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喬菲
祖祖是歐德的弟弟,正是我在巴黎邂逅的年輕憲兵。姐弟倆是一樣的熱心腸。
他是19歲的男孩子,高大英俊,抿着嘴阿笑,有點害羞的樣子,現在休假,幫助外出的爸爸媽媽打理家裏的餅店。
費蘭迪家是意大利裔,他們的餅店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是歐德和祖祖的爺爺創建,門面雖然不大,卻深受街坊四鄰的歡迎,在這一街區也是頗有名氣。
“可是,到了我們這一代,遭遇產業危機。”歐德説。
“説得這麼嚴重,是怎麼回事?”我問。
歐德指指弟弟:“家裏的手藝傳男不傳女,我爸爸要把店交給祖祖經營,可他根本不想繼承。”
“那他想做什麼?”
祖祖正準備打烊,將遮擋櫥窗的木板一塊塊的鑲上。
“他想去非洲。頭戴藍盔到那裏維和。”歐德咯咯的笑起來,“逗不逗?你都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是怎麼想的。”
“他不想,你可以學手藝繼承餅店啊。”
“我?”歐德伸出手,自己看一看,搖頭晃腦地説,“用我這一雙沾滿焦油和尼古丁的手做餅賣給別人吃?算了,我跟政府沒有仇,也不想添麻煩。”
我們坐着聊天。祖祖收完了店,在一旁忙忙活活。沒過多久,招呼我們吃飯。
原來他準備了奶酪火鍋:山羊奶酪放在餐桌中間的小煎鍋裏烤化,澆在煮好的土豆上,或者蘸着麪包吃。味道醇香濃郁,我胃口大開,吃了很多。
“在中國,你們吃不吃奶酪?”祖祖問。
“不,不吃。”我想一想,“吃得不多。”
我想起來,第一次,程家陽帶我吃西餐,我嚐嚐地道的法國奶酪,當時吃得不習慣,後來,卻愛上這入口回香的味道。
“中國最有名的食品是餃子。”我説。
“我們也有。”祖祖説。
“那不一樣。”歐德對她的弟弟説,“中國的餃子餡不是奶酪,是蔬菜和肉。”
“好吃嗎?”他問,看看我。
“過幾天我做餃子,請你們去我那裏吃。好不好?”
男孩笑起來:“別説過幾天,快説什麼時候,我休假的時間不多。”
“那,就兩天以後吧。我再請一些朋友。我們一起做一個小聚會。”
姐弟倆都很高興,祖祖説:“我把爸的酒偷着帶去。”
歐德擠着眼睛説:“嘿嘿太好了,祝你成功。”
正在這個時候,有一隻大白狗從後面溜溜達達的出來,擦過我的小腿,嚇了我一跳,它的前肢攀在祖祖的身上,祖祖捋一捋它額前擋住眼睛的毛髮,説:“這是歐羅爾,我弟弟。”
法國人愛狗就是如此,當作自己家裏的人。
他又對大狗説:“歐羅爾,這是菲,你看她法語説得這麼好,厲不厲害?”
大狗“汪”了一聲,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別説,還真挺懂事。
又聊了一會兒,時間晚了,我準備告辭。
歐德説:“怎麼辦呢?車子被我爸媽開走了。”
祖祖説:“我送。”
歐德説:“你算了吧,不要拿你的老爺摩托出來炫了。”
“我走路送她。”
“那也好。”歐德説,“菲,他送你回家,你儘管放心,我弟弟身手了得。”
法國南方的夜晚,海有多深,天就有多高,深藍色的穹幕上,星子璀璨,有海鳥唱歌飛過,微帶鹹味的海風吹來,吹得樹葉沙沙響,這些彷彿是人年少時心裏面的聲音。
這樣看,祖祖不像他的姐姐。我們走到環城電車的車站,他也沒有説一句話。
電車來了,我要走了,對他説晚安,再見。
他卻跟我一起上了車:“我送你到大學城吧。”
好像又是我剛到巴黎的那一天,他艘去青年旅館的一幕。這可是個盡職盡責的憲兵。
直到走到我宿舍的樓下,我指着那扇窗子對他説:“你看,這是我的房間,兩天以後,你不會找錯吧。”
“不會,”他笑一笑,“不過你可要多做一些餃子。”
“沒問題。”
我蹦蹦跳跳的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換衣服,洗漱,看看錶,都這麼晚了,我剛才一定是做最後一班車回來的,可是,祖祖他怎麼回去呢?
程家陽
明芳的孩子生下來,是個小姑娘,圓臉龐,頭髮長了一小層。我的手指頭被她抓住,手都攥滿了。
我帶着我母親準備的禮品去看明芳,在醫院的病房裏,還遇到了文小華。
孩子被她抱在懷裏,攥着我的手。
之後,我四小華回家,路上,我們談起這個孩子,名字還沒有起好,明芳號召我們羣策羣力。
我説要回家翻翻字典,小華説:“普通的漢字最好,名字越普通,人就越出色。”
“有這個理論?”
