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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京子坐在窗台上,望著來回穿梭的圓潤身影。

    這間屋子的格局與樓上夏宅一模一樣,客廳的高窗也有一條長而寬敞的木台。因此,拖把一次又一次從她腳底下滑過,她就把雙腿屈在身體下,整個人縮在窗台上曬太陽。

    好暖和哦!真想變回蛇的模樣……

    「休想!」渾圓美少女停下來警告她。「我最怕蛇了。如果你敢變回原形,我就叫風浪趕你回家。」

    一提到那個黑眉黑眼的大聲公,玉京子的呵欠打到一半嗆住。

    「我……我又沒有説要變回去。」她結結巴巴的。

    「哼。」渾圓美少女瞄她一眼,確定她收到自己的威脅之後,才回身繼續拖地。

    真是可悲呀!一隻蛇卻敵不過一隻青蛙,她自憐地想。

    誰教她現在處於別人的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其實當初會生出想吃了晴娃的衝動,是因為她身上有著與自己相似的波長與花香,恰好她又肚子餓,於是勾動了天性中吞吃蛙類的本能。待回到夏攻城的住處之後,她填飽了肚子,再想像自己若真的吞下一隻青蛙的樣子,當場噁心到把晚餐又嘔了出來。

    看來,她真的沒有開葷的本錢。

    「誤會」解開之後,現下她和晴娃反倒結為還不錯的手帕交。晴娃那個可怕的主子再三確認她不會吃了他的心肝寶貝之後,便放心讓她們獨處了。

    話雖如此,每回她下樓來找晴娃聊天,那傢伙還是堅持把書房門打開,偶爾從工作中抬起頭來,監視她有沒有兇性大發,一口把他的寶貝青蛙給吞掉。

    哼!玉京子向書房方向扮個鬼臉。

    拖把又滑過她面前。

    「你為什麼要拖地板?」她好奇地問。

    「因為風浪很忙,沒有時間自己整理。」晴娃理所當然地回答。

    「他叫你拖地板?」玉京子吃了一驚。夏攻城才不敢指使她做家事呢!

    「不是,是我自己要做的。」晴娃一邊拖地一邊哼歌,安之若素的神情讓她越發不解。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呢?」光看就覺得累了。

    「因為我喜歡他,就會想替他整理家裏,讓他住得更舒服一些。」晴娃反而覺得她的問題很怪異。

    「喜歡他?」她一愣。

    「對呀。」晴娃拄著拖把停下來,「難道你不喜歡你家的那個男人?」

    「呃……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喜歡吧!」她搔搔臉頰。「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怎麼會呢?」晴娃驚訝地瞪大了圓眸。「你一天到晚和他生活在一起,難道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當然有!」

    「什麼感覺?」

    「生氣的感覺。」她氣鼓鼓地開始抱怨。「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難相處,規矩一大堆!牀上不准我睡,客廳沙發又不準拿來當牀躺。洗好的衣服要摺四、五遍讓他檢查,直到通過為止。牙刷不可以上下顛倒著放,玻璃杯不能跟馬克杯擺在一起,連衣櫃裏掛的衣服都要用尺來量,總之他龜毛到連聖人都受不了他!如果反抗他,他就威脅把我丟出去當流浪蛇。總歸一句話,他是個缺乏良心和責任感,兼雞婆過度的壞主人,我真是倒楣才會出生在他的屋子裏。」

    「真糟糕,看來你跟到了一個很差勁的主子。」晴娃同情地望著他。

    把夏攻城臭罵一頓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是一聽見晴娃如此説他,她心裏反而不痛快起來。

    「其實,也不全然如此啦!他也有待我很好的地方。」

    「比如説?」

    「比如説,他知道我愛吃,怕原來的一小盆翠曇不夠我塞牙縫,就跑去問花藝店的老闆,又買了許多園藝書回來看,幫我把翠曇分栽成許多盆,現在我就不愁沒有零嘴吃了。」

    「還有呢?」

    「還有,他怕我在家裏很無聊,前陣子我鬧著要跟他一起去上班,雖然這樣會給他帶來許多困擾,可是他也沒有拒絕我。」

    「再來呢?」

    「再來,我現在不能跟著他去公司了,所以他晚上下班之後儘量不安排其他約會,每天很早就回來陪我,偶爾還會帶我出去吃飯喔。」她越説越起勁,興高采烈的小臉蛋飛揚起來。「對了,上次我提議把翠曇的花瓣做成糖果,也是他上網去找食譜,週末陪我一起做的哦!另外,我們上次去……」

