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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晚姚起雲離開後,司徒玦睡前翻遍了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吳江帶給她的小藥片,沮喪之餘,她一頭栽倒在牀上,卻令人驚異的在沒有倚靠任何藥物的情況下,順利地酣然入睡。

    醒來時,窗簾密實的房間裏光線很暗,一看時間,居然已過中午,司徒玦翻身起牀隱隱覺得哪裏不對,一摸枕頭,潮潮地還有一小片濕痕,像是睡夢中淌下的眼淚。可她並不記得剛剛抽身出來的那場夢裏有過悲傷,相反,那要勝過許多回憶中的細節。

    她夢見自己和曾經的姚起雲在空曠的房間裏嬉戲,兩人都蒙上了眼睛,四處地遊走摸索,伸出手,找啊,找啊,明明對方的嬉笑就在耳邊,卻總是觸不到。很亮的光從矇眼的布片邊緣滲了進來,暈成一個模糊的光圈。

    她知道他就在那裏,可是到最後也沒找到他,因為她醒了過來。

    吳江給她打了幾通電話,手機在靜音模式中她自然沒能察覺。另有一條姚起雲發過來的短信。

    “我跟他們説了你今天會回家。”

    司徒玦已經許久都不習慣通過短信的方式來聯絡了,那太過麻煩,嘴上幾句可以講明白的話,何需勞動手指。姚起雲也未必是多有閒情逸致的一個人,司徒玦相信那只是他拘謹而彆扭的本質作祟,不管他裝得有多善交際,能夠藏在規則冰冷的文字背後,對於他來説會更有安全感。他就是懦夫,昨天晚上那樣的羞辱,司徒玦一度以為他的憤怒足以殺了她,可是最後他也不過罵了一聲“不知廉恥”,之後就摔門而去,比黃比暴力他都落了下峯,唯獨值得一提的只有忍者神功。那不就是他最應該引以為傲的東西嗎,就算他如林平之一半為練神功揮刀自宮,司徒玦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可奇怪的。

    吳江的婚禮定在次日,研討會要更晚一些,那就意味着司徒玦今天還有一半的空白時間,回去看來是避無可避的事情。出門前她還特意給吳江打了個電話,問他還有沒有時間一塊吃晚飯,順便把自己打算送給未來吳太太的禮物交給他。吳江説沒有問題,就是要晚一點,地點他來訂。其實司徒玦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更充分的理由可以在拜訪父母之後迅速離開,避免那個可能出現的家庭晚餐。雖然説謊也不是不可以,但的確約了吳江在先這個事實能讓她心中的愧疚感減少一些。

    從城西到城東,司徒玦故意選擇了公交車出行,橫穿整個城市的路線,沿路可以看到很多似曾相似卻似是而非的風景。七年都足以讓一座城脱胎換骨,人心又豈會比城池更堅固?

    公交車開到東城的時候,逐漸加深的熟悉感讓記憶一點點甦醒。司徒玦在這一代出生、成長、上學,老城區變化得還不算太大,她悲哀地發現自己能感到親切的每一個地方都與另一個人相關。

    就是這個站牌下,他們曾經無數次一塊等過6路公車,擠車時他從來不肯拉着她的手,但是總會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

    老樣子的百貨大廈,他拎着大包小袋走在她前面,她説,“姚起雲,你走慢一點難道就會死?”他回頭反唇相譏,“司徒玦,你少逛一回難道也會死?”

    下個擁堵的十字街頭,他們曾在那裏假裝為了過馬路而不得不牽手,然後爭執、翻臉,各走各道,發誓再不理會對方。過不了多久兩人又會同時出現,再重複那些惱人的情節。

    ……

    太深的記憶就像一種心理上的疾病。甚至司徒玦當年剛到國外的時候,異國他鄉,全然陌生的景緻和人,可街角偶爾的一個背影或依稀熟悉的半句低喃鄉音,都會讓她剋制不了地發抖,繼而難過到無以復加。對藥物的心理依賴約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否則整夜睜着眼閉着眼就是疼。忍不住去想,可不能想,完全不能回憶,那口氣怎麼都緩不過來,她以為自己必定過不去那道坎。那後來又是怎麼過去的呢?忘了。也許就是習慣了,到底有沒有越過去反倒都不再計較。司徒玦從此只跟異國男子交往,她喜歡他們紳士、熱情、誠實,在他們臉上她再也不用看到那該死的隱忍表情、欲述又止的猶豫,還有令人厭惡的的口是心非。

