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紛飛一心想把李樂帶回去,實際情況是為李樂好。江湖上危險太多,而李樂更不是江湖人。
李樂從小嬌生慣養的爵爺府,對江湖上的感覺除了好玩以外,已沒有別的認識。
不入江湖想江湖,入了江湖怕江湖。
這句話説得很對,連曲一歌也非常贊同。所以他與葉紛飛一個心思——在京城裏玩可以,但夜裏必須要回尚書府。
葉紛飛堵在後門,而曲一歌堵在另一道門外。
他們都是為了李樂好,但絕沒有想到李樂現在正把他們“賣”了。
葉紛飛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已看到李樂離開那張桌子,向門外走來。
李樂對他只説了一句話,“我們走吧,回家!”
葉紛飛聽得好高興,二話不説,跟在他後面,就向“大酒缸”外走去。
“大酒缸”在北衚衕中,這條衚衕的光亮雖然不是很暗,但也不是很明亮,衚衕里人來來往往,有穿着華貴衣裝的人,也有破衣爛褲的叫花子。
誰也不會奇怪他們,到“大酒缸”來喝酒的人,本就是有多姿多彩人生的多姿多彩的人。
李樂低頭急走,從前面一有對着他們的蓬頭垢面的老叫花子身邊擠了過去。
葉紛飛也急急跟上,側身而過。
而對方的老叫花卻有意無意地擋在他面前。
葉紛飛向左側了一下,那老叫花也側了一下身子,葉紛飛再向右側,對方也向右側。
一眨眼,李樂已走到五六步外。,
葉紛飛有些急了,右手一搭對方肩頭,道:“朋友,好狗不擋道……”
他的話還沒説完,自己巳跌坐在地上了。
連自己是怎麼坐在地上的,他都弄不清楚。
葉紛飛當然也不會去想那麼多,從地上虎跳一般起來,對着老叫花的屁股就是一腳。
這一腳沒有踢到對方屁股上,卻踢到對方手中。
葉紛飛心裏—驚,急忙收腳,同時拳頭又招呼過去。
現在不但他的那隻腳沒有回來,甚至連那隻拳頭也落在對方手裏。
葉紛飛這回可真的急了,落地的那隻腳也飛池起來,一式“天馬踏蹄”直蹬方面門。
他不信這個老叫花子還能長出第三隻手來?
一個正常人的確沒有第三隻手,但這個老叫花子卻有。
他不是真的有第三隻手,而是好像有。
只見對方連頭也不回,抓着葉紛飛腳的手一絞,猶如一條蛇一般,纏着葉紛飛的腳伸了出來,並牢牢地抓住了葉紛飛的最後一隻腳。’
葉紛飛被提着,懸在空中。
到現在為止,葉紛飛連對方長得什麼模樣也沒看到,自己就已會被對方控制了。
“你要幹什麼!”廣葉紛飛叫了起來。
老叫花還是沒有回答,只是嘶啞着嗓子道:“小夥子,你姓葉?”
“不錯!”葉紛飛道,“我姓葉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抓住我的腳?”
