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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我有一個朋友,喜歡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歡在那些地方兜來兒兜去,各人的興致不同,他就是喜歡這樣。

    這人,小丁,是我的同學,畢了業也便出來跟父兄學做生意。我呢,唸了三年大學,沒考上畢業試,索性退學了,現在職業是──説出來很難相信──寫稿。

    今天小丁在晚飯時間打電話給我,讓我出來,我推説沒空,但是喝茶可以,我還有幾千字得趕一趕。

    結果越想趕,越趕不出來,出來的時候,才寫了一半。

    做這種事就是這樣。看來輕鬆,做起來還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見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進去,向他笑了笑,坐下來。

    他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發覺小丁實在不應該在晚上到處兜了,他的臉色極其蒼白,有種營養不良的感覺。

    他最多隻有比我大一歲,大家都是年輕人,實在不應該憔悴得這樣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還是不出聲,像那種傳統文藝小説裏的男主角。

    我心裏暗暗好笑。

    這是一間他常來的咖啡店,這時候人不怎麼多,很清靜,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輕脆聲之外,沒有什麼其它的聲音了。我們兩個人都沒出聲。

    我要看看是誰先忍不住開口。

    這傢伙,把我百忙中叫出來,這樣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經病。

    終於他説:“偉,你來啦。”

    “廢話。”

    我坐在他面前,當然是來了,否則怎麼辦?

    “什麼事,你?”我問。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見那個女孩子沒有?”

    我並沒有轉過頭去,“什麼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訴他,“無端端的亂看人,瘋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説。

    我只好微微側身一看,見到近窗口處坐着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打扮很濃,臉一大半被長髮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頭,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長長的,搽着銀紅色。

    這樣的女人,我絕對不感興趣,這樣的女人,在這一區,一個晚上可見到幾百個,站在街角,稍微有一點耐心便可以了。有什麼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過頭來説。

    “怎麼樣?”

    “叫我來,就是為了看這個女人?”我反問。

    “是的。”

    我冷笑,“你真瘋了,下次叫我出來,場天救命都不會答應你。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那麼空?”

    “你看仔細了沒有?”他不理會我,“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每個晚上,都在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滿意嗎?”

    “庸俗不堪,現在真的不流行這種方式了,一九一八。年還可以顯得別緻。”

    小丁笑,“你真刻薄。”

    “為什麼不過去問問她呢?可能寫小説有題材。”

    “我不高興寫社會小説,也沒有興趣與陌生女人説話,你一向有這種膽識,應該你去。”

    小丁問:“你支持我嗎?”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來,我會裝作不認得你。”

    “算朋友嗎?你!”

    “不算也沒關係。”我聳聳肩。

    “她抬起頭來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説。

    “我勸你早點睡覺,多點休息,”我憐憫地説:“當心一點身體,對你有好處。”

    “知道了。”他用一隻手支撐着下巴,無精打彩的説。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走到那裏去?”他問。

    “回家。你替我付帳吧。”我告訴他説。

    他搖搖頭,“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一個人。”

    我笑了,老實説我也沒想到他會是那樣的人。

    一個人跑到咖啡店來坐着,作其欣賞陌生女人狀,想起來都皮膚起疙瘩,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

    我開了車回家,看着剩下的一疊稿紙,不由得嘆口氣。不是小丁這個斷命電話,我早就寫好。算了,明天再寫好了。

    我合上稿紙,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滿滿的熱水。

    我脱衣服的時候想,小丁平時的眼光也不錯,我見過他幾個女人,都長得蠻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談吐。我討厭畫黑眼圈的女人,搽銀色手指當然也不會好到甚麼地方去。

    奇怪的是,這一類的女人還真有不少人喜歡。

    除了我,我是覺得女人化裝過濃,有點髒髒的。

    我嘆口氣,可惜秀蘭不在,秀蘭是個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頭髮,清潔而閃亮;活的眼睛,明媚動人;活的笑容,令人難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國唸書去了。

    她並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歡她,像她那樣的女孩子不多,這些年來,我並沒有見過第二個她,所以才會額外的想念她。

    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那樣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剛剛那個女人,算什麼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疊報紙,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實相當健康,像小丁那樣,大概現在正在個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個阿欠,轉個身,睡着了。

    我從來不撥鬧鐘,隨便自己睡到幾點鐘就幾點鐘起來。

    這是自由職業的唯一好處。所以有時候我起得早,有時候很遲,今天屬於比較早的。

    起來也沒有事情做,昨天寫剩的稿並不太多。在近週末的時候,我總是比較空的。

    小丁昨天吵過我,今天大概不會吵我了吧?

    我洗完臉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錯,王老五這麼些年,到底慣了。

    吃了一點東西,我便坐下來寫稿,看着鍾,一定要限自己在幾個小時內趕好,不得延遲。

    結果我花了兩個鐘頭便寫好了,覺得肚子有點餓,頭髮有點長,而且要去買點筆。

    我穿好衣服出門。

    我吃了一碟牛肉麪,到那間老店去剪了一點頭髮,買完東西,時間還早得很。

    這時候看電影是不錯的,但是約女孩子卻來不及了,這是很掃興的事,我不喜歡一個人看電影。

    女孩子應該像男孩子一樣,隨時打電話去都肯出來,可是她們不肯,那真沒有辦法。

    我只好一個人買了一張票子進戲院。

    幸虧那套電影不錯,看了倒也不覺得寂寞。

    看完電影當然是吃飯了,我的天,又是一個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約到人。我有幾個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談得來的,今天真真自個孤單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覺,倒來到昨天小丁請我喝東西那間店。我想倒不錯,就是它吧。

    進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覺得冷清。

    在學校裏唸的是建築。爸一直要我念建築,我勉為其難地念了三年,實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學。

    自從那時候開始,爸見了我就氣鼓鼓的,我呢,也有點尷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飯。

    有時候媽倒是來看我的,她為我弄好一點菜,然後走了,我們倆談談爸的壞脾氣,也蠻好笑。

    今天晚上也許應該回家的,我想。

    然後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兩意。

    侍者端食物來,我狼吞虎嚥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腦的人得多吃東西,否則精神真的很難支持。

    吃完東西,我叫結賬。

    我不喜歡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該回家了。

    我一抬頭,又看見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個女人。

    我一呆。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這兒來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話,我也不會留意她。

    這麼説來,她倒真是每天來的了。

    我看着她。

    她還是低着頭,我看到她的鼻子與下巴,兩樣都是尖尖的,倒有點秀氣,不太難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還是看一雙眼睛,一雙眼睛長得好的女人,是無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來了脹單,他看見我的神情,便壓低了聲音説:“每天這時候都來的。”

    我知道他指誰,於是點了點頭。

    我付了鈔票,便站起來走了。

    她沒有抬頭。

    我開始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過,發覺她穿着一雙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曉得小丁今天晚上會不會來這裏,我想。

    這傻子,什麼都做得出來。

    回到家裏,我聽唱片,與母親通了個電話。

    時間也不早了,我想,應該趁早休息,明天還是空閒的,後夭?後天可得忙了。

    其實工作分開來做,會平均一點,但是我不樂意,我覺得反正是做了,多與少都一樣,一星期非放兩天假,好好的閒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許會回去看看母親。

    我扭亮了電視,沒有什麼心思。

    然後電話鈴響了,我怕電話鈴。不用説,十個倒有九個電話是催稿的,我拿起聽筒。

    “天,你在家嗎?”是小丁的聲音。

    “今天我沒空。”我趕緊説。

    “我上你家來。”

    “不行,告訴你沒有空。”我緊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問我:“是不是?”