    從外觀看,房子還是那棟房子,只不過回家的鑰匙早已在當年離家時拋卻了。司徒玦站在門外按鈴,一個人在國外的日子裏,許多次因為想起了曾經在爸媽身邊的温暖而落淚,但真正站在離家一門之隔的地方,她心裏忽然期待最好來得不是時候,家裏誰都不在。

    這點小小的陰暗期盼也在門背後傳來的一陣急促腳步聲裏破滅了,門開了,站在司徒玦面前的婦人正是她媽媽薛少萍。七年不曾活生生打過照面的母女就這麼近在咫尺的迎面相望,興許是當年離去時的嬌俏女孩已成了年近而立的都會女郎,媽媽的最初的眼神里除了錯愕,並不是沒有陌生,只不過這感覺都在回過神之後,被充盈而上的淚意取代。

    “媽。”司徒玦哽咽着喊了一聲。她剋制着,怕自己哭得太過狼狽,也許下一秒她就會不管不顧地投入到媽媽的懷裏。

    然而下一秒的薛少萍只是點頭説了句,“回來了。”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已經扭轉身子朝屋內走去。

    司徒玦遲疑地站在門外。

    “進來啊,連家裏方向都找不到了麼?”薛少萍在屋裏説了一聲。她大概是忘了,自己這個女兒雖然總是一副天掉下來也可以自己頂一陣的模樣,卻更是一個較真的孩子。當年爸媽讓她“滾出去”,她就依言“滾”了,而且“滾”得很遠很遠,如今媽媽沒有開口之前,就算站在門外,她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哦。”司徒玦進屋,背對着媽媽換拖鞋,乘機擦掉臉上最後一點淚痕。鞋櫃已經換了方位,看來家裏已經重新裝修過,改頭換面,現在好了,她好像也找不到多少曾經生活在這裏的痕跡了。

    媽媽一進屋就進了廚房,司徒玦小心地坐在沙發上,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客廳的天花板挑高之後顯得更為通透大氣,周遭佈置得比記憶中的家更為富麗奢華一些。她在外頭對國內的醫藥行業發展知之不深,每週例行公事的電話裏能聊到的東西也不多,看起來家裏的境況只會比以前更好,想必姚起雲在久安堂裏也沒有讓爸媽失望吧。

    一樓除了媽媽和她並沒有旁人,看起來爸爸還沒有回來,而他也不在,雖有些出乎司徒玦意料之外,但這樣再好不過了。昨天晚上在酒店的房間裏讓他記得,在她身上討不到便宜,想必他也會收斂一些。

    正這麼想着,薛少萍走出來給女兒遞了杯茶,“喝吧,我自己煮的涼茶,最近天氣乾熱,下下火。”

    司徒玦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去接茶杯,趕緊喝了一大口,太久沒接觸到這個東西,苦得超乎她的想象,也不敢在眉宇間表露出來,硬着頭皮嚥了下去。

    母女倆雙雙落座,司徒玦從那苦意中回過神來,才察覺對面沙發的媽媽也顯得非常沉默且謹慎,時間終於在一對親母女間造就了難以逾越的距離,大家都體會到了那種略帶淒涼的陌生。然而這樣的枯坐又着實太過尷尬,總得説些什麼吧。

    司徒玦放下杯子,象徵性地再度環視了大廳,誇獎道:“重新裝修得很漂亮啊。”

    薛少萍説:“我和你爸爸這些年也沒什麼心力了,都是起雲張羅的,他費了不少心。”

    “爸爸公司的事還那麼忙?”

