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生在酒店等她。
見到萼生,他嚇一跳,“這是你嗎?萼生,你足足老了十年瘦了十公斤!喂,你要保重自己。”
“坐下來,老史,談正經事。”
“專員已經通知關世清的家長。”
完了,將來關伯伯關伯母若不能活至耄耋,再也不是為別的。
“關氏夫婦正趕着飛過來。”
萼生閉上雙目。
“我還得到另外一項寶貴的情報。”
萼生看着史蒂文生。
“假使令堂岑仁芝女士肯為這件事來走一趟,關世清事件可能會得到完滿解決”
“我完全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
“你毋須理解分析,你只需接受事實,坦白的告訴你,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從東方往西方飛,會賺得一天時間,而自西方飛回來,又會損失一天,管它呢,我已承認時差必須如此運作。”
萼生狐疑地問史蒂文生:“為何家母的身分如此重要?她只不過是個小説作者。”
史蒂文生嚴肅地答:“在商業社會里,小説作者的責任可能只是娛樂讀者,可是在另外一個地方,他們可能另有任務。”
“為什麼十多年都緊緊盯住家母?”
“我做過一點小小資料蒐集,岑仁芝在你出生之前,已是本市至有羣眾基礎的寫作人。”史蒂文生降低聲線。
“可是,她早已退休,並且,本市書店中連一本岑仁芝著作也沒有。”
“他們還是想爭取她為本市寫宣傳稿件。”
“我不相信。”
史蒂文生攤攤手,聳聳肩,“信不信由你。”
“你有什麼憑據?”
“問你的朋友。”史蒂文生指一指坐在另一桌的劉大畏。
萼生板着面孔,“他並非我的朋友。”
“看上去也不似你的敵人”,他停一停,“這種時候,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好得多。”
萼士抬起頭,“我們幾時可以去探望關世清?”
“誰也不能見他。”
萼生變色,那麼,關氏夫婦千里迢迢趕來幹什麼?
“如果我是你,我會請岑仁芝女士來走一趟,他們也許會聽她的要求。”
“家母發過誓不再回來本市。”連外婆去世都沒有回來,由此可見成見有多深。
“也許這是她破例的時候了。”
“我不認為她會破例。”萼生急出一身汗。
史蒂文生凝視陳萼生,“很少有人會見死不救,文藝工作者如果持鐵石心腸,就不能感動羣眾,我認為你對令堂的估計錯誤。”
萼生髮呆,每個人都好象比她成熟,分析起事情來,頭頭是道,幾乎都達到知彼知己的地步,只有她,傻瓜一樣,處處被動,呵陳萼生,經一事、長一智。你要學習之處實在太多太多了。
“那位朋友對你十分傾心。”史蒂文生壓低聲音,“你要對這種關係善加利用,美新處的同事只能幫你這麼多,往好處想,這下子你可不愁沒有題材了,我保證你十八月內可獲碩士銜。”
他站起來告別。
“謝謝你史蒂文生。”
“謝謝你的咖啡。”他揮手而去。
萼生黯然,她真的老了十年不止。
回到房間撥電話找岑仁吉教授。
一次二次三次都沒接通,她繼續嘗試。
劉大畏在一旁忍耐良久才輕輕説:“也許岑教授故意避開你。”
一言提醒夢中人,當然,消息也許就是傳得這樣快,陳萼生一旦捲入這種漩渦,便由最受歡迎人物淪為最令人厭惡人物,現在還有誰要做她的親戚。
萼生真正打了敗仗。
“你呢?”她對劉大畏説,“你還坐在這兒幹什麼?”
“我的任務便是留意你的一舉一動。”
“小組長,好生留神,我現在馬上要撥長途電話到温哥華去了。”
“你找誰,岑仁芝女士還是嚴嘉淇教授?”
萼生答:“兩個都找。”
“嚴教授在紐約參加講座,岑女士正趕來本市,今天午夜時分你已可以看到她同關氏夫婦。”
萼生張大嘴。
母親終於屈服了。
知母莫若女,萼生太清楚母親性格,她從來堅持原則,情願作出犧牲,在所不計,這次三言兩語,在這麼短時間內作這麼大讓步,不用説,也是為了寶貝女兒。
一時間萼生情緒非常激動,握住拳頭,説不出話來。
十餘年來,那一迭請柬,駱驛不絕的説客,大大小小利益,母親一寸都不肯移動,如今卻二話不説地隨關氏夫婦東來。
這些日子,岑亡芝最值得統戰之處也許就是不願接受統戰,如今有關方面難免會説:什麼阿物兒,統統一樣,還不是乖乖就範。
萼生難過得低下頭來。
她一時竟不知用什麼顏面去見母親的好,巴不得可以找個地洞鑽下去。
這一次來,母親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貫視為苦差,萬分不願意做的事。
每個人的愛惡不一樣,選擇奇突,不能勉強。
拜會、演講,領獎,接受訪問,出席研討會……對於一些寫作人來説,簡直就是殊榮,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陳萼生都知道母親對這種繁文褥節無比厭惡。
岑仁芝不止一次對女兒説:“你不曉得有些人是多麼容易被得罪。”
現在母親還是不得不勉為其難,萼生內疚得把頭低垂,她憑什麼叫母親受此委屈。
劉大畏見她神色慘白,因勸道:“只不過是回到自己國家來走一趟而已,不致於這樣痛苦吧?”
