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覺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一受氣,或是緊張,甚至用力的時候,肚臍部分便隱隱作痛。
第一次發作,約是三四個月前,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那是個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國香示愛,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個下午。
詳情如下:
我:“國香,我們相識已有三年,你對我總是若即若離,何故?”
她:“小陳,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離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從來沒有稀罕過你,你用錯字眼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國香,你知道我對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麼關係?”
我:“國香,我們或者會進一步的”
她:“小陳,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個好朋友,有什麼不妥?”
就是從那一秒鐘開始,我小腹開始發出一陣陣痛楚。
國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條小狗那樣,“小陳,維持現狀五十年不變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號,過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盪,令我肚痛。
她當我是隻癩蛤蟆。
説常國香是隻天鵝,也並不為過。
她是天地雜誌的副編輯,而我,我是個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開頭設法結識常國香,是因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後來……愛上了她。
窮書生要在現今這現實的社會談戀愛,對象限於無知少女。國香成熟、有作為、精明,當然不會看上我。
她也沒有讓我下不了台,老説咱們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經常約會的起碼有百多二百位,上到達官貴人,下至江湖賣藝者,都能與她有説有笑,盡歡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沒有朋友。
我只得一個她。
一個人在不得意的時候是很難找到朋友的。人家對我好,會令我自慚形穢,況且技不如人,與人同進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對我不好,那更糟,與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個洞穴,躲起來算數。
所以我沒有朋友。所謂窮酸窮酸,窮了必酸,酸了必窮。
就是因為國香對我太過友善,所以我才會痴心妄想,欲與她進一步有發展。
在別人眼中,這無異是窮心末盡,色心又起吧。
總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發痛。
也去看過醫生,躺在白布牀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檢查,證明不是盲腸炎與胃氣痛。
他是個有名氣的醫生,沒有見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掛號費。
他診斷我神經緊張,這純粹是神經痛。
醫生緩緩的説:“也許,陳先生,如果你放鬆一點,戒掉胡思亂想,會對身體好一點。”
“但我是一個靠胡思亂想吃飯的人。”我説。
“是嗎,”他詫異,“陳先生,天下竟有這樣的行業?你乾的是哪一行?”
“我寫小説為生。”
“小説,”他問:“愛情小説?”
“不,科幻偵探小説。”
醫生臉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象是在説:難怪你渾身發痛。
他開出許多藥,我付診金離去。
服食之後,情況如舊,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沒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沒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着,不得志,多牢騷,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夢。
譬如説:我要求加稿費,上門去求國香。
國香愕然,“我不管稿費的事,你應同會計部去説。”
“但你是編輯。”
“是呀,我只編只輯,”她微笑,“會計部才管錢。”
“好。”
“小陳,本社去年剛自動加過稿費。”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還有話要説,但欲言又止,象是開不了口。
“國香,你要同我説什麼?”
她想了很久,才説:“我想勸你適可而止。”
我一呆,爭取酬勞有什麼不可?我沒聽懂,直往會計部去。
會計主任永遠財主模樣,他把左右手兩隻拇指插在三件頭西裝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着我。
我説:“加稿費。”
他説:“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財神爺。”
“我只管出納,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麼同誰講?”
“當然是同老闆。”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給我。”
他不屑與我再説下去,揚一揚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來要同老闆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來,滿頭汗珠,只得匆匆離開。真窩囊。
不知誰説得對,世上任何事只得兩流:一流與末流。當中的全不算數。
我聽一位作家説,加稿費最容易不過,只要堅決肯定地説出要求,便可如願以償,否則至多罷寫。
我誤會了。我忘記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幾斤幾兩。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通氣,如一團蕃薯,不碰壁是不學乖的。
要在社會上有成就,必須玲瓏剔透吧,象國香那樣,玻璃腸肚,水晶心肝。
我慚愧得一邊面孔辣辣紅起來,耳朵只覺燙熱,歷久不散。
啊,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上。
當天晚上,腹痛得無以復加,我一個人躺牀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藥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計程車,趕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醫院,招呼甚佳,當值醫生問許多問題,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皺的地方都皺起來,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覺。我似一隻蝦米般躺在病牀上呻吟。
醫生同我説:“陳先生,你要住院。”
“幹麼?是胃潰瘍?”
“不,我們要詳細檢查。”
“我已經詳細檢查過。”
醫生的聲音嚴厲起來,“陳先生,健康要緊。”
我是個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緊。
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這種事就不會發生。牛年無異是我的年,有得做,沒得吃,黑過墨斗。
我照了十多張愛克斯光片。
主診醫生問我:“你痛了多久?”
“幾個月。”
“幾個月都不看醫生?”
“怎麼沒有,鼎鼎大名的賽扁鵲説我是神經痛。”
“你身體有事,陳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醫生,內臟翻騰起來,有説不出的難過。
“什麼事?膽石?”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閣下腹腔上附着一個腫瘤,大如雞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們這裏動手術收多少費用?”
“陳先生,我們要切開來驗。”
“驗,驗什麼?”
“陳先生,你好象還不大明白,惡性腫瘤,俗稱癌。”
我耳朵嗡嗡聲。
什麼?我?
我生什麼?
不可能。癌不是隨便生的,只有文藝言情小説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邊生癌一邊談戀愛。我這種凡夫俗子生什麼?
我不相信,我同醫生説:“開出來看,哪有這麼多癌。”
醫生啼笑皆非,“陳先生,你怎麼同小孩子一樣。”
他懂什麼,只有做藝術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陳先生,這樣吧,我們替你訂日子動手術。”
我整個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腳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經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補一句:“嫌我窮。”
醫生搖搖頭,“老闆?”
“我沒有老闆,我做的是自由職業。”
醫生忍不住衝口而出:“一無所有?”
他説得對,我的確是一無所有。
是。只有常國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認我是她的朋友。
我遲疑一下,撥一個電話給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來聽:“小陳,又怎麼了?”
我囁嚅的説:“我在醫院。”
“走路不當心摔交?”她笑。
“國香,醫生要同我開刀,説可能是什麼你知道。”
那邊沉默許久。
我的聲音更虛弱,“人説天妒英才,國香,我是個庸才,怎麼會得那個?”
“小陳,我要上來。”
“你有空?”
“你別管我,你坐在那裏別動,我帶醫生來。”她放下電話。
國香真是好人,永遠這麼重視朋友,不管那個朋友際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鐘後她趕到了,一隻手還拖住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電影明星般面孔,體育健將般身材。
國香説:“這是東南亞著名醫藥研究所的王聰明醫生,他會馬上與此間的醫生會合,研究你的情況。聰明,快去呀。”她頓一頓足。
看到她為我這麼緊張,愁腸百結間也不禁透出一絲安慰。
我説:“國香,多謝你關懷。”
“你別客氣好不好,告訴我,醫生怎麼説?”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機會。”
“是的。”
“王聰明會把結論告訴你。”
我問:“王醫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虧今日他休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叫出來。他是個好醫生,剛巧又是研究這一科的人材,一定會得鼎力相助。小陳,新的醫藥不住發明,你且莫擔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膚滑膩,但我到此時已無心享受。
象國香這樣玲瓏的人也覺詞窮,無話可説。
我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事來,包括童年的瑣事,只有十二三歲,念初中時,我便舉起手來對老師説:將來,我要做一個作家。因為作文時常拿甲等,我不曉得做人與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講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國留學,寡母願意在我身上花這筆學費,但是我念了兩年專門學院便停下來,從事寫作,忽忽十年,一事無成。
母親去世後我更加閒雲野鶴,與一個攝影師走了兩年,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着才華,很快成名,男女之間地位有着差距,很難相處下去,這一段感情便漸漸淡下來。
每次在雜誌上看到她的作品,總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
我當下淡然的説:“替我多謝王醫生。”
國香剛欲勸我幾句,王醫生會同主診醫生已經過來,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的日子。
我把面孔轉向窗外,心頭一陣麻木。
怎麼會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須維持鎮靜,我不能出醜。
當下咳嗽一聲,同國香説:“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這期我恐怕要脱稿了。”
“你趕我走?”國香不置信。
我無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離開她的辦公室,莫阻她辦公,以前總是不識好歹,苦苦歪纏。
怎麼我忽然識相起來?