老叫花道:“有人説你葉大俠的武功天下第一,老叫花只是不服罷了,所以和你比劃一番。”
説完把葉紛飛的手腳放了。
葉紛飛和對方過了四招,但對方是怎麼出招的,卻連一招也沒有看清楚,他現在已知道自己的武功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
一想到此,葉紛飛立刻變得客氣起來;很恭敬地道,“老前輩認錯人了,我雖姓葉,但卻不是那個什麼武功天下第一的人。”
老叫花點了一下頭,道:“好像是認錯人了,以你的武功的確不’能當什麼天下第一的稱號。”
“是是!”葉紛飛笑着點着頭,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誰都夢想當上個天下第一,葉紛飛也這麼想過,而且還為沒有當上天下第一而惱火過。但現在他忽然發現還是不要當什麼天下第一的好。
但老叫花的武功太高了,一雙手神出鬼沒,根本看不到影子,彷彿他的一雙手長的部分和別人不同。
葉紛飛走了過去,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老叫花。而老叫花此時卻偏偏已把頭掉了過去。
他氣得如同牛喘,被人耍了一通,卻連對方長什麼模樣都沒看見。
接着他就看見了曲—歌。
曲一歌一臉苦相,好像剛才趁葉紛飛不注意,吃了一個大鴨蛋,但這個鴨蛋卻是臭的。
葉紛飛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李樂又丟了。
果然曲一歌苦笑道:“你們家這位小少爺太狡猾了,比狐狸還奸,比泥鰍還滑。”
“知道就好!”葉紛飛如同泄了氣的皮珠一般,有氣無力地道,“但你現在雖‘好’了,我就要不好了。”
曲一歌道:“走丟了人,是我造成的,我一定要付全部責任。”
葉紛飛道:“你怎麼負責任?”
曲一歌道:“你們家老爺罰你,大不了我來受。這還不算對得起朋友?”
葉紛飛大大地苦笑了一下,道:“你以為我還敢回家?”
曲一歌想了一下,道:“你必須回去。”
李樂很可能自己回家了,剛才只不過是和他們開玩笑,他在外面玩了一天,想必已對“江湖”不感興趣了。本來江湖就沒什麼好玩的!
葉紛飛點了一下頭,道:“小孩子總是貪玩。想必他已經玩累了,回家睡覺去了。這也説不定!謝謝你,小曲,多虧你提醒我一下,否則我連家都不敢回。”
曲一歌—臉古怪的表情,道:“你以為他會自己回家去睡覺?”
葉紛飛道:“那你為什麼要我回家?”、
曲一歌道:“你不回家,我哪來的銀子?沒有銀子又如何吃飯?又如何打聽事?又如何到江湖上去找我們那個又猾又奸的小少爺?”
葉紛飛現在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看來沒有錢絕對不是件好事。葉紛飛道:“看來交—個要飯的朋友,更不是一個好事。”
曲一歌居然一臉驕傲地道:“可是—個要飯的交一個有錢的朋友,卻是一件好事。”
葉紛飛重重地冷哼一聲,道:“你不要得意,我告訴你,我今天是不會回去的。不找到李樂,我這一輩子都不進爵爺府。”
曲一歌發出一聲極慘的哼聲,坐到了地上,道:“你不回去拿銀子,我們連明天的飯都解決不了。”
葉紛飛一副慷慨不畏的模樣,道:“沒飯錢可以要飯,但我是不會回去的。”
“你以為要飯就那麼容易嗎?”曲一歌道,”別人憑什麼給你飯吃?你又不是人家的親兒子、親孫子,長得五大三粗為什麼不能自己去賺錢?”
“怎麼賺?”葉紛飛搔着頭皮道,“你會做什麼?”
曲一歌道:“我除了要飯,什麼也不會做?但我要的飯,也只能夠我一個人吃,你呢?會做什麼?”
葉紛飛嘆氣道:“我除了打架,什麼也不會,這輩子也沒想過要自己賺錢。”
論到賺錢,他倆就開始大眼對小眼,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
葉紛飛猛地—跺腳,道:“要飯都會餓死人,大不了去搶!”
曲一歌嚇了一跳,道:“這是有違江湖道義的。”
葉紛飛理直氣壯地道:“江湖道義難道也不能劫富濟貧嗎?”
“好像可以!”曲一歌道:“但沒聽説什麼地方鬧災荒。而且我也不知道哪裏有為富不仁的惡霸。”
“嘿嘿……”葉紛飛笑了一聲,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就是窮人,大大的窮人!”