萼生緩緩説;“你受的訓練,一生以上頭指示為重,我們卻最重視個人的意願。”
小劉咀嚼:“個人的意願?”
“換句話説是人身的自由。”
小劉訕笑,“所以你們的社會問題瘡疤累累,人人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這種代價是值得付出的,因此有人嚮往西方社會。”
“不,他們嚮往的只是物質生活。”
“老劉,不要再爭論下去了,否則我會被逼請你能離開這間房間。”
“你根本持有偏見,有欠客觀。”
“彼此彼此。”
劉大畏不去理睬她,取過筆記本子,寫下班機號碼與時間,“要去接飛機的話,準時到。”
他揚長而去。
萼生一直等他來接她到飛機場,但是他沒有來,電話也沒有響過。
酒店房間能有多大,萼生卻時常側耳聆聽小劉有無敲門及打內線上來。
失望之餘,她只得下樓去叫計程車。
這個時候,小劉的車子駛向前來,他換了一輛吉甫車,萼生落魄之餘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嚇一跳,退後,才發覺司機是他。
穿著整潔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種懾人的氣度,當一個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務時,往往有這種氣質,若念念不忘我我我,則永無可能落落大方。
他看她一眼,仍然用那種揶揄的口吻問:“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妝品呢?該用的時候不用。”
萼生見了他如見到苦海的明燈一般,那裏還敢與他駁嘴,連忙上車。
車子直向國際機場駛去。
一抵埠,萼生就明白小劉叫她化妝的原因。
接機室有盛大的歡迎儀式,萼生看見紅綢黃額上打着明黃色大字:歡迎岑仁芝女士到訪。中外記者手持照相機靜心等候,一邊還有代表正不耐煩地對手錶時間,還有兩個漂亮的少女手持鮮花。
不明就裏的人只當岑仁芝衣錦還鄉。
史蒂文生也在,站一角向萼生招手,他走過來,輕輕説:“令堂行動迅速。”
萼生憔悴無言,今天原來是她飛回家的日子,沒想到行不得也哥哥,更把母親也引了來。
説時遲那時快,玻璃門被推開,岑仁芝一出現,鎂光燈立時間閃爍起來。
離遠,萼生歉意地看看母親,經過長途飛機折磨,老媽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正瀟灑地朝記者淺笑,絲毫不覺意外,也沒有失措,倒底是見過一些場面的人。
她保養得極佳,其實已經上了年紀,可是因為身型纖細,打扮入時,看上去宛如中年人。
她的目光以在尋人,萼生鼻子一酸,連忙在人羣中往上擠。
岑仁芝發現了女兒,一把摟住,萼生輕輕地叫着媽媽,岑仁芝充滿愛憐地用另外一隻手去攏女兒的頭髮,温柔的手一觸到萼生的前額,萼生紊亂的心緒已經平定一半,時光倒退倒退回去,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時候,有什麼煩惱,只需叫一聲媽媽,母親自會得噗出去替她退敵,母親一隻手臂擋得住洪水猛獸。
呵母親目光中沒有絲毫責怪不滿的神色,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資格在這一生內勝任做人母親,她自問沒有老媽一半涵養忍耐。
陳萼生緊緊握住母親。
記者大樂,紛紛按下攝影機。
有人把麥支風遞到岑仁芝跟前,只聽到她笑咪咪説:“早該來了,早該來了,俗務纏身,走不開。”既來之則安之,存心做一出好戲。
跟在岑仁芝身後的是關氏夫婦,關伯母雙目腫如核桃,分明是哭得不亦樂乎,萼生連忙握住伯母的手。
關氏夫婦連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詳加盤問。
管生只得儘量似沒事人般輕描淡寫作答。反正是死,萼生想,安樂死好過驚惶死。
呵原來每個人在要緊關頭都會似模似樣的做起戲來。