    看著晴娃戲謔的眼神,她臉色一窘,連忙繞回原先的口氣。「雖然如此,他頂多只算一個還不錯的主子,我才不喜歡他呢!」

    「呵。」晴娃忽而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玉京子,可是我覺得呀,其實你已經開始喜歡他了。」

    ※※※

    她喜歡他?她會喜歡那個龜毛的傢伙?玉京子對晴娃的説法嗤之以鼻。

    話説回來,她並不真的瞭解「喜歡」是什麼。或許,她確實是「喜歡」夏攻城也説不定,只不過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玉京子的煩惱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隨著天候漸趨寒澹,她的活動力明顯弱了下來。

    台灣的十一月初頂多只是潮濕微冷的天氣,夏宅裏已經必須開暖氣了。進入十二月之後,她更是老半天都不太動一下——無論是人身或蛇形。

    兩人初識的早期,她以銀白小蛇的型態出現居多,因為那是她的原形,活動起來比較習慣。

    兩人熟識了之後,她則是以少女型態居多,因為她喜歡跟著他四處亂跑。

    直到現在,她漸漸再變回以蛇形居多的日子。

    偶爾罕得出了太陽,她便整天躺在窗台上,擷取微薄的陽光。一遇到陰雨綿綿的天氣,她便鑽進書房裏,躺在他天天為她留的一盞枱燈下,讓燈光温暖冷冰冰的長軀。

    看著她的精神漸漸委靡,夏攻城的焦慮感也越來越高。

    他想做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每天回到家只能呆呆坐在書桌前,望著那尾昏睡的銀白小蛇。

    她生病了嗎?可是她偶爾變回少女的形體時,問她哪裏不舒服,她又説沒有,只是想睡覺,看她的氣色也還算紅潤。

    若説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她一天睡掉二十個小時也太離譜了。身子骨老是不動,會生病的。

    以前行政室的鍾小姐家裏的小狗一生病,她就吃不下也睡不好,每日掛著兩隻天然墨鏡來公司上班,當時他聽了還嗤之以鼻,難以想像。直到現在自己家裏也有了一個牽掛,他才明白那種心情。真的是放心不下呀!

    「李小姐?」他拿起內線分機時,順便瞄了一眼桌上的座鐘,下午一點半。

    家裏那尾小蛇八成又睡得不省人事。

    「喳,你有事嗎?」

    「我們的客户裏面,有沒有任何經營獸醫院或者認識獸醫的人?」

    「夏先生,你也趕流行,養起寵物來著?」

    「你只要幫我找出來就好,」

    他的回覆裏有著罕見的煩躁與不安,李小姐不敢造次,乖乖回答,「『金尚企業』葉總經理的弟弟就是經營獸醫院的,最近剛剛成為我們的客户,我把他的電話號碼找給你。」

    他問到號碼之後,立刻撥過去説明自己的憂慮。

    「蛇類一進入冬季就會開始冬眠。」獸醫温潤的男中音聽起來並不老。「然而,不是所有品種的蛇都是如此。通常熱帶地區的爬蟲類,或者一般家居飼養的蛇,由於居住環境暖熱而且恆温,所以不太會冬眠。以你的寵物蛇來看,應該只是因為天氣太冷,活動力降低而已,多讓它照一點燈光,情況應該會好轉。」

    「可是她天天躺在窗台或枱燈底下做日光浴,終日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他憂心忡忡。

