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台股一直漲,過年前只有四千六百多點,昨天已經漲到六千多點,是這段時期全球表現最好的市場。威盛從年前的210漲到340,簡直是瘋了。美股反而大跌,連SunMicroCisco這種藍籌股中的藍籌股都跌了百分之五。倒是舊經濟的公司表現得很出色,菲利普莫瑞斯幾乎天天在漲……"
中午,靜惠和同事在公司的會議室吃快餐,大家興奮地討論股市,靜惠維持優雅的笑容。
"靜惠最近在買什麼?"
"我的錢都在美國股票上。"
"科技股嗎?"
"Yahoo,Cisco……最近都跌得很慘……"
"這些股票本來就不穩定,它們漲得快,跌得也快……"
"我知道……"靜惠低下頭。
"你應該選穩定一點的股票……"
靜惠想着。
"你年紀不小了,應該選穩定一點的股票……"
"我知道,"靜惠自言自語,"他們漲得快,跌得也快……"
她不太敢回家,不敢走進卧房。徐凱的鞋子還在鞋櫃,衣櫥裏還有一排他的衣服。她在公司待到很晚,晚上十二點,整幢辦公大樓只剩下幾個亮着的燈,她的區域是其中之一。回到家已經一點多,天氣很冷,她走進浴缸沖澡,衝在身上的水卻半天熱不起來。她直打顫,跳出浴缸,草率地擦了身子,套上運動衣褲,走到後陽台看熱水器。她反覆轉熱水器,毫無反應。她冷,開始打噴嚏。她看到熱水器上電池容量的指針已經到零。她回到卧房,把濕的頭髮綁起來,穿上毛衣和外套,打開門,一階一階走下樓梯,打開大門,跑到巷口的711。她買了電池,跑回家,裝在熱水器上,她坐在浴缸上,打開蓮蓬頭,水濺到她的臉上。她把手伸到水柱中,一分鐘、兩分鐘,仍然是無情的冷水。她的屁股從浴缸邊滑到地上,蓮蓬頭濺出的水流到浴缸外,慢慢洇濕她的運動褲……
她以為自己可以很堅強,可以忘掉徐凱。畢竟從頭到尾她沒有對不起他,她的良心完整,應該可以心安。然而早上醒來,第一個念頭是徐凱在幹什麼?他昨晚有沒有回家?他和誰睡在一起?他在想什麼?鄰居一大早在施工,鑽牆壁的噪音刺到她的骨頭裏。她坐起來,走到廁所,拿起牙刷,發現牙膏沒有了。她打開抽屜,翻了一下,找出一條牙膏,牙膏旁邊,是一盒開封的保險套……
"跟我們出去走走,台北海洋館有一個侏羅紀海洋化石展。"程玲説。
"我好累,想在家裏休息。"
程玲找她吃晚飯,她也拒絕了。一個人走進公司旁邊那家拉麪店,熱情的女侍者迎上來。
"一位。"她説。
"男朋友今天沒來?"
"沒有。"
"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出國了。"
因為一個人,她被安排坐在吧枱。一抬頭就是鏡子,她看着自己的臉,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她低下頭,鼻子和湯只有幾公分的距離。也許是餐廳希望顧客有熱乎乎地吃拉麪的感覺,冷氣開得特別強。她把外套的一邊蓋到另一邊上面,把自己像個包袱一樣包起來。她匆匆吃完,害怕熱情的侍者又來問她男朋友的事。
"這張貴賓卡送給你,"侍者説,"你男朋友也可以用。"
邱志德打電話約她喝東西,她想分心,立刻就答應了。邱志德顯然被這樣快速的接受嚇到,一時間竟然説不出個地方。半小時後他打回來,約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個pub。
她進去pub時還四處觀望一番,怕撞到徐凱。看到邱志德,她很安心,但沒有興奮。他還是像往日一樣的熱情、誠懇,標準的好男人。"我上個月升經理了!"他説。"太好了!"她説。她的恭賀是真心的,只是沒什麼力氣。
"你好嗎?"
"很好啊……"
"你的氣色不太好。"
"最近工作比較忙。"
"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她笑笑,側過頭去。他們談起一些共同的朋友,大學的同學,MBA的朋友,她覺得好陌生,一年來,她活在徐凱的世界,原先她自己的那個世界已經逐漸模糊。
"阿明過世了。"
"阿明?"