    “不要殘忍,我現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來。”他竟掛了電話。

    十分鐘後,他按鈴。

    我瞪着他:“告訴你我睡了。”

    我讓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臉的,“大作家,別生氣好不好?”

    “誰生氣!什麼事?快點講,講完了好走。”

    “兇得很呢。”他説。

    “什麼事?”我問。

    “我想與那個女孩子説幾句話,教我一個方法。”小丁嘻着臉説。

    我冷笑,“你瘋了。”

    他抗議,“我反對你這個説法,你是什麼意思?怎麼老説我瘋了?”

    “怎麼不是呢,專做這種事,已經是夠荒謬的了,居然來請教我?幹嗎?我做慣這種事情的嗎?”

    “你這人,不是老寫愛情小説嗎?”

    “去你的,別來煩我了。”我告訴他。

    他笑笑,“好,你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我瞠目以視。

    “你今天也去過那裏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樣子。

    “告訴你我是去吃飯的。”我好氣又好笑。

    “吃飯?那麼多的飯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裏,很難自圓其説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麼説,我也沒辦法。”

    “幫我一個忙。”

    “算了,小丁,我是紙上談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請教別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説:“請原諒。”

    “你這個人。”

    “對不起。”我又説。

    “那麼你剛才去,見到了她沒有?”他問。

    “看是看見啦,沒留意她的樣子。”我説。

    “真的沒看見?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亂講,”我説:“的確沒有看清楚,我去那裏的確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説下去。”

    “叫我説什麼,我真給你煩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皺上眉頭,以表示情況嚴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辦法,我明天就跑過去與她説話了,假如她叫起來,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來,我啼笑皆非的問:“老天,這筆帳是怎麼算在我頭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負氣。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來回來,有話好説,”

    會是個小説題材嗎?

    某男在某處邂逅某女,言情小説的公式之一,用過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嘆口氣。

    公式第二條:某男上去與某女招呼,原來一説即刻合拍,接着演出無數悲歡離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組織一下,化為小説,勝過絞腦汁想故事情節。

    一個作者,通常有兩種朋友。

    第一種,把故事講完之後,永遠記得加一句:“不要寫出來。”

    第二種沒有説故事之前,已經預先聲明:“我有一個好題材給你寫小説。”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後者,馬上可以分曉。

    “來,”我説:“告訴大作家,你心底黑暗處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當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別人的禁肉,當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許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老媽。”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虧你是寫文章的,一點想象力都沒有,亂講一通!”

    我笑得厲害,“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不管你我誰錯誰對,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説。

    “你真的那樣需要一個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生活真無聊,精神沒有什麼寄託,其實想穿了,做這此事情真是無聊,但是我還是在照做不誤。”

    我沉默,“小丁,你這脾氣……”

    “你不曉得,那個女孩子,的確長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種味道,很難説得出來,即使你見到了,也會喜歡的。”

    我待著,過了半晌,我説:“真有這種味道?我沒看見她的臉,只見到她低着頭。”

    “你不會知道的,她就是那樣,低着頭,不聲不響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兒喝杯咖啡,然後低着頭走了。”小丁説:“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與她説幾句話。”

    “我不敢。現在我還可以離遠看看她,一講了話,也許她就害怕不來了。”

    “你這個人,”我搖頭,“大概除了賈寶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説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嗎?怎麼會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還是很好的,她做過些什麼?她原來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確有一手。我也有點佩服他。到現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經病了。

    “那你這樣下去,總不是好辦法。”

    “也許她以後也不來了。”小丁沮喪的説。

    “不會的。”我也變得傻里傻氣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説話。”

    “怎麼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聲。

    “説了話又怎麼樣呢?”

    我問:“你想與她做朋友?談戀愛?做人總得有點目的才行,你這樣毫無目的,又有什麼味道?我看不出來。”

    “我不知道。”他説:“也許我該回家睡覺了,在這裏讓你討厭。你還有酒沒有?”

    我把一整瓶紅酒全給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你在借酒澆愁嗎?喂,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説要走,身體卻在沙發上躺了下去。我無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蓋上了一條被子。這天,還在下雨。下得是這麼厲害。

    街上很靜,坐着只聽見車聲駛過。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還沒吃過東西。

    讓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輕輕的掩上了門。

    我沒有拿傘,我一向不拿傘,以前秀蘭也在説我的。

    我叫了一部車子,司機問我到哪兒去,不知道怎麼的,我就叫他駛到那家咖啡館去了。

    路上,我説過,沒有什麼人。咖啡店裏也沒有人。

    我叫了一點東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餓,我每到下雨天,總是老樣子,胃口不好,心裏憂愁。

    吃完後我坐了一會才走,我下意識的看看那張空位子。她果然沒來。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會來的了,小丁沒等到她。我也沒有等到她。

    我只好結賬走了。

    雨還是很大,這樣的雨,也是蠻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車子。

    車子空的很少,幾輛飛駛而過,都是坐得滿滿的。

    我後悔沒開車子來,我怕停車,平時不去遠的地方,還真不會開車。

    然後我發覺我身邊也有一個女孩子在等車,很長的頭髮,很長的大衣。

    大衣長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個女孩子在這裏等車,幹什麼?比坐咖啡館的那個還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燈,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濺在她臉上,地伸手去撥,我才想起,這個姿勢是熟悉的,她手指頭上的銀色,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是在什麼地方呢?我見過她。

    我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那個坐咖啡館的女孩子嗎?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留神起來,但是她不在咖啡店裏,站在門口乾嗎?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這麼的大。

    她站着不響。

    小丁似乎這一次很對。她長得不錯,即使眼睛上的化妝很濃,依然不討人厭,她有很好的額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這種地方,黑墨墨的幹什麼?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現在有點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為什麼不敢去與這個女孩子講話,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沒有空車子駛過,我根本沒在看馬路,我想我該叫車子了,否則不好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覺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頭。

    她發覺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種要逃走的感覺。

    她走過來兩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頭髮上。

    她看着我,那種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認得她的樣子。

    “詹?”她輕輕的問。

    我看着她,她把我當誰了?我不明白。

    然後她也發覺自己看錯人了,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打足什税茫然。

    她輕輕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樣的像詹。”

    她靜默下來。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説話了,我應該趁機會搭訕才對,可是我忽然之間,想不出話來了。

    我轉頭説:“沒有關係。”

    她笑了一笑。牙齒很整齊很白,臉上那種哀傷的感覺濃得化不開來。

    我的、心頓下來,這樣的女孩子,難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説裏的人物。

    我低聲問:“你今天怎麼沒去咖啡店裏?”

    她呆一呆,狐疑的問:“你是誰?你是詹嗎?”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燈一點,好讓她看清楚。

    “你怎麼曉得我.…:?”她皺着眉頭。

    “我聽説你每天都坐在那兒。”我説:“所以我曉得。”

    “你是誰?”

    她一直問我:你是不是詹。

    我興奮起來,説不定真的好寫一篇小説。

    先得見一見那個詹。我跳起來。他像我嗎?

