我问询切磋亡国之义……”
文翰林神色一愕,已听华胄在坡下咳声大叫道:“拨剑起蒿莱!”
萧如却在茅寮顶低吟。她的语音细不可闻,但意兴萧飒,虽为女子,这番低吟之下,却吟出一种跃马壮夫也不能比及的气慨。
她目光微扫,却见“落柘三中”闻声眸中似大起知音之感。文翰林冷冷道:“陈子昂偃骞至死,这句子,还有什么念头。”
萧如掠掠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我虽不是什么奋志报国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剑风激荡,华胄之阔剑奇彩颇盛,夹在他朗吟高歌的击刺中,只是,他也已受伤——金日殚果为好手。
一柱香功夫,对岸忽有“长车”欢呼声起。看来,“秘宗门”与“长车”已然会合。萧如脸上浮起丝笑意。
文翰林面上却阴睛不定。今日之事,功败垂成,就是败在那赵姓二老的手里。他的牙齿恨不得咬出声来。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锐。知“长车”与“秘宗门”虽伤病过半,但对岸已方之力只怕已不足将之围歼。咬了下牙,他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这下特殊的信号一声声传出,果然对岸疏林中,就见两拨人马分头而退。残落的‘长车’和‘秘宗门’子弟已向虎头滩方向退去。
坡下剑影忽散。夜黑林遮,他们也看不到金日殚与华胄对搏的状况。
不一时,一个人影腾跃而归,却是金日殚。文翰林询问的望向他。金日殚一挥手,他颊上也有新伤:“我伤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
至此微顿。他解释道:“我如出全力,也许可以杀得了他。但因克日可能要与袁辰龙一斗。他这个手下右士,功夫果然不错。我现在,还受伤不得。”
萧如抱膝望月,得知华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觉自己孤独无助之境,脸上只见安然。
走了——都走了,这喧腾近一夜的秦准河与石头城又恢复了它惯有的岑寂。毕结已过河收束文府之众。长车、秘宗门、胡不孤、米俨、常青、华胄退避虎头滩。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坐在黯黯的夜里,独面对方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复平素的脸色,拂了拂袖,似要掸落这一夜的灰尘,重现他文士风流的洒然之态。只听他口中脱略道:“罢了,虽未竟全功,但能这样,也不错了。”
只听萧如在茅寮顶开口道:“你们这次一意伏击,是想推袁辰龙下马,以期执掌缇骑吗?”
文翰林情知不必对她隐瞒——萧如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有所猜,无不中的——口里答道:“不错,我们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势力挫败杀散,朝中则自有朝中的手段,他这缇骑统领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
萧如微微一笑:“可辕门……就是那么容易摧败的吗?”
文翰林望着萧如的眼,柔声道:“阿如,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华胄救胡不孤、解长车之围,逃窜而去,他们明知坡上还有你,却弃你于不顾。他们,也确实薄情寡义之至。你也该看清辕门之为人了。”
萧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辩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文翰林还是会想法儿来刺伤她的。
她是——伤心,但也不伤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龙自己来,如当她身处困境之时,也是可救则救,不可救的话,他顾及大势,纵心伤如沸,也不会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风吹云散后露出的一两点星星——谁叫,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呢?他是会把身边所有一切都裹挟入他的大事的。为了大事,他可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况自己是‘他的女人’。他不会想到萧如也是一个人,一个能独自生存、独自判断的女人。如果她爱他,在他看来,就注定该将自己的身命都托付入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萧如独居晚妆楼。她不去临安。她虽看重袁辰龙,但她也要保持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姿态来坚持这种看重。她不想因看重而追随,因追随而自丧,而自丧后唯有一个姿式,那就是——仰望。