"車禍,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
"喔……"
她被自己的冷漠語氣嚇到。阿明是他們的大學同學,他過世了,她竟然無動於衷。
臨走時,邱志德從袋子裏拿出一個禮物。
"你不需要每次都送我東西!"
"我知道我不需要,但是我喜歡。"
她拆開包裝紙,裏面是一個心形的熱水袋。
"天氣冷,你也許用得到。"
回到家,上牀前脱掉牛仔褲。聞到牛仔褲沾的煙味,覺得好傷感。她和徐凱是不是就要像那煙味一樣,當時抽煙談笑的快樂已經沒有了,只剩下黏在身上和衣服上的煙味,有一點過氣,有一點廉價,洗個澡、洗個衣服、一天、兩天,煙味也會消失。
"你再拒絕我,我就跟你翻臉,"程玲説,"我下午在新竹開會,晚上和周勝雄在新竹吃飯,你過來,我們帶你到新竹逛一逛。嘿,搞不好還會認識電子新貴!"她在路口等開往新竹的巴士,忠孝西路和中山南路的車陣發射出幾萬瓦的燈光,模糊了她的視線。上車後,車在市區轉了半個小時才上高速公路,一個半小時後,她到了新竹。
"程玲被客户拉去吃飯,要晚一點才來。"在清大外的Starbucks,周勝雄告訴她。"她不是講好要和我們吃飯嗎?"
"你知道程玲的……"周勝雄笑笑。
和周勝雄單獨吃飯有些奇怪,雖然他們見過好幾次面,她和徐凱的事他也都知道,但在他面前靜惠並不自在。也許是因為她知道程玲一些秘密,一些她覺得周勝雄應該知道,卻又絕不能知道的秘密。他們在清大旁一家小店吃麪,頭頂上的電視播着八點檔。他們默默吃着,氣氛尷尬。
"你和徐凱還好嗎?"周勝雄終於問。
"我們好幾個禮拜沒見面了。"
"你還是很喜歡他對不對?"
"你為什麼這麼説?"
"我看得出來,你談到他時的樣子,和他分開對你的生活的影響,程玲和我都説,靜惠永遠離不開徐凱。"
"真的嗎?"靜惠笑笑,"你們低估了我的意志力。"
周勝雄笑。
"笑什麼?"
"這又不是比賽,沒有人在觀賞或打分。你憋着不打電話給他,讓自己痛苦,只為了證明自己有意志力?誰在乎呢?"
"我在乎。我記得我曾經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徐凱的事,讓我把對人和對愛情的標準一點一點地降低。我不是自己了,我很難過。"
"不和他聯絡,你也難過吧……"
"這是短暫的,我會好起來。"
"確定嗎?"
"我有點驚訝你會這麼説。我們兩個算是比較類似的人,但我覺得你好像是在替徐凱説話。"
"我是替你講話。沒錯,我們其實是很類似的人,所以我才替你講話。"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還是很喜歡徐凱對不對?如果他今天回來,保證他永遠不和那個女人聯絡,或是説那個女人不見了,出國了,不會再成為你們之間的問題,你還是會接受他對不對?"
靜惠看着他的眼睛。
"因為你們真的愛過,完全失去那份愛,比繼續一個殘缺的愛,痛苦太多了。""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就是這樣。"
靜惠一時反應不過來,她看着周勝雄的眼睛,那雙眼睛一動也不動。
"你説什麼?"靜惠問。
"我和程玲五月結婚……"
"還有四個月……"
"我知道她到現在還在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靜惠倒抽一口氣,假裝他的話只是頭頂上電視劇中的一句台詞。她把口中的面嚼完,慢慢吞下去。她抬起頭,周勝雄的眼鏡仍然端正,領帶仍然整齊,折騰了一天的白襯衫仍然堅挺。
"我和程玲在一起兩年,一直有別人,我都知道。"
"不會吧……"靜惠説。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下午,她站在教室中央,老師拿着點名簿,問她程玲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你説,所以我也不方便多講,我只是想告訴你,有別人,並不代表你們不能在一起。"
"我瞭解程玲,她雖然愛玩,但還不至於這樣……"
"她有沒有這樣其實不重要,"周勝雄笑笑,"就算有,我也試着忘記。"
"不會的,程玲不是這種人,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我看到過。"
"你一定看錯了。"
周勝雄搖搖頭,"你不瞭解程玲……"
"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當然瞭解她。"
"我只是要説,徐凱在你背後做了什麼,你不要想,你只要看他在你面前,是不是真的愛你?你們快不快樂?"