    「你的蛇幾歲了?」

    「四個月吧!」他愣了一下,答案很不確定。

    獸醫在另一端挑起眉心。「那它應該蜕過一、兩次皮了吧?」

    「沒有。」

    「從來沒有?」獸醫嚇了一跳。「可是健康的蛇,尤其是成長中的蛇,每年會蜕皮六次左右;蜕了皮它們的身體才有空間成長。」

    「是這樣嗎?」他茫然地問。

    「你平時都餵它吃些什麼?」

    「它吃素……」他遲疑地回答。

    吃素的蛇?好吧,這不是沒見過。獸醫想。

    「那都吃了哪些東西?」

    「呃,生菜沙拉——義大利酸醬的口味,有時吃一點蛋糕——無精卵做的;水果、豆漿、麥片。對了,她吃最多的就是花瓣。」

    「什麼樣的花瓣?」

    「曇花的花瓣。」

    獸醫深吸了一口氣。幸好,曇花是可食性的植物。

    然而,他的慶幸沒能延長太久,夏攻城自動又接下去説:「有時候家裏的曇花吃完了,就用其他的花代替,看她想吃什麼我就買回來給她。」

    「你讓你的蛇隨便吃花瓣?」獸醫師爆喊出來。

    「不,我通常會特地處理過,在花瓣外面裹上一屆脆糖,弄得很好吃,她很喜歡吃。」他連忙為自己辯護。

    這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

    「夏先生,你知不知道許多人類眼中無害的植物,其實對寵物而言是有毒的?」如果可能,獸醫師真想鑽過電話線,一把掐住這傢伙的脖子扭成兩截。

    「什麼!」夏攻城頓時被驚雷一霹。難道是他喂她吃錯了東西,害她中毒了,所以她近來才病奄奄的?

    「夏先生,你既然養了寵物,就要多花一點時間去研究飼養知識;如果真的抽不出時間,當初就不該隨便養它。寵物不單單只是人類的玩具,可以隨主人興之所至就養幾隻來玩玩,養膩了就任它們去自生自滅,或隨便轉送給別人。它們也是生命,也是家庭裏的一分子!在每個家庭中享有的權利和地位,應該與其他的人類成員一樣,你明白嗎?」獸醫措辭嚴厲地訓了一頓。

    「是,是。」他只有虛心賠不是的份。

    「你立刻把它帶來我這裏做檢查,不要再拖了!」

    「可是……」有苦説不出呀!

    玉京子並不是一隻尋常的蛇!獸醫如果知道他們正在討論的這隻蛇,有時候會變成一位少女,絕對會先建議他去掛精神科。

    「立刻!」獸醫啪一聲把電話摔上,連話都不想再跟他多説一句。

    夏攻城拭掉一額頭的冷汗。

    看醫生是一定要的。問題是,他應該帶少女的玉京子去看人的醫生,或者白蛇的玉京子去看動物的醫生呢?

    自會計師事務所成立的七年以來,李小姐的主子頭一遭請假。

    以往除非天災或假日,法定休息,否則他絕對會在每天早上九點半準時出現,下午六點半準時離開。而這一天,他的身影卻在下午兩點鐘宣告蒸發。

    可想而知,當李小姐接到主子的假單時,臉上的表情有多精采。

    先是帶小朋友一起來上班、辦公室裏胡亂放了一堆閒書也不發火、有事沒事向她打聽一些寵物飼養需知、行事曆越來越崇尚「混沌原理」、要她幫忙找獸醫,如今是請假……李小姐終於發現了一件事。

    她的主子,開竅了。

    ※※※

    「小鬼?小鬼?」

    返家第一件事,他把公事包往沙發上一扔,也不管它有沒有滑到地毯上,直趨她棲身的書房探視。

    黃光冉冉,枱燈下一個簡便的木箱子裏鋪了幾層厚厚的軟墊,一隻慵睡的白蛇正蜷在其中,身體環成同心圓。

    喚了幾聲,她仍然不醒。他趴在桌面,以指腹輕輕撫摸她嬌小的頭頂,憂心嘆息。

    「你究竟是怎麼了?」

    從昨天晚上起,就沒見她醒來吃東西。鱗片也變得乾澀而缺乏光澤,不復以前泛著銀白光芒的神氣相。

    「玉京子,醒一醒,起來吃點東西。」

    柔聲堅持終於將她從深眠中喚醒。她惺忪地眨開眼睛,一見是他,抬起頭撒嬌地在他臉頰上摩挲。

    「你變回女孩兒的樣子,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人醫與獸醫,他決定兩種都帶她去看一次。

    她打了個呵欠,從木箱子裏笨拙地蠕動出來,往他的胸口偎過去。

    平時看她蹦蹦跳跳的,老半天靜不下來,可一旦身體微恙時,就同所有小孩一般,特別依戀大人的擁抱。夏攻城拉開西裝外套,將她捧在胸前,偎著他的體熱取暖。

    將她捧實了,他轉身離開書房,準備先帶她去看獸醫。

    真糟糕,他沒有帶寵物去看病的經驗。主人應該準備什麼?需不需要出示身分證明?

