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做講義,我整個人擁在他背上,當然是妨礙他工作的,但是他並不生氣,他説:“你再這樣,我就回家了,我情願一個人在家。”
他對我像對一個小孩。
他喜歡喝黑咖啡,抽煙鬥,生活很整潔,但是筆記與簿子都不喜歡給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搗蛋,有時候一個人在樓下看電視,讓他一人在樓上專心工作。
我記得是第四個晚上,我一直數着日子,我在樓下看電視,正上演一部悲劇,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總是要走的,他總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後説:“喬,你怎麼了?”
“沒有什麼。”我轉過頭去。
“我有話跟你説。”
“到這邊來坐。”我説。
他過來,放下了煙斗。
“喬,我知道你家裏環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問:“想買我?”
“喬,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不要説笑。”
“我自己有錢。”我笑,“你還沒我闊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問。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愛人。”
“你很頑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説,“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勸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麼?要送你什麼?”他問,“説給我聽。”
我看着他,沒有説出來,我不想説出來逼他,然後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聲。
“我知道。”他點點頭。
“謝謝你。”我抱緊他。
“喬,讓我照顧你的生活——”他説。
“精神上照顧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來,請你不要。”
他只好緩緩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興。我坐在他身邊,陪了他一整個晚上。後來他還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這是後來的事,他始終覺得對我不起,要想法子賠償。
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我當他像偶像。我喜歡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貫注,高捲衣袖,把大張的圖表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改,那種樣子的美麗,是難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裏的時候是美麗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實我們也沒有去什麼地方,大多數呆在屋子裏,我變得很輕快,與他説笑着,伺候他飲食。
他説:“喬,從一大堆公式、數目字間抬起頭來,看到你的笑臉,是人生一大享受。”
聽他這樣的讚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愛我,這是事實,只是人年紀大了,總還有其他的事在心裏,不得自由。
我把頭髮梳成辮子,他有時候會拉拉我的髮梢。我存心要把這七天過得快樂,以便他有一個好的回憶,我也有一個好的回憶。
在廚房裏我問他:“你要哪一種咖啡?咖啡粉還是新鮮咖啡?”
他笑,“我女兒——”説不下去了。
啊他終於對我説起了他女兒。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麼樣?”
他也只好繼續,“她小時候説咖啡有兩種,一種會響,一種不會響。”
“多麼聰明。”我説,十分言不由衷。
這些父母,子女什麼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講,對毫不相干的人就説自己的於女,無聊之至,雖説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還帶着這種陋習,似乎不可原諒。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終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會求他離婚,他應該知道怎麼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棄他家庭的,我跪下來也沒用。
我大概很久沒有説話,以致他問:“喬?喬?”
我抬起頭,依然是一臉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記得:喬有一個好的笑容。
我們到花園去,走很久很久。天氣還極冷,在早晨,雪沒有溶,我們一直走,草還是綠的,上面結着冰,草都凝在冰裏,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斷了,我穿着家裏帶來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繞着又長又厚的圍巾,整個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氣噴出來是白的。
“比爾,”我説,“假如天氣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個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淚會不會在臉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説。
“假如可能的話,多麼浪漫!”我嘆道。
“你真不實際,”他説,“沒有科學根據的,人體表面不斷散熱,眼淚怎麼結冰?”