“這樣吧,你叫人替我帶書來看。我要温習衞斯理全集。”我強顏歡笑。
忽然這麼懂事,使國香更為震驚。
她看看錶,“我要回去開會,小陳,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麼人?”
“沒有人。”
“真的沒有?怎麼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其實我説的都是實話,並無誇張,時窮節仍見,她今日該明白了。
“真的沒有。”平日又不耐煩四處請吃飯,歌功頌德,搖旗吶喊,聯羣結黨,如今滿天烏雲,哪裏找朋友去。
國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
我立刻説:“但我有你,知己貴精不貴多,當我説我有一個朋友,我真的有一個朋友;當其他人説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
譁,説罷立刻佩服自己,怎麼説出這麼精警的話來,動人肺腑。
國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來看你。”
我替她拉開門,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靜下來,奇怪,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
我看着醫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也連帶痛惜自己。
我貪婪的深呼吸。
呵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長得這麼大,跟我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醫不好,我就得捨棄軀殼而去,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脱離肉體,優悠地飄入極樂世界?
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深切地恐懼使我戰慄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氣我悲哀。
我這個笨人,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抱怨,吃酒,鬥嘴。
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天天只在報上塗兩個專欄,如寫狂人日記,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我便把他踩到陰溝裏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訴説懷才不遇。
現在好了,什麼都不必擔心。
奇怪,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怎麼會?開了竅?這倒是好現象。
看護親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發覺白是這麼美麗的顏色,她的制服漿熨得無瑕可擊,工作態度嚴肅得令人敬佩。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麼辦?少了個三流,OK,四流作家,樂得耳根清靜。
真覺得卑微。
肚餓了,服藥,清潔身體,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話也沒有。我象是傻了一個人似的,從前聽到一隻不合耳的時代曲,都可以譁喇譁喇地不平則鳴。
現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哪裏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國香給我帶來畫冊。但醫生不準看。
我簽字同意手術。
國香很焦急,王聰明醫生很沉着。
王聰明很好,做醫生做得這麼久仍然維持人性,沒有把一切病人當砧板上的肉,實在難得,他有一句説一句,沒有職業上的浮滑。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常國香。
我很覺安樂。
原來社會失去我,一點損失也沒有,怎麼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
我同兩位醫生説:“手術結果如何,請儘快通知我。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實。”
醫生們點頭讚許。
國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
我輕輕拉開她的手,“化妝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説:“小陳,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麼象,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面目這麼沉着勇敢。”
我?
我訝異得説不出話來。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度,她怎麼會稱讚我。
“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活寶。”她雙目潤濕。
看護已替我作好準備,一針麻醉劑下去,説時遲那時快,我愉快、鎮靜地失去知覺。
恢復知覺,口渴難當,我呻吟,只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説話,一個字也哼不出口,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麼無稽的安排。
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我如獲瓊漿玉液。
有人跟人説:“用力擠檸檬。”
檸檬?怎麼不覺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麼不怕酸?
我張不開眼睛。
“小陳,小陳。”
“別叫他,讓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真折墮,平時乘長途飛機都怨得樹葉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張開眼睛,由看護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處張望。
看護笑説:“找常小姐?”
我點點頭。
“來過了,有事又離開,説下午再來。”
我看向窗外,那麼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對你很好。”
我掙扎一下,説:“我要見醫生。”
“王醫生馬上來。”
她餵我吃流質的食物,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王聰明進來,他披着白袍,臉容肅穆。
完了,我沒有希望,電影上都看過,凡是醫生以這種姿態出現,病人就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着我。
半晌,他自齒縫吐出兩個字:“是它。”
我連忙閉上眼睛。
他們一直説我是一個大動作戲劇化的人,遇事聲震屋瓦,大叫大跳,那麼到今日,這場戲已到閉幕時分,我已可以改變作風。我後悔沒好好寫劇本,安排合理的情節,選擇合理的角色。
我睜開眼睛。“我還有多久?”
“三個月。”
真乾脆。我腦中嗡的一聲,如音叉震盪,然後慢慢靜下來。
“要不要醫治?”我問。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爭取,我們剛得到一隻新藥,希望你接受治療。”
我點點頭。“一言為定。”
王聰明伸出手來,“陳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與他握手,佩服我什麼?三個月,九十日。太陽只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麼特別事要做,真得立刻動手。
他説:“陳先生,治療過程,頗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來兩次。”
“好。”
“數天後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寫的長篇,真的要動筆了。光把時間用來主持講座,擔任評判,接受訪問,反而沒有努力的寫。
我要開始構思,不管是龍是鳳還是三毫子小説,總要設法先把它寫出來。
國香來的時候,我同她説:“我要一大疊紙與一打筆。”
她訝異,“你要寫東西?”
“是,九十天,每日寫三千字,我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國香説:“好,我站在你這邊。”
她眼睛鼻子全紅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應我,把它在‘天地’中連載……”
“現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你先給我三萬字,我們開會決定。”
“太好了。”
國香坐在我旁邊,“小陳,”她憐惜的看着我,“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只是你脾氣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過分散漫,譬如説司徒英,他説他批評你,並不是有意的,只是禍從口出,但你始終沒原諒他。”
我也曾回罵司徒“含血噴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説。”
“好得很,”國香説:“有題材沒有?”
我指指腦袋,“有一點點影子,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變為一篇小説,真的痛苦。”
國香給我鼓勵,“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過書。”她下意識看看壁鐘。
“國香,你有事,就別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發上構思科幻小説。
一個主婦(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她識闖時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他們發生感情,但她開始懷念家人,終於離開了他……
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説完,從前我很熱衷於將三句話變為十多萬言的小説,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構思,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
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塗寫大綱,現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
主婦……年二十八。年紀或許太大了。有讀者問過我:“你的書,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嚇得我臭。這樣吧,主婦,年二十六……
“小陳”
我抬起頭來,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麼來了,過去兩年,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他都會在專欄內影射我罵我。
“司徒,你這個大忙人,有事找我?”
“來看你呀。”
“請坐請坐。”
“常國香叫我來的,”他爽快坦白的説:“小陳,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麼?”
“我不住嚕囌你。”
“有嗎?奇哉怪哉,怎麼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聾,看不見聽不到,我只知道咱們是好兄弟,喂,我這裏有個難題,女主角多少歲數至適合?”
他怔怔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麼。他在想,兩個成年人怎麼會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説:“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誰同情你?我可憐我自己,以友為敵。”
“你不還沒回答我,女主角多少歲為妙?”
“十九歲,惹火尤物。”
“現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
“小陳,你簡直問道於盲,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説。”
“那你應該坐下來寫。”
“是的,我很慚愧,實不相瞞……”
我與司徒談了一個下午。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互相訴説工作的困難。
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他為我的小説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我一一記錄下來。
三小時後他離開,我再塗改一會兒,便上牀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豐富的素材。
來接我的並不是國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後一把熟悉的聲音温柔的説:“常國香叫我來。”
我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與一身淡黃色的衣裳,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低呼:“衣莉莎。”
這是我前任女友,攝影師衣莉莎。
國香真是偉大,她把他們全叫來了。
“好嗎?”我輕輕問。
“你瘦了。”她説。
“沒有的事,你們都心理作用,哪裏有這麼快,咦,今天沒帶照相機?”