飛機場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車子,她將住在一級賓館裏,行程中所有節目已被密密安排好。
眾人似擁着大人物似擁走岑仁芝;
萼生聽得身邊有人感慨,“一支筆寫出這般地位來,也不枉此生矣。”
“聽説只要她肯答允,由上頭出面替她搞全集,重新出版。”
“其實説真了,你有無讀過岑仁芝作品。”
“流行作品耳。”另一人酸溜溜答。
“千萬別這麼説,上頭要對其作品重作詁價,尋找其社會意義。”
“上頭要怎麼説,就怎麼説,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若出去鍍過,長居海外,也有這個資格。”
兩把聲音漸漸遠去。
人羣逐漸散開。
岑仁芝坐在大房車內向女兒揮揮手,表情自然大方,沒有一絲破綻。
這段時間,劉大畏一直跟在陳萼生身邊。
關氏夫婦則已乘車前住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們要去領事館辦理有關手續。
偌大的接待室只剩陳萼生與劉大良兩人。
劉大畏看萼生一眼,“你不像令堂。”當然是貶非褒。
“是,母親能幹精明得多。”
“這麼説,你象令尊。”
“不,父親沉實細緻,性格十分可取,我只象我自己。”
父親此刻一人在家,可能完全不知發生什麼,母親的憂慮,一向歸她自己,並不了慷慨與家人共享,她可能只告訴地、她要往紐約購物觀光,使跑了出來。
“你要多多向令室學習。”
“老劉,你誨人不倦,我不如向你學習。”
劉大畏微笑,有一天他倆分了手,她回西方去,他會想念她這尖鋭不饒人的言語。
“回到老家,”劉大畏籲出一口氣,“你會嫁關世清?”
“嫁他這樣的人是很吃虧的,相信你也明白。”
“太平盛世,無所謂。”
“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島上,屆時換人,只怕來不及。”
“你好似真的長了一智。”
萼生太息,“老劉,你大抵沒有見過比我更笨的人吧。”
她説的都是真話,所以劉大畏不敢出聲。
照説,念新間系的人應當再明敏不過,不但耳聰目明,第六靈感及觸覺,亦該比常人厲害千百佰,舉一反十才是。
希望陳萼生只是尚未開竅,經過這次打擊,也許她已經有所覺悟。
果然,她對劉大畏説,“到此為止,我想我所扮演的戲分,經已結束,主角已經出場,相信我已經可以隨時退回加拿大。”
劉大畏也不瞞她,“你留下權充綠葉也是好的。”
“母親才不需要我襯托,我之不走,純為內疚,我要親眼看着關世清釋放。”
劉大畏微笑,“我送你回去。”
該晚,陳萼生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塊不知名的荒地,看見一整隊穿草綠色制服的軍人,正在喝令一個黑衣犯人跪下。
那犯人雙手已被牢牢綁在身後,忽爾抬起呆木的臉,萼生一看,魂飛魄散,那正是關世清。
她發狂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嘴唇黏着,無法發聲。她掙扎向前,想擋在他面前,奈何雙腿不能移動。
眼看着軍人舉起槍,瞄準、發射、一陣鞭炮般響聲過後,犯人全身冒出濃稠的血液。
他本來跪着,中槍之後,應聲向前撲。真詭秘,他並非全身倒下,而是前額抵地,形成叩頭的姿勢,直到一個兵走前一腳踢過去,屍身才真正躺卧在地。
萼生不住尖叫,她瘋掉了,除卻嚎叫,不能動彈,不如所措。
篷篷篷篷篷篷,有人敲門。
萼生自牀上躍起,混身穢汗,大聲喘息。
她起牀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外國男人。
萼生身上只有內衣,可是沒有閃避,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視。
“你沒有事吧,”那男子看清楚她,“我住鄰房,聽見你不住尖叫,你房裏有沒有其它人?”
萼生沒有反應。
鄰房男子也許是好奇,也許是關心,推開房門看個究竟。
見沒有人,放下心,對萼生説:“你服食過麻醉劑?可需要找醫生?”