“你們科學家!”我説。
“你是一個孩子。”他説。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裏,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還可以感覺得他手的温暖,那種感覺是極性感的。
我仰頭吻他的耳根,然後我們躲在樹下擁吻,樹葉掉得光光的,椏槎卻交疊又交疊。只要有他在身旁,什麼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種瀟灑。
這大概會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當他初戀再戀的時候,年輕的他與年輕的情人必然也做過這樣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興。他説:“喬,我不應該太貪心,時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老,我與他上街,沒有人會説他是我的父親。
我們出去吃晚飯,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沒跟上去,站在一旁裝着看櫥窗,免得他尷尬與麻煩。
誰知他畢竟是個男人,真的男人,他回頭叫我,“喬,我要你見見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紹給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愛他,我愛他因為他每個動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點也沒有覺得他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結了婚,但是他結婚時我剛剛生出來,難道我怪他不成?他愛他的家庭,因為他是男人,他愛我,也因為他是一個男人。啊,將來無論怎樣,我總是沒有懊惱的。
如果我得到他,這世界上我什麼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過了,他收拾東西要走了,我幫他收拾。他在我這裏做了不少的筆記。
那是一個黃昏,他在我處吃飯,我還是很愉快。這一星期的快樂是撿回來的,我不可以太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給他,我説:“這是會響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問:“學校課程改了沒有?抑或還是那一套?這些年了,科學總該有進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學生抗議説真正專修物理科生物科還沒有這麼難呢。”
“可不是?你説得又快,考試一點暗示都沒有,鐵面無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現在幹麼還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問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專心,但是成績卻是好的。”
“很專心了,只是你那科難,幸虧我有點興趣。”
“喬,你真應該繼續讀書的。”他説。
我伸一個懶腰,“不讀了,我又不是聰明學生,讀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點瀟灑都沒有,是拼命拼來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種人材。”
“你真驕傲,喬。”他嘆氣。
我看着他,驕傲?或者是的,我不會求他離婚的。
我柔和地説:“你該走了?”
他站起來,我把他的公事包遞給他。
他説:“我有空來。”他低下了頭。
“我總是等你的。”我低聲説。
他吻我的唇。
然後我送他到門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來,我關上門,覺得室內是空洞的。房間裏還留着他煙斗的香味,七天以來,我習慣了他,彷彿他隨時會叫我:“喬?喬?”
然而他走了。
屋子裏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蘭地,慢慢地喝着,又扭開了電視。屋子裏如此的靜。書架上堆滿了書,但是書怎麼及一個人?怎麼及一個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後電話鈴響了起來。比爾?我奔過去聽。並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問:“你沒有事吧?他們説你請假一星期,你明天該來上班了。”
“是。”我説,“我記得,你放心。”
“真的沒事?”他問,“身體可好?”
“沒事,謝謝你,彼得。你好嗎?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見你了。”我説。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點半,你吃了飯沒有?”彼得説。
“吃了。”
“想不想出來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來我家?”
“你真的肯見我?”他喜出望外。
“為什麼不見?你是我的朋友。”我説,“歡迎。”
“外面很冷,”他説,“你如果要出來的話,穿多幾件大衣。”
“你來好了。”我説,“一會兒見。”
他隔了十分鐘後就到了。
等一個不相干的人是不緊張的,舒適的。而且不知不覺他就來了,我為他開門。
彼得説:“我不大敢來你家。”他笑,“你沒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還記得上次的事,我有點不好意思。
“別擔心,”我説,“我以後再也不喝成那樣子了。”
他説:“我很後悔,那夜居然什麼也沒做,就走了,你真是美麗,喬。”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臉就紅了,我説:“彼得,請你別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臉是純情的。
我問:“最近你與什麼女孩子在一起?”
“好幾個。都很普通的關係。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説。
“算了,彼得,我有什麼好?我家裏不贊成我跟外國男孩子來往。我自問也沒本事嫁得了外國人。你們外國女人都像苦力一樣地做家務,完了還得上班賺薪水貼補家用,還説解放婦女呢!不過是嘴巴硬而已。吃虧之極,我們中國女人就聰明,男人要大丈夫主義,隨他們面子上風光點,我們眯眯笑跟在後面享福,有什麼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説:“你喜歡的男人,也是英國人。”
我猛然想了起來,就覺得自己荒謬,來不及地説:“呀,我竟沒有想到!”
“你就是這一點可愛,喬。”
我苦笑,“我是個糊塗蟲,對不起。”
“人人糊塗得像你這麼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張臉大概漲得像豬肝,我説:“見你的鬼。”
我喜歡彼得的天真,他心裏想什麼老是説出來,又不裝模作樣,生氣是真的生氣,開心也是真的開心。比爾也很好……到底比爾有城府,我在亮裏,他在暗裏,他的心事我一點也不知道,討好他是吃力的,然而這是我自己情願的,沒什麼好説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説,“這麼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沒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發時光,唉。”
“你牢騷也真多。喬,你很寂寞,你怎麼可以一個人躲在屋子裏,什麼人也不見?這是不對的,出來,我們找一大堆年輕人,一起看電影吃飯——”
“我不要去。”
“為什麼?”