曲一歌眼睛張得老大的。
葉紛飛又瞪着跟,道:“如果我向一個人要錢,他不給我,那他就是為富不仁。”
曲一歌急急捂住了自己口袋中唯一一串銅錢。
葉紛飛要劫富濟貧,劫比自己富的人,用來救濟自己這樣的窮人。
他不但要這樣做,而且他還説了這一番大道理。
這番道理居然好像很有道理。
曲一歌在江湖上混了近十年,當然知道他來做是大大的不對,可又找不出一個很有説服力的理由,來反駁葉紛飛這—番‘大”論。
他跟着葉紛飛後面,兩人不多時走到了一條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小衚衕中。
葉紛飛觀察了一下四周地形,找一個最暗的角落蹲了下去。
曲一歌道:“你為什麼蹲在這裏?”
葉紛飛道:“風高放火夜,月黑打劫天,自然要找一個黑暗的地方。”
曲一歌猶豫了一陣,終於道:“你有了錢,能不能分朋友一半?”
“當然!”葉紛飛很大方地道,“見面分一半。我這種人怎會忘了朋友?你放心就是了,到時我還請你到一品居去喝一夜的酒,高高興興地玩一個通宵。”
曲一歌一聽也高興了,把其他的想法全忘得乾乾淨淨。
咧着大嘴説道:“我還知道一大中有一個叫阮小玉的女孩子,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歌唱得更好。我們何不把她請出來賠我們喝酒。”
葉紛飛大笑,高興地道:“就這麼説定了,但咱們是兩個人,怎能叫一個女孩子,完全可以再叫一個麼!對不對,小曲?到時……哈哈……”
兩人盡情地放肆笑着。
其實他們兩人現在身上的錢加在一起,只夠買兩塊大油餅的,而且還是不帶芝麻的那種。
曲一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時常會做着這種很美很美的夢。
但他們笑了一陣,又同時停住了笑,相互對望着。
曲一歌長這麼大,從沒有打過劫,就連劫富濟貧也沒幹過。葉紛飛就更不用説了,就連打劫這個念頭也沒有有,但今天頭一回想到,就要真的去做了。
以他們的身手,甚至能到皇宮中去打劫,但此時卻都有些心慌。
他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對這種半夜打劫的事情卻又感到大有刺激。
曲一歌暗道:“這麼事對江湖人來説有什麼大不了的,做一兩回也沒有什麼。”
葉紛飛道:“我們只搶他一半錢,這在江湖上叫做見面分一半,也不能説我們壞了規矩。”
曲一歌用力地點頭,表示他的話有道理。
葉紛飛道:“你到前面去,碰見有人過來,就跟他要過年的錢。”
曲一歌不懂既然打算搶錢了,為什麼還要伸手要錢?
葉紛飛解釋道:“如果他給人錢,就説明他是為富有仁,咱們就不搶他的。但如果不給,哼!他就是為富不仁,我就要劫富濟貧了。”
曲一歌又感到他這句話太有道理,於是他走到衚衕口,蹲坐在地上,瞪着一雙眼睛,看着四周。
現在已是二更,而且又是元宵佳節,還有很多人都沒有睡,城裏燈火通明,遠處傳來人們的歡笑聲。
可這裏偏偏沒有一個人過來,冷清得很。在耳辦的只有呼呼的北風。
曲一歌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號最可憐的人。
葉紛飛雖然也同他一樣,蹲在黑冷的夜裏“等”錢,但他不同,葉紛飛是有家不回,而他曲一歌是無家可回。
他為自己的身世感嘆。
自他他師父死後,他就沒有了一個親人,他的朋友很多,可沒有個朋友能和他在一起闖蕩江湖的。
有福可以同享,有難卻不能同當,這是好朋友嗎?
這就是一個浪子的命運嗎?
曲一歌忽然想到李樂,想到了葉紛飛。
李樂雖然是世襲爵爺,但從沒有看不起他,而葉紛飛呢?雖然有些愛佔小便宜,但卻是絕對夠朋友的。
他甚至感到葉紛飛還不如他。因為葉紛飛還有一個家要照顧,還有一個小爵爺要照顧。
現在李樂不見了,大過年的,葉紛飛不是有家不回,而是有家不敢回。
葉紛飛過得絕沒有他曲一歌過得那麼瀟灑、自在。從這一點上看來,曲一歌並不是天下最可憐的人。
曲一歌心中暗笑,葉紛飛居然敢半夜打劫,要是給李長淳知道了,不知會怎樣?