“對啊。你看,家陽,小華,多普通的名字,多出色的人物。”
我笑起來。
“你等會兒有事嗎?”
“沒有。”我説,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不如去喝茶吧。”我説。
“好啊,我認識一家台灣茶店,有各種各樣的刨冰。”
兩個大人,像少男少女一樣在裝修成卡通屋的台灣茶店裏吃五顏六色的刨冰,好像返老還童。
文小華吃了一份芒果的,又吃一份山竹的,專心的品味,享受至極。我的一份,化成冰水了,才吃了一半。待到她吃的心滿意足了,抬頭衝我笑一笑:“謝謝你哦。”
“謝什麼?”我説。
“這麼耐心。等我到吃完。”
“我這人倒是沒有別的,耐心很多。”我很老實的説。
“我有時覺得,你是禮貌的有些驕傲的人,太不説話,拒人千里。其實……”
“不説話,是因為不太會説話;禮貌,就可以不用給出別的表情。原則上説,我是個懶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我從小,很是爭強好勝,念最好的大學,去最遠的國家;工作了,秉性也是如此,做別人不做的艱難的課題,去最危險,棘手的地方採訪。
做人很努力,因為心眼裏相信,只要努力去做,就會爭取到目標。”
她喝了一口水,臉上仍是淡淡的笑容:“直到我遇到你。
程家陽,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老外説的那種,困難的人。”
這樣就開始數落我了?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使盡渾身解數的接近,每每發現,又像陌生人一樣,又回到。
長輩讚美我,你就跟着笑笑;剩下我自己,你看也不看一眼,話也不説一句。
你不會不知道,禮貌過分就是不禮貌吧。
有時,你也讓我惶恐。比如,突然就心情好起來,願意搭載我回家,我高興的把自己的車扔在醫院。比如,突然又不忙碌了,一下午的時間陪我吃冰。”
“我不知道你開了車。”
“我自己也忘了。”
她咯的一下笑出聲來:“碰到你,我就是智商為零。”
她把話説得這樣清楚,終於決定不能再委屈自己。
我也不知道説些什麼,問題艱難,讓人不知怎麼作答。
也不能説抱歉,抱什麼歉呢?折損了這麼出色的女孩。
我這樣為難,抬起頭,文小華在看我的臉。
我只是覺得喉嚨發乾,説不出話來。
她終於失望,自己拿起手袋,離開。
第三十六章
喬菲
我要在家裏請班上的同學跟朋友吃餃子,頗費了一番功夫。
外國的白菜很硬,用水煮軟了,才剁成細餡;商場裏的肉餡都拌了外國的調料,我只得買來鮮肉自己加工;好在法國的白麪真是質量好,又白又筋道,煮熟之後幾乎透明發亮。總不能只有餃子,我把黃瓜拍碎,拌上鹹鹽和從中國店買到的麻醬,就做成“中國沙拉”;為防止有人吃不慣,還準備了一些三文治和兩大盤子的蛋炒飯。我還買了一些水果和啤酒。
這樣忙了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餃子出鍋,我的朋友們也陸陸續續到了。
白菜餡的餃子很受歡迎,這北方口味的食物香港的和台灣的同學也覺得新奇,更不用説外國人。食物的香味還吸引來住在同一層的留學生。於是膚色各異的年輕臉孔擠滿了我的小房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這簡單的食物讓他們大快朵頤。
下了班的歐德費蘭迪一個人來,給我們帶來兩隻甜瓜。她吃了我做的餃子,翹起大拇指説:“好吃,好吃。”
我問她:“怎麼你的弟弟沒來?”
“他沒來嗎?”她四處看看,“嗨,誰知道呢。菲,”她把吃乾淨的盤子給我,“再來點炒飯。”
吃完了東西,喝茶,喝啤酒,不知誰拿來錄音機播放阿拉伯音樂,有人小聲地説笑,有人在房間中央的小空間裏隨着音樂慢慢舞動。
我坐在門口的沙發墊上,接過歐德給我的一支煙,深深吸一口,繚繞的煙霧中,覺得很愉快。
我的電話響了,我接起來説“喂”。
電話的那一邊停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程家陽的聲音:“喬菲?”
我站起來,離開自己的房間,跑到宿舍的陽台上,我説:“嗨,是我,你好啊,家陽。”
陽台上,此時月色皎潔,微風習習,柔軟的拂過我的臉和脖子。我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在微笑,我説:“你那邊現在是凌晨吧,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你給我打電話了嗎?我收到你的號碼。”
“是啊,幾天前了。我想要告訴你,我的基礎課結束了,我兩科都得了16分。”
“那真好。恭喜你。
……你現在在做什麼?”