    我真想去照照鏡子,但是天氣是這麼的冷,我只好又縮到被窩裏去。

    小丁真該死。遲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來之間就離開了。這個人要找他可真難,現在怎麼辦?

    我忽然眼睛一亮,對了,他每天準會去那家咖啡館,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見到他。

    那家咖啡館的生意,一定會因此好了起來,我的天,我們大概都是瘋了。

    先是一個獨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後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來的是我了,我居然對這種荒謬的事實也發生了興趣,因為今天晚上,那個女孩子問我:你是詹嗎?

    哈!好笑。

    我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回了家裏一次。

    母親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説一個人住外頭,沒有什麼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與爸言歸於好。自然,現在我也稍有一點客氣了,他自然改變了態度。我不喜歡爸那種勢利。

    外頭一直在下雨。從昨晚到今天沒停過。

    這種雨,不必帶雨衣,可是時間久了,身體還是一樣會濕的,我看着窗外,決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許會來找我,叫他撲空,實在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跟他説。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會兒,小丁的電話始終沒來。

    這個人就是這樣,要找他的時候,影子也沒有,不要見他,他老在面前晃來晃去。

    討厭。

    我放下筆,打到他家裏去,家裏人説他不在。

    他母親説有好幾天沒好好的與他説話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兒?

    我用手臂撐着頭,如果他不來,我該不該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時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門去。

    該死,這麼冷的天氣,在家烘烘暖氣,聽聽唱片有什麼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這樣抱怨,腳步卻是不停的。

    今天我還特別地開了車子出去。

    我還沒進店裏,便看見她坐在近玻璃門的那張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擺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勁,臉上茫然之色一掃而空。

    我很有點開心,女孩子們都應該有點快活,尤其是她那樣的女孩子。

    她臉上的化妝還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麼令人舒服,不過也不讓人討厭。

    她昨天與我説過話,我今天可以與她同桌坐。希望她記得我,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我生來膽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對面坐下來。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隨即皺了皺眉頭,好像想不起在那裏見過我。

    她一點不像小丁形容那樣的“憂鬱,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館裏像在憑弔。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問我是不是那個詹的時候,她不明朗,也許小丁是對的,他觀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機會,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

    我説:“我們昨天見過。”

    她沒叫,謝謝天,她只是在想我們幾時見過。

    我馬上補充説:“我就是像詹的那個人。”

    聽我那樣説,她馬上一呆,我不該那樣説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讓她儘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來了,她點了點頭。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點不好意思,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昨天一定喝過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銀色。

    她在杯沿邊看我一眼。她説:“你並不像詹。”她笑,“不過看你的樣子,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説。

    “甚麼?”她説。

    “為甚麼你每天在這裏喝茶?”我問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麼稀奇?”

    “當然了,每天在這裏喝茶還不稀奇?”

    “對我來説,一點都不,”她笑着解釋,“我在頂樓唱歌,休息的時候下來喝杯茶,有甚麼稀奇?”

    她説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幹嗎不在頂樓喝咖啡?為甚麼要走下來?

    但是我只點點頭。還有:誰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輕描淡寫的帶過去了,沒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説。

    她點點頭。桌子上的食物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鐘。“時間到了,我得走了,再見。”

    她放下幾張鈔票,起來了。我看到她穿着長長的裙子。

    我也説:“再見。”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確在頂樓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個金頭髮女人,與一個菲律賓男人,沒有她。

    當然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頂樓唱歌,這裏的侍者就會認得她。

    她説了謊,對一個陌生人,也許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願意告訴我太多的事情,也許她有點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蹤跡。

    她説這謊,是為了要暫時脱身嗎?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曉得她這樣是説謊了。

    我嘆了一口氣,我掏出一支煙來抽。只好回家了。對於這個女孩子,我還是甚麼都不知道。

    我只記得她有很柔輕的長髮,不太黑,可是捲曲得很美麗,她的嘴唇有點潤濕,她有一個習慣,她喜歡用手撥右邊的頭髮,這種手勢,證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為甚麼要出來一個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馬上開暖爐,洗一個熱水澡。

    我想也許這樣會使我好一點。我實在有點胡塗了。

    然後小丁打電話來了。

    小丁説他病了,所以沒去,小丁發了燒,躺着不能動。

    忽然之間,我不想把經過情形告訴他了。

    他問:“你有甚麼事情?”

    、

    我説沒有,只是因為他忽然之間走掉了,我有點擔心。

    小丁説他在養病,我放下了電話。

    忽然之間,我把那個女孩子佔為己有了。

    我有種對不起他的感覺,他畢竟先看見她。

    而且他很喜歡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細。所以我不打算將經過告訴小丁。

    小丁這人專門搞歪事情,讓他在牀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頭想,明天我還去那裏找她嗎?我們好像掉班了,我的確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趕好了寄出,心裏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樣子,就像一隻笨蛋。我低下了頭,然後她又來了。

    見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曉得我今天會來,她心裏其實一點也不驚奇。

    我笑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麼笨。

    她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她也笑了。

    我馬上開口:“你並不在頂樓唱歌。”

    “你對,”她毫不在意的説。

    “你説謊。”我説。

    “難道你沒有説過謊嗎?”她問。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厲害。

    “你説過我不像壞人,可是幹嗎不對我説真話?”

    “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想把自己説得好一點。”她聳聳肩。“人總有虛榮心的。”

    “那你到底是幹甚麼的呢?”我問。

    “你一定要知道嗎?”她問。

    “也不一定。”

    “那我不説可不可以?”她實在不想説。

    “當然可以。”我説。

    她舒了一口氣,“那我不説了。”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我問她。

    “可以的。”她點點頭,“今天我原本可以不來,但是我來看你。”

    “你怎麼曉得我一定會來?”我問她。

    “我有那種感覺。”她説:“你一定會來。”

    “詹是誰?”我問。

    “一個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説。

    “我猜得到。”我説,“長得像我嗎?”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裏?”

    “你怎麼問這麼多問題?”地瞪着我,“你又幹那一行的?”

    “我?説出來你也許不會相信,我是寫稿的。”

    “寫稿?作家?”她跳起來,“真的?”

    “為甚麼這樣驚奇?”我淡淡的問她,“也是一種職業。”

    “是的,不過我沒有猜到,我以為你是教師。”

    “我像嗎?”我問。

    “你學問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羨慕,“我呢。我沒有念過甚麼書,我不認得甚麼字。”

    “你──?”我覺得奇怪,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稀奇嗎?”她問:“我只上過小學。你也許不知道,很多人只上過小學,現在還有很多人不靠學問賺錢。”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説:“但是我不該對你説這種話,是不是?我們應該很開心的説説話。”

    她打開皮包,拿出鏡子照了照,那種鏡子,在馬路邊隨時可以買得到。那隻手袋,顯然也是假皮的廉價貨。

    她是一個只可以遠遠看的女孩子,長得好像也不錯,但是説起話來,完全不是那種味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我覺得自己有點多餘,這樣子來認得一個女孩子,有什麼意思,多邪門左道。這種事情小丁可以做,怎麼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無論怎麼樣,她是一個相當可愛的女孩子,知識不會很豐富,談話不會很有趣,但是不討厭。