“沒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們落樓。
衣莉莎説:“國香一會兒來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麼樣。”
“沒怎麼樣,象狗窩。”
“你這個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興。”我是由衷的,“瞧你,多麼漂亮,整個人會發光的。”
“文人多大話。”她同以往一般的嬌柔。
“多久沒看見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説:“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談這個。”她的手臂繞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回家去。”
就象從前一樣,我曾經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家。
我們起衝突是為着很小的事。
她愛出鋒頭,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訪問,我都責備她、嘲笑她、諷刺她:“咦,象賣白花油一樣,附送玉照。”等等。
到後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罵她幼稚。
我忍不住説:“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説?”她紅了雙眼。
“你原應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説:“我有責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興趣,”我説:“我太固執,我不該干涉你。”
“小陳,以前從不見你這麼開通。”
“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腦袋。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
“當然,衣莉莎,當然。”
“明天我們到海灘”
“不,衣莉莎,我要寫東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節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後見不到我而賣帳,好不好?”
衣莉莎譁一聲哭出來,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幾時變得這麼通情達理,小陳?”
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面,並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
“好吧好吧,準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為我打掃洗燙,”我笑説:“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星期天我不見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要好好捧我一頓,隨即想到小陳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疊聲應充,“好好好。”
她告訴我,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現在取消。
“又是為着我?”我假裝生氣。
“不不不,我怕得黃熱病。”
“千萬不要為我。”我慷慨的説。
儘管表面裝得這樣大方,深夜,當她們都離開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
國香發動全世界來陪我。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
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嗨,常國香叫我來。”有的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
上午,我寫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療。
王聰明任主診。他對我極友善,真正的關心我,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
我生活變得極有規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種因禍得福的感覺。
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誰知道對方忙不忙?肯不肯見人?
但現在不到大半個月,大家已養成“在小陳家見”的習慣,我的公寓幾乎沒變成沙龍,朋友川流不息,他們不給我有機會靜下來,不給我胡思亂想。
國香嫌電話不夠,索性裝多兩具,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衣莉莎與國香合作,僱了專門打掃的傭人來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豐富起來,在我這裏沒有猜忌,沒有鬥爭,氣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因為往下數,我只餘七十個日子。
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後,又發覺不夠,於是趕五千字。
照説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現在只需兩個多小時便趕出來,據國香説:還是不錯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誌社開會,把我頭一萬字影印數份,交與有關人士閲讀。
國香説:看一萬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説是好是壞。
據她説:會議通過,意見一致,這篇小説是好小説,天地決定起用,並且在日後出單行本子,插圖方面,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別出心裁。
我很感動。
也許國香存心幫我一個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點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況,也故意通融。
誰説人情薄如紙?
我感喟,他們對我多麼熱情。
但國香否認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剝橘子吃,“寫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們辦事十分嚴謹,會議室中有許多人根本不認識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這裏還有。”是她寵壞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個懶腰,“現在有足夠的鼓勵,我一定可以把小説寫完。”
國香惻然,我假裝看不見。
“王醫生那裏的診金”
“你別管。”
“會不會是天文數字?”
“叫你別管。”
“國香,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
“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因素?”
“實在是因為最後同你比較接近,繼而發覺你有許多好處。”
我對着鏡子看,“王醫生説,在治療期間,掉頭髮是無可避免的事,還有,皮膚會轉為黝黑……”
國香問:“小説幾時完成?”她故意轉變話題。
“兩個月。”
“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説:“譬如地中海,王聰明説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內要回來。”
呵,都替我打聽好了。
我低頭想一會兒,“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帶着病人到處跑。”
“是不是費用問題?”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為我就差沒欠債,其實我還有點積蓄,我母親剩下的一筆款子,始終沒有動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開抽屜取出存摺單遞給她。
國香看到數目字,非常訝異。“真沒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小陳,我越來越佩服你。”
“何必充闊。”
“小陳,一直不知道你有這麼多美德。”
我飄飄然,隨即黯然,“國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難做,況且我同她已經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諒了我。”
國香問:“開頭是怎麼鬧翻的?”
“兩個人都幼稚。”
國香噗哧一聲笑出來,“難為你肯承認。”
“現在還怕什麼?”我攤攤手,“我還有什麼損失?不如大鳴大放,把心事傾訴。”
“衣莉莎長得漂亮,”她説:“很多人追求。”
我點點頭。
國香有王聰明,衣莉莎自然也該有個出色的男伴。
反正誰都比我好。
不過我也不必氣餒,我只有一個目標,寫好我的書。
我問國香:“隔天來一次,你哪裏抽得出這麼多時間?”
“本來也以為沒時間,變成習慣之後,卻不覺困難,有什麼要事,他們會得打這裏的電話。”
我點點頭。
“小陳,你有什麼想吃的,速速告訴我。”
我不能對她説,我食不下咽。
開頭幾個禮拜我瘦了,後來用藥,變得黃胖,精神漸差。
我對王聰明説:“做醫生真不容易,有哪個病人不是唉聲嘆氣。”
“你。”
我説:“連我自己都覺意外,也許平日遇一點點小事便炸,火藥早已用罄,遇到大事,應付奇佳。”
王聰明笑,“你很開朗。”
“噯,比沒有得病時進步得多。我還怨什麼?你看朋友對我多好,如果他們一直如此善待我,我還會生病?”
“看見這隻藥沒有?最新的,在美國有完全治癒的成績。”
“治癒的是什麼,白老鼠還是人?”
“人。”
我説:“我在寫一篇小説,在未來世界中,人類致力研究脱離軀殼,因為一切病痛隨着軀體而來,所有慾望,也隨着肉體而生。”
“很玄。”
“是,這一段很難寫。”我承認。
“高度集中精神有無困難?”
“執筆時很累,往往不想寫第一個字,需要同自己説:你一定要寫。開始之後,卻又相當順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辦公室也同你一樣,不是新聞。”
“醫生,你認為我該怎麼樣?”
“現在很好呀,不要勉強,不要悲傷,要常常懷有希望,如平時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沒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們也沒有明天,誰知道下午會得發生什麼事:有一個學弟,午餐後駕車回診所,與一貨車相撞,油箱爆炸,什麼也沒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奮鬥,意志力可以戰勝。”
他真是個好醫生。
最難得是長得那麼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編輯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來與我握,自我介紹:“老趙,新一代雜誌。”
我受寵若驚,頂頂大名的新一代週刊找我,幹什麼?
老趙咳嗽一聲,“我們看到閣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羨慕,希望閣下賜稿。”
我高興得昏頭,“你的文言文轉為白話,是否是請我寫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來,“好好好。”
衣莉莎卻過來代我發言,“他的身體不大好,我們不想他寫得太多。”
老趙説:“我們聽説了,所以想同陳先生做一個訪問。”
我一向不喜訪問,訪什麼問什麼,於是淡淡的説:“寫東西我可以勝任,到於訪問……我想你們感興趣的不外是我的病況,那還不如去問我的醫生。”
老趙並不生氣,“那麼光惠稿也是一樣的。”
衣莉莎又説:“預支半年稿費,數目我已經説過。”
“沒問題,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來。”
老趙告辭,我送他出去。
關上門,我還來不及向衣莉莎發問,她已經叫起來,“拒絕訪問!你真做得到。”
“當然,你以為我妒忌你,才不贊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覷了你,小陳。”
我嘆口氣,“言重了,愛不愛説話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並無高下之分,以前我錯,不該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動的説:“現在每個人都會愛上你。”
我微笑,“因為只有我肯認錯?對了,你問人家拿六個月的稿酬,我無福消受。”
“誰説的?醫生不是叫你懷着新希望嗎?”