    “老樣子,總有辦不完的事,要不是起雲幫着打理了不少,以他的身體未必應付得過來了。”

    “嗯,真難為他,”

    一個話題説到這裏又宣告終止。司徒玦忽然想起自己來時是帶着禮物的,從國外給媽媽挑的名牌手袋,還有送給爸爸的手錶。買這些也頗費了一番心思。司徒玦在國外賺得也不算少,但相比她父母而言就不在話下了,她知道兩老什麼都不缺,可既然那麼久不見,她已經不是那個笑着耍個賴都能讓父母心疼歡喜的小姑娘了,登門造訪,總不好空着雙手。

    果然,薛少萍接過來淡淡地掃了兩眼,就把它們放回了茶几上。

    “謝謝。”

    司徒玦笑笑,心中雖酸澀,但已不再想哭。凡事都是這樣,只要你別報不切實際的希望,就一定不會失望,也沒什麼不好。

    “你爸爸待會就會回來,今天不是週五,也不知道起雲回不回來吃飯,晚些再打電話問他,我先去廚房看看有什麼要準備的。”薛少萍説着起身往廚房的方向走。

    “呃……不用了,媽,我今晚上約了人吃飯,待會爸爸回來後再聊一會我就走了,我就是想看看你們,你們都挺好,那就行了。”

    薛少萍的背影一滯,又繼續往前,“隨你吧,你不吃,我們自己也總得吃飯吧。”

    司徒玦看着媽媽張羅着晚飯,走近了問道:“怎麼姚阿姨不在家裏幫忙了?”

    “我去年腰不好,後來也不太管公司的事了,就閒在家裏。家裏就這麼兩三個人,平時的事我自己都不夠做,哪裏用得上她張羅。何況,她怎麼説也是起雲的姑姑,起雲現在就像是我和你爸爸的親兒子,他的親戚我們拿來差遣也説不過去。所以起雲就讓她回老家養老了,定期請個鐘點工做做清潔就行。”薛少萍説。

    司徒玦聞言,心想,在這些事情上爸媽還是老樣子,總是那麼禮節周到,不管自己的身份怎麼樣,有多少財富,也從不居高臨下看人。善良、厚道、仗義、自律,這些都是他們在從小嚴格的家教裏賦予司徒玦的,司徒玦雖然跟父母達不成諒解,但是一路走來她始終感激父母教會她的這些品質,縱使父母對很多人寬容,唯獨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太過嚴苛,可那不也是他們曾經的愛之深責之切嗎,凡事從自己身上找問題,越是對待自己人的標準越高,因為別人我們管不了,只能管好自己,這正是他們處世的原則。

    “我幫你。”想到這裏,司徒玦心裏的堅冰也融化了許多,她接過媽媽手裏洗到一半的青菜,薛少萍也沒有再客氣下去。

    想不起來上次母女二人並肩在廚房裏説着悄悄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其實司徒久安父母當年對這個獨生女兒也是寵愛備至的,雖一再強調女孩子要獨立懂事,堅決不能養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但實質上也捨不得讓她真的去做什麼家務。司徒玦過去在廚房裏也不過是胡鬧一番,順便跟媽媽説長道短罷了。在美國求學的時候她對吃毫無要求,通常一個三明治或漢堡打發了自己,偶爾下廚也是肉醬意粉,工作後生活隨着節奏的加快,更談不上下廚了,所以説是幫着洗菜,但洗得水花四射,也不得要領。

    薛少萍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趕緊關小了龍頭,嘆了口氣,“你啊,我們都悔在過去太寵着你。”

    司徒玦低着頭攏着水裏的空心菜,一下一下地,看着它們漂來又漂去。一股莫名的衝動下,她啞着聲音就問了一句:“媽媽,你們真的相信當年的事是我的錯?就算是,那就錯到了這麼多年都不肯原諒我的地步?”

    這是一個大家都很有默契避而不談的話題,就連昨晚十餘人到場的聚會,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絕口不提,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可這對於司徒玦一家來説卻是不可能繞過去的障礙。

    “你真盼着我們原諒的話,會在外頭七年都不肯回來?我和你爸爸對你而言還有意義嗎?”