    我不想讓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於是笑了笑。

    但我説過,她實在是聰明的女孩子,她已經曉得我有輕視她的意思了。

    她於是問:“我説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緩緩的搖頭。

    “真的沒有?”她很擔心的問。

    “沒有。”我説。我心裏很不好意思。

    她低頭,用匙羹攬杯子裏的茶。

    她那種神情,實在是不錯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這樣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點的家庭裏,我想她會更好一點。

    她説過她只念到小學,目前這樣,對她來説,已經相當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頭來,“你用什麼名字登小説的?我想看看,一定寫得很好。我從來沒看過小説。”

    “沒看過,怎麼會得説我寫得好?”我問。

    “我對你有信心。我不喜歡看小説,因為我看得實在太慢了,而且沒有空閒。”她説。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説:“你怎會在這裏。”、

    “坐在這裏,對我是很重要的。”她嚴謹的説:“那不同。”

    我皺了皺眉頭,她説這話,實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覺得對就行了。

    她又問:“你有女朋友嗎?”她盯着我看我的臉。

    我一怔,説:“以前有一個。”

    “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要你?”她問我。

    才第一次與我好好的講話,她問了這麼多。

    “兩樣都不是,她去唸書了。”我耐心的解釋。

    “是。”她説:“我怎麼會這麼笨?早該想到了。”

    她有這樣重的自卑感,我有點憐惜她。

    我看看時間,發覺晚了,我遲疑着,我好不好説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問我,“是不是?”

    她真是聰明,看到我每一個動作,我記得以前我對秀蘭,也是這麼的特別細心。

    (啊!秀蘭。)

    我點了點頭。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會兒。”她馬上説。

    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我説。

    她很爽氣,“沒關係。我反正來了,多坐一陣。”坐在這裏,有點什麼特別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間,這個女孩子沒了神秘感,我也沒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會來了。

    而且我想我還是告訴小丁關於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轉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來就好了,今天晚上不來,我還可以對她有許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東西,她的出現使我回到了現實。

    現實説:現在這麼冷,還逗留在外邊做什麼。

    於是我不客氣的站起來,我説:“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曉得我第二天不會再去的樣子,抬頭看着我。

    她忽然説:“你是像詹,特別是你説‘我要走了’的時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頭的空氣真是冷,我每噴出一口氣,都成了白霧。

    我將圍巾在脖子上多繞了幾個圈,走到車子那裏去。

    我想起那個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異常單薄。

    我又想起,我還沒有問過她的名字。

    我開動了車子,十分鐘後回到家裏,我撥了電話。

    小丁在家裏。

    我把情形向他説了一遍,他簡直跳了起來。

    “什麼?”他説:“你?你──”

    “別唱京戲了。”

    “你好!”

    “沒甚麼,小丁,就是因為你生病了,才沒告訴你,而且她──也沒想像中的好。”

    “胡説。”

    “你聽我説好不好?”

    “你一點朋友道義都沒有,你這個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會不會太言重了一點?”我問他。

    “你怎麼會這樣對我?你跟她説了些甚麼?”

    “閒談幾句。”

    “有沒有約會她?”小丁問:“老實一點!”

    “沒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還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與她多談幾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説。

    “別這麼梁山伯作風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開玩笑。”他掛上了電話。

    我搖了搖頭,掛上了話筒。

    早曉得他的反應這樣強烈,我就不該把這事情告訴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題大做。

    但是我、心裏卻真是很想念那個不知道叫甚麼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種很原始的味道,甚麼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個缺點,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點,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樣,應該可以滿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樣對她,那樣對任何一個人都是不公平的,況且只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種女孩子。我喜歡秀蘭。受過教育,可以談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點,使我難以應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為稿費問題與老闆吵了一場,結果是老闆讓了步。

    我心情有點開朗,與老闆吵架得到勝利,是值得慶祝的事情,我決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選定了一家酒吧,那種有點心的酒吧。時間也不太早了,約莫五點鐘左右。座位上有幾個水兵。

    這種現象,都是我們看慣了的,我並不以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當送啤酒的女侍出來時,我呆了。

    “你.?”我問。

    那個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網襪,頭髮披在肩上,這不是她嗎?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在這裏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麼不好,雖然裙子短一點,雖然工作時間怪了一點,她沒有必要苦苦隱瞞。

    “你……”她意外的問:“這是巧合嗎?”

    我點點頭,“是的。”我説。

    “我可以陪你坐一會兒,”她笑笑,“請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説。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她問:“這地方不好。”

    “沒有什麼不好的。”我説:“我頂喜歡這裏,只是不常來上,今天忽然經過,進來喝一杯啤酒,這是相當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個作家。”

    “別笑我好不好?”我説。

    她意外的睜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話。

    我也沒有再加解釋。

    “露露!”那還有人叫她。

    她擺擺手,表示不過去。

    “你叫露露?”我問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麼?”我又問。

    “露露好聽,”她很稚氣的説:“我喜歡這名字。”

    我實在沒話好説了,她覺得露露好聽,我能再問嗎?

    但是我説過,與她在一起,很有優越感。而且,人只會覺得安全,因為她太容易對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為不會再見到你了。”她説:“你晚上會來嗎?晚上我們換長裙子。”

    這是她穿長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現在咖啡店的時候,都穿一條長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曉得在這裏可以找到他的夢裏情人,不知道有什麼感覺。

    “為什麼我總是偶然見到你?”她笑問。

    她的臉被過濃的化妝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臉容。

    “嗯?”她又問:“為什麼?”

    “啊,我也不曉得。”我説:“也許這地方實在很小。”

    “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朋友,我很開心。”她説。

    “你──今年幾歲?”我問,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麼?”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説:“我看起來比年紀大,是不是?”

    “不,與你年紀一樣,很小。”我告訴她。

    我沒有哄她,她説話實在像個小孩子。還是那種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會受人計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確是成熟的。

    那樣的打扮,那樣的身裁,實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認當這個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確有幾分神秘,但是現在看上去,是很赤裸裸的,過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會再來嗎?”她問。

    “有空的時候。”我説。

    我從來不知道我會講這種沒有誠意的話。“你不介意吧?”她問:“我只是做這種工作。”她説話的待候,是這樣的帶歉意。

    “沒有,很好,”我説,“你不必這麼想。”

    她笑了笑,極其開心。

    她送我出去。她説:“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點點頭。

    離開了那個酒吧,我想起她問:“為什麼老是會碰見我?”