“希望也得踏實一點。還有,你問人家拿什麼價錢?”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譚,“他們答應了?”
“自然,不是説明天送票子上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終於得到我響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無多了。
想到這裏,不禁英雄氣短。
衣莉莎説:“小陳,不是我逃避現實,我覺得你氣色只有比從前好……”
從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來,晚上到處找節目,生活腐敗,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檔,卻動輒脱稿,這樣糟蹋時間,現在知道錯了。
“……做事也比從前有條理,都説你轉性。”衣莉莎説下去。
我無奈的笑。
“啊,還有,國香説: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時求他們加百分之十稿費,從校對求到老闆,推三推四,現在我都沒開口,國香已幫我做到,傻瓜也知道,這並非因為小陳的小説突飛猛進,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會小陳一塊錢打一個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還有時間,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們心甘情願付足我稿費。很多人都説我有天賦,可以好好的寫,過往我實在太吊兒郎當了。
我把寫好的原稿交給衣莉看。
她邊看邊問以後的情節:“好緊張,後來怎麼樣?她沒有回家?”
“有。”我説:“她並沒有跟過去世界的青年雙宿雙棲。”
“為什麼?她不是響往那個時代的生活嗎?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帶小寶寶及織毛衣。”
“但她已經習慣超時代生活,無法回頭。”
“這篇小説,是否諷刺我們事業女性的矛盾?”
“隨便你怎麼想,寫得好不好?”
“有點意思。讀者現在喜歡長篇。”
“難度高嘛,咱們看馬戲,也愛看美女三上吊,獅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賣藝人?”
“怎麼不是?每個人都是,挾着一門技藝在社會討口飯吃,有得混還真靠本事。”
“小陳,”衣莉莎説:“現在跟你説話,越來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胡説,”衣莉莎蹬足,“胡説。”她象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麼時髦的少女都這麼忌諱,洋人比我們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雜誌上讀到一篇有關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寫她將來可能搬到克拉倫宮去住,作者形容:這本來是皇太后的住所,不過她已經八十四歲,逝世後將地方讓給戴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許也怕,不過嘴裏倒是老提着。
“衣莉莎,噓噓,過來,我們繼續討論這篇小説。”
“我喜歡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讀者在閲讀我的作品的一剎那,獲得一點兒樂趣,渾忘生活之不快。
“你這樣寫下去,肯定不會得文學獎呢。”衣莉莎都知道。
“誰關心?我要的是讀者,不是獎座,一個讀者抵得上十個象牙塔獎。”
“你終於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了。”衣莉莎揚起一條眉。
是。我有點慚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遲疑:該不該結交學者,叫他們提名參加競選?要不要告訴眾人,最大的願望是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眼太高手太低,什麼都寫不出來,年年磨拳擦掌,擺出“嘿我要就不寫,一寫就石破天驚”的大姿態,其累無比……
人家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來,雖不是紅樓夢後四十回,也是心血結晶。
我説:“我發覺寫作的要旨是坐下來寫。”
“別累壞了才好。”
“不會,我不會。”
王聰明給我安排食譜,一頓頓的營養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時一連十日吃魚翅,又可一連十日吃黑麪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變化,規律是我的新發現,沒想到會適應得那麼好。
王聰明介紹我認識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長壞細胞。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辦公,在新藥治療下,一拖三四年。
他與我閒聊:“這世界沒有悲劇,我照樣上班,同事們若無其事地與我玩政治,把過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鍋,他們把我當沒事人,我也把自己當沒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來。
他很遺憾,“生絕症在今日一點也不浪漫,人們司空見慣。”
我點點頭。
他問我:“你呢?”
“我比較幸運,我的朋友全是藝術家,生性比較熱情。”
“幸運的人。”
過了一星期,王聰明告訴我,該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個七歲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聰明也鬱郁不歡。
不是我説,王聰明這種暖性的人,不適宜研究這一科。
國香捧來大堆的讀者信。
我説這是她僱人連夜趕做的,好叫我歡喜。
她説我無稽,“只要你肯寫,就有讀者信。”
我把信撥在一旁,“國香國香,有要緊的話同你説。”
“加稿費?答案是不。”
“有關你的終身大事。”
她有點緊張。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腦子還很清醒。
她很尷尬,“那你又打算胡説什麼?”
“關心你的終身大事,王聰明是個人才,不要錯過。”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麼大公無私,感動到五臟六腑裏去。
她嘆口氣,“小陳,如今我才算真的認識你,你一慣裝瘋,我以為你總想在我身上撈些什麼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麼一回事。”
我傻笑。
“現在象你這樣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時候長輩問我想嫁個什麼樣的人,我咬定要樣子好學問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個好人,廝守一輩子,於願已足。”
竟觸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電視上演辣手神探,小陳,你有沒有發覺?現在連銀幕上都不再有硬漢了,鋤強扶弱,拔刀相助簡直是上輩子的事,現在男明星那些鬼樣,什麼活地亞倫、德斯汀荷夫曼,猥瑣得同身邊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國香居然怨氣沖天,出乎我意料。
聽完她的新議論,我禁不住笑出來。
我説:“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沒有四點四口徑的強力手槍。”
國香深深嘆口氣。“王聰明這個人,他對婚姻生活沒興趣,他所關注的,只是細菌學,對牢電子顯微鏡比什麼都高興。”
我表示婉惜。
“國香,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惜我是個打壞書生,現在更加有心無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標準設得十分高,你説得對……讓我們做朋友最好。”
國香抬起頭來,黯然銷魂,“小陳,我也不想瞞你,王聰明他是有婦之夫。”
糟糕,這麼複雜,不比生絕症好多少。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
“她不肯離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等死結,我們不要去説它,多説無益。對了,衣莉莎願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説你三年前提過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麼同。
三年前我同她説:衣莉莎,讓我們一齊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個月,而是無窮無盡的放假,直至厭倦為止。
她不肯,她找許多藉口來推辭我。
現在基於人道主義,她舊事重提。
“衣莉莎很悶,”國香説:“到處找人陪她旅行,誰都不肯放棄拚勁。現在不是她陪你,實實在在是你陪她,因為只有你有時間。”
只有我有時間?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我有時間,哈哈哈哈哈哈。
國香無奈,“你考慮一下。”
“醫生説我不能走遠。”
國香,微笑。
我自嘲,“現在輪到我找籍口。我覺得單獨與衣莉莎相處顯得尷尬。”
“你們曾經是戀人。”
“就是這樣才難為情。”
“那麼好,我同她説去。”
我有點自傲,她終於發覺我的好處,她終於回頭,她終於產生悔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使我自信恢復。
我把這些感情的轉折全部移進小説裏,讀者會不會感動已經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動了。
(2)
我開始掉頭髮,頭頂心先顯示疏落,我很難過,心痛,愛莫能助,恐怕不久便會出現地中海。
我的頭髮出名茂密,可以剪陸軍裝,衣莉莎以往老説剛剛剃完頭的我象小絨球。
王聰明仍然給我信心。
他説:“給你注射的藥叫EMX12。”
“你肯定這不是一種新的花式腳踏車?”
他笑,搖頭。
針藥昂貴無匹,若果沒有醫療津貼,私人負擔,會得破產,我感激王聰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數越少,我如每個人一般,越來越眷戀紅塵。
尤其是最近這個月,生活這麼愜意,前所未有。
我不願意這麼匆匆離去。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説,我才剛剛捉摸到寫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但人家濟慈,已經成名,我還沒有。
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時關起自己不肯見人。
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後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國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並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着面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説:“立即看出什麼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説:“是,你説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着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贊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
我把煙酒遞給他,他有他的煩惱,我看得出來。
我説:“活着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説得太文藝腔,用白話好不好?”