    他捧抱著昏睡的她,在客廳裏繞來繞去,張羅路上可能會需要的東西。此時,門鈴忽而響了。

    下午三點根本不應該有訪客。

    他不耐地拉開大門。「無論閣下是何方高人,我急著出……」話聲戛然而止。

    花坊的美女老闆。

    他多眨了一下眼睛,才相信自己沒看錯。

    她仍然是一身素雅白潔的長衫,身上飄來淡淡的花草香氣。她的眼底有著幽幻閃動的光輝,彷彿藏了無數的神秘。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住址?」微愕過去,他立刻鎖起眉心。

    「你填了客户服務卡讓我建檔,你忘了嗎?」不待他回答,她淺笑融融,自行走進大門裏,「這間屋子很漂亮,光線充足,很適合室內植物的生長。」

    他填過任何資料卡嗎?算了,這不重要。

    「你今天來訪有事嗎?」

    美女老闆不知道是故意忽視他逐客的語氣,或者當真沒聽出來。

    「我只是做例行的客户拜訪,確認一下你在照顧盆栽方面有沒有遇到任何難題。」她琉目一旋,瞟上窗台前的幾盆翠曇。「啊,看樣子你照顧得很好呢!」

    夏攻城的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他有預感,美女老闆今日的來訪應該不是意外。

    他整顆心沉定下來,指了指沙發椅,客氣地交代,「請坐,並且稍候片刻,我馬上回來。」

    「放心,我不急著走。」她的語氣深長,眸中閃耀著流動的光彩。

    他的眼光和她交會了一下,才輕聲告退。

    回到書房裏,再度把枱燈打開,小木箱放回桌上,軟墊鋪上去,最後將蜷在外套裏的小白蛇放回原位,將她擺置成最舒服的姿勢。

    「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頓了一頓,俯身在她的小腦袋上親了一記。

    回到客廳時,嬌客正站在窗台前,翻看檢視那幾盆翠曇。

    玉京子曾經提過,當年有一位「姊姊」幫助她重新化為肉身,這位姊姊與花店老闆有關係嗎?

    她只是一個普通商人,或者她知道盆栽裏有玉京子的存在?倘若她知道,他就找到人拷問那丫頭的來歷了。

    「曇花很挑土壤,難得你這幾盆都照顧得很好,是誰教你分盆的技巧?」她忽然發聲,卻沒有回頭,彷彿一直知道他就站在身後觀察自己。

    「我照著園藝書上教的,自己分盆栽養,功力當然及不上你們專業的園藝師。」他謹慎地跨出第一步。「你今天來訪,有何貴幹?」

    「是這樣的。」她回過身對他甜美的一笑,身後襯著灰濛濛的冬天景緻,有一種説不出的神秘感。「我通常會不定期到客户家裏巡視,如果客户對於本店的盆栽有任何抱怨,我們願意無條件收回,並且賠償適當的損失。我今天只是來向你確認,你……要不要把盆栽退還給我呢?」

    夏攻城陷入短暫的沉默。

    兩個月前,他會毫不猶豫地點頭説要,而且心甘情願幫她出運費及車資,只求她趕快把那盆花草、連附贈的白蛇回收。

    但,現在,現在……

    「我們坐下來聊吧。」他先避開題鋒,「你想喝點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她怡然微笑,坐進他對面的皮沙發裏。

    「小姐貴姓?」

    「嗯……」她偏頭想了一下。「我的名字已經太久沒有使用,連我自己都記不住了。隨你高興如何喚我吧!」

    連名字都可以任客人信手捻來?他挑了下眉。

    「小姐,我只是想請問,這盆翠曇除了觀賞用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用途?」

    「花不都是養來美化生命的嗎?」她微偏著蜂首,黑髮從肩後泄下,飄灑了一身。

    「我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挑選詞句。「有沒有任何特殊的動物,例如蛇啊,或者爬蟲類,特別喜歡這種翠曇?」

    「這我就不知道了呢!」她輕輕笑了起來。「我經營的是園藝店,又不是寵物店。對於動物習性,你應該求道於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難道她不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正在琢磨要如何追問下去,她突然又説了起來。