“無聊。”
他微愠地説:“如果你如此堅持,做人根本就很無聊。”
他生氣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聲。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們身後走,出盡法寶,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強求的,像我的比爾納梵,他根本什麼話都不必説,我就聽他。
然而彼得是個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確是寂寞,即使把我空餘的時候擠得滿滿的,我還是寂寞。
我説:“我疲倦了。”
他苦澀地笑,“因為我的話乏味?對不起,喬,我想討好你,真的,我實在想討好你。”他説,“也許是太用力了,故此有點累。”
“對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愛一個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愛一個人,這句話真美妙,我多愛這句話。喬,你真是獨一無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頭,“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嘆一口氣,“我沒有辦法討好你,是我不對。”
“噢,彼得,從前我們説話談笑,是這麼開心,為什麼現在變成這樣了?一開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為什麼?”我失望地問。
“因為我愛上了你,愛是不瀟灑的。”他沉沉地説。
“不要愛我。”
“不要愛你?説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來笑了。他們外國孩子大多數有這點好,不愛愁眉苦臉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謝謝你。”
“謝我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
“喜歡我,你太關心我了。”
他笑。“這有什麼好謝的?千謝萬謝,也不該為這個謝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愛你哪。”
我笑了,學他的口氣,“妙!彼得,這句話妙,可以不愛我,才不愛我。”
他看看錶,“我想我得走了。”他説。
我點點頭,“明天見。”我説。
他在門口吻了我的臉,道別。
我關上門,鄰居會怎麼想呢?進進出出的都是外國男人,他們會想,這個中國女子倒是夠勁。
收到媽媽一封信,她詳細地問及我的生活,並且説要差人來看我,她起了疑心,懷疑我一個人不曉得在幹什麼,剛巧有朋友的兒子在讀書,她請他週末來找我,下一個週末,媽媽信裏説。
我不理。
週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這個檢察官。
媽媽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賊,也不會讓她捉到證據,屋子裏有什麼?誰也沒有,只我一個人而已。
雖是這樣説,我還是覺得屋子裏有納梵先生煙斗的香味。他在?還是不在?對我來説,他是無處不在的。
我嘆一口氣,或者是我做錯了,我不該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國人在一起,彼得也好,雖然年紀輕沒有錢,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確是太沒出息了,巴巴地跑了來做洋人的情婦,媽媽知道可不馬上昏過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話:我可以不愛他,才不愛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樂,用一點點痛苦換那種快樂,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把媽媽的信擱在一邊,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擋向彼得眨眼,他搖頭嘆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爾納梵永遠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開心。
下了班,開車回家,冷得要命。上個月接了電費單,那數目是驚人的,屋子裏日夜點着暖氣,我不喜歡一開門就嗅到冷氣。
媽媽匯來的錢只夠付房租,我自己賺的貼在別的用途上,讀書有個期限,或三年,或兩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難怪媽媽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權那麼做。
我問自己:“怎麼辦?”
要省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先擱一擱再説吧。
我拆着信,發覺銀行賬單裏多了五百鎊。我的媽,我簡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經好了,怎麼會多了這許多錢?一轉念,才想到是他放進去的。對他來説,這實在不是小數目。我怔怔地想:為了什麼?為了使他良心好過一點?
我嘆一口氣,這事必須跟他解釋一下。
我要錢,在此地找一個光有臭錢的人,倒也容易。
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
“喬?”
我笑,“我剛想找你呀。”我問,“你在哪裏?”
他説:“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聽着,喬。”
“好。”我問,“什麼事?”