“跟同學一起,開派對。”
“熱鬧嗎?”
“很好啊。我的餃子很受歡迎。”
“是啊,我知道的,你很會做東西吃。”
我覺得有很多話想對家陽説,話在心頭,溜溜轉轉,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始。又希望他多説些什麼,我最愛他的聲音,從來清清楚楚沒有雜質的,今天聽來,又如此的柔軟。
“那好,你玩吧,開心點。
再見。”
這麼快就結束?
“再見。”我只好這樣説。
我關上電話,向上看看夜空。
我怎麼會忘了程家陽的樣子,他那麼漂亮。他微蹙的濃濃眉毛,他水汪汪的眼,他攪得我心煩意亂的嘴巴,他白得像我今天包的餃子皮兒一樣的臉。
人隔得這麼遠,這樣想起他,就忘了從前種種的誤會和不如意,心裏都是他的好,他夏季裏海浪一樣的柔情蜜意。
我也不知在陽台待了多久,幾乎忘了我的朋友,回去了,人都好像走光了,他們給我的紙條貼在門上,説:菲,謝謝你的餃子,和你蛋炒飯一樣香噴噴的友誼。下面是列位大俠的簽名。
我笑起來,把紙條拿下來,推開房門,卻看見還剩一個坐在那裏,仔細看我貼在寫字枱前的照片。他回過頭,卻原來是祖祖,黑髮黑眼,他看着我:“我來了,不過好像東西都吃光了。”
“誰讓你來得這麼晚?”我説,開始向四處看看,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加工給他吃。
“因為這個。”
他居然從懷裏拿出一隻白白的小狗,又小又胖,從他的懷裏滾出來,掉到我的牀上,向四處看看,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把那隻小狗抱在懷裏,坐在墊子上:“這是做什麼?這麼大的驚喜。”
“養只小狗,日子過得就更開心了。”
“謝謝你呵,我最喜歡小狗。”
“這是剛出生的小狗,我從郊外的朋友家抱來的,你給他取個名字。”
我想一想,看看他,小狗的眼睛像祖祖的一樣亮:“啊,有了。”
“什麼?”
“叫祖祖,好不好?”
男孩真的認真想了想:“行啊,反正他也是意大利裔的。”
我想笑,都要憋出內傷來了。
“你餓了吧?”我説。
他點點頭。
“沒有餃子了。我也沒有那麼好的奶酪火鍋招待你。”
“唉。”
“我給你炒飯。廣東炒飯,好不好?”
“太好了。”
我用剩的大米飯和雞蛋葱花給祖祖炒了一盤炒飯,又拍了個黃瓜,他沒一會兒就都吃了:“真好吃。菲,謝謝。”
“哪裏話。”我抱着小狗祖祖説,“我還沒謝你呢。”
“我聽歐德説,你想去非洲?去當維和部隊?”
“對。已經遞了申請了,明年春天就能知道結果。”
“為什麼?”
“你呢?你為什麼學翻譯?”
“為了賺錢,給我爸爸媽媽花。”
祖祖點點頭:“我小時候,看過一張圖片,一個非洲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頭,趴在地上,就快要死了,她的後面,一隻鷹準備吃掉它。”
這張圖片我也在《黑鏡頭》上見過,當時心裏慶幸生在中國,不是黑非。
躲都躲不過來的人間煉獄,生活富足無憂的法國男孩子説,就想要去那裏工作。
“你去了那邊,自己能做些什麼呢?”
“做了總比不做好。”
還這麼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男孩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你的頭髮真好。”
“哦,這沒什麼,我每天早上起來,自己舔一舔,用唾沫滋潤一下。”
他哈哈的笑起來:“像狗一樣?”
“像祖祖一樣。”我指指懷裏的小狗。
時間晚了,他要回去了。
我説:“你怎麼走呢?公交車都沒了。”
“沒有關係。我跑步回去。像那天晚上一樣。”
“這麼遠?”
從大學城到費蘭迪家的餅店,要橫穿整個城市,雖然城市不大,可這仍是一段不小的距離。
“開玩笑。”祖祖很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去年代表蒙彼利埃參加過環法自行車大賽,這算什麼?我下次讓你看我在阿爾卑斯山路上騎車的照片。”
男孩説着就蹦起來熱身:“我要走了。”
我還沒注意,高高個子的祖祖按着我的肩膀,親親我的臉頰:“晚安,再見。”
他説着就跑出去。
跑到樓下,打了個響亮的口哨,喊着憲兵的口令,跑步離開。
我聽見不知道是哪個房間的女同學的尖叫聲:“是哪個討厭鬼?我剛剛吃了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