而仰望——那是她不要的。她肯仰望的,只有这样的夜与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天空下,她与袁辰龙一样是在这世上挣扎折挫的人。她好想在这样的夜中他能平等的、忘却他那些大事的和她共坐一次,哪怕如凡夫凡妇,哪怕……不再有什么激越跳荡,那也是一种由于对方的尊重而印证出自己存在的踏实的爱。
萧如轻轻叹了一气,四周林木幽深,对岸田野冥寂,她这萧梁遗孤心里那么忧伤地感叹着人生之无常,所欲之难得,繁华之易散,挚爱之不可追——哪怕是你那么坚持的梗梗的爱、那么渴望过的一场红底金字……一切最后只能消沉如六朝遗迹。
文翰林望着萧如,羡慕于她那种清独的自认,这羡慕更让他想可以就此双臂延揽、拥之入怀。只听他温柔道:“阿如,下来,咱们一起走吧。”
萧如坐在那茅寮顶,她真爱这样一个夜,真爱。——哪怕只是在这夜里感想那一段她永难得之的情感。她叹了口气,但这人世,英雄期而不得,小人常环已侧。高华梦破,一个女子发觉纠缠于自己身边的只有这些琐屑。
她厌于这些琐屑。好多次,她都想与辰龙月夜奔举,升入烟霭,哪怕就此各居一星,永隔河汉,也可摆脱尘杂,洗心相伴。
但那只是一个最幼稚最狂妄的梦罢了。她回过头,身边,原还有秦相、金日殚、文府、翰林……这种种挥之不去的琐屑纠缠。
萧如低声道:“是该走了。”
她语意飘忽,文翰林也猜不透她想什么,柔声道:“阿如,你也不必那么伤心,别恨那姓袁的了,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萧如微微一笑,从怀里忽掏出个大红庾贴,拿在手中略一端详,就双手把它轻轻撕成两半。
那两片红纸就在茅寮顶轻轻飘下。她广袖翻飞,如欲乘风而去。这么样的她曾无数次渴望的红底金字的爱,当此穷途,细想起来,又算什么呢?她本一向脱略行迹,今夜,就将这八字庚贴也看淡了。
——“我是恨他从不曾顾我。”
——“但我也不会跟着你走。”
萧如轻轻道:“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哪怕独隐山林,我也还有那个自恃之所在。”
她一跃而下,终于沾了那个她似一直不愿沾足的地面。
文翰林神色一变,他知萧如之能,可不想被她就此托辞而去。也许她还会复出、再助袁氏,以她之能,那必为自己日后心腹之患。
只见他面色一凝,冷然道:“阿如,此情此景,我就是想放也不能放你走了。”
萧如有些含笑地看着他:“我就是从此抽身事外也不能?”
文翰林咬咬嘴唇——“不能”。
萧如已是他今夜最大的战利品,日后用来对付威势哧哧的袁氏,无论如何也是一张他绝不忍轻弃的王牌。他知萧如脾性,自己此言一出,两人必将终生决裂,但还是冷凝道:“不能。”
萧如忽呵呵而笑,直至笑出一滴眼泪来:“翰林,你是这世上是不愿见我与袁某人在一起的人,但也总是你这样的人,要逼得我与之生死与共。”
她神色一正,目光忽厉:“不要以为你们有五人在就可以对我萧某随心所欲,听你处置。”
她忽一扬首,有一种白眼青天式的、女子们所少有的勇略高慨:“听说两个多月前荆三娘曾于六合门‘永济堂’以一手‘舞破中原’搏杀‘文府三藏’于一刃之下。江湖乏烈性,寥落颇可伤。蓬门荆紫、我慕之久矣,却是她给这黯淡江湖添上了一抹就是男子也难为的光彩——你是要逼我与那荆紫一比吗?”
文翰林冷然道:“舞破中原,公孙一派剑术,也未见得天下独步。”
萧如一扬首,——她高髻广鬓,身量本高,这一扬首似把她削长的身量又拨高了一截般。只听她道:“那好,我要走了,你拦吧。”
她身形忽翩飞而起,当日她受困扬州,只为习艺未成。此时,她“十沙提”艺成久矣,就是袁老大也曾赞许她为女中翘楚,足以与男子争锋。只见她袖中双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就欲逼退文翰林。
文翰林侧步一滑,却是“谈局步”。他筹划算度,一向精细,这‘谈局步’原最适合他的性子。文翰林才才就势让开,萧如身形已向前一窜,已落在“落拓盟”三祭酒面前。那三人各出拳掌,微微拦阻,萧如却一触即退,人就要向坡下逸去。她轻功身法极佳,号称“十沙提”,只要被她逸出局外,众人再想追她就难了。
却听一个人涩涩地道:“小娘子,你留下。”
那却是金张门高手金日殚。
他还未出手,只见他脸上就先已浮起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他人并不动,一双手却如虎爪般地向空中抓了一抓。萧如面色已变,只见她去路已被那金日殚爪指间发出的气脉阻断——怪不得高明如华胄居然也在他手下负了伤,果然高手!