靜惠又回到這個從台北一路帶到新竹的問題。
"這太難了,如果是你,你做得到嗎?"
周勝雄點頭,"一開始我也很痛苦,我們不在一起的晚上,我明明知道她跟別人在一起,我整晚都睡不着,我會想去找她,甚至想抓到她。"
靜惠不回答,她拿捏不到自己的立場。
"特別是她第二天回來,還能裝着若無其事,對我甜言蜜語,我就好氣……"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靜惠努力地把對話帶回她和徐凱。
"我會忍住……"
"忍住?"
"我不想破壞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那種情形下你還能快樂嗎?"
"程玲是一個快樂天才,她在任何時候都能讓你快樂。"
"然後呢?"
"然後我慢慢不再去追究她的下落,不再去調查她有沒有騙我。我只是專心的,管好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間。"
"你真的能不去想?"
"只要練習,你什麼都能!"
他微笑,她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悲傷的笑。
"一開始我也在想,以我的條件,可以找一個完全忠誠、完全愛我的女人。但我知道和她們在一起不會有和程玲在一起一樣快樂。程玲是一個奔放的人,那是和她在一起會快樂的原因,既然要快樂,就得承受奔放的人會帶來的痛苦。"
"如果程玲真的是這樣,你為什麼不跟她好好談一談?"
"何必呢?為什麼要讓她難堪?好幾次她當着我面扯謊,我都想揭穿她,最後都忍住了。"
"為什麼?"
"拆穿她,我自己覺得痛快,覺得伸張了正義,但她卻覺得羞辱,覺得難堪……"
靜惠想起她曾經這樣拆穿徐凱,"那是説謊應該付出的代價……"
"我不覺得,"周勝雄看着她,在她、程玲、徐凱之間,靜惠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堅定的語氣,"知道她在説謊而不拆穿她,應該是愛的基本禮儀吧。"
"我佩服你,我永遠做不到那樣……"
"你自己説的,不要低估了你的意志力。"
"我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我給了徐凱我最珍貴的東西,我就希望他用同樣的東西回報。"
"你給了他什麼?"
"我的愛,我專心的愛……"
"你能給他最珍貴的東西不是愛……"
"那是什麼?"
"自由。"
他們不講話。周勝雄拿起玻璃杯,慢慢喝了一口水。靜惠轉過頭,看外面騎過的一輛輛摩托車。
"你還愛程玲嗎?"靜惠問。
"我們五月要結婚呢!"
周勝雄盡地主之誼,帶她去看城隍廟。一進廟門,"金門保障"、"理陰贊陽"兩個匾額懸在空中。右邊是大爺謝將軍:瘦、高、黑眉、白臉,吐出長舌。左邊是二爺蘇將軍:矮、胖、黑臉。這就是七爺八爺吧。她覺得好肅煞。她不信教,不瞭解為什麼保衞人民的神,看起來竟如此恐怖。她走到後廳,正中間是"都城隍爺夫人",右邊有"註生娘娘",左邊是"大二少爺"。一名戴着眼鏡、二十來歲的瘦小女子跪地祈禱着。香慢慢地燒,空氣凝止不動。靜惠專注地看着她,對這名女子的興趣大於供奉的神明。她在求什麼?她的世界是怎麼樣?如果她遇到徐凱,會是什麼樣子?我的難過跟她比起來,是不是微不足道?另一名男子走進來跪拜,閉起眼睛彎下腰去,她也好想跪下來。這廟裏充滿了絕望和渴望,這世界充滿了絕望和渴望。
程玲一直到11點才出現,帶着一身煙酒味。
"不好意思,顧客拉我去吃飯,脱不了身。"
周勝雄替她扣好襯衫的扣子。
"你今天沒開車?"周勝雄問。
"車借給朋友了。"程玲説。靜惠看她一眼。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周勝雄問。
"不用了,我們坐巴士就好了。"
她們搭上巴士,周勝雄在路上跟着跑,直到巴士把他甩掉。
"周勝雄有沒有帶你去走走?"程玲問。
"有,他帶我去城隍廟。"
"好玩嗎?"
"很好玩,我很喜歡新竹。"
"你們聊什麼?"