    那是很巧合的,這樣的巧合,我不喜歡。

    碰見她的應該是小丁,不是我。

    因為我沒有覺得特殊的高興。

    我回家,告訴母親我加了稿費。

    母親問:“加了稿費有什麼用?誰也不等你的錢用,你怎麼不交一個女朋友?幾時結婚。”我逃了出來。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實在是為了避母親,不是父親。

    這世界上有兩種母親,一種恨不得兒子馬上結婚,一種老是阻擾兒子的婚姻,像我這種沒有利用價值的兒子,大概是適合早婚的。

    回家我趕了兩段稿子,覺得自己除了工作,簡直沒有娛樂,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煩,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這年頭誰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個女朋友。

    我拿出信紙,寫了三張紙,寄給秀蘭。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個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為了小丁,我會認識那樣的一個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還去不去那裏喝咖啡。一個人。

    露露實在不像做那種事情的人。

    她而且還老説我像詹。

    真是見鬼,詹是什麼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會怎麼高明。

    不過她還是很純真的。她對我説了很多話,覺得我了不起,十八歲的人還是像十八歲的人。

    但是這樣的女孩子,如果説可以做好朋友,實在異想天開,我從來沒那樣想過。

    我有種怪怪的想法,這個女孩子,要是真把她當女朋友,不曉得會有什麼感覺。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該那樣想。

    星期日。

    這種天氣,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個會玩的人,與他住一起是不錯的,但是我沒有去找他,自從那次見他大叫大嚷之後,我害怕了。

    我有點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幾個朋友,大家到果園去兜了一個圈子,買了些東西。

    回來的時候,在市區吃了一頓飯。

    我不覺得怎麼開心。

    與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遷就,雖然不是特別談得來,但是人與人,總有點話可以説,但是我不會太開心。

    話不投機是很難説得起勁的,與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個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點。我一直有點無聊,想早點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裏工作,我忘了怎麼對付自己不太喜歡的人。

    一個人的圓滑大概是慢慢練出來的,我沒有這種練的機會,漸漸變得像個孩子,愛不高興就不高興,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興的。

    回到家裏,我往牀上一躺。怎麼朋友這麼少,我想。

    秀蘭不知道怎樣了。

    秀蘭是個獨立的女孩子,她實在是自由活潑的。比起男孩子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又是這樣的能夠適應環境,很會自得其樂,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如果會覺得寂寞,那才怪呢,怎麼會想起我這樣的傻瓜。

    她是那種短頭髮,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種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到什麼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氣,將頭枕着雙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兒去找。我想。

    我跳起來。打電話給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給我介紹一個女朋友不可,他這個人,辦法很多,然後我啞然失笑我怎麼怕寂寞會怕得像個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電話。

    沒到一秒鐘,電話鈴響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

    每次有電話鈴響,我總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會有好事情了。我拿起聽筒。

    “喂?”小丁的聲音。

    我很開心。“小丁,怎麼樣?”今天我歡迎他。

    但卻有點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説。

    “誰?”

    “露露。”

    “啊。”我應一聲,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個朋友認識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曉得有我這麼一個人存在。”

    “啊。”

    “你別老啊好不好?你説得對,她與我想像差太遠了,但是我還是很喜歡她。她像一隻野獸。”

    “野獸。”我喃喃的説。

    “她完全是沒有開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難以想像現在的世界下還有這樣不文明的人。”小丁説。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於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這個女孩子,除了錢之外,不理會外界一切,她連報紙都不會看。”

    “很多人不看報紙。”我説:“何必緊張。”

    “假如這樣的人再多一點,哀傷的應該是你,你要吃西北風了,你靠什麼為生的?”

    小丁問。

    “你先別擔心我好不好?”我問。

    “我過來與你講,有酒沒有?”小丁説。

    “有。”

    “十分鐘後到。”

    我等地來。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燙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這個人,是很守時,十分鐘後便到了。

    我開門給他。他嘆着氣進來,搖頭擺腦。

    “何必為一個那樣的女孩子傷腦筋?”我問。

    “她很可愛。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時候對看她,已經習慣了。”小丁説:“我愛上了她。”

    “別説笑話,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從不認得像她那樣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麼做了?”我招呼他坐下來。

    “好酒。”小丁説:“我給了她錢,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尷尬,有種説不出話的感覺。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錢買得到的東西,都原始。

    我沒想到小丁會用錢去買一個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個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歡他,怎麼會攪到要用錢買那麼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問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聽我説下去。她也答應了,每個月我得預支她一筆錢。她就陪我,像領薪水一樣。”

    “你覺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説。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認。”小丁説,

    “你當初見到她,沒有這樣想過吧?”我問:“當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聖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説得對,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曉得什麼呢?他什麼都不知道,連這麼簡單的女人,他都不瞭解,小丁是很可憐的一個人。

    隔了很久,他都沒有説話。

    我只好説:“你小心一點,別攪出大事情來。”

    他點點頭。

    “要那樣的一個女人幹什麼呢?”我問他。

    “我寂寞。”小丁説。

    “這麼多寂寞的人,是從那裏來的呢?”我問。

    小丁哈哈笑起來。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個叫露露的女孩子,終於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歡她的樣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應該怎麼説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這一些都顯得十分尷尬,小丁是我這麼久的朋友了。這是他的事情,我不應該多管,過了幾個月,當他玩膩之後,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點醉醉的,説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門口,看着他上車。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訴自己,不會有大問題了。

    我只覺得奇怪,小丁有這麼多的女朋友,結果卻與這個女孩子混在一塊兒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誰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

    小丁養這個女人,當然是養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麼味道。

    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就是出錢把一個女人買下來了,那樣還有什麼趣味。

    而且一個甘心情願給人家買的女人,總有點那個吧。但是小丁的想法,並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會從那個女人身上得到樂趣。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就幾個星期,我在這樣時間裏做了不少事情。我沒想到小丁會把露露帶到我家來。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門鈴響了起來。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來了。

    我開了門。

    門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點點頭。他身後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見了,她今天好像沒什麼化妝,光着臉,有點風姿楚楚。或者我那樣形容她是不對的,因為她臉上還帶看幾分稚氣,見到我,她驚異極了。“怎麼?”我説:“一點通知都沒有,就這麼的來了?請進來吧。”

    露露指着我,“怎麼?你們倆是認識的?”

    “是,”我説:“你不知道?我們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複雜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樸素了一點,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説:“家裏佈置得很好看。我沒有想到一個單身男孩子的家會這麼漂亮。”

    “謝謝你。”我説。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煙,不出聲。

    露露掠了掠頭髮。她説:“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來,我沒有打扮。”

    她這樣對我説話,我很尷尬,不知道怎麼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還是不出聲。

    我站起來,“給你們倒茶去。”我説。

    轉到廚房,我鬆了一口氣。小丁真是,我皺着眉頭想,這人好尷尬,怎麼會帶着露露上我這裏來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們呢?我一邊燒水,一邊煩惱。

    小丁卻走進來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兩隻手插在口袋裏,不出聲。

    “怎麼了你?有問題了是不是?”我問他。

    他終於開口了。“是的,你猜得一點都不錯。她不肯離開我,怎麼辦?”

    我頓時厭惡起來,“那你把她帶到我這裏來有什麼用?我又沒有辦法對付她這種女人,快把她帶走。”

    “她讓我給她一筆款子,不然就去告訴我父親。當然,我可以把錢付給她,其實我也並不怕我父親,但是我自問對她不錯,真是……”

    “你與她講這些,神經病了,喝完這杯茶與她走罷。”

    “還有一件事你不曉得,”小丁神色怪異,“她喜歡你。”

    “胡説!”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點也不胡説,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認識你。”

    我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小丁,別開玩笑了好不好,聽我的話,喝完茶把這個女人帶走。別再來煩我,我已經夠煩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來,“我曉得你不會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筆錢給她,算了。

    “那是一個聰明的決定。”我告訴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廳,小丁跟在我身後。

    “請喝茶。”我對露露説。

    她看我一眼。這個女孩子,才十八歲,怎麼對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實?我不明白。

    十八歲的女孩子,應該在唸書,應該聽父母的話,應該什麼都不懂的。

    她就有這個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這樣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當然也吃不消。

    然後我想到,小丁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也許他不是沒辦法對付她,而是不想對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對我來説,最主要的是感情。

    沒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論怎麼樣,是噁心的。

    對於小丁這次帶她來,我覺得反感。

    老實説,我實在不高興,我想小丁是個聰明人,他應該看得出來,我們三個人都很沉默。

    “怎麼樣,你會高興了吧?”小丁問露露,我告訴過你,我什麼人都認得。”

    露露看我,她説:“你怎不來找我?”