萧如忽一掠鬓,身形翻飞,人已与金日殚斗了起来。金日殚招术巧妙处并不多,但出手极为凌历,所谓‘摔碑锁腕缠金手’,原本就专擅锁拿。只要一入他手,只怕就如坚金硬璧,也会一时消解于无形。
萧如一条身影却在他指爪间翻飞,她以‘十沙堤’之术闪避金日殚的凌历之爪。金日殚越斗越奇,口中‘咦’了一声,指间渐渐加力,只见一条条隐隐可见的淡白气色在他指间发出,映着这荒坡野草间,纵横缠绕,极为诡异。
萧如的身影却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气之间穿梭闪避。金日殚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这般高手?”
他慢慢提力,一张脸上淡金之色反越来越淡,渐渐泛白。他所习本为‘搏兔图’中功夫,以鹰隼为象,一双手屈曲开来,真如苍鹰劲爪,直欲搏兔而裂。落枯盟中的钟宜人看着萧如,口里却喃喃道:“幽兰露、如啼眼,何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十沙堤’功夫,果然诡异。当真飘荡如鬼魅,没想当世还有人能练到如此光景。”
她是女子,自然对萧如之能犹叹赞服。文翰林在旁边面上却阴晴不定,他不能放萧如走,但眼见金日殚聚势发力,一身修为渐渐已发挥近十成,却也怕他就此把萧如伤在爪下。
那萧如身形越展越开。原是,她平时也少有机会这么一逞全力的。那身影却似渐渐飘散,恍非人形,直如六朝烟水中晃动的一个传之千载的魅幻。‘十沙堤’功夫原本颇近鬼道,练来提聚阴气,颇伤气脉。所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这十字却是这一门内力心法的要诣之所在。
金日殚面上神色却越来越凝肃,他本一向欺南朝无人,谋略筹算,除曾倾服于淮上易杯酒之外,若论武功,他也就只敬江南之袁大了——只为袁大曾驱‘双车’尽折连北朝高手也不得不叹服的当年‘紫微堂’中的一剑三星。但今日他已遇华胄,其阔剑凌历之势,已让他一惊,没想一个女子出手居然也如此阴诡难测。萧如看似从头至尾都没出手攻击她,但她身形辗挪,每一避,都让他攻得说不出的不舒服,但有疏虞,那一抹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就会暗暗袭来。金日殚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内力心法,心下无端烦燥,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计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张门’的‘搏兔图’心法发挥至极至。出手已不似一开始的犹有余敛,只见其凌历狠悍,一发无余,分明已把萧如当作了此生大敌。
‘搏兔图’功夫传于白山黑水之间,原有‘兔伏’、‘鹰扬’两脉,金日殚兼修并蓄,这下全力出手,萧如身形已难如开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腾,却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间跌落。金日殚的‘摔碑锁腕缠金手’已将诸般巧妙运至十足。只听他‘呔’了一声,瞧了一个空隙,一双大手已向萧如袖上缠去。只要这一缠中,纵敏捷如萧如只怕也就此难以飘飞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缠战。
忽有一个人影远远纵来,未到时已大喝一声:“如姊,我来助你!”