"沒什麼……他告訴我婚禮的計劃,還有你們新家佈置的進度。"
"再過兩個禮拜就完工了。"
"到時候我一定去看。"
"這個家可是我的心血結晶。周勝雄的品味多差你知道嗎?他本來還要買一套咖啡色的皮沙發,像他爸媽家一樣。天啊,我真受不了他——"
"程玲……"
"嗯……"
靜惠看着程玲,酒精讓程玲的動作整個放慢,她轉過頭來,髮絲遮住她的眼。
"周勝雄是個好人。"
"為什麼這麼説?"
"你很幸運。"
新竹回來後第三天,禮拜五晚上,她11點多離開公司,跑到西門町去看《Traffic》。那是一部描述美國和墨西哥境內販毒、反毒的電影,一名高中女孩不管怎麼努力,總是戒不了毒。毒癮不但傷害了她的身體,也改變了她的個性和價值觀。靜惠越看越怕,她想起徐凱,想起那晚在他家跟他辯論大麻應不應該合法化。她不抽大麻,卻有別的毒癮。徐凱不就是嗎?她明知道和他是不可能了,卻還是在想他,想打電話給他。她一早起來打他手機,只為了趁他開機前聽到他語言信箱的聲音。看完電影,走在深夜的西門町,排班的計程車等着接舞廳的小姐和客人。她想起幾個月前在西門町和他看《WhatLiesBeneath》。他們坐在戲院,她一直聽到低沉的鼓聲,她説:"這部電影的配樂好奇怪——""笨蛋,那是樓上舞廳的聲音。"看完那部電影,也是這個時間,他們坐上排班的計程車,激動地討論。回到家,她躺在牀上,他上網,把美國的影評念給她聽。她聽着聽着,眼皮壓下來。徐凱關掉電腦,替她蓋上被子。她覺得被子像一身輕快的羽毛,徐凱一吹,她在夢中飛了起來……
回到家,寂寞像一件濕重的雨衣,她坐在沙發上晾了半天也幹不了,反而滲透進去,變成她的皮,流進她的血液。她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換頻道。她走到卧房浴室,用冷水洗把臉。手機在客廳響起,她臉也不擦就衝出去,結果發現是和信電訊的廣告。
她站在客廳,突然聽到外面有嘈雜聲。她打開陽台的落地窗,節奏強烈的音樂聲灌進來。對面公寓的屋頂上正開着party,臨時搭起的棚子垂下許多長條形的氣球,黑夜中藍色的燈光打在被微風吹動的氣球上。靜惠走到陽台,她只看得到party客人扭動的黑色身影。7、8、9、10、11……十多名客人在棚內飲酒談笑。她看不到他們的臉,但扶着陽台欄杆的手能感覺到他們音響低音的震動。她看着那個歡愉的場面,如果從空中走過去,快樂離她只有幾步的距離……
她回到客廳,倒在沙發上。她在想什麼?也許周勝雄是對的,徐凱是愛過她的,過去幾個月,他的確把大多數的時間花在她身上。這是重點,其他都不重要。她看着電話,和牆上緩慢的秒針。她拿起電話,猶豫了又放下。聯絡一下吧,他是我的男朋友,我為什麼要走開?如果是三角戀愛,我不能不戰鬥就服輸!就算我服輸了,聯絡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急救措施吧。生死垂危時,電擊是可以接受的。聯絡一下吧,人生太短了,為什麼要拿來怨恨?就算只是找個排遣寂寞的伴侶,就算只是朋友,朋友總是可以打電話的啊。不要見面,只講講話。我不會吃虧的,我只是在利用他……
"喂……"對方接起電話。
"徐凱?"
"靜惠!"
"你好嗎?"
"靜惠……"他想講話但講不出來,她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安靜的電話線像一個空曠的廣場,他們兩個各站在一角,看不清楚對方,"靜惠……"
"方便講話嗎?"
"方便……靜惠……我好想你……"
他們見面,去她最喜歡的那家店吃涼麪。
"我感覺好久沒見到你了。"他説。
"幾個禮拜了……"
"有一種-代遠年湮-的感覺……"
"什麼感覺?"
他指着牆上一份日曆,日曆上除了農曆日期和吉凶資訊外,還有成語介紹。
"-代遠年湮-……"徐凱念出日曆上的成語。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很久很久的意思吧!"
他們回家、做愛,像是在補償什麼。
他們又恢復了舊日的習慣,除了上班時間都黏在一起。甚至上班時也用Email通信。他送給她一張電子賀卡,上面除了問候的字句,還有一首歌曲。
"我們公司的網絡沒辦法放歌,你選的是哪一首?"她在Email上寫。
"你猜啊!"