    我窘得很。

    “你説你會來看我的。你答應的。”她問得很純真。

    她真是會做戲,好可怕,在我面前,裝得那麼好。

    “我説有空才來,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説你沒有在那邊做了。”

    “你一直曉得我與他的事?”她問。

    “是”我説。

    她臉上出現了悔恨的神情來。“噢。”她低下頭。

    這兩個人來得怪,説的話也怪,我心裏納罕。

    “有什麼事沒有?,”我忍不住問。

    “沒有了。”小丁站起來,“我們走了。”

    我低聲跟小丁説:“小心一點。”

    “謝謝你。”他苦笑。

    他們走了以後,我老覺得小丁有問題,他把她帶來,是什麼意思呢?

    他與我做朋友,也已經很久了,我曉得小丁這人,他不會怎麼樣的。也許他把錢付給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麼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這麼煩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沒有勸過他,他總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個人坐着幹什麼?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問一下他事情到底怎麼了,但是我忍住沒那樣做,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麼多。

    可是他我還沒見到,露露居然登門來訪。

    我起來沒多久,她便來了。

    我嚇一跳,我還穿着睡衣呢,實在吃驚不過。

    “你等一等,”我説:“我披件晨褸。”

    我替她開門。

    “小了呢?”我問她,“你一個人?”

    “是的。”她説。

    “來找我有什麼事?”

    她嚅嚅的説:“我能進來嗎?”

    “自然,”我説:“不要客氣,進來好了。”

    她進來,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對她這種女人,非得步步為營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她忽然説。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麼事?”

    “你答應來看我,可是你沒來過,我一直等你,我沒問你的地址,因為我相信你。”

    她説。

    我坐在她對面。

    “我沒有空,”我説:“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發覺我的聲音降低了。

    “你不喜歡我!”

    “為什麼要這樣説呢?你?”我問:“我應該喜歡你嗎?我沒有想過那個問題。”

    “可是……”她低下了頭。“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問她。

    “他今天早上給了我錢,走了。”她説。

    “你對他很壞。”

    “我從來沒説過我會對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這種生意?”

    “我除了這個,不會賺錢。”她説。

    “也許跟你説是多餘的,”我説:“這世界上有許多正常賺錢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養,我不得不這樣。”她説。

    “一家人?”我問:“你父母呢?他們幹甚麼?”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嗎?”她問。

    “你説來聽聽。”

    “一家人,爸媽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歲。”她説:“沒有我賺錢,他們怎麼樣?”

    “五歲,幹嗎要生那麼多?”我異樣的問。

    “他們喜歡生。”她答,聲音很柔和。

    “太無知了!”我搖頭,“我的天!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養他們,這成了習慣,他們要吃飯。”

    “你這樣年輕。”我説:“怎麼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她忽然説。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麼事?”

    “你答應來看我,可是你沒來過,我一直等你,我沒問你的地址,因為我相信你。”

    她説。

    我坐在她對面。

    “我沒有空,”我説:“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發覺我的聲音降低了。

    “你不喜歡我!”

    “為什麼要這樣説呢?你?”我問:“我應該喜歡你嗎?我沒有想過那個問題。”

    “可是……”她低下了頭。“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問她。

    “他今天早上給了我錢,走了。”她説。

    “你對他很壞。”

    “我從來沒説過我會對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這種生意?”

    “我除了這個,不會賺錢。”她説。

    “也許跟你説是多餘的,”我説:“這世界上有許多正常賺錢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養,我不得不這樣。”她説。

    “一家人?”我問:“你父母呢?他們幹甚麼?”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嗎?”她問。

    “你説來聽聽。”

    “一家人,爸媽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歲。一她説:“沒有我賺錢,他們怎麼樣?”

    “五歲,幹嗎要生那麼多?”我異樣的問。

    “他們喜歡生。”她答,聲音很柔和。

    “太無知了!”我搖頭,“我的天!”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養他們,這成了習慣,他們要吃飯。”

    “你這樣年輕。”我説:“怎麼可以呢?”

    “年輕?”她問:“我出來做事,已經有五年了,當初離開家裏,才十三歲。”她低下了頭。

    我聽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我只聽説過,沒有遇見過,現在忽然之間聽見這種話,我呆住了。

    “我告訴過你,我沒有念過書,我不認得字。我不曉得其他賺錢的方法。他們説我長得漂亮,可以做這種工作,我知道是很羞恥的,可是我們得吃飯。”露露説。

    她的聲音很低,很平靜,好像在説人家的事,她大概對這種生活實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無所謂了。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沒有羞恥感的。

    “為什麼來找我?”我問:“來告訴我這些?”

    “我不曉得,我想你會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時間,她垂着雙眼,我喜歡她那樣。

    她的眼睛一垂下來,與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在咖啡室裏─她就是那種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説的這些話,使我心軟。

    我聽了難過。她是個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經説過,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錢。

    這是她要錢來吃飯,人活下去得吃飯,她沒錯。

    錯的是她父母,還是她的選擇?我很沉悶。

    “要喝點什麼?”我問:“要不要點心?”

    “我不要。”她搖搖頭,“我只是來看看你。”

    “我沒有什麼好看。”我告訴她,“你該知道。”

    “你有女朋友嗎?”她抬起頭問:“有沒有?”

    她的臉有點蒼白,也許是平時化妝太濃了。

    “你問過這問題,我也回答過你。”我説。

    “你説你沒有女朋友。”她説:“我記得。”

    “我沒有説謊。”我説:“我的確沒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會找到一個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時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齒。

    “你身體好嗎?”我問:“假如你臉色好一點,你會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種笑,是很無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見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為什麼?”我問她,“是不是怕見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説:“很久沒有人説我好看了。詹説過。”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頭來問她。

    “是的。”她點點頭,耳根紅了。那種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聽到人家説起她的男朋友,都應該會有那種表情。

    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開門給她的時候,還充滿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來,我覺得她沒有錯。

    我隔了一回才説:“我那個朋友小丁,他很喜歡你。”

    “沒有,他不懂喜歡人。”露露低着頭,悶悶的説。

    “但是他確實喜歡你。”我想為小丁説幾句話。

    她柔柔的説:“我們別説他,好不好?”