那人分明坦荡,远远已见对手是如金日殚这等罕世难求的好手,依旧不肯偷袭。萧如一愕,抬眼一望,轻呼了声:“小舍儿。”
来人正是米俨,只见他一解缠腰软枪——那枪杆为百浸油藤,柔可缠腰,却也极为坚韧,一击就向金日殚砸来。他的出手果然与萧如大异,金日殚本为萧如那宛转腾避、不求凌历、但常陷人于不测间的功夫缠得大为不耐。好容易见到有米俨一枪袭来,刚烈凛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惧,一拍手,手已重重击在那枪尖之畔,喝了一声“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顿。他功夫原不如华胄,这一接之下,已然难当。只听他叫道:“如姊,这儿我应着,你走。”
他与萧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虽接应解了‘长车’之围,但他一听萧如犹陷险境,一出了树林,就一人赶来,连胡不孤也拦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后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金日殚,就是我未负伤在前,只怕敌不敌得他也在未知之数。那是个可与老大一抗的高手。何况有文翰林在,萧姑娘断不至有性命之险。”
米俨却叫道:“你们走,虽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义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华胄更能了解萧如的脾气。
——得他一击之援,萧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气,正待说话,文翰林已以‘谈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动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为实知若交由金日殚出手,以其凌历,萧如只怕难以全身而退。但他也见识到了萧如的功夫,已远出于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艺‘袖手刀’。但他这‘袖手刀’却并非真刀,而是以手为刀,袖中出刀。
他与萧知俱为南朝衣冠,衿袖宽博,非如北人的狭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见场面煞是好看——四袖飘拂,两人均是精于身法之人,翩然飘翥,如忘情鸥戏。
萧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让金兄阻你,他力发无收,只怕你要血溅坡上。”
萧如一扬眉:“翰林,这是你逼我,那就可别怪我不义了。”
她出手忽变,只见一招招缠绵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诣。文翰林的双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变化莫测。萧如的一双手却至始至终隐在袖中不见。她的一招招却如谋划已久,尽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袖手刀’原以阴诡难测为要,但萧如曾为文翰林至好,他虽对其也未尝不隐匿实力,但以萧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数。斗不数合,文翰林已面色大变,不为别的,只为萧如的出手分明是专为对付自己而研创出的一套招数。那招式精妙诡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无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虽然萧如出手,此时也未见就占上风,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听他嘶声道:“你怎么……”
旁边有人,他不愿明言萧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萧如一袖拂出,面上红晕一现:“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脑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萧如的武功见识,能识破自己的路数不足为异,但以她之能,只怕还不足以破尽自己的招数出手,那就只有一个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脑中却在与萧如的对搏中也感到了一个人那平平常常却威仪难及的气慨。——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还能这么确保不败吗?
他一念及此,心灰气丧。萧如要的就是他这番惊骇,只见她此时得机,虽米俨遇险,却并不相救,一张脸上却气色渐转。眉宇间微微凝蹙,一双瞳仁中却攸然色变。只见一抹抹淡淡的如‘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隐现,或快或慢,久久才归原。
旁观的钟宜人心细,已惊声低低道:“那是什么?”
旁边的辛四与严累俱沉吟不语,也不知这异象是主何凶险。文翰林正自心中盘算,忽觉萧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萧如袖子顿破。她却并不惊,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长衫撕烂。她身形一拧,已从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长衫中脱身而出,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女妆。她里面的装束却广袖长裾,与时下女子颇异,大有古风。配上她的长颈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彩斐然,让这寂暗荒坡也为之一亮。
文翰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先一愕,没想到自己会一抓得手,然后见到萧如目中神彩,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只见他全无得手的快意,反极惊怖道:“阿如,不要!”
萧如广袖一拂,人如月宫仙子,偶谪人间。她轻露贝齿,微微一笑:“什么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横五百’心法。”
萧如淡淡一笑:“你不会伤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横,义不帝秦。先师祖感于司马氏之乱,创此心法,就是要我辈后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静下来。只听萧如窃窃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手下偷生苟安?”
她不会——文翰林分明已视她为今夜的‘战利品’——萧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骄傲岂容人将其如此轻视,哪怕有金日殚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运‘江船九姓’从开脉以来还几无人妄用过的‘田横五百’心法。
她一双广袖随风而舞,仰首向天,忽轻吟了一句:“自妾容华后……”
然后她的目光就迷离起来——此生枉负艳名,可这艳名对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华后——一切都起始于那个‘自妾容华后’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终于练成了百年来已无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好惊艳的名字!钟宜人与辛、严二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种神色:没有听过。
只听萧如慨然道:“何如‘一刎江湖’。”
音虽同,字却异,文翰林一时还没有明白。米俨此时已迭受数创,虽悍而不退,口里叫道:“如姊,你快走!”