她怎麼猜?她回送給他一張賀卡,選的是梁靜茹的《勇氣》。
下班後,她到公司附近的網絡咖啡廳上網,打開徐凱給她的賀卡的歌,竟然也是梁靜茹的《勇氣》。
他們並沒有機會好好談一談,因為徐凱生病了。她帶他去看病,排在45號。她拿着寫着"45"的紙條,盯着牆上的數字。她沒有這麼急過,像在等美金升到32.845,然後把手中一大筆美金賣掉。徐凱一直往她臉上咳,她把他抱到自己懷中。旁邊一個戴着口罩的小女孩看着他們,她對小女孩微笑。看了醫生,大大小小的藥拿了一堆。睡覺前,他一直想吐。他蹲在馬桶前,她跪在他身後拍他的背。
"想吐就吐出來……"
她看他吐出來的東西,都是胃裏的酸水。
他躺下,開始猛咳,整個人隨着咳嗽蜷曲起來。她拿出一條毛巾,泡了熱水,敷在他喉嚨上。他很快就入睡了。她起來,到廚房煮了一鍋稀飯。煮好了後發現冰箱裏沒有任何配稀飯的菜。她走到711,買了鰻魚、花瓜和肉鬆。她回來,進門時發現門口的鞋太亂,幫他整理了一下。她打開鞋櫃,看到那雙高跟鞋。
那雙曾讓她在樓梯口痛苦了一晚的高跟鞋,那雙曾讓她在樓下門口失去所有尊嚴的高跟鞋,現在已經有了固定的位置。
她在黑暗的客廳坐了好久,睡不着。她走進房間,徐凱仍在熟睡。
她開始翻他的東西。
她知道,這就和第一次和徐凱做愛一樣,是跨越了一條線,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怪罪徐凱不忠,再也不能驕傲地以為自己在這段感情中是完全的純潔。她知道這樣做,她就失去了道德的優越性,她就和徐凱平等了。客廳和飯廳裏沒有任何東西,她走到廁所,打開鏡子後面的櫃子,裏面也沒有什麼。
她走進卧房,坐在書桌前,在黑暗中小心地四處張望。徐凱發出平穩的鼾聲,她不時回頭看他。桌上很凌亂,燈、文具、筆記本、零錢、拆開的賬單、未拆的信。她的手安靜地放在大腿上,眼睛卻快速搜尋。還可以回頭,她告訴自己,現在回到牀上,她還算什麼都沒做,可以全身而退,以後不管和他怎麼樣,她回想起這段感情,不會覺得骯髒,不會鄙視自己。還可以回頭,站起來吧,回頭,回到牀上。
她看了徐凱一眼,輕輕打開抽屜,抽屜的滑輪慢慢滾過,沒有發出聲音。
裏面是銀行賬簿、幾支回形針、沒蓋筆套的筆和幾張剪報。剪報都是布萊德·彼特的汽車廣告,斗大的"BreaksintosStyle"的字。
她打開另一個抽屜,裏面是散落的發票和一個紙盒。她打開紙盒,裏面是他們交往的紀念品:他們去看《GirlsInterrupted》試映會的票、去過的餐廳的統一發票、去紐約的機票、紐約地下鐵的地圖、他們去淡水射飛鏢得到的獎品、他們看過的電影票根、結婚證書……
回頭吧,程玲不是説過,水清則無魚,周勝雄不也説,只要專心在你們兩個在一起的時間。你為什麼要知道?知道只是傷害自己而已。
她打開第三個抽屜,裏面是他的信件。她轉頭看徐凱,仍沉睡着。她拿出用橡皮筋包好的一捆,第一封就是一張卡片,粉紅色的信封,上面有秀氣的字跡。沒有郵票,也沒有寄件人姓名。她摸着那張卡片的表面,深呼吸。
徐凱咳了兩聲,她縮緊身子,把那捆信夾在大腿間。"我睡不着,起來坐一下。"如果他發現的話她就這麼説,信,讓它自然地掉在地上。
她轉頭看,徐凱翻過身去,背對着她,睡得很安穩。她把卡片從那捆信中抽出來,打開封口,拿出卡片,打開:
昨晚很開心,你總是能逗我笑。
我家旁邊那幢公寓還空着,你要不要搬過來?民生東路三段這邊離公司也近。
或是直接搬到我家……S.寫信日期是三天前,在"代遠年湮"之後。
"道·瓊斯指數14日猛跌317.34點,跌幅逾3%,以9973.46點作收,加上12日才狂瀉436.37點,藍籌股陷於13年來最黑暗的一週。以科技股為主的納斯達克,也跌42.69點,收在1972.09點,是本週第二次跌破2000點心理關卡……"
靜惠把報紙放下,離開公司。她白天和徐凱通過電話,他在家休養,聲音仍然沙啞。她裝着什麼都沒有發生,説再見時還是説"Loveyou.Bye."。下班後,她到屈臣氏幫他買了一個裝藥的盒子,一格一格的,上面標示着"M""T""W"……代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然後她去買徐凱喜歡的小米稀飯和蒸餃,等的時候,到超級市場買了蜂蜜,同事説蜂蜜加熱水可以治喉嚨痛呢。
徐凱吃完飯就睡了,她坐在客廳想,她不能在這時候離開他,她不能在他生病的時候離開。她要忍着,等到徐凱再犯錯,那時候離開,他們的結局就永遠要由徐凱負責。她不要將來任何一方在回述這個故事時,任何聽的人會皺眉頭説,"徐凱固然不對,但林靜惠怎麼可以在他生病時離開他?"