萼生到這個時候才回過魂來,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夢。”
男子詫異,“有這麼恐怖的夢。”
萼生慘笑,“有。”
男子笑笑:“也許是中國人特有的噩夢。”他走了。
萼生關上門,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膚都顫抖着跳動,完了,如果關世清不獲釋放,那麼,她一生就得這樣渡過,那還不如跳樓好過。
深夜,實在沒有法子,撥電話給史蒂文生。
他早己休息,身邊也許還有女伴,可是一聽到陳萼生聲音,馬上道:“不用多講,我馬上過來,等我。”
萼生閉上酸澀炙熱的眼睛。
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來到,二話不説,取出一瓶烈酒,遞給萼生,示意她喝。
萼生打開瓶塞就灌。
真滑稽,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麼要喝酒。
“不怕,”他同她説,“會熬過去的。”
萼生自沙發直滾到地下,不省人事。
就這樣一生!太不值得了,她還沒有風流過。
第二天醒來,牀前有三個人,他們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關氏去婦以及她母親,三對眼睛齊齊盯着她,只有母親那兩隻有同情心,關伯父關伯母那四隻充滿厭惡。
母親開口了,“敲門沒人應,召來門房,用鑰匙打開門,”停一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已經走了。”
萼生頹然,關伯伯一定誤會她整夜在房間與史蒂文生胡天胡地。
解釋?説破了嘴有個鬼用,他們是親眼看見的。
她頭痛欲裂,用冷水敷額。
“關伯母有話問你。”
萼生揮揮手,“我所知道的,我已經都説了。”
“關伯母想知道,世清怎麼會闖到禁區去。”
我不知道。
那時候.平素文靜的關太大忽然跳起來,歇斯底里地指着萼生尖叫,“你不知道?不是你叫他老遠趕來陪你的?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鄉間探親?都是你都是你!”
她撲過來打萼生。
萼生沒有閃避,臉上身上都着了好幾下。
關先生用手把她拉開。
萼生十分疲倦,“都是我的錯,你説得對,都是我的錯。”坐倒在牀。
關先生拖着哭泣的妻子離去。
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對女兒説,“相信你會了解原諒她。”
萼生不出聲,關伯母需要發泄,否則會瘋掉。
“今天我們出去參觀偉大的建設,你要不要跟着到處走走?”
“媽媽——”滿腹委曲,滿眶眼淚。
岑仁芝用一隻食指輕輕掩住女兒的嘴,“媽媽都知道,不用多講。”這並非説話的時候。
萼生這時才發覺母親打扮得無懈可擊,大熱天穿着套裝絲襪半跟鞋,又化着妝。
她説,“我等你梳洗。”順手打開早報。
報上大幅她的照片,旁白説:早就該回來了!
岑仁芝笑説,“照片還拍得不錯。”
母親真看得開,是該這樣,不得不做的事,與其哭喪着臉做,不如笑着做。
她放下報紙,説,“來,我們好下去了。”
樓下有空氣調節的旅遊車在等。
不出萼生所料,劉大畏坐在車上最後一個位置,迭着雙手,見到她們母女,微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萼生坐在母親身邊:
自有專人講解沿途風景,只聽得岑仁芝讚不絕口,“真正偉大!”“怎麼做得到!”“巧奪天工!”“東風壓倒西風!”表情充滿敬慕欽佩驚訝。
用詞絕不重複,新穎貼切,更導遊都感動了,更加賣力,氣氛熱烈,人人情緒高漲。
只有萼生深深悲哀,她取出黑眼鏡戴上。
每到一處建設,岑仁芝必然下車來,精神奕奕與眾人合照。
萼生在車上聽見母親説:“今晚回到賓館就把見聞寫下來。”忽然有人鼓掌。
岑仁芝連忙拍手回敬
萼生別轉了頭。
劉大畏自車後走過來,遞一罐飲品給她。
“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書店找到。”
“她不在乎這些。”萼生抬起頭。
劉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他狠狠地吃了一驚,他們把她怎麼了,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張焦黃枯乾的臉,住日的紅粉緋緋,猶如被浸到一盤強烈漂劑中,刷一聲褪得無影無蹤,萼生的嘴唇乾燥撕裂,臉頰浮腫。
她除下墨鏡,眼窩呈青灰色,一夜之間,她似失去所有顏色,最可怕的還是萼生的眼神,精神煥散,焦點不集中,她不再在乎,決定聽天由命,劉大畏辯認得出,這是徹底的失望。
他坐在她身邊失聲問:“有人難為你?”