想到李長淳如果知道這件事,臉上的表情該是何等的模樣?他幾乎要笑出了聲。
也不知是葉紛飛把他“帶”壞了,還是他把葉紛飛“帶”壞了?
曲一歌正胡思亂想時,前面已出現一道人影。
他急忙屏住呼吸凝神望去。
從身影上能看出這人身材高大,而且很有力氣,走起路來“咚咚”作響。
這時,那道黑影忽然站住了,東張西望了一陣,然後放開大步向曲一歌這邊的衚衕走來。
曲一歌在想,這人一定幹了什麼壞事,否則怎會鬼鬼祟祟的樣子。
搶這種人的錢,那才真是劫富濟貧。
曲一歌還希望對方不要給自己錢,那樣搶起來更有勁。花起錢來,也更有意思。
那人轉眼間已走近。
天太黑,根本看不清來人長得什麼模樣,曲一歌也不抬頭,免得讓對方看見自己的長相,到時告到官府中,畫一個極標準的頭像掛在城門口,那時他可就真得露大“臉”了。
“來得好!”刑嶽不禁讚了一聲。
這式鴛鴦腳使得淋漓盡致,架勢、勁力、速度、角度,從任何一個方面都説明這是一個高手踢出來的。
這時曲一歌的一拳業已打到刑嶽背後。
曲一歌居然一點沒聽出刑嶽的口音,到現在還叫道:“想要命的就留下錢來。”
刑嶽臨危不懼,大笑聲中,連閃再閃,一連換了三個身形,避過對方前後夾擊的攻勢。
幸好葉紛飛只是一心想逃,根本不去追擊,只見刑嶽被曲一歌纏住,便頭也不回地飛逃。
刑嶽避過葉紛飛鴛鴦腳的同時已回手一掌,正打在曲一歌拳頭上。
這一掌,刑嶽用了至少五六成力道。
曲一歌只感到身子猛地一震,這才站穩。不由地叫道:“好大的力氣!再接大爺這一拳。”
他也投想到頭一次“打劫”就遇上一個高手。
但這時他絕不示弱,於是他用足了力氣打出了一拳,直奔對方後腦。
刑嶽一聽拳上的風聲就知道不對。
這一拳沒有二十年功力,是打不出來這種撕破空氣的刺耳風聲的,
刑嶽身體向後跳了過去,叫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暗中對刑嶽下手?”
這曲一歌才真的聽出刑嶽的口音,口中大叫一聲“不好”,撒腿就向後逃去。
現在他也明白了,為什麼打劫別人的葉紛飛會一聲不吭地逃走。
原來打劫遠遠不如想得那麼刺激。
他們都明白了,而刑嶽卻更糊塗了。
這兩個高手裝作打劫的要殺他,而現在卻又主動撤走,這是為什麼?
曲一歌跑得真快,一眨眼就看不到人影了。但這時葉紛飛卻又回來了。
葉紛飛是向衚衕裏逃的,但他絕沒想到這條衚衕居然是死衚衕。
所以他只好回來了。
而且就在他準備蒙上臉,一口氣衝出去的時候,衚衕旁忽然傳來“呀”的一聲。
衚衕裏的一家人家大門打開了,並且走出了一個老人,但這還不是可最可惱的事。
最可惱的事是這老人手中還提着一盞燈籠,類籠中還點着明亮的火燭。
現在誰都看清楚誰了。
刑嶽一臉古怪表情,好像從沒見過葉紛飛似地直着眼盯着他。
葉紛飛只有站着苦笑,臉上的表情彷彿吃了一隻蒼蠅,而且還是活的蒼蠅。
刑嶽和葉紛飛沒有仇,就算有也是為李樂的事造成的,但這個仇誰也不會去認真地“記”。
刑嶽除了一頭惱火和不懂就沒有別的了,葉紛飛此時也只好老實交待。
曲一歌也回來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低着頭和葉紛飛並肩站着。
刑嶽此時卻忽然大笑起來,道:“原來是這樣,但我能看出來,你們是頭一次打劫,對不對?”
