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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着街燈的白光,仔細地觀察他的臉。
這傢伙,看起來沒有大一生的生澀,也沒有像我這種已經在大學生活了五年的人那麼爛熟。如果説是跟她認識,那應該就是大三生吧。剛好是半生不熟的年紀,眼睛不是眯細、放冷,就是所謂的“吊眼”。仔細看看,這傢伙還嫩得很,壓根沉不住氣,就算擺出架勢瞪着我,還是無從掌握我的心思。從這一點來看,他的眼力大概連植村大小姐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而他抿緊嘴唇吐出那些苛刻的言語時,還發着抖——這點很微妙,當然,也沒逃過我的眼睛。他的眉毛比一般人薄一點,拿這個做文章就太可憐了,所以我什麼都沒説。他的鼻子雖然又直又挺,臉上卻飄散着一股五官全都長壞了的哀愁。話先説在前頭,我可不是故意拿他臉上的零件出氣,也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有些人臉上的樣子跟他差不多,可是人家好歹是個正派人。或者説,這不僅是他長相的問題。若要説他的五官歪斜不正是因為分擔了他那打從體內噴射而出的小人氣息,我也不覺得過分。
歸納我從他臉上所得到的情報可以推測出來,像他這種器量狹小的人,等級大概連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實在應該無視這個傢伙,抬腳走人就是。器量的差異太大,我不覺得跟這種人有交談的必要。
不過,只有一件事,我非得好好考量不可。如果這傢伙也認識她,那麼這傢伙就有相當高的幾率也是法學部的人。像這種人,會到處去參加司法考試,有如迷失在魔宮中一般,可以説根本就成了半個廢人,只是行屍走肉而已。就算只是這樣,這傢伙或許真的有辦法駁倒我這法律外行人也説不定。儘管從剛剛那些亂七八糟的爭執來看,我覺得我杞人憂天的可能性很高。不過,也不能説這絕對不會是他的陷阱,説不定他就是要等我上鈎,然後拿出在法學部學得的必殺技把我説倒,送我到警察局去。我不認為一般人能夠理解我那偉大的研究,就算是親自去跟警察解釋,我也不認為那些警察有可能理解。
像這種器量只有小貓牛奶盤大小的男人,我能夠忍耐着引導他嗎?以這個男人的狹小程度來看,什麼都不要説直接走人,應該是最好的辦法。
他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無言地踏出腳步,他“啊”了一聲,馬上像是閃躲一般地退開。當他意識到我是要回去了,隨即便得意洋洋地對着我的背後放話:“喂,你聽懂了嗎?”我想,這種感覺就像穿着濡濕的T恤一樣——這男人的內裏完全透了出來,我還看出他其實鬆了一口氣。
“不要再纏着她!”他沒完沒了地又加了一句。
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確認我愛用的數碼相機還在。我先往前走,做出要離開的樣子,然後突然回身對着他的臉咔嚓了一下。他滿臉活像是看見霰彈槍般懼怕的表情。對付這個連名字都不報,又猛把我當成犯罪者的傢伙,我也有可以伺候他的手段。
他對被我拍照這件事相當憤怒不安,不過沒有那種敢撲上來搶相機的膽子,看起來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再亂下去麻煩就大了。我運起逃生專用的腳力,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個男人嘴裏雖然大喊“站住”,但應該是不得不叫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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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已經下山了。街上的聖誕燈飾愈發燦耀生輝。田中神社內,御神燈在此時亮起點點橙色光芒,那令人安心的明亮,感覺上卻被那些聖誕節的掃興燈飾給壓倒了。因此,我選了相對而言較為昏暗的小巷走,避開那些輕薄發光的電動飾品。我實在是氣昏頭了,居然把我的愛車“真奈美號”留在水尾小姐那邊的大廈前……明天一定要過去把車拿回來。
我一邊吐着白霧,一邊往前走,吐息在寒風中凝結。內心對於她的憤怒,也在此時再度湧起,混入白霧裏。即便我知道,不能被這樣的感傷牽制住我的腳步,卻仍是逐步陷入泥沼之中。
那個身份不明的男人,想必現在正得意洋洋地向她報告事情的始末吧!諸如自己像塊豆腐一樣抖個沒完的事情,肯定會三緘其口。那傢伙應該只會告訴她,他是如何威風地讓我在他面前伏地懺悔自己的罪過。
“不要緊,他要是再來,我就把他趕走!”