    「不過這種翠曇,倒是有一些典故。」

    「什麼樣的典故?」他精神一振。

    「只是鄉野奇談而已,你就當成故事隨便聽聽吧!」她徐徐敍述。「相傳在遠古時期,有一位蛇中之王受了良宵美月的吸引,到森林裏野遊,不料天色昏暗,它一個不小心滾落入萬丈斷崖裏。幸虧蛇王命大,在中途被一叢碧綠色的植物給勾住了。

    「這叢綠樹相貌有些奇怪,連開出來的花都是翠綠色的。蛇王就這麼不上不下的掛在小樹上,動彈不得。到了中夜,綠樹的精魂隨著花開而現形了。她允諾蛇王會救它上去,只要蛇王將含有數百年修持的金丹借給她瞧瞧。

    「蛇王為了活命,只好答應了。誰知這位花精姑娘取得蛇王的金丹之後,非但沒有依言救下它,反而將它推入萬丈深淵裏。

    「蛇王心裏非常憤恨,於是便託夢給它的後代,日後凡是見著這種翠綠色的夜曇,務必要將它啃吃殆盡,才能泄它的心頭之恨。從此,蛇與花結下了不解之緣。凡是有翠曇之處,必會引來蛇王的後代,以它為食。」

    真是個陰暗的神話。

    「如果我沒有記錯,蛇類另外有一個古式的名稱,叫——玉京子。」他回眸看向窗前的翠綠。

    她呵地輕笑了一聲。

    「這又是另外一個神話了。相傳道家仙人安期生曾經騎著蛇,朝拜『玉京』。所謂的玉京,就是道家之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因此後人才把蛇別名為『玉京子』。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玉京子』固然是蛇的別稱,但是,安期生當時騎的那隻玉京子受到天帝點化,褪去蛇形,化為人身,潛心於修道煉法。誰知它在即將修成正果之際,與一位照養帝殿花卉的女全真譜出愛曲,誤觸了情障。

    「它的法性已經污損了,再不能留在天帝身旁繼續潛修。天帝憐它仍然有向道之心,於是在將它打入下界之前,允諾它可以繼續以人身來修行,直到功德圓滿的那一日為止。

    「從比以後,由它這一脈所流傳下來的後代,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玉京子』。雖然已經沒有了先祖的神通,卻還保留著變換成人身或蛇形的能力。」

    「那麼把兩個神話融合起來的結果,玉京子不但會變成人,與這盆翠曇也有很深的淵源?」這表示,她一直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的眼緊盯著她,如鷹似梟。

    「從傳説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當然,現代人大多崇尚科學論證,傳説的魅力已經式微了。」她怡然而笑。

    她的話反反覆覆,讓人摸不著虛實。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變成人的蛇精嗎?」他緊緊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的問。

    美女老闆直勾勾的望著他,笑容漸漸淡去,眼中飄浮詭動的流光更盛。

    「你知道,當年在馬嵬坡前,楊貴妃是真正死了嗎?」她突然丟出一個全然不相干的問題。

    他嘆了口氣,爬梳頭髮。「就算當時她沒死,現在也肯定已經死了。我不在乎!」

    「她死了。」美女老闆肯定地重複一次。「當年玄宗看中民間的一池絕品芙蓉,重金購來,移栽在太液池裏。這池芙蓉深受玉環和玄宗的眷顧寵愛。後來楊玉環死去,玄宗夜裏時常孤獨一人,對著那如面的芙蓉與如眉的柳枝情傷。於是芙蓉為了安慰主人,凝精成魄,化為楊貴妃的形象,聊慰主子的相思之情。」

    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容,能以精誠致魂魄。

    長恨歌的詩句陡然如流暢的黃河之水,滾滾湧進他的腦海。

    「你的意思是……」夏攻城猛然一震。

    她桀然一笑,絢光在容顏上流轉。「花都能聚魄成形,這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緊蹙著眉心,緩緩消化她丟出來的訊息。

    「普通的蛇,一年六蜕,漸漸發育。玉京子的一生卻只有一蜕。」美女老闆忽然又説。

    「玉京子」這個關鍵字頓時讓他回過神。「此話怎講?」

    「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毛蟲蛹化成蝴蝶的過程。玉京子的這一蜕,是她由童稚轉入成熟期的重要關鍵。若能成功蜕化得過去,她的肉身和靈魄便算真正成就了。」