    司徒玦的眼淚在水面上打開漣漪,她過去做夢都想着得到爸媽的諒解,但是每次她鼓起勇氣,他們的冷淡都讓她退卻,所以她只有回應同樣的疏離和禮貌,這樣才能讓她每週一次的電話問候得以堅持下去。她也不知道怎麼了,也許一家人都是倔脾氣,擰着擰着,揪成了最壞的死結。

    “你自己想想,你這些年為這個家做過什麼,除了每週五打一個説不到幾句話的電話?對了,還有一筆打過來就被我們退回去的匯款。”

    司徒玦一愣,她的確給家裏匯過錢,但並不是一筆而已。即使明知道以父母的收入情況自己的那點錢完全不會讓他們看在眼裏,但是她骨子裏在這方面還是一個相當傳統的人,縱使跟父母關係再糟糕,她仍有一個做女兒應盡的義務,所以從她領到第一份薪水開始,就每月都給父母匯去一筆錢,他們用不用得着是他們的事,給不給也是她自己的事。除了第一個月的匯票被父母退了回來之後,據她所知,後來的每月都沒有被退,這樣的習慣她已經維持了幾年,為何媽媽會説這樣的話。

    她心中有疑問,但也知道這時提錢的事只會讓好不容易改善的局面變得更糟,因為那並不是這個死結的關鍵。

    “媽,那你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司徒玦流淚抬起頭來,她才發現媽媽的眼睛早已經濕了。

    “你少胡鬧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我還能要求你什麼。我和你爸爸用不着你操太多的心,你一個女孩子,安分一點就那麼難?過去的事我也不想重翻舊賬,可你現在跟那些外國人鬼混有什麼意思?別跟我説你在國外,就算是西方社會,朝三暮四也不是美德。”

    司徒玦想辯道:“我哪裏有鬼混。”可又自知説服不了媽媽,她心裏頓時氣得牙癢癢的,這些事情她父母如何會知情,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小人泄密。那個兩面三刀、挑撥離間的偽君子何等陰險卑鄙,昨晚才從吳江他們那裏聽來一點端倪,轉瞬就添油加醋地在她父母前告狀。她早知道他無恥,只是不知道他無恥到這種地步!

    “是姚起雲説?他幾時説過我的好話?完全不是他説的那回事,你們就那麼信他?”

    “你又怎麼知道起雲是怎麼向我描述的?我一再跟你説過不要帶着偏見去看人,就算是他説的也是為了你好。”薛少萍説道。

    司徒玦只能無聲冷笑。

    薛少萍見話都説到這個份上的,也索性停下了手裏的忙活,“你這次回來是參加吳江婚禮的?你從小跟吳江混在一起,人家現在都肯收心好好地找個人結婚生子了,你呢?”

    “結婚不是湊合着過日子,我找到合適的自然會考慮,總不能為了結婚而結婚。”司徒玦不想在媽媽跟前説,她對愛情早已喪失了信任,絕望過一次已經夠了。

    “你不擺正心態永遠都不會找到‘合適’的。”薛少萍遲疑了一會,忽然壓低了聲音正色問道:“你老實説,起雲這些年等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你跟他當年是不是有過什麼?”

    司徒玦一怔,別過臉去,“他等我?笑話!我跟他什麼關係都沒有。”

    “是嗎?”薛少萍半信半疑,“起雲就是這樁事還讓我和你爸爸放不下心,他這幾年都是一個人過,平時什麼時候回來吃飯説不準,可是每週五晚上鐵打不動地會回家,正好趕上你打電話回來的時候,這次你回國他也特意去機場接你……”

    “因為我打電話回來的時間跟他回家吃飯的時間吻合,就可以判定他等我?那等一個人也太輕易了。他每天晚上吃飯的時間跟新聞聯播吻合,為什麼不説他至今未婚是在等李瑞英?”司徒玦譏誚地説道。

    “我也是看到有一次週五他在外面有事,又下着大雨,這一帶內澇得嚴重,車都熄火,他是淌着水回來的,正趕上你打電話的時間。坐了一會,外邊還有事情沒辦完,又淌着水走。我和你爸爸心裏這才犯了嘀咕。”

    “他變態的,變態的人能用正常人的心理去分析嗎?”