那傢伙,想必正大喇喇坐在她的房間裏,一邊暢飲番茄汁,一邊大放厥詞。那傢伙,一定沒有控制自己不要在那裏抽煙喝酒的自我管理能力。我饒不了那傢伙。我最沒辦法原諒的還是她。
就在一年前的聖誕節前夕,她單方面否定了我。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像我這種驕傲的男人,就算聽到她徹底否定我,也依然是淡定自若,而後當然是毫不留戀、自此抽身。我們在我住的地方做了最後一次交談,然後便握手向對方道別。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可以紳士地替我們之間的關係畫上休止符。
我明白她是因為不能理解我的偉大而不得不否定我。每個人所具備的能力都不一樣,所以我也能成熟地切斷多餘的感傷,回到沒有她的生活中。在那之後,我的“研究”與我對她切也切不斷的戀慕無關,説到底,我應該還是冷靜且守禮的。像是寄出奇怪的信件、撥打無聲電話、在她附近放一些惡劣的留言……諸如此類的事,我從來不做。她應該要感謝我,而不是唆使那種男人來侮辱我。
我用力踩上柏油路,一股力道灌注在我的腳上。
我在黑暗中吐出的氣息愈發灼熱,簡直像是火車噴出的蒸汽一般。我一邊吐着濛濛白煙,一邊往北白川安靜的住宅區前進。這個時間,是該回家吃晚餐的時候了。一個站在門前的小女孩看到我,臉上一愣,跟着便跑回家去,然後,我聽見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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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白川別當(地名)的交叉口往東走,就到了御蔭通。
朝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是被稱為山中越的狹窄道路,直通琵琶湖。而御蔭通轉為山中越的那一段路,看起來是愈見狹窄、傾斜。這段路再過去一點,就是我那棟快要垮掉的公寓所在。我在週末晚上出來買煙時,常常會聽到奇怪的引擎聲,然後,就像是與未知的事物相遇一般,會看到閃着青白色光輝的車子開上來。那應該是要去跟從宇宙恆星系半人馬座阿爾法星來的外星人通訊聯絡的吧!我的房間在公寓最內層,因此很少被那些粗野蠻橫的傢伙製造出來的噪音打擾。門燈閃閃爍爍個沒完,我斜眼看了看,抬腳走上水泥台階。踏進正門玄關,眼前是一片黑暗。走廊燈是由住在這裏的人隨意打開或關上,因此有時會因為大家都覺得“今天沒那種心情”,結果整棟公寓到深夜都是一片漆黑,看起來跟棄屋沒什麼兩樣。這棟公寓原本就頗為蕭條,近年來拜入住者急劇遞減之賜,鞋櫃裏的新鞋也大幅減少。反而是先前住在這裏的人,因為故意把他們的破鞋丟在這裏不管,那些鞋子便腐爛發酵,隨着各家的美味成分逐漸熟成,菌絲也緩緩地以幾何學的模式逐漸延伸出來,讓整棟公寓看起來更絕望,活脱脱就是個廢墟。
在這棟公寓中,我沒有什麼機會跟其他的居民打照面。一般的人類集團如果個體數目較少,通常會更加團結,但是,目前住在這棟破爛公寓的大學生們,似乎是盡其所能地避開其他的住户,這個傾向隨着個體數目的減少愈見顯著。到了現在,就只能聽見門開開關關的響聲,但彼此都看不見對方,所以無法確定那都是人類做出的行為,也沒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還有自己以外的住户。不過,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似乎有誰像幽魂一樣地浮游在我身邊,而我也更能夠充分領會,我那無比透徹清晰的孤獨。
我走過走廊,走到我的房間門前。有什麼東西正蹲在那裏等我。
是招財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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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蕎麥麪店之類的店家前,常常看得到狸貓狀的信樂燒(注:日本六大燒陶古窯之一,也可作為相關陶器製品的代稱。)這些狸貓身上多半垂掛着巨大的睾丸、酒瓶與賬冊,總是瞪大眼看過往的行人,像有什麼不滿,又像滿懷敵意,是一種相當詭異的裝飾品。有些店門口的狸貓相當巨大,簡直就與金剛力士(注:佛教護法神之一,長相兇惡,力大無窮,形象大多猙獰威猛。日本宗良的東大寺、法隆寺金剛力士像相當有名。)不相上下。如果倒下來,剛好可以壓死兩三個小孩,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存在。看起來有點讓人生氣,但又能令人感到些許愉快。
招財貓雖然也很常見,不過我還沒看見過這麼巨大的招財貓。放在我房間門前的這隻招財貓,是我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所看過的最大尺寸。這個尺寸的招財貓,不要説是金錢與客人,甚至災厄以及那些不該召來的客人,都會被它招來。“通通都給我滾過來!”它像是豪氣干雲的大娘會如此喊話般,感覺上相當爽快。
我把招財貓拉進來,放在四疊半榻榻米的正中央,臉上是悵然若失的表情。我與這隻巨大的招財貓對視,這傢伙雖然只是個裝飾品,卻洋溢着生命力,相形之下,我弱了許多。搞不好這隻招財貓等一下會“啪”的一聲張開了嘴,把我吞吃入腹也説不定。
我轉頭看了看一旁的鏡子。我的臉就像是蛤蟆一樣,油汗奔流而下。接着,有人敲了我的門。我把門打開,門外的飾磨扯着笑,一邊窺看着我。