萼生呆鈍地搖頭:“沒有。”
“你的樣子叫人擔心。”
“老劉,我夢見關世清遭到處決。”
劉大畏一震:“我可以向你保證此事不會發生。”
“你向我保證?”陳萼生忍不住笑起來,聲音嘶啞得有點可怕,“你是誰,你膽敢對我有所承諾,當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調到新疆去。”
劉大畏深感震盪,悽慘地別轉面孔。
他沒想到陳萼生會為此事受到這樣大的衝擊,一夜之間她總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從信任每一個人到懷疑每一個人,他間接剝奪了她生活中至大的樂趣。
“讓我開小差到書局逛逛。”
陳萼生低下頭,真的,不如走開一會兒,母親起碼還有四五站要走,她不覺得累,萼生看着也替她累。
她剛下車,就有一位中年婦女趨前來親切地問,“陳小姐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就快開車到模範村去參觀。”雙目炯炯,並不容易打發。
幸虧有劉大畏,他取出一份證件給中年婦女看,陪着笑,解釋幾句。
那為女士説:“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協會歡宴岑女士,陳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
萼生聽到劉大自作主張説:“我親自送陳小姐去大會堂宴會廳。”萼生一聽到赴宴,不知恁地,胸口作悶,立刻要嘔吐,這才想起,
已經不知有多久沒好好吃過東西,她哆嗦一下,握緊拳頭,必需要堅
強,一定要支持下去,決不能崩潰倒下來,陳萼生咬住牙關。
她外表很鎮定地隨劉大畏走向公路車站。
劉大畏先帶她去喝碗白粥,她的胃部比較舒適,不再翻騰。
萼生捧着米湯,一口一口地喝,不由得紅着眼睛輕輕發問:“你仍然當我是朋友?”
劉大良輕聲説:“這也許會出乎你意外,我們也有擇友自由。”
萼生説,“當心。”
“何解?”
“本來你利用我,當心掉時頭來被我利用你”
劉大畏一怔,不語,目光不敢與萼生接觸。
“開頭我被你利用,是因為我小覷你,此刻你已輕視我,當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會發出這度多警告。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劉大良見此女孩剛有幾粒米下肚,鬥志又開始頑強,倒是有點寬慰,他心甘情願給她奚落。
於是笑道:“你做得到這樣高段數嗎?”
他與她離開小店,在轉車進市區。
這一趟,一進商務印書館,便看到近大門處整整齊齊,放着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訝異,“這麼多!”她衝口而出,架子上大約放着三五十部書。
店員笑着迎上來,“還有多本正在趕印中。”
萼生隨手揀起一翻閲,只見印刷精美,不知怎麼在這樣短時間裏趕出來,想必落過一番功夫。
拾起頭,看到七彩的三角紙旗上寫,鄭重介紹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親説的,早該來了,這是她應得的榮譽,那麼,岑仁芝這次來,究竟有無自私因素。
呵,萼生連忙掩住自己的嘴,怎麼可以懷疑母親,她要是意圖自利,早就可以來。哪用等到今朝!
陳萼生陳萼生,你一定已被母親精湛演技誤導。
停停神!萼生問:“岑之芝是個好作家嗎。”
劉大畏不敢置評。
“説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論的。”
劉大畏仍然不發一言。
他不説陳萼生都知道,文人講究氣節,做牆頭草,恐怕要遭歷史唾棄,文字再秀美,風格再奇突,故事再創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願母親這次來是為自己,那麼,犧牲再大還算值得。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劉大畏的吉甫車就停在後街,十分鐘車程,把她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這是從前市區裏的小跑馬廳!
此刻已經改裝為一座空中式亭園,花香撲鼻,柳蔭處處,一走進去,就有種舒適蔭涼安全的感覺,萼生挑一張紫藤架下的長凳,把身子橫躺,用雙臂枕着頭,合上眼。
“不跑馬了嗎?”
劉大良坐在另一張凳子上。
“怎麼不跑,嫌此處地窄,搬到別處去跑。”
萼生納罕:“何處?”
“你總聽説過從前的九龍城寨吧?”
啊,那處著名藏污納垢,惡名昭彰的地方。
“有沒有興趣。週末帶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對不起,我們家裏沒有人對賭博有興趣。”
“我同你賭關世清可以平安獲釋。”
一提關世清,萼生不由得呻吟起來,怎麼賭法?看樣子劉大畏也知阿關誠屬無辜,他也希望阿關可以整個兒脱身回加拿大去。
“賭你陪我跳舞。”劉大畏忽然説。
假使阿關這剎那可以站在她面前,什麼代價她都願意付出,她不會跳舞,但她會使劉大畏滿意。
萼生眼淚汩汩流出。
劉大畏給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雙眼,詳裝打盹。
性命關頭,個人的榮辱、理想、宗旨、意願……不值一文,受影響的如果是她陳萼生的生命,還可以咬咬牙慷慨就義,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麼權叫關世清去死。
劉大畏一直誤會她深愛關世清。
不不不,少年時感覺還有點模糊,成年後已確實她喜歡同他在起不過是因他慣於遷就他。
這完全是道義上問題,陳萼生受良知責備至抬不起頭來。
手帕漸漸濡濕,萼生累極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