“不是打劫!是劫富濟貧!”葉紛飛急忙辨道。
“好!就算劫富濟貧。”刑嶽道,“可你們的經驗太差,到時恐怕劫不了富。反而被富劫了。”
他説着一揮手,帶他們走出這條小衚衕,又繼續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能錢難倒?”
葉紛飛道:“我們還沒有學會怎樣賺錢。”
刑嶽道:“我也不會賺錢。”
“因為你有錢,所以不用學賺錢。”曲一歌道,“可我們現在沒有錢。”
刑嶽道:“我也沒有錢!身上一個子沒有。”
葉紛飛不信。
他是不願相信。要是刑嶽身上真的一個子沒有,那麼剛才他們所做的事豈不是天下第一號大傻事?
刑嶽果然道:“幸虧剛才有那位老丈出來,否則我被兩人高手打趴下還不知是為什麼呢?”
“是啊是啊!”葉紛飛連聲附合。其實心時在道:“要不是那老頭打着燈籠出來,就算把刑嶽打倒,再一翻口袋,一個子沒有,那還不把人氣吐血?”
曲一歌道:“我不信邢大俠出門沒帶銀子。”
刑嶽嘆口氣,道:“往常自然要帶,但今天卻不是往常,這説起來,還要怪你們的那位小少爺。”
“什麼?”葉紛飛不懂,他不帶錢和李樂有什麼關係?
刑嶽道:“你們那位小少爺本事大,膽子更大,白天跑到柳家莊大鬧一通,讓邢某栽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大的跟頭,後來我們老爺知道了,讓我出來打聽一下,你們這位小少爺是什麼來路。”
“不能説,不能説!”葉紛飛急搖着手道。
刑嶽也不逼他,只是繼續道:“我在老爺面前説了大話,要把你們那位小少爺帶回莊來。可今天在‘大酒缸’被他一句話,惹火上身。”
他重重唉嘆了一聲,又接道:“沒想這位小爺這麼滑頭,我現在是有家無臉回。”
葉紛飛“哈哈”地大笑着。
刑嶽的情形和他差不多,沒想到天底下居然真的無巧不成書,無獨有偶。
“你笑什麼?”刑嶽道,“看你們這架勢,恐怕你們那位小爺也把你們耍了吧?”
葉紛飛哼了一聲,不説話。
這回輪到刑嶽大笑了。
曲一歌卻在一旁唉聲嘆氣,道:“現在誰也不要笑誰,反正天底下最窮的窮個光蛋碰到一起了。”
刑嶽道:“想得到錢還不容易?跟我來!”説完向城南走去。
聽到他這句話,曲一歌立刻精神百倍,一臉歡悦的樣子,拉了拉葉紛飛的衣角。
葉紛飛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跟了上去。
“怕什麼?”曲一歌道,“現在就算再去打劫,也有個老手為我們策劃,保證萬無一失。”
“我不是怕打劫。”葉紛飛道,“由柳大頭的人帶着去打劫,就算大白天明搶,也沒什麼。”
他説着低下頭,輕聲對曲一歌道:“我只是不想讓他知道我們的身世。”
葉紛飛怕丟臉,更怕丟了李長淳的臉。雖然這件事早晚會被對方知道,但能挨一刻是一刻。
曲一歌道:“沒事的,大不了嘴嚴一點,他還能逼供不成?”
“當然不會。”葉紛飛道,“但總和他在一起,終究不是件好事,就算找到了少爺,也免不了要和他打一場,大家傷了和氣,又何必呢?”