    司徒玦的確是習慣固定一個時間打電話回家,習慣能讓她堅持。但是七年來姚起雲從未在電話裏跟她説過隻字片語。

    “你胡説什麼。在我看來起雲這孩子比你好得太多。”薛少萍本身也不過是半信半疑。説起來這就是中國父母的悲哀,司徒玦和姚起雲過去暗地裏有過的那一手,關係好一些的朋友都心裏有數,唯獨做爸媽的人始終矇在鼓裏。

    “他如果等的是你,那是你的福氣。”

    “那我還真受不起那麼大的福氣。媽,你別亂點鴛鴦譜,姚起雲跟譚少城的事你難道不知道,要等他也是等譚少城,他們不是天生一對嗎?”

    女兒話裏太過明顯的不屑讓薛少萍有幾分不快,數落道;“你還真説對了,我就看着少城好,踏實、本分,是個好女孩,可惜她和起雲沒成。”

    司徒玦冷冷道:“是啊,這麼好的一對也沒成,老天也真不長眼,可惜了。”

    “真因為這樣我才為起雲的終身大事操心,他為你爸的公司操勞,但也不能把整個人都搭進去。”

    “他那麼大的人了,自己會處理自己的事。”

    “唉,本來我也這麼想,但是昨天晚上他回家住,我給他收拾換下來的衣服,口袋裏居然找到了安眠的藥,還有……”

    小偷終於現形了。司徒玦聽出了媽媽的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什麼?”

    薛少萍保養得宜的臉上有一絲紅暈,“我還看到一張不三不四的名片,本來以為是他不小心放在口袋裏,所以順手就仍進了垃圾桶,那孩子後來居然來問我要,結果他從垃圾桶裏找了出來,連藥也一塊討了回去。”

    司徒玦聽後表情古怪,“雖然找小姐是噁心了一點,而且靠安眠藥還睡不着就想着這個,更病態到了極點。不過他那年紀有需要也正常……正常。”

    “正常什麼?”薛少萍斥道,“我思量着他要是找個人成了家,什麼都好了,女兒,昨天我跟你爸爸忽然有了個念頭……”

    這一聲“女兒”叫得司徒玦心肝都顫了,這是媽媽七年來第一次那麼叫她,終於在媽媽的心裏再次有了她這個“女兒”。

    “你也回來了,如果心裏還有爸媽,就別走了,留下來,久安堂也需要你。”

    司徒玦想着美國那邊自己一直非常適應也喜歡的工作和生活,但是另一頭是爸媽久違的接受和原諒,她怎能不動心。

    “這個……我考慮考慮……”

    “還有,你也年紀不小了,也沒個固定的對象,正好起雲也要成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如你們……”

    這話對於司徒玦來説無異於晴天霹靂打得她外焦裏嫩,她張着嘴,一時間什麼都説不出來。

    薛少萍卻以為對於太有主意的女兒來説,沉默的開端是個好的預兆,這讓她得以接着往下説:“我昨晚問過起雲的意見,他並沒有反對……”

    司徒玦被希望點燃過的臉一點點黯淡了下來,原來爸媽讓她回來竟是為了這個。

    “你怎麼看,也不急着回答,畢竟終身大事,你是可以好好考慮,想清楚以後你會知道爸媽也是為了你好。”

    “不用考慮了。”司徒玦笑了。

    “你願意?”

    “除非我死!”

    薛少萍聽到這斬釘截鐵毫無餘地的話語,臉色也一僵。

    這時廚房外邊傳來了一聲清咳,母女二人回頭,竟是姚起雲靜靜站在那裏,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沒有看司徒玦,臉上也無甚表情,只是對着薛少萍説:“媽,我沒有反對也不代表我同意,這事您別管了。”

    他説完就折身上了樓。

    薛少萍搖頭,“你們啊,我難道是為了我自己?”