我解釋,“要什麼得伸手去爭取。”
“這話裏有骨頭。”
“國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麼知道。
“這一段日子裏,她什麼都同我説清楚,因為我不會泄漏秘密,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説中的對白:死人不會説話。嘿嘿嘿。”
王聰明看着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終維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
“也已經很難得了。”
我把紅樓夢遞過去,“看。”
頁數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説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我説:“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無牽無掛。”
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制,握緊我的手。
“你是醫生,別感情用事,國香都比你理智。”國香已經沒把我當病人,國香方才剛説過,她要落我毒。
一剎那的波動停下來,王聰明又恢復鎮靜。
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不能往深處想,一想就萬念俱灰,怕到心底裏去。
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生的袍角叫“醫生救我醫生救我。”
我們都是人,我沒有這種幻想,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
我説:“醫生,國香在等你。”
他沉默,拼命吸煙,把整個人埋在雲霧裏。
門鈴又響,這次是國香,她趕得氣喘喘,外套與公事包都抓在手中,絲襪鈎了線,化妝褪了一半。一隻手靠在門框上,眼睛斜看着我:有點惟悴,有點風情,煞是動人。
我打趣她,“譁,似流鶯。”
她光火了。
終於光火了。
她一隻手指到我鼻子上來:“小陳,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樣子,你根本存心開玩笑,你捉弄我們,消遣我們。”
我笑,“王聰明在這裏,你有什麼話,同他三口六面的説清楚最好。”
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調的將還坐在這裏沒動。
她有點不好意思。
“進來吧。”我説。
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可見心裏有事。
我説:“怎麼,有口難言?”
國香白我一眼,脱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着腳背,不説話,白我一眼。
那種風情,使我醉倒在一邊。
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種煩惱,對我來説,事情再簡單不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我已沒有顧忌,愛説什就説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難怪編輯們都説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熱情、大膽、簡單,有什麼辦法不是?現在不説還等幾時才説。
想起兩個月前,我對常國香,還不是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喉嚨不知有什麼哽着似的。
現在王聰明也一樣。
我搖搖頭,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那麼短暫的生命,卻還有那麼多的煩惱、顧忌、慾望。
看着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我打心底笑出來。
過很久很久,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從裏面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
我信手接過,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面。
“這是什麼?”
“宣傳招貼。”
“幹麼,隨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別浪費彈藥。”
“真的,我們要替你出書,多賣一本是一本,大家賺錢,所以要做一連串的宣傳。”
“我不幹。”
“小陳,不用你出面,別傻,你以為今日還興作江湖賣假藥?我們有我們的一套,是宣傳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給我辦,好不好?”她説:“放心。”
這麼能幹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結,也還是一籌莫展,苦惱苦惱。
我説:“這裏沒你倆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聰明站起來,“明天記得來注射。”
“得了。”
國香把頭伏在手臂上,“我在這裏再耽一會。”
我説:“這裏不是避難所。”
國香冷笑,“你聽聽誰的嘴巴硬,以前這話是我説給他聽的。”
我哄地,“去,同王醫生去吃飯。”
她一手甩開我的手,惱怒的説:“他一日不辦妥離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聰明在一邊説:“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邊同女朋友説辦離婚,又一邊同老婆生孩子,我這麼做是救自己。”她炸起來。
我看着不對勁了,連忙開大門,把王聰明塞出去,他還想分辯,我瞪着眼睛暗示他“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才走了。
我回頭問國香:“這是何苦見?”
她不出聲。
“真是難唸的經,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聰明同我一樣,只餘數十天時光,恐怕你就不同他鬥了吧。”
“那怎麼同。”
“有什麼不同,即使活到一百歲,時間還是值得珍惜,你們倆簡直浪費時間。”
“有什麼辦法,有人就是下不了決心。”
“是王太太不肯離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來,名份並不重要。”
我嘀咕,“他還同老婆住?”
國香不肯作答。
我抬頭,你看,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好事多磨,樂極生悲,美中不足。
“來,國香,來,別難過。”
她伏在那裏很久,象只小動物。
我撫摸她的秀髮,她哭了,淚流滿面。
我輕問;“是為誰?”
她撲向我的懷中,嗚咽説:“為你,小陳。為我。為所有的人。”
“你們怎麼同我比。你們還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麼都沒有。”
國香説:“你不會有事,這些醫生如果不醫好你,我不會放過他們。”
“莫哭莫哭。”
她過一會兒才收拾情緒,離開我家。
我也並沒有靜下來的時光,國香前腳離開,後腳電話就響,我以為是王聰明。
卻是香江電台,要我上去做節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遊説我。
她説:“某甲上來同我們談命理,阿乙來説本市前途問題,丙君則來談紫微斗數。”
我訝異得不得了,“他們都是寫作人?”
“是。”
“那麼,他們哪裏還有時間寫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來。
“不不不,我不接受訪問。”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喜歡。”我坦率到極點,“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讀者都想聽你的聲音,陳先生,你現在好紅。”
紅?我?我黑過墨斗。她弄錯了。
“小姐,我不接受訪問。”
“任何訪問都不?”
“你説得對。”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説的,你要作數,別家也不準。”
“你放心,我説過的話還算數。”
誰知沒掛下電話多久,翡翠電視台來找我
“活力節奏是我們的新節目,陳先生,能否做我們的貴賓?”
活力節奏還能同我有關係?這班人一窩蜂亂拉夫,根本沒有做籌備工作,對邀請的客人一無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輪“不”把他們打發掉。
寫了那麼久的稿,忽然有了紅的假象。
而紅的真象是擁有讀者。
讀者是一羣很率真的人,因他們付錢買書的緣故,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書評人,戴着七彩的眼鏡,時常把事實扭曲,如對牢哈哈鏡,也不知是什麼理由。
倪匡説過:“真奇怪,寫那麼多書,哪幾本好看,讀者全知道。”
我也即將有書面世,好不興奮。
對牢自己的書,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時很憐惜的想:都是我寫的呢,每個字每個標點。那麼厚厚的數十萬言,怎麼寫出來的!不是不飄飄然的。
這並不是幼稚,如果沒有這一份熱衷,誰高興逐個格子寫,寫成一本書。
剛把紙筆攤開,寫不到一千字,衣莉莎來了。
氣呼呼的,面孔漲得通紅,抓着一本雜誌。
“怎麼回事,嗄,怎麼回事?”
“氣!”
“為什麼氣?”
她把雜誌翻到某一頁,“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後大字標題,侮辱性地説:宣佈陳某完蛋!
我一點也不生氣,接過來,津津有味把全文讀完。
衣莉莎説:“我已經找好律師,告他,告到他關門。”
我按下書本,還來不及提堂我就壽終正寢了,告什麼,行家多喜玩笑,找個題目尋尋開心,有什麼好認真的,這點幽默感都沒有,還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詫異,“你沒看仔細吧,這簡直是誹謗。”
“説我不會穿衣服,我是不會穿,我又不是時裝設計師。”
“説你寫得壞。”
“見仁見智,什麼叫好,什麼叫壞,公道自在人心,這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但每個人終究得對他的活負責,並且付出昂貴的代價。不必去理他人説什麼。”
“怎麼可以,這個作者根本不認識你!”
“當然不認識,”我不在乎,“知我者怎麼會這樣寫。”
“他爐忌你。”
“我有什麼好妒忌的?也許是,”我笑,“我有紅顏如已,為我的事生氣。”
農莉莎嚷,“我不相信眥睚必報的小陳竟會遊戲人間起來!”