    我點點頭。她大概覺得小丁俗氣。忽然之間,我變得同情起她來了。我發覺小丁根本沒有看見過實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麼?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來姓桂。”她説:“我喜歡叫露露。”

    “為什麼?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沒有名字。”她硬不肯説:“叫我露露好了。”

    “怎麼會沒有名字?叫小狗小貓,也好聽。”

    “我喜歡叫露露。”她看着我,有點不開心。

    “真沒辦法。”

    “我看得出你現在沒有那麼討厭我了。”她説。

    她感覺很敏鋭,有點像野獸。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説:“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樣對你自己沒有好處。作為一個朋友,我那樣勸你。”

    “你與詹很像。”她説。

    “他現在在哪裏呢?他是個很好的朋友。”

    “他離開我了。”她笑説。

    “你認識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兩年了。”她説:“他是個好人。”

    “説説他看。”我説。

    “詹住在我們隔壁,他家也窮,可是他們兄弟倆爭氣。後來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氣了。他叫我與他一塊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個人走了,聽説現在很好。”

    “為什麼不跟他走呢?”我問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為他人好,所以我沒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裏?”我清了一猜,問她。

    “不,我很壞,我配不上他,像你與詹這樣的男人,應該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説。

    忽然之間,我感動了,她實在還保持着純真。她站起來,“我回酒吧去了,今天開始,我又開工了。”

    “是原來那家嗎?”我問她。

    “是的。”她答。我點點頭。

    她站在門外,看了我很久,她説:“我希望我可以來這裏找你説話。可是我知道你會討厭。”

    我很想衝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來,但是我始終對她有點顧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頭,走了。

    露露開始常常來找我,我對她的探訪,並不表示討厭,這是很奇怪的事。我應該對她説:對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歡迎你。

    但是我並沒有那樣做,她的來,並沒有妨礙我,她有時候坐在我身邊很久,不發一聲。有時候在廚房裏弄東西給我吃。她居然會煮食物,使我驚異,而且煮得可口。

    我們的關係,很是奇妙,我並不當她是一個女人,對我來説,她比較像一個小孩子,只要不騷擾我,我沒有理由趕她走。

    她在我處,漸漸回覆了一個小女孩應該有的純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銀色,眼睛也不畫了,頭髮洗得很乾淨,衣服穿得很整齊。

    我的客廳,陽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歡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看報紙。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閒事,很覺有趣。有許多事她不曉得,問長問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馬上告訴她不要緊,她實在並不討厭。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聽見她在唸國際新聞。她揹着我,一個一個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認得出來,很不錯了。

    我有一點感動,她有上進心,我知道。

    她幾乎隔一天就來,很少説話,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説。

    有我存在,她説:“她很高興。”

    她有許久時間,沒有再談到那個詹。

    我問她是否還在酒吧中做,她説是。生意照舊是不錯。她告訴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寫完了東西,我可以與她聊十幾分鍾。她老在我吃飯的時候去上班,我很少有與她一起吃東西的機會。

    我問她:“酒吧的客人那麼討厭,幹嗎不換一個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覺得他們不討厭。”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們很坦白,來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們不假。”露露説。

    我有點慚愧,她竟説得是那麼對,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實,不戴假面具的。

    “對不對?”露露對自己説的話沒有太大的信心,隨即又加問了一句。

    “對。”我説。“只不過混在那種地方,沒好處。”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沒有本事啊。”

    我點點頭。

    她洗乾淨的臉是好看的。鼻子有點短,圓圓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淪落的,但是我卻不覺得這樣,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實的一面,她真實的一面很可愛。

    “昨天有一個外國人喜歡我,我賺了美金。”她説:“他説下次來,他還來找我。我不怎麼相信。”她又笑。

    她那種説話的神情,完全像在講另外一個人,與她自己無關似的。

    “你做的那間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還有點心吃,怎麼也這樣子?”

    “都是一樣,”她説:“我們那一家,全區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訴我。

    她説這句話的時候,有點驕傲,那種感覺,使我想起一個小學生,為自己的學校驕傲。

    她真是不可藥救的原始,小丁説得對。

    她停了一停,又説:“阿丁也來過。”

    “啊,他?”我一呆。“是。”她説:“他帶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個客人,不是嗎?”露露説:“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賺錢。”

    露露説的話,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無法辯駁。她連自卑感都很少展露。當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訴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説自己是唱歌的。

    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飾。

    “他好吧?小丁。”

    “好,他説他會再來找我。”

    我點點頭。

    “你是我朋友,對不對?”她忽然問我,問得有點提、心吊膽。

    “當然。”我説。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氣。

    我笑了。

    “唉呀,時間到了,我得去啦。”她説。

    我問她,“要我來看你?”

    “什麼?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為什麼?你不是老叫我去嗎?”我問。

    “不,現在不了,現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認真的説.!一而且學問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個很美麗賢淑的人。”

    “謝謝你。”我説:“這話你已經説過的了,不是嗎?”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來。”

    她很開心的去了。

    我為她關上門,覺得很怪。

    我從未想到,我會交上一個她那樣的朋友,而且我與露露之間,的確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麼,她也不要求我什麼。

    就這樣説説笑笑,談談天,純友誼,不摻雜。

    一個書生同一個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來。

    也許一個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複雜思維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鬆。

    我就是喜歡她給我那樣的感覺。

    幹文藝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暢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願意與露露無邊無際的談各種問題。

    明天,後天,大後天。

    我等她,她沒有來。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虧第四天她來了,我見到她,鬆了一口氣。

    “你沒事嗎?”我問她:“幹嗎幾天沒來?”

    她伸手臂給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側過了頭,我發覺她眼上的黑圈還沒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頹喪的坐下來,“剛剛好了沒多久。前兩天滿身傷痕,見不得人。”

    “誰幹的?”我問:“你應該報警。”

    “報警?”她苦笑:“算了,我們的話,有誰相信。”

    “那你就這樣算了?是怎麼回事?你説來聽聽。”

    “小丁。”她握緊了拳頭,“是小丁做的。”

    “什麼?”我跳起來,“他?可是他這個人……”

    我想説小丁不會這樣做,但是這樣説,無異是否認了露露的話,我忍住了。

    露露説:“那天我離開這裏,去酒吧上工,便看見他坐在那裏,好像已經喝了幾杯,他拉住我罵我,我不出聲,結果……結果他約我出去。”

    “你去了?”我問:“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頓?”

    露露點頭。

    “你不該去的,有時候你性命要緊,是不是?你得當心自己。”牧説:“至於小丁,我會去找他的。”

    “算了。”她説。

    “為什麼呢?、”

    “他是一時氣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樣要吃官司,多划不來。”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這樣子,總不能放過他,我警告他幾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鬧出人命怎麼辦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還笑呢。”我怪她。

    “我想過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總有辦法的。”我説:“我並不同情他們。”

    “我想暫時休息一下。我實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醫生?”我問,“有沒有去過?”

    “看了,花了好些錢,”她説:“我正想提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麼會與你打起來?”

    “我不想説了。”

    我笑笑,“不想説就算了。隨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會兒,她忽然跳起來,“我説你比他好。他説我欺騙了你。”

    “欺騙?”

    “他便説我與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來。

    “搭上是什麼意思?”我問:“你沒説我們是朋友?”

    “他這種人,怎麼會相信,他下流極了。”她説。“所以我索性承認了。”

    我想了一會兒,“露露,你為什麼要到我這兒來?”

    “我喜歡來這裏,假如你不討厭我來,我希望可以常來。”

    “就是這樣?”我問。

    “是的。”她問:“你有什麼懷疑,你以為我有企圖?”

    “露露,我覺得以後,你還是少來的好。”我説。

    “為什麼?”她問,哭得很厲害。我老實的説:“我不是喜歡撒謊的人。你給我添增了麻煩,我不喜歡這樣的朋友。”

    “可是我實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訴,“他,他一定要我説,我只好説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我皺上眉頭,“你不能為了自己,隨便捏造一些話來説,牽涉到我身上,我不願意這樣。”

    我心中暗叫倒黴。這個女人,終於給我添增麻煩了,以前我曾經勸告過小丁,現在自己卻也遭遇到同樣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説不出話來。

    我暗覺自己的荒謬,怎麼會容她每天到我這裏來的?