“我把夢想球拿來了,來你這邊一起把它打開。”他説。
然後,他就把那個滴溜溜的綠色球塞到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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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十二月那漫漫長夜的最末,我們挖出了夢想球。
所謂的夢想球,是把一張寫着“二十歲時的自己”的紙張用黏土固定,然後一邊在腦中描繪着自己二十歲那一天把夢想球打開的景象,一邊將之封印的傷感儀式。那個夢想球就是我的戰友——飾磨大輝——在中學時封印的東西。他回老家時,在裝滿了過往不堪回憶的紙箱裏翻出這個東西。雖説他應該要在二十歲生日時把這個夢想球開封——這時候距離他應該要開封的二十歲已經過了很久。他説他不想一個人打開,希望我也列席參與。
事實上,飾磨應該是害怕打開夢想球后,被那奔流而出的傷感所淹沒吧。雖然我們早就發誓要排除那些多愁善感與羅曼蒂克,要在現實的生活當中勇敢地活着,但我們畢竟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有時也會被抓住弱點。夢想球的存在,可以説是散發着一股危險的香氣……感覺就像是會突然被刺戳到靈魂最柔軟的那個所在一樣。
想像一下,一個人獨自在深夜打開封印了自己中學時代的夢想球的情景,就算只是這樣想,便痛苦到連靈魂都需要局部麻醉的地步。如果就在這種時刻,他因為有感而發流下苦澀的淚水,那麼之後大概會有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沒辦法原諒自己。所以,當他要面對過去時,我這個精神支柱,對他來説就是必要的存在。萬一他被過去給攫奪喪失了心志,那麼我得馬上把他給毆飛才行。我一邊想着,一邊稍微握緊了我的右拳。
飾磨説的夢想球大概有壘球那麼大,白色的表面上,燒上了一些藍色的混沌圖樣,這種令人感覺不快的圖案,想必是象徵了飾磨在中學時期的內在狀態。我拿出報紙在地板上鋪開,他則把夢想球丟了出來。
“如果是讓人笑不出來的夢想,怎麼辦?”飾磨喃喃念道。
“你忘記裏面寫什麼了?”
“我覺得應該是去美國考上直升機駕照之類的,那時我還是中學生啊!”
“算了,先把這個打開吧。”
但是,就算我們拿了生鏽的老虎鉗用力敲打,夢想球還是整顆好好的。這是因為封進去的夢本身就很頑固又強悍的關係?每當他舉起老虎鉗,白色的黏土粉末就會再度四散,等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把夢想球敲開,四周的榻榻米也已散亂滿布着白粉。
夢想球裏裝的是一個底片盒,飾磨拿出鑷子,像是對待考古學的古物一樣,把已經變色的紙片夾了出來。
我在旁邊看着他與自己在中學時代所描繪出來的夢想對峙,那樣的夢想,應該是相當光輝耀眼,而眼下已經二十三歲的他,要怎麼去讀自己十四歲時所描繪出來的自己?我雖然心急,卻無能為力。
他突然笑了出來。
他一邊喘着氣,一邊大喊:“這才不是我的夢想!”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對着自己在中學時代所寫下的愚蠢夢想,有誰會承認呢?面對那赤裸裸的、過去的自己,不想看是很正常的。不過,我們之所以生為人,也是建立在過去失敗的堆疊上,就像遠古時期的生物屍體化做石油,才能建構起所謂的現代文明。我們必須把過去那些悲慘的愚蠢事蹟當作是原料,才能往前走得更漂亮,所以,必須堂堂正正面對赤裸裸的過去才對。我們一定要一邊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石油,一邊在這個世界上製造諸多廢氣、破壞破壞環境、生產塑膠製品。
“不,不對,這不是我的字。”
他把那張已然變色的紙片塞到我眼前。
確實,那不是他的字。內容也不是要在進入大阪的私立中學後,往前走三步,手指天地宣稱“天上天下,惟我獨尊(注:佛經典故,佛陀誕生後於東南西北四方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説道:“天上天下,惟我獨尊,三界皆苦,吾當安之。”),然後支配全校師生。我把上頭寫的東西一項項唸了出來。
“一、我想進入京大棒球隊並取得三冠王;二、我想要平平凡凡就職,找個情投意合的人結婚。”
“這個夢想無聊斃了!”他叫道。
“這十年來,你小心翼翼守護周全的是別人的夢想啊。”我輕輕説着。
雖然飾磨總算下定決心要勇敢面對過去的自己,不過卻失去了實現這個決心的舞台。他的思緒與大腦所分泌的嗎啡在他的體內奔馳,無處可去,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辦法處理。
“我想起來了。”他待著一張臉,兀自喃喃。
“做好夢想球以後,我把它拿去學園祭展示。學園祭結束以後,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那個時候,要好幾個人的作品跟我的夢想球很相似。我當時困擾得不得了,一定就是在那個時候拿錯了。啊,這是誰的夢啊?到底是哪裏的哪個傢伙寫了這麼一個夢下來啊!”
他雖然心火焚燒,但在這樣的台詞下,卻仍瀰漫着揮之不去的哀愁。在慢慢冷下來的四疊半榻榻米上,我們兩個人,都被這個二十歲的夢想給抓住了。這個夢想到底是誰的?沒有人知道。我與飾磨,兩個人相對無言。
“我沒有夢想了。”飾磨呆呆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