萧如却笑道:“小舍儿,别急,且让如姊与你共当此北国大仇。金张门于建炎年间,杀我父祖,这篇陈账,也该了了了。”
她广袖翻飞,已如谪仙偶降般的飞身入金、米战阵。但仙子也没有她这等艳态。可这艳一笑故可倾国,不笑时却神清气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肤如冰雪,容颜如处子,不食五谷,以沆燮为餐。
——朝褰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萧如轻轻一叹,她的身姿间竟有楚辞般的美态。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乘骐骥以驰逞兮,来、吾导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这日月淹及,红颜终归零落的世路中那‘来、吾导夫先路’的勇慨。
只见她微一翻飞,已经出手,一出手就从广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赠之的‘佩环’。米俨先一见到她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却忽又一红,他知如姊此时已经拚了。这个一向淡定处世的如姊已经拚了!
萧如所出虽为刀,却使的是剑式。这剑式远不同于一般江湖技击之道,却如舞剑。
‘一吻江湖’果非寻常,何况已是‘一刎江湖’!金日殚已惊于其来势,他见机极早,面色黯了一黯,‘咄’了一声,金张门的‘拨鼎’之气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萧如是要杀人,只听她口中低声吟道:“自妾容华后……”
——自妾容华后,
随王猎风尘。
孰知垓下战,
断送陇头吟。
萧如面色渐转凄迷,手中刀意不断,口里也不缀微吟:
楚歌弥四野,
汉月拢三军。
君戈空指日,
妾发乱垂云。
广袖舞危帐,
掠鬓念初心。
君且战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
余泪满苍裙。
此夕月华满,
将以酬朱唇……
萧如广袖翻飞,一刀一式俱在歌吟中发出。刀名‘佩环’,人击月下。她真的倦了吗?是谁忍心让这样一个女子染上如此倦态?米俨忽然发力,已运上他自幼习之于‘双枪会’的‘无回枪法’。这枪法取意于直,一往无回。金日殚目中已露惊憾。他再不留情,一双大手运起‘搏兔图’中的功夫一下一下向萧如与米俨砸去。但此姊弟已然同心。两人同心,其力断金。萧如已知这世上最顾念自己的乃是米俨。她不能舍此一番深情,纵是身丧命殒,她也要给小舍儿留一个可以叱咤飞腾的‘今后’!
只见金日殚每一招击出,虽凌历难当,却是她藉着身形攸快,每每抢先当那一击。她喉中不断有血咳中,那血花飞溅,但她刀势击抹之态并不暂断。只听她喝道:“你就是秦相最近用来要难为辰龙的那个难题?嘿嘿,让他胜胜不得,败败不得,一个男人,身在朝中,果然有如许牵绊。”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龙会否在日后也时常这么为自己偶有牵绊?这个世路太冰凉了,她要他为己牵绊,不是为了虚荣,而只为,在这冰凉的时势中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感念。——而她一个女子,虽所念执执,自许高卓,就没有牵绊了吗,那她今夜所为又是为何?只听她道:“小舍儿,咱们今夜先了了你们袁老大难当之局。”
她消息有时反较袁辰龙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张门’难为袁氏之事。场中之斗已至绝撒之时,萧如歌声已竟,她忽道:“小舍儿,看如姊这一刀。”
米俨日后就是终此一生,也未忘记萧如的这一句“小舍儿,看如姊这一刀。”那一刀,沸腾而出,却其凝如冰,其艳如霞。那刀意中,有绝烈,也有娇俏,沛然而香艳,如倾国一舞,江湖绝代。只见萧如不顾金日殚搏杀而至的‘摔碑锁腕缠金手’,身形一拧,竟在他的凌历内气中欺身而进。然后,她一笑,那笑映亮了‘佩环’上的锋芒,然后、她出刀。这是怎样一刀?这一刀的凄艳凌历,沛然难御,犹如在六朝烟水中击来。那刀锋一亮,瞬间照亮了萧如的绝世姿容,风流爽慨,其哀感顽艳、感心动怀,就是穷米俨之一生也难将之忘怀。
那刀意无所顾及地向金日殚袭来。金日殚右手已按至萧如腰上,那一触几可折断的腰,但他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个右臂卸了下来。但这已断之臂所蕴之力萧如也承受它不得,只见她身形如一根轻丝般已被金日殚击出。米俨神色一愤:你敢伤我如姊!他不顾金日殚搏命踢来的右腿,手中长枪一兜一打,竟直砸向金日殚左臂。
只听一声骨碎,米俨腹上虽中一腿,那一枪横击之势竟已把金日殚左臂击得寸寸而裂。金日殚双臂竟俱废于与辕门二人之一战!萧如已高叫道:“吴公子,你来了吗?”