他説得很慢很有力,“喬,我不能再見你了。”
“你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沒有希望,喬,我不該連累你。”
“你在家,你這番話是説給納梵太太聽的,我不相信你,你是愛我的。”我説。
“喬,我説完了。”他擱下電話。
我震驚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慢慢清醒過來,我放下了電話筒。
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早點發生也好。
我站起來,把雜物拿到廚房去,一雙手在顫抖着。
我沒有哭,只是嘆氣,雖然説結局是可以預料得到的,然而終於來了,卻還是這樣,人真是滑稽,生下來就知道會死,但是還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樣,一個電話就把事情解決了。對他來説,事情是最簡單不過的,那邊是他數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麼。
我奔上摟去,搜盡了抽屜,找到我的安眠藥,一口氣吞了三粒,然後躺在牀上。
我不會死的,這年頭再也沒有這種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隨便打電話給女朋友:“我以後再也不要見你了。”
也許我如果真死了,他會內疚一陣子,一輩子。但是我沒有這種勇氣,我要活得非常開心,這也許會使他內疚,但是我也沒勇氣快活,我是一個懦夫。
然後我哭了。
第一次醒來是早上四點,我服了三片藥,繼續睡。
那些夢是支離破碎的,沒有痕跡的,醒了記不清楚的。然而我終於還是醒了,我起牀打了一封辭職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從頭開始,找一個大學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點葡萄糖水。
彼得來看我,嚇得他什麼似的,可是又説不出口,只好下廚房為我弄雞蛋、三文治、麥片,結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牀邊,等醫生來,醫生留下藥,他又餵我吃藥。
我對他説:“彼得,你為什麼不走,讓我一個人死好了。”
“傷風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説。
他沒有走,還是留着。
一個晚上,我跟彼得説:“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響。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們開一個最大的舞會,就在樓下,把所有的人都請來,玩一個通宵,然後你就出去宣佈,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響。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請來,所有的朋友,同事,親戚,都請了他們來,一個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聲。
我看着他,笑了,“你後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説:“我永遠要你。”
他低着頭,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熱度纏纏綿綿並沒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來,幫我收拾屋子,打掃,服侍我吃藥,他可是一點怨言也沒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把門匙,比爾納梵把門匙還給我了。
我不響。
真是那麼簡單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層灰塵?
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地吃東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還沒有來,聽見有人按門鈴。以為是彼得,蹣跚地起牀,打開窗簾,看下樓去,只見樓下停着一輛小小的跑車,黃色的。
我想:誰呢?
我走下樓,開門。
一箇中國男孩子。
多久沒見中國人的臉了?
我看着他。他猶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輕,很漂亮,很有氣質,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問:“喬?”
我穿着睡衣,點點頭,“我是喬。”
他連忙進屋子,關上大門,説:“趙伯母叫我來看你——”
哦,我的調查官到了。
他間:“你怎麼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樓,“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樓躺着。”
他跟在我身後,來扶我,“我不知道,對不起……誰陪你呢!這屋子這麼大。”
我坐在牀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嗆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無措。
我既好氣又好笑。
我問:“你見過肺病嗎?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嚇他。
他笑了,笑裏全是稚氣。他有一種女孩子的嬌態,可是一點也不討厭。他説:“現在哪裏有人生肺病?”
“貴姓大名?”
“張家明。”他説。
我説,“我從來沒有聽過你,你怎麼會讓我媽媽派了你來的?”我看牢他。
“我也沒有聽過你呀,”他説,“可是我在理工學院,離這裏近,所以她們派我來。”
“理工學院?”我白他一眼,老氣橫秋地説,“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經拿了文憑了,現在做研究,跟廠訂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頓時刮目相看,“我的天,我還以為你二十歲。”這年頭簡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歲了。”他笑。
我嘆口氣,“好了,張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麼樣?”我問他。
他皺皺眉頭,“趙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説你一人在外,又不念書,工作不曉得進展如何,又拼命向家裏要錢,好像比唸書的時候更離譜了,家裏還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難,趙伯母説孩子大了,終歸要獨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讓我來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電話,她説你有兩三個月沒好好給她寫信了,這次來,你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聽着。
媽媽算是真關心我?
何必訴這麼多的苦給外人聽?又道家中艱苦,我知道家裏的情況,這點錢還付得起,只是女兒大了,最好嫁人,離開家裏,不必他們費心費力。我就是這點不爭氣而已。
罷罷罷,以後不問他們要錢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個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決不,這等話都已經説明了,我還回去幹什麼?忽然之間,我“呀”了一聲,我發覺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個人了,要死的話,早就可以孤孤單單地死。
我呆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