“寫作認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額。
我説:“人是會變的,不過一轉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問:“隨他去?”
“自然,”我聳聳肩,“多謝捧場。”
“對你有壞影響。”衣莉莎並不想放過那本雜誌。
“什麼影響?”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來。”
“影響你的形象。”
“我並不是雪白的兔寶寶.”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別過慮。”
她丟開那本書,“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絕不。我只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
“我去替你辦。”
“犯不着。”我説:“衣莉莎,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已經花太多的時間在它上頭,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四千字要寫,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這裏拍幾張靜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開着唱機,喝白酒,聽音樂,我每寫完一張紙,她便接過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動,眼睛通紅。
我笑説:“看看,這不過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屬實。”她説。
“謝謝你。”
“從前你寫的故事,象一塊蠟。”
“胡説,從前你從不看我的東西。”
他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
其實“之前”與“之後”完全一樣,觀者戴上藍色鏡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藍色,戴紅色,便一片紅色。現在他們怎麼看我都覺舒服,因為我已沒有威逼力。
話雖如此,也還是有人要宣佈我完蛋。
寫畢五千字我覺得疲倦得説不出話來。
我説:“給我一杯酒。”
“你怎麼了?”衣莉莎警惕的問。
我疲乏靠椅子上,“沒什麼。”
“寫得太多了,國香叫你一天不要超過三千字。”
我接過酒杯,但已力不從心,眼前一黑,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覺失靈,恍惚看到衣莉莎叫着去求助,我則平靜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鏡台。
這就是結局?我問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過漸漸更加疲倦,我閉上眼睛,自腳趾開始有一陣陣麻痹,直上心頭,達到頭部的時候,我失去知覺。
我沒想到還會醒來。
真的沒想過。
國香來醫院看我,面孔焦慮得都皺起來,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纏住她,害得她這樣。
她握着我的手,殷切的問:“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掛住那個長篇的後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進我的手中,“我覺得太沒有意思了,小陳,生命太不公平。”
其實不然,生命其實再公平沒有,我記得旺角區有個爛腳叫化子,風雨不改坐在地鐵站左鄰乞討,一坐好幾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愛因斯坦的生命一樣,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過我們這些人平時優越得成為習慣,什麼都要享受特權,上主沒判我們長命百歲,青春常駐,我們已經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嘆息。
其實生命是一樣的,有才華的人早已得到報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還能出院嗎。”
國香點點頭。
“王聰明呢,我想同他説幾句。”
“他馬上來。”
“衣莉莎呢?”
“她剛回家,在你牀邊守了一日一夜,我們輪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牀上蠕動數下。
“小陳。”國香仍然嗚咽。
“國香,別令他難做。”王聰明來了。
我掙扎了一下:“我有什麼難做?”
王聰明的樣子也很倦,他坐在我牀邊,對我説:“小陳,我已盡了力。”
我點點頭。
“我要用最後一種藥,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又點點頭。
“過程很痛苦,藥會影響你身體功能。”
“不要緊,”我虛弱的説:“我可以喝至寶三鞭酒。”
“去你的,小陳,”醫生震怒,“你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這一組治療如不合理想,就沒何辦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閉上雙眼。
過半晌我問:“我還能寫作嗎?”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體力不夠。”
“誰説的?”
“我説的。”
國香説:“你們倆別鬥嘴好不好,大荒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寫完。”
王聰明象鷹似看着我,我力氣不夠,目光渙散,不能與他鬥,只得側過頭。
“你要住在醫院裏。”
“我才不聽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説,你是為我好,是不是?但請想想,我還有什麼損失,嗯,我何必要再聽你的話?”
王聰明當然是個聰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聲,但看得出他極端不開心。
“你已盡了力,算了。”我倒轉頭來安慰他。
“小陳,我佩服你。”他説。
國香的面頰在顫抖,眼淚似水花一般濺開來。
我説:“國香,給我看笑臉。”
“太殘酷了。”她説。
沒有病的人全體老了十年。
回家後我繼續寫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階段還沒有開始,深以為奇,因為時限已屆。
我很容易倦,喜歡躺着説話。
朋友們越來越多,我的寓所還是很熱鬧,不過我沒有敷衍他們,由得他們開會聽音樂玩遊戲,我的情緒還過得去。
我跟在莉莎説:“你好在沒有嫁我。”
衣莉莎很温柔,“你肯娶我嗎?”
“我怎麼娶你,公雞拜堂?”
“小陳,你真是説得出就説。”她掩住我嘴。
我説:“百無禁忌。”
“我們是熱戀過的。”
“是的,”我説:“火辣辣,總算經歷過,終身無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那種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從一間咖啡屋走到另一間咖啡屋,總是不肯回家,彷彿一分鐘不見面就會死似的,那時你比氧氣水份都還重要,不要説是家中有人反對,嘿,玉皇大帝也阻擋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蠱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這是愛情?”
“我想是。”
“那麼後來呢,後來怎麼一切都變了。”
“新鮮奶油擱久也會變。永恆的東西不過是一座
山一個海,我們還能做朋友已經很好。”
農莉莎説:“也差一點變為仇入。”
我親吻她的手。
那時與她約會,老比預定時間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裏,巴不得早一分鐘見到她,心神可以定下來。
我仍然愛她,但質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熱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樓,當年我也會毫不猶疑的跳下去,渾身燃燒,在所不計。
現在不同了,我感喟,年歲漸長,價值觀念大變,已不復當年之勇。
我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一生人雖然碰見過機會,可惜不但沒有抓住機會,根本沒把他認出來,蹉跎許久,直到頓悟,要努力已經來不及。
王聰明在治療我的時候,總與我商議私事。
對他來説,我是透明人,沒有將來,沒有隱私,沒有是非,什麼都可以對我説。
他説:“我終於在律師處辦妥離婚手續。”
咦,大躍進。
他説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象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來吧。”王聰明苦笑。
“我沒有骨氣,明知這是一段無可救藥的婚姻,仍然沒有勇氣結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個窩,同一個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張牀,背對背,拉同一張被子蓋,久而久之,只覺自尊蕩然無存,但國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捨之間矛盾地躑躅達兩年。”
我默默地做一個好聽眾。
“昨天辦妥手續,今日才鬆一口氣。”王聰明説:“跟着而來的問題,足以令人煩得腸穿肚爛,我得出去談判,同一個曾經深愛過的女入,討論分配財產的瑣事,她不會令我好過,相信我。”
“國香知道消息沒有?”
“沒有,我這樣做,不是為她,而是為我自己。”
我喝聲採,這才是應有的態度,男女之間,最忌是“我為你如何如何”,推卸責任,造成對方心理負擔。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樣子有進步,小陳,勿氣餒。”
“什麼叫進步?”
“細胞潰爛已受到控制。”
“我不要知道詳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現實。”
王聰明瞭解地點頭。
我岔開問題:“國香會嫁你嗎?”