夜裏,她醒來,徐凱熟睡。她去洗手間,看見馬桶裏有嘔吐的殘留物。她上完廁所,拿起地上鴨子形狀的清潔劑,清洗馬桶內側。
"你在幹嗎?"徐凱問。
"洗馬桶。"
"對不起,我剛才又吐了。"
"沒有沒有,是我剛才大號沒衝乾淨。"
她回到牀上,摸着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好多、好厚,在生病時仍然有彈性,想要飛揚。她想,一個人好看,就什麼都好看,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完美無瑕。他怎麼樣都好看,熬夜、抽煙、喝酒、吸大麻,仍然毫髮無傷。
"你有沒有口香糖?"徐凱問。
"什麼?"
"口香糖。嘴巴好苦,想吃口香糖。"
她去711買了口香糖。他躺着,側過頭來看她,慢慢嚼,慢慢想像。她側躺着看着他,幻想他和S的見面,他怎麼樣逗她開心。他逗她開心那晚,她一個人坐在公司,用鼠標一則一則地點選路透社的新聞。半夜一點,保安公司的人打電話來,查詢他們公司的保安為何沒有設定。她報出自己的名字。
"林小姐最近常加班?"
"對,最近比較忙一點。"
"待會兒離開時不要忘了設定。"
"好,謝謝你。"
她本來想打電話叫徐凱來接她,但想一想,他們才剛複合,給他一點空間。好險她沒有打啊,否則就尷尬了。
徐凱躺着,一邊微笑一邊嚼,"你要不要看我家的蠶寶寶?"他問。
"你有沒有養蠶寶寶?"
他點頭。
"放在哪裏?"
"這裏……"
他的嘴扭成奇怪的形狀,牙齒在嘴中動。然後用舌頭送出白色、被嚼成蠶寶寶形狀的口香糖。
他們一起笑了起來,蠶寶寶被噴到枕頭上。那一刻,靜惠是快樂的。沒有S、沒有半夜的電話、沒有高跟鞋、沒有謊言。那一刻,她眼裏只有這個生着重病時,嘴巴里還會跑出蠶寶寶的大男孩。
他把口香糖塞回嘴巴。
"你要不要看兩隻蠶寶寶?"
徐凱很快就好了,他們又開始戀愛。但靜惠已變得保留,像一條彈性疲乏的橡皮筋,對外力的反應變得遲鈍。她不再那麼常睜大眼睛、伸出舌頭、瘋狂大叫、笑到彎腰。徐凱依然生氣勃勃,但她只是微笑。徐凱依然對她很好,但她發現自己開始低頭看錶。
她知道他們走不下去了,在一起只是猜忌。在餐廳,每一次他去上廁所,她懷疑他去打電話給S。每一次他接手機,故意裝出輕鬆自然的口氣,她覺得是S。每一次她晚上打手機給他,他若説待會兒再打來給她,她知道他和S在一起。每一次他穿一件她沒看過的衣服,戴一個和他平常風格不合的戒指,她猜想是S送的。那晚在他家,他們叫披薩,她向104問披薩店的號碼,拿起電話旁一個信封記,她寫下披薩店的號碼後,翻過信封,是信用卡公司寄來的,上面有徐凱隨手記東西的筆跡,徐凱寫着:"你哪一天回國?哪一天?哪一天?……"
靜惠並沒有出國。
"為什麼不分開?"程玲問她。
"怕寂寞吧。"
"以你的條件,很快就會碰到更好的男人。"
"我三十幾年都沒碰到呢!"
