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一個曾深愛的人,叫那寂寞芳華都化作無緣。
寶靖八年,七月十六日。心遠收拾好衣單行李,告別全寺上下,外出雲遊。如恆幫他挑着行擔,送出山門。
為師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遠望山間流水,感嘆道,你悟性極高,多聞博記,是我佛門不世出之才。然則
如恆神色平靜,淡淡地道:師父多慮。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師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遠凝視他的雙眼,點頭道:善哉,善哉。為師去了,好自為之。
行了不到半日,心遠穿過一個竹林。風過,龍吟聲聲,宛如天籟。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氣氛中,放下行李,尋一淨處盤腿打坐。
心遠?
心遠睜開雙目,竹林剪出一個美麗的倩影,似曾相識。她身旁薄而削長的刀片,襯着冷至冰點的眼神,透出驚人殺氣。
阿彌陀佛,老衲正是心遠。他微一蹙眉,依然平心靜氣。
好得很!
她當即動手。刀影似一道清風,瞬息吹至面前。心遠雙手一搓,刀如紙片,險些被他拗斷。這老和尚武功還是如此了得。她偏不信邪。自一年前踏出無色寺後,她流落江湖,成為一個殺手,她的刀,真正開始嗜血。
她手腕一抖,刀聲嗚咽,似冤魂哭泣。心遠不由一顫,聽出這刀聲已大不相同,有三分恨、三分狠、三分孤絕,更滲透了無數江湖人絕望的喘息。她的怨氣,和刀上的怨氣,讓刀意凌厲到徹底。
她已沒有家。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後,以身謝罪,自願征討西域諸國,不幸遇上大雪崩,屍骨無存。消息傳來時秋瑩碧正在酒樓上吃肉,一口咬下去,彷彿啃着亡父的骨肉,舌尖上都是苦味。是她害死了親爹,秋瑩碧默默地想,從此只剩她一個人了,沒有人憐惜。
刀尖一點,她抹去亡父的影子,肅殺的刀光頓將心遠席捲在內。心遠忽地一動不動,安詳地猶如一尊佛像,他願入地獄,消解這刀上沉重的孽緣。
等閒刀卻容不得後悔,筆直插入和尚的心。他不避不讓不還手,令她的眉悚然挑起,難道她錯了?
善哉,善哉。心遠一手撐地,一手捂住心口,施主的怨氣可消盡了?
她眼裏的恨,讓他回到了三十年前,欠下的,此刻算是還盡了麼?那同樣含怨的一雙眼,三十年來久久不曾闔上,睜在他的心底。幾番塵世間的欲走還留,他已知自己終不能究極天道佛理,終參不透這娑婆世界,可惜,可惜啊。
她咬唇,這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緣,本該恨極。只是那甘願受死的平靜,藴藉了無數力量,她忽然提不起恨。同樣是人,這眉梢眼角,為何就能拒絕情愛。而她,為何就放不下,忘不掉呢。
和尚的血噴薄而出,暖暖的,在觸及凡塵後變黑變硬,成為死物。死亡如此容易,心遠靜看生命流逝,沒有任何不安。這副軀殼,早想棄了,借她的手了斷罷。惟獨,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恆。靈台最後的清明時分,他暗自禱告,愛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樣的路。
心遠的屍體上,飄落一株盛開的血色牡丹。
十年後。世間人已不再熟悉秋瑩碧這個名字,但牡丹殺手的名號卻響徹武林。傳聞她從不殺女人,卻恨極男子,尤其是和尚,必將殺之而後快。
龍佑三年,因燕王家將失銀案引發天下大亂,江湖諸多門派及四大王府俱被牽連其中。當時涉及叛亂的更有江湖上最厲害的六大殺手:失魂、傷情、牡丹、芙蓉、紅衣、小童,武林人士遂組成江湖盟,協同官府追殺此六人。
九月十九日,以四十七條人命作為墊腳石,牡丹秋瑩碧與芙蓉藍颯兒衝出了江湖盟在青螺山所設的重重陷阱,身心皆疲。在碧晟湖邊的隱秘小屋休息了兩日,兩人緩過氣,隱退或復仇,成為必須面對的選擇。
只是那夜,來得不尋常。天早早地黑了,林間的鳥傍晚便沒了蹤跡,四周靜謐得使人窒息。藍颯兒換好傷口的藥,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卻驀地裏看到一個人。
那個身影來得悄無聲息,似乎從墳墓裏、從虛無中走來,飄渺不切實際。她訝然警覺時,來人已離她不到一丈。動手?來不及了,她震驚到毫無反應,只在腦中擦過一個念頭:他是人麼?輕功如此高深,又全無殺氣不,是沒有人的生機
正在此時,秋瑩碧走出小屋,她一瞥見這人,原本冷漠的臉忽然間血色全無,如敷了厚粉的死屍。她忽然顫抖起來,手不自覺地哆嗦,以致不得不把雙手藏在身後死死扼住。竟然竟然是他?!
藍颯兒發現了她的異常,感應到兩人並非敵人,知趣地走開數步,遠遠觀望。
秋瑩碧直直地盯住他,天上地下,此時別無他人他物,只有這個身影。魂牽夢繫,竟至眼前。藍颯兒在一邊驚訝,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
他走到她面前,布衣光頭,安詳地道:瑩碧,真的是你?這句話一出口,他方覺沉睡了多年的那個世俗的陳櫻鴻,又活了回來。他忘了出家的身份,忘了所有該説的言語。
遺忘了半世的記憶,似乎打個哈欠就不經意地復甦。前塵往事,不再是觸手難及的舊夢,它那麼近,就在眼前,又真實得讓人生疑。秋瑩碧愣愣地退了一步,不知所措。他似乎洞悉她內心的一切,平和地道:過去種種,因緣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些話順口自然地溜出嘴邊,帶動他的心情也緩緩沉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