“我不知道,我們恐怕需要一段冷靜期。”
我明白,結束一段感情之後也得收拾殘局,這完全是一個爛攤子,跟大戰後的慘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復正常。
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聰明又回到我身上來,“小陳,你的情況真的有進步。”他頗為興奮。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陳,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發青。”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
王聰明説得對,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覺到新的生機,我的頭髮皮膚又開始生長,並且過了他所説的限期,我看着新書出版。
國香拍着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們訝異地看着我,眼睛彷彿在説:你怎麼還沒有去?我們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覺得再有趣沒有,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惡作劇。
我會伸個懶腰,舒泰的説:“朋友對我這麼好,經濟情形又比從前寬裕幾倍,唉,真捨不得。”
他們漸漸思疑,忘記我是一個病人。
我偷偷聽見他們同其他的朋友通電話:“我在小陳這裏……是的,是那個小陳……什麼?當然,當然他還活着,不,我也不明白他怎麼還可以拖這麼久。”
超過期限已經一個月。
王聰明説得對,新藥確實對我有效。
在治療期間,我身體所起的變化,以及需要帶備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細述。但只要把病況控制住,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我是這樣戀棧。
針不刺肉不覺得痛,很多人都會説:“噯喲,這種事若發生在我身上,何必還開刀打針,乾脆瀟灑的接受現實算了,可是真的發生在他身上,他會同我一學樣,想盡辦法來生活在可愛的陽光下面。
與我情況同時轉好的,有一個人,她是國香。
當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決,所以她的面色開始紅潤,步伐開始輕快。
問她,她還不承認。
“哪裏,小陳,看着你精神日佳,影響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間改口,怎麼都不肯承認,我真不明白。
並且對我的距離也比較遠,好傢伙,這樣抽板,不理我了。
她訴苦,“小陳,大家都忙得透不過氣來,現在你的情況穩定下來,饒了我們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實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長期缺乏睡眠簡直是虐待,減為兩次,或者一次還差不多,況且你又不那麼寂寞,我來了你還不是趕稿,你只不過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這麼多話。
我張大嘴一會兒,忍不住為向已申辯,“誰説我穩定下來?生這種病很難愈,隨時會得惡化,不信你問王聰明。”
國香啼笑皆非,“你威脅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貓。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會後悔。”我説。
氣得常國香。
我漸漸明白,他們接近我,對我好,不是為了我,乃是為着我的病。
糟糕,假如編輯們也這麼想,萬一我這個症被王聰明治好,稿費會不會落下來?
落下來!
太可怕了。
人怎麼往回走?拿慣一千幾,誰付我八百都是一種侮辱,坐慣平治,怎能換本田?哎喲喲,我憂心忡忡,心中有負擔,肩上有壓力。
人就這樣,要不一了百了,什麼也管不着,香煙吸到一半,書寫到一半,説去也就得去,否則的話,總得為將來打算,打基礎,唉,我發覺世俗的煩惱漸漸又回到我身上來。
果然不出所料,老總開始對我的作品有意見:“新的一篇是偵探小説?別開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讀者吃不消。小陳,不要中途拐彎,還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轉變風格,突破自己,談何容易,讀者一直抱怨沒有新鮮的東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飯,老闆或編輯一皺眉頭,咱們就心驚膽戰,回到方塊一號去,談情的只好一輩子談情,科幻也只好一輩子科幻。
我同王聰明訴苦。
他説:“你該在垂危的時候乘機轉調調,那時候他們怕你,不敢反對。”
我不服,“垂危時哪有精力做這等吃力的事,別開玩笑。”
“這倒是,”他點點頭,“況且又只有那麼三個月。”連王聰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無礙了。
“我沒事了?”我問。
“不是沒事,而是受到控制,你還是得上來接受治療。”
“怎麼會,我們戰勝了嗎?”
“他們還沒豎起白旗,但是有跡象撤退。”
噫!
“真是奇蹟,我要做個詳細報告,寄回美國總部。”
這麼説……我跳起來,“豈有此理,原來我一直都是你實驗室內的白老鼠。”
王聰明板起面孔,嚴肅的説:“你不希望痊癒?你知道多少科學家為你出力,花盡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氣餒。
“我不會息勞歸主了?”
“暫時不會。”
“多久不會?”
“我不知道。”
我發脾氣,“這可叫我怎麼辦呢,既不能作長遠計劃,又不能作瀟灑來歇腳狀,我沒了性格,沒了自己,一點生趣都無。”
“你怪準,怪社會?”
“怪你。”
“也罷,我亦是社會的一分子。””你少同我嘻皮笑臉。”
“什麼,”王聰明反問“你説什麼?”聲勢洶洶。
“我這樣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煩,小陳,你可以隨便選擇一幢大廈自上面跳下來。”
這麼滑稽的醫生你見過沒有?
都是我不好,把遊戲人間的細菌傳給他。
有讀者批評我“對生活的態度太過輕薄”,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才好,第一:不是每個人可以寫《戰爭與和平》或者《百年孤寂》。第二:《戰火屠城》這種故事並不適合每個人。第三:我不能哭呀。
人生在世,誰沒有煩惱,即使向讀者傾訴,也得經過藝術加工,赤裸裸的放潑,不需多久,就得轉移陣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輕鬆一點,告訴諸君,天氣涼了,秋天好不美麗。
我在上一個長篇的十二萬字中,都沒提過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會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願意知道。運氣不好的人,説不定哪天就當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預先究。運氣好的話,感謝上主,逃過劫難,又何須對民間疾苦有任何瞭解。
人,沒有生病之前,它是多麼遙遠的事,甚至帶一兩分浪漫氣息,可是你來看看現在的我。
越是這樣,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無其事的詼諾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來告訴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簽好合同,下個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裏有什麼可供拍照?”
“那裏有戴納歷山脈,全是鍾乳巖山洞,”她興奮的説:“試想想,一百年才積聚一釐米,一條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萬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只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個月。”
“什麼,一個月?”
“很快就回來,回來再見。”
“回來你還能見到我?”我叫。
“當然,我會把照片印一份給你看。”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個病人。”
她坐在我身邊,很温柔的説:“我真的想去。”
我嘆口氣。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解釋,“這是一本國際性的地理雜誌,他們替我拿到護照,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太響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語。
小陳.我聽到一個聲音小小聲説:小陳,別大自私。誰知道,也許這是我良心在説話。
“小陳,試想想,人的生命比起鐘乳石柱,算得什麼,嗄?”
“你去吧。”我慷慨的説。
其實我不讓她去她還是要去的,不如讓她去,落了台,我還有一點點小聰明。
“你真好,小陳,現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以後一定多多陪你。”
“好好好。”
女人一直不中留。
她要走,國香也要走。
王聰明與國香打得火熱,要不是我有事,王醫生不會贏得這麼漂亮。
我會死纏爛打。很多男人都知道,追求的首門要訣是死纏不放,女人容易心軟,男人只要楔而不捨,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門口,作一個動不守舍,為伊樵悴,衣帶漸寬的狀,不出一個月,她就低頭。
別以為國香與眾不同,她也假我以辭色。好,可憐我與愛我是有分別的,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不是嗎?
我回到王醫生那裏去,問他説:“不是我有意割愛,你門兒都沒有。”
王聰明光火,“你在她面前,不過是一個小丑,你以為你有什麼地位?”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
小丑?我無論如何不承認,我要拂袖而去,奈何脊椎已受麻醉,正在接受注射,動彈不得,只能忍聲吞氣。
老實説,同自己的醫生吵架最划不來,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他要是看我不入眼,我吃不了兜着走。
算了吧,他佔了上風,當然不肯饒我。
他接過化驗報告,在詳細檢閲。
自文件堆中抬起頭來,王聰明一臉喜悦。
“小陳,好消息,看樣子.冥王不要你了。”
“真的?”
“真的。”
“我不會死了?”
“看樣子不會。”
“我不相信。”
“這真是奇蹟,你體內產生了抗素,已開始消滅壞細胞。”
“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如果沒有變化,一年內你可望痊癒。”
“痊癒?”
“是的,你叮以活到八十歲。誰知道呢,象你這種瘋瘋癲癲的性格,到一百二十歲也不稀奇。”
一百二十歲。
換言之,我不會英年早逝,變為一個傳奇,人們在談起我的時候,不會稀噓,只會説:噫,他還活着。
不過無論怎麼樣,能夠活着還是好的,我不相信這個奇蹟,也是人之常情。
我喃喃的説:“好了,我好了。”
“是,憑你驚人的意志力及先進的醫藥。”
“還有沒有其他的人戰勝病魔?”