"你三十幾年,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的條件這麼好,你漂亮、成熟、聰明,有好工作,街上哪個男人不要你?"
"我做過實驗,花一整天走在街上,從東區走到西區,從宏泰大樓走到龍山寺,我注意看每一個男人,問自己有沒有可能和他們在一起。那一整天,我大概看了三、四百個男人吧,沒有一個我有興趣認識。"
"你在認識徐凱前,不也這樣想?"
她笑一笑,"這好像是一種毒癮,你明知道自己不該再打電話給他,但還是忍不住。你明知道你們沒有未來,但你總想,過了今晚再説吧……"
"這就是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最好證明。失敗的感情,都是以一個晚上為單位在計劃的。你每天都在想,今晚能不能見面,明晚還會不會在一起。真正有未來的感情,是以一年為單位來計劃的。今年我們結婚,明年我們生小孩……""我知道我們沒有未來,但我想,也許我們能做個朋友,畢竟他是一個這麼有趣的人,對我這麼好過……"
"可是你們一旦再見面,他真的用朋友的方式來對你,你又無法忍受。你無法忍受他繼續和另一個女人聯絡,無法忍受晚上他不睡在你旁邊。"
"我知道,我很矛盾。"
程玲替她倒一杯水。
"我們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呢!"
"過去就過去了,"程玲説,"中壢站過去就是桃園了。你要靠回憶過活嗎?"
"我知道,可是我總是想,如果我們當初能做到那種程度,為什麼不能克服眼前的困難?"
"當初哪種程度?當初他就和這個女人在交往,你以為你在經歷偉大愛情時,他搞不好已經跟那個女人上過牀。你們的美好在他們認識時就結束了。"
"不是的,你不瞭解我們,他沒有你講的那麼壞。我在那裏,阿金生病的時候我在那裏,我看到他怎麼照顧阿金,怎麼照顧我的。他不可能是你想的那樣!"
"不管他是不是那樣,都不重要了。你願不願意和另一個人分享他?"
"當然不願意。"
"那就説拜拜吧。你總是要繼續走下去,不能老在這個泥淖中掙扎。吵一架,分開幾天,忍不住,又聯絡,又在一起,快樂幾天,又開始懷疑他,為一件小事再吵一架,再分開。靜惠,你也不小了,不要讓自己再過這種生活。我這麼愛玩,我都要結婚了。你還在辦家家酒,有沒有搞錯啊?"
靜惠遲遲沒有行動,冬天慢慢過去,春天要來了。氣温回暖,她更不願處理悲傷的場面。星期六一早起來,煎蛋吃到一半,徐凱突然説,"我們去台中好不好?""台中有什麼?"
"台中科博館在做兵馬俑特展,聽説很棒。我們可以在那邊度週末。"
他們坐上火車,一路上擁抱、親吻,手滑到披在大腿上的外套下。到了台中,他們住進一家豪華飯店,下午一點,窗外的太陽正烈,他們拉上窗簾,親熱起來。徐凱在上面,努力運動,她側着頭,看着窗簾細縫外的陽光。結束後他們睡着,醒來時已經晚上七點。
"兵馬俑展還有嗎?"她問。
"大概關了。沒關係,我們明天再去。"
他把手繞過她的肩膀,把她抱向他,她很柔順地靠過去。他仍閉着眼睛,她在他懷裏,眼睛張得好大。
他的手機響了,在口袋裏發出沉悶的鈴聲。他沒有接,她的眼睛睜得更大。十聲後停止,不一會兒又響了。他嘆了一口氣,仍然沒接。第三次響時,他跳起來,抓起衣服,把手機從口袋中拿出來,關機。
"我好愛你。"他回到牀上,抱緊她,"我們不要回台北,好不好?"
星期日晚上他們回到台北,吃了晚飯,回到他家。他翻報紙,她看雜誌,很久沒有講話。突然間她又覺得幸福,好像他們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生活。
"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徐凱問。
"好啊,你想看什麼?"