她今晚一到江边,悟及局变,已遗水荇儿立返。当时文府之人在侧,她无机会多言。水荇儿也是个精灵女孩儿,已知萧如必陷危局,她无可求助,竟找到了‘半金堂’吴四。
萧如所料也是如此。坡下只听一声箫鸣,萧如面上惨艳一笑——此生,必竟还有两个男子不曾负我。金日殚重创之下,奋力反扑,又一脚已向无力闪避的米俨胸口踏去。这一踏若中,只怕这个号称‘羽马’、挥领‘长车’、奋然勇慨的少年就此命断。
萧如已飞身扑上,以后背一扭,勉强卸过他这一击,返身出刀,这一刀竟以刀背击在金日殚左腿关脉。金日殚重创之下,再也受不得了此时一击,屈腿一跪,已然倒地。萧如腰间之带已一卷米俨,左臂一转,就已把他身子卷起,送到了崖外。
崖下,虽高十丈,跃落纵轻身如骆寒,也必然受伤,但既有吴四接应,可保无虞。
她救得米俨,心情稍安。一返身,身后就是‘落拓盟’的三大祭酒,他们略一接触,落拓盟三人似也感于她适才的惨烈出手,一触退让,竟让过她,由她飞身向崖下扑去。
文翰林却于此时出手——他此时已忘了这是个他一向心许的女子,只觉此等强敌,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他的‘袖手刀’击在萧如后心的同时,萧如一把刀却也已横在了文翰林颈间。
她一口血喷出,文翰林回头一避,这一避就算避开她手中‘佩环’,只怕也难逃重伤之虞。只见萧如刀锋却一顿,凄冷笑道:“我必竟下不了这个手。”
笑声中,她已扑身而下,她知自己如此重伤,加上文翰林这一击,只怕求得何等名医,已注定再无返魂之术。但她死也不想死在这里。何况自己不到,吴四与米俨定不会走。
只见萧如身形已出崖畔,文翰林惊魂莆定,下意识的第二着‘手刀’已经发出。连‘落拓盟’的人也叫出了一声:“不要!”可那一势手刀已无可挽回地剁在了萧如颈后。萧如似不信地回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没有愤恨,没有怨怒,只有为这人世间所有不肯放手、乃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们的一抹哀叹。只听她空中轻飘飘地道:“翰林,我‘田横’一法已施,禁忌之果立报,就是不死,此生也已如一平常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定要杀我吗?”
说着,她一口鲜血在空中喷出,如海棠一笑的绝艳,人却有如石坠,已经昏死,向崖下重重地投了下去。
文翰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杀了她,他杀了她?崖下吴四果至,他飞身而起,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抱住萧如。一眼之下,已看出她身上所受之伤。一向淡定的吴四几乎第一次一声哭叫的叫了起来:“文翰林,你听着,纵我无力为此,但就是散尽家财,毁掉‘半金堂’,胼手砥足,此生也必以杀你为念!”
秦淮水咽,一只小舟,两个男子,载着一个已委然倒卧,神智全无的女子向不可预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岂终极?待明年江草江花再发之日,怕是那个曾伫行停步,令秣陵一城为之生辉的女子已经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