    司徒玦喃喃道:“媽,難道你又是為了我?”

    “你快三十了,以起雲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比什麼還鮮嫩的黃花閨女,你呢?難得他都沒説計較你以前的事……”

    “所以你要我感激零涕地跟了他,恨不得跪下來吻他的腳?”司徒玦眨眼間淚如雨下,她寧可爸媽一如既往對她冷淡,都沒有如今這番讓她難過,“你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麼防賊一樣防着我跟他在一起。”

    “那時你們還小,跟現在不一樣。”提到這事,薛少萍也有些尷尬。

    “不是因為年紀大還是小,是因為你覺得你女兒破到沒人要,必須讓承了你們恩情的人來撿垃圾。還有你們關係的只不過是姚起雲而已,怕一個久安堂還留不住他,怕他找□傷了身體,怕一個兒子的名義還不足夠親密,所以要把我打包送過去?”

    “司徒玦,你一回來就説混賬話。”中年男人的聲音因憤怒而高揚,大概是跟姚起雲同時回來的司徒久安幾步走了過來。“你簡直是不識好歹。”

    “我是不識好歹,他都未必願意,更不用説我再破再爛也看不上他!”

    火辣辣的一記耳光打得司徒玦眼前一黑,她過了好久才把偏到一邊的臉擺正了,四下一片沉默,媽媽含着眼淚驚得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爸爸的手還抬在半空,愣愣的,也不知是後悔還是沉痛,就連上了樓的姚起雲也站在樓梯中央,怔怔地看着下面的殘局。

    司徒玦添了添自己的嘴角,又疼又腥,她想她現在的笑一定非常難看,不過總比哭強。“爸,我本來還想問你身體怎麼樣,現在看起來都省了,老當益壯,出手速度不減當年。那我就可以放心走了。你們教我做人要誠實,‘再見’這種話我看還是不説為好。”

    她繞過司徒久安就往門口走。

    “我送你出去。”姚起雲在她父母面前依舊保持着風度,迅速從樓梯上走到她的身邊。

    “不用。”

    司徒玦當即拒絕。換鞋的她時候低下頭,木木地疼。

    也就在這時,屋裏的燈光閃爍了幾下,忽然就熄滅了。此時已近晚上八點,天暗了下來,老式格局的房子採光不太良好,一失去照明頓時陷入漆黑,眼睛不能及時適應之下,只覺得伸手不見五指。司徒玦一心只想着:上帝啊,讓我趕快離開這裏。可是伸出手摸索,好不容易觸到了門把手。

    她一旋把手,可惜沒有如願,因為另一隻手飛快地覆在她的手背,用力按着她。她的手心硌在他的手和金屬的把手之間,每一根骨頭都疼。

    司徒玦做了決定,就算在父母面前她也要吐髒字大聲罵他是“賤人”。還未啓齒,卻渾身一熱,用了半秒她的大腦才接受這一訊息,她被某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那個“賤人”抱着她,或者説擠着她,如果這刻有燈光,想必那是一種極其醜陋且粗魯的姿勢,最大可能的每一寸肌膚相貼,想是要把她揉進身體裏,這種姿勢差點沒徹底壓空司徒玦肺裏的空氣,她下意識地掙扎,他的臉卻埋了下來,在她的頸彎裏,濕濕地,跟他的身體一樣在顫抖。

    司徒玦在這樣詭異的空間裏也安靜了片刻,在他的手撫上她疼痛的臉頰之際,她終於恢復了正常的肺活量,在他耳邊用最輕卻最暢快的語氣表達了此刻心中全部的感受。

    她説:“你讓我噁心。”

    打火機輕微的響動裏,姚起雲已鬆開了司徒玦,或許讓他放手的還有那句只有他聽得到的耳語。廚房那端有光傳來,司徒久安找到了他的火機。

    在他們把光明灑滿大地之前,司徒玦開啓了大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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