    所以,小笨蛇這些日子以來的昏睡和禁食,是因為已進經入「蜕變期」?他又落入自己的思緒裏。

    「噯!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府上叨擾了這麼久,我也該走了。」她悠然欠了欠身。

    「謝謝你特地走這一遭。」他起身送客。

    來到門邊,美女老闆回過頭。「我再問最後一次,你願意繼續當這盆翠曇的主人嗎?」

    「願意。」現在的他,完全不需要猶豫。

    「那麼,祝你幸運了。」

    她輕聲一笑,翩然離去。

    ※※※

    夏攻城把車鑰匙收好,西裝外套脱下,轉進書房裏。

    現在已經不需要帶她去看醫生了。他不知道玉京子的「蜕變期」將持續多久,完成之後又會有何變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人醫或獸醫,都無法幫上他們兩人。

    進了書房,枱燈下的小白蛇仍然昏睡著。她已經蜷成一團,腦袋藏到身體的下面去了。他走過去,確定燈光夠暖,她躺的軟墊夠舒服,累積了多時的疲憊突然一湧而上。

    拉開椅子,往桌面上一趴,他也漸漸陷入沉睡。

    夏攻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來時,窗外已月明高潔,清光似水。整個家裏,只有書房枱燈這盞光源。

    他直覺先去探木箱裏的小蛇。

    她正在蜕皮!

    初初看見她的身體「分離成兩截」,他險些嚇掉魂魄。再定睛一瞧,才發現多出來的那截尾巴,只是一層灰白色的殼。

    她的雙目微睜,腦袋摩擦著木箱粗糙的部分,身體似乎使盡了全力蠕動,一點一滴從灰白色的殼中鑽出來。

    掙出來的身體部分,覆蓋著一層濕潤的光澤。他心裏有説不出的緊張,密切盯視著她,一瞬也不敢瞬。

    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玉京子努力掙扎了半天,終於停下來,似乎已經筋疲力盡了。可是她的身體仍然有三分之一還未與蛇蜕分離,只能癱在軟墊上喘息。

    他火速衝出客廳,從外套口袋裏摸出獸醫的電話,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奪命連環call。

    「喂?」睡意濃重的男音終於來接電話。

    「葉醫生,我的蛇蜕皮到三分之二就沒有力氣了,一動也不動,我該怎麼辦?」

    「你再等等,不要急,如果到了明天早上它還沒蜕皮完成,你就拿一些沾濕的棉花……」

    砰!內間突然傳來重重的落地聲。

    他連電話也顧不得了,隨便一扔就閃進書房裏。

    室內一片陰暗,枱燈已被撞掉到地上,插頭脱離了牆上的電源。他謹慎地摸黑走向書桌,唯恐突然打開大燈會驚嚇到她,又擔心腳下一個不小心踩到她。

    重新把枱燈撿起來,插亮,木箱裏卻沒有一絲蛇影子,只有一條完整的蛇蜕。

    他吃了一驚,連忙繞過書桌要瞧瞧她掉到哪裏去了。

    身形才剛剛閃過書桌而已,他立刻愣住。

    書桌後的地毯上,一個女性身軀頹然趴倒在地毯上。

    「玉京子?」他慢慢蹲在她身前。

    這具身體不是最初那個小孩,也不是之前那位少女,而是一位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成熟發育的年輕女人。

    她……變了!而且,全裸。

    他按下狂蹦的心跳,將她翻成正面。

    她的眼眸緊合,唇間輕輕吐著碎落的喘息。額角佈滿了細汗,臉頰因為使力過重而泛起美麗的紅暈。

    起伏有致的身段,豐滿但不過分的酥胸,完美無瑕的凝脂雪膚,清麗絕倫的五官。

    彷彿感應到他的視線,她喘息稍定,終於乏力地撐坐起來。他應該去扶住她的,但是……整個變化實在太驚人了!夏攻城仍處於驚異之中——

    「夏攻城……」她揉揉眼睛,軟綿綿地叫,喚聲仍然是那副撒嬌的口吻,叫法仍然是連名帶姓的習慣,美眸也仍然是水靈靈的波光,但,一切卻又不同了。

    他的小白蛇,不再是精靈淘氣的小女孩。

    她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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