    忽然之間露露笑了。

    她低聲説:“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樣的女人,誰也不願意為我擔干係,我沒有資格來要求什麼。”

    我不高興,“你怎可以將責任推在別人身上?難道我沒有視你如朋友?”我説。

    “對不起,我説錯了。”她又解釋,“我──”

    “露露,你不可以這樣任性,我覺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來談一談。”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雙眼無神。

    “不是!”我急得攤開了手,“我要去找小丁來,你明白嗎?假如你不願意離開,我們可以當面對質一下。”

    “我只不過説了一句話而已。”她重複着。

    “一句話也好,都不可以隨便説。”我告訴她。

    我拿起了電話,撥了號碼。

    來接聽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説:“我有話説,你來一來好嗎?”

    “甚麼事?”他嘻皮笑臉的問。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氣説。

    “為那個女人?”他問:“不值得。”

    “你別管,來了再説,我不會宰了你的。”

    “當然,我們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來。

    我掛上了電話,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對她的氣忽然消了一大半,她畢竟是甚麼合不懂的一個人,我怎麼可以與她計較。

    “你累了,到我房間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頭來,神色有點茫然,她緩緩的站起來。

    “去躺一會兒吧,到我的房間去。”我説。

    我看着她走進房去,嘆了一口氣,怎麼會與這樣一個女孩子發生關係的?

    我在等小丁來,心裏非常焦急,我有種感覺,我與他都是在一隻船裏的,我們兩人都想像太豐富,以致認得了這樣的一個女人。

    我的天。門鈴響了起來,我奔過去開門。

    小丁還有一個好處,他不會害我久等,每次都來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開了門,他站在門口,向我攤手。

    他説:“為什麼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幹嗎你自己不來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麼女朋友?”我問。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嗎?”他哈哈的笑起來。

    “你誤會了,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這一點你是相信的,對不對?”我急急的説。

    小丁笑了,“何必對我解釋?看樣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還不介意與她在一起,你卻已經急成這樣子了。”

    “不要歪曲事責,小丁。”我氣憤的説。

    “我有錯嗎?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來。

    我低下頭。他説的也有幾分道理,心底下想,難道我真有幾分不屑?

    “你根本對露露這種女人不屑。”小丁説:“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來。”

    “也許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處。”

    “你以憐憫式的感情對她,算得什麼。”小丁説,“你不會有興趣去發掘她的好處的,你也不會稀罕。”

    忽然之間,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麼透徹,使我覺得他所説的,全是真的。

    “這樣的女人,”小丁説:“還值得爭論嘛?”

    “可是你也不應該打她了。”我告訴他,“這麼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來,“犯法?她怎麼告訴你?她有沒有説她偷我的錢?被我發覺了揍一頓!”

    “什麼?”我看了看房間。“你説什麼。”

    “你這傻瓜,又給她騙了。你以為我會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來,“你自己問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騙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訓我吧,”小丁説:“自己當心點。”

    我有數了,我告訴自己,這世界上,簡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説是像露露這種女人。

    但是我還是不相信。“她在我這裏,卻是這麼的乖,她幾乎不像她原來的那個人了。”

    我説。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問:“是的,她裝得很好。”!

    “你不要説假話,”我説:“請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騙過,你如果不相信,隨時隨地可以把她叫來問問,如果她不承認,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間。”我低聲的説。

    “什麼?”小丁大吃一驚,“你這回慘了,上次我給她榨了一筆錢,你知道的了!”

    “簡直不能置信,有時候那麼天真的女孩子,會為了錢幹任何事情。”我説。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頭,“你走吧,小丁,待我來問她。”

    “不用問了,準備錢吧,否則總是麻煩,不是説怕她,與她糾纏在一起,自己名聲,總是不妥。”

    “你走吧。”

    “當心!”他又笑。

    我沒好氣的站起來送客。

    “喂,傻瓜,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個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網球的,剛巧叫我碰上了,一談之下……”

    “我不要聽!”

    “你非聽不可,原來呀,那個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説的忠實讀者。”

    “是嘛,”我冷冷的問。

    他聳聳肩,“看來你總是比較搶鏡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開了門。

    “你生氣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氣我?”他問:“我們還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氣你,是氣整個世界。”我重重的嘆一口氣。

    “那個網球女健將,我一定要介紹你認識!”小丁又開始調皮,“你會喜歡她的。”

    “小丁,把她帶遠一點,越遠越好,謝謝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關上了門。

    等我轉身時,露露已經站在我背後了。

    我緩緩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聲。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頭,我看不出她與剛才有什麼不同。她不發一聲,顯然是承認了小丁的話。

    “你剛才全聽見了?”我問。她點頭。

    “為什麼騙人?為什麼騙小丁,為什麼騙我?”

    “我沒有騙你。”地忽然抬起頭。

    “沒有騙?為什麼你沒説你偷他的錢?”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後了幾步,哭了。

    “為什麼?、”

    “我不想你曉得我做壞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聲音沉了下來,“既然知道是壞事,為什麼做?”

    “不要問我!”她尖叫,於要問我。”

    “當然誰也沒權問你,你離開這裏吧。”

    “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她説:“我試過,可是我每次失敗,只有到你家來的時候,我心裏才是舒服的,但是現在也不能夠了。”

    “沒有要改改不過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經到無法改變的地步了。”

    “是的。”她説:“我已經沒得救了,自從詹離開我那天之後,找就是沒救了。”

    “什麼詹,你不要把他來當幌子了!”我説:“誰都像詹,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貫法子?”

    她張了張嘴,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我看着她,搖搖頭。“你以後也不必來了。”

    她還是不説什麼,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單純的,但是我實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説。

    “以後我不來了。”她説。“不來了。”

    我開門給她。“你不會問我要錢吧?”我問。

    這句話一出口,我馬上後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種神色,像一隻受傷的動物,甚至有點怨毒。

    她説:“即使我騙全世界的人,我也沒有騙你,你是知道的。你説了很多好聽的話,但是現在你不要我來了,你討厭我,我知道,你借這個法子把我趕走。”

    “你説什麼?”我跳起來。

    “你曉得的,你曉得我説什麼!”她走了。

    她走得很決絕,一點都沒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後,我有點難過。她不是沒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説,誰有空去看她的好處呢?

    窗下的一張椅子,是她坐過的地方。

    對於那樣的一個女孩子,誰也不會去想她。那豈不是太浪費時間,太荒謬了嗎?

    我沒有空去研究誰是詹。小丁也不會。

    我沒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話,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樣做,這社會像她那種女孩子實在太多了。也許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與小丁不過是偶然遇到一個而已。

    也許她還有得救,也許沒有,但是她是不值得醫治的,我知道。

    隨她去吧。我的確是趁這個機會把小丁與她都轟走了。

    日子過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確是沒有再來過,使我覺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記了這件事。

    小了呢,他還是老樣子,有時候來找我,帶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從來不經人家介紹,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結識回來的。

    差點忘了提──

    秀蘭就要回來了,她寫了一封長信給我。她説她還沒有固定男朋友,還沒有結婚,如果我願意的話,下星期可以到機場去接她。

    我答應下來。我是用電報答覆她的。

    當秀蘭回來以後,我不再寂寞,也不會再跟小丁去混東混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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