“當然有,要不要舉幾個著名的例子給你聽?”
“不用了。”我悵惘的説。
“我真的佩服你,”王聰明又説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從前他説這句話,我聽得出他是由衷的,今日語氣中有許多諷刺成份。象是佩服我的命夠爛,我的皮夠厚,我的運夠大,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
我發覺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多麼可惜,時移勢易,本來肝膽相照,現在形同陌路,人不能受環境影響,人不能不變。“你還是要上來複診。”
“你説過七千次了。”我很疲憊的答。
“過來照愛克斯光。”
“有必要嗎,接收輻射性光太多,對身體有不良影響。”他不再理睬我。
他們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沒有人買回來放進去,酒瓶都是空的,電話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復正常,包括我的身體在內。
我去理髮,新派剃頭師傅亞卡爾見到我嚇得發呆,象見鬼一樣。
“平頂頭,例牌。”我坐下來。
“小陳,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絕症?”
“醫好了。”
他不置信,“喲,這可是萬中無一。”
我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一於不出聲,事畢返家。
都嫌我多餘。
我那憤世嫉俗的勁道又回來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還要寫二十本小説,悶死你們。
攤開稿紙,我瞪着白紙上的一個一個格子,一點寫作的慾望都沒有。
我打個呵欠,有的是時間,明天再寫。
咦,我不是發過誓要把這種壞習慣改過的?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我渾身骨頭痛,唉,大病初癒,懶一懶也是應該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發上。
高潮已經過去,這種孤寂更比從前難受,我手足無措,只得睡着不動。
而且忽然覺得渾身麻麻密密的針孔開始發痛,我真的象一個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構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寫也就罷,我可以胡亂在小報的尾巴上找幾個二百字專欄發泄一番,回覆老樣子,反而好,沒有心理負擔。
電話鈴響,我不想去聽,一定是“天地”打來的,催搞。
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這個人象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陳。”
衣莉莎。
“我聽説你沒事了。”
“你在哪裏?”
“布爾格雷德。”
“幾時回來?”
“我不回來了,你痊癒我還回來幹什麼?這裏不曉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麼?”
“不應該笑嗎?”我悲涼的問。
“當然應該。”衣莉莎説:“慶祝健康,快去買一瓶香檳,開了賀喜。”
“祝你快樂,衣莉莎。”
“你也是,小陳。”
那夜我沒睡着,把這幾月的事翻來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許多啓示,在冥府兜個圈子又回來,不但驚險,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數十年,真要放鞭炮慶祝去邪驅惡。
也許沒有數十年,也許我已經元氣大傷,沒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
但每一日,都是撿回來的時光,白白得來的,還有什麼更值得高興的呢。將來,我們都會去到一個更遠更靜的樂土,如黑暗地穿過玻璃,現在無法解釋,但到底這裏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過血汗,我在這裏成長,作為一個人,我留戀這塊千瘡百孔土地,我已習慣笨拙的軀殼,以及這裏落後的科技,誰曉得那一頭是什麼世界。即使象傳説中的天堂一樣,光是奶與蜜也不夠,七彩會唱歌的小鳥,鮮花綠茵地,整天穿着白袍,頭上照個永恆性發亮的光環,日子久了,想必也很悶。有什麼可做呢,不外是聽經、散步、彈豎琴。
還是活着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歡做與能做的,不還是寫作,那就該執筆好好的寫。
誰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後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應該把每一日當作是最後一日,努力的寫,絕不欺場。
人家是馬爾蓋斯,我是小陳。不要緊,安天份而寫,爭取讀者。
我心安理得,合上雙眼,安詳地睡去。
第二天,我自然沒有與世長辭。
起牀做好早餐,拉開露台的窗簾,天空碧藍,初夏的海風,何其爽朗,媽的,差一點就享受不到了,險過剃眼眉。
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凡事盡力,不計得失。我不禁洋洋起來,到底是有慧根的人,一夜悟道。喝畢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課,決定取了它會見國香。
國香在開會。
她的男秘書知道我是有特權的人,即時要同我去去通報。
“不,”我説:“我等她好了。”
“還要一個小時呢。”
“不要緊,有的是書報雜誌。”
男秘書很是意外,我卻心平氣和。
我撿到一本國家地理雜誌,該期特寫是格陵蘭五百年木乃伊。我讀得津津有味。
唉,幾時不必為日奔馳,能夠寫這等文字就好了。找個富女娶了她,實在是最佳辦法。
“小陳。”語氣中有許多詫異。
國香散會出來。
“你等了多久?”
“不要緊。”我放下原稿,“我寫了新的小説,你看看。”
“看管看,不一定用。”
“我省得。”我微笑。
國香似乎不相信我有這麼理性。
我説;“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鵝,就得面對現實。”
國香呆呆的看牢我,彷彿我是陌生人。過半晌她説:“上篇寫得實在好。”
“文必窮而後工,”我補充,“‘窮’作困境解。”
“我相信這一篇也一定好。”國香指指桌上的稿件。
“比別人好是沒有用的,這年頭肯寫的人少,博成名的人多,要比自己寫得好就難了。”説完我站起來。
“怎麼?”國香問;“你這就走了?”意外過意外。
“我還有東西要寫。”
“吃午餐沒有?”她説:“一起如何?”
“不做燈泡。”我微笑。
她拉起我的手,“你生我氣?”
“國香,我永遠愛你,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熱情、善良、可愛的女子。”
“譁,我一邊耳朵辣辣的紅起來。”
“再見。”
“明天我給你答覆。”她指指稿子。
我朝她擺擺手。
路上行人匆匆,天氣回曖,許多年輕的女郎已穿出夏裝,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淡黃淺紫粉紅湖水綠,美不勝收,她們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嬌俏,有幾個已搶先去曬了太陽回來,鼻尖有幾顆雀斑,額角帶太陽的薔薇色彩。
我又回來了。
在快餐店我咬着漢堡包留意她們的一顰一笑,十分享受。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做人,萬劫歸來,不管身體多麼虛弱,掛着多少瓶子罐子,只要能夠照到太陽,已是心滿意足。
我吸着巧克力冰淇淋蘇打,眼睛忙得透不過氣來。
我是一個新人。
我要寫新的題材,追新的女友,過新的生活。
那篇新小説,國香説,“天地”是不想用了,不過,她又説,另外一家雜誌很渴望刊登,但是搞費就比較差,問我意下如何。
我意下?我微笑的説:我完全同意。
只要故事好,有讀者擁護,我不怕暫時委屈,價錢遲早會升上去,先把工作做好再説,一切從頭開始。
我向國香道謝。
她笑,“小陳,你完全成熟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態度多麼正大光明,我們做朋友的也容易辦事,這樣多好。”
我點點頭,“是,我的思想搞通了,經一事長一智。”
“以前,唉,不要説以前了。”她笑。
以前她一直敷衍我,及至知道我得病,才產生一點真感情,朝夕相對,也覺得我有點好處,我也乘機作威作福,儘量享受友情,在那個時候,她煩得要打我毒針……我忍不住微笑。
“小陳,”她説;“週末我們沒處去,能不能仍然借你的地方用?我們想開一個派對,因為司徒英要訂婚。”
我喜出望外,“真的,真的跟以前一樣?你們仍然前來陪我?太歡迎,太高興了。”
國香一呆,“陪你?可以這麼説,其實是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好,就這麼辦。”我興奮的説。
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再好沒有,我歡呼。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