"我們可以去看我們一直沒機會去看的《Bounce》……"
"好啊……"
"我答應過你的,和我在一起,你不會錯過任何事情。"
她離開他家時,拿起自己的皮包。
"你今天要回家?"徐凱問。
"我今天想回家,我好久沒回去了,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會。"
她拿着皮包,徐凱空手,坐車到了戲院。下車時,徐凱回頭看,"好險!"他打開車門,拿起掉在座椅上的手機,"差點又掉了。"
走進戲院,上樓。
"我去上廁所。"他説。
"我去買爆米花。"她走到中間的小賣部。前面排了兩個人。她轉頭看角落的廁所,徐凱從廁所走出來,站在牆角,低着頭,想着事情。輪到她,她點了爆米花和可樂,等服務生裝可樂時,她再轉頭看牆角,徐凱不見了。買完後,她兩手滿滿地走到牆角,找不到徐凱。她坐下來,等了五分鐘,電影已經開始了。徐凱從廁所走出來。
"對不起,拉肚子。"
"你還好吧?"
"沒問題。晚上那家餐廳不乾淨。你肚子痛不痛?"
"還好。"
"對不起,電影開演了。"
她笑一笑,"沒關係,我們進去吧。"
她知道,事情又不對了。
看完後,他們走出戲院,熱烈討論着結局時男主角問女主角該不該賣房子的那段。
"那真是最好的示愛的台詞。"
"我喜歡它的海報。"她指着大廳內《Bounce》的英文海報,上面的文案是:
Twostrangersfellinlove,onlyoneknewitwasntbychance.
"兩個人戀愛了,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不是巧合。"徐凱説。
"寫得好好。"
"嘿,我們就是因為電影海報文案而認識的。"
"對啊,《GirlsInterrupted》。真巧,今天又看到了一張我們都喜歡的海報。"
"下個月就一週年了。"徐凱説。
"一年了。"
"我都計劃好了,你完全不用操心!"徐凱説。
"什麼計劃?"
"當然不能告訴你。"
他牽着她,走過戲院中庭。
"你真的要回家嗎?"他問。
"你拉肚子,要不要我陪你?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明天再回去。"
"沒關係,我沒事,"徐凱説,"你要不要我陪你?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不用了。"
"我可以回去整理一下再去找你?"
"沒關係。"
"那我送你回去。"
"沒關係,"靜惠説,"你家比較近,先送你。我到家再打給你。"
她到家立刻打到徐凱家,他立刻接起。
"你還好吧?"
"還在拉。"
"要不要我過來?"
"沒關係,睡一會兒就好了。"
"那你好好睡,夜裏有事再打給我。"
"你也是,我手機都會開。"徐凱説。
他們掛掉電話,她打了一個電話回台南,然後去洗頭、洗澡。她知道今晚會有事,她要給徐凱多一點時間去醖釀。
一小時後,她打到徐凱家裏,沒人接。她試了兩三次,還是沒人接。她試手機,關機。
她搖頭,苦笑的意味大於氣憤,徐凱太可預期了。他們的愛情充滿創意,他們的背叛卻乏善可陳。
她換上運動衣褲,坐車到徐凱家。按了十分鐘的電鈴,沒有人回應。她再試他的電話和手機,仍是相同的反應。她站在門口,路燈照得她好明顯。影子已經爬上二樓,迫不及待要去偷窺徐凱的家。她退到角落,等着徐凱的鄰居進門。鄰居進門,自己就可以若無其事地混進去。敲他的門、看他門外的鞋、羞辱自己,和自己賴以為生的甜蜜回憶。
等了兩個小時,沒有鄰居回家。試了兩個小時的電話,仍然沒有反應。
凌晨四點時,她想到了。
她拿出手機,撥那幾個徐凱常叫的無線電計程車行的號碼。
"對不起,小姐,我想請你幫個忙,我有一個朋友晚上坐你們的車來找我,可是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到,我很擔心,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查一下?"
"他什麼時候叫車的?"
"大概12點左右。"
"從哪出發?"
她説出徐凱家的地址。
"沒有記錄呀。"
她好高興,也許徐凱已經睡着了,也許她的忍耐終於改變了他,也許他們終於苦盡甘來。她邊問第二家邊想,也許他們苦盡甘來。
"小姐,我們沒有記錄,你説他是搭到哪裏?"
她不知怎麼回答,立刻掛了電話。
徐凱肚子痛,想好好休息。他把手機關掉,如此而已。
她打第三家車行……
"12點半叫的車對不對?"小姐説,靜惠屏住氣息,"到民生東路三段,12點45就到了啊!"
"你説他坐到哪裏?"
"民生東路三段啊。"
她什麼都沒説,掛斷,一切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