曲一歌一想覺得有理,於是道:“你説得對,以他的武功,我們不可能三腳兩腿就打發了他,到時説不定會打出真火,以後見面就大大的不方便了。”
“那我們現在就自己走吧!”葉紛飛道。
曲一歌道:“可我們沒錢,所以説現在跟他走,等從他手中拿到銀子了,那時我們就遠走高飛。”
葉紛飛接道:“我們那時就又可以去一品香了。”
説完,兩人對着大笑。
看來一個人想做夢,大可不必在睡覺時,完全呆以在任何時候,哪怕在最不開心的時候也可能。
“你們在笑什麼?”刑嶽回過頭問道。
曲一歌道:“我們在説如果有了錢該怎麼做?”
刑嶽道:“如果有了錢,就應該南下金陵。”
“到金陵做什麼?”曲一歌道,“京城中也有許多好玩的地方、好吃的東西。”
刑嶽正色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們那位小少爺現在恐怕已居向下金陵的路上了。”
葉紛飛忽然想起趙老三在白天裏説的話。
他只是不信李樂也能在短短的一天中知道這件事。
刑嶽苦笑一下,道:“你不要小看了他。現在對他的瞭解,你恐怕還不如我多。”
“什麼?不如你多?”葉紛飛冷笑了一下,但又立刻閉上了嘴,他差點把話説穿了。
刑嶽又道:“我也不逼你們講出你們的身世,過了今夜咱們各走各的。我就不信我邢某人行走江湖二十年,找不回一個小孩子。”
葉紛飛厲聲道:“但如果你要傷着他,我可拼了命不饒你!”
“哈哈!”刑嶽笑了一下,道:“我不會傷他的,因為他也不曾傷過我。”
葉紛飛冷哼了一聲,暗道:“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又沒練過武功,怎會傷着你?”
可葉紛飛並不知道李樂和刑嶽比箭的事。
葉紛飛大聲道:“到時他如果少根寒毛,還不是我不饒的事,而是你們家老爺就不會饒了你。”
“哦?”刑嶽道:“為什麼?他明明和我們是敵人,為什麼老爺會不饒過我?”
葉紛飛張開嘴,但又急忙閉上,面帶冷笑。
刑嶽看到曲一歌道在拉他的衣襟。
他的話中總是有意無意地套葉紛飛的話,而葉紛飛更是心直口快,要不是曲一歌在旁監視,恐怕早漏出原形。
像刑嶽這種老江湖是何等人物,但他今天偏偏又遇上像曲一歌這樣的“小老江湖”。
刑嶽多看了曲一歌兩眼,淡淡一笑,道:“我們這是去南大街。”
“那裏有什麼可以賺錢?”葉紛飛道。
刑嶽道:“那裏唯一可以又快又多的賺錢法子,就是到賭場去賭。”
葉紛飛急道:“可我不會賭!”’
刑嶽道:“你不會賭,難道不會點錢收錢嗎?”
葉紛飛笑道:“原來邢大俠居然是個中高手,真沒想到,不知以後肯不肯教兄弟兩着,省得用別的方法賺錢辛苦。”
刑嶽笑而不答。
忽然間他停住了腳步。現在刑嶽非但不講話,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僵硬了。
葉紛飛走過來也看到他這副表情,大感迷惑。
這裏已到了鬧市,來來往往的人羣,也不知刑嶽瞪着大眼睛在看誰?
刑嶽臉上如噴出來的是火。
他用一種極平淡的、無一比人味的口氣,道:“今天不能陪你們去豪賭一場,非常抱歉。”
葉紛飛道:“你遇到熟人了?”
刑嶽慘淡地一笑,道:“不錯,是熟人,簡直最熟不過了。”
“哦?”葉紛飛道:“能不能從他那裏借點銀子,先買兩瓶酒解解渴也不錯……”
他感到曲一歌在後面直拉他的衣角。
曲一歌輕聲道:“你知道對一個人最瞭解的,是這個人的什麼人嗎?”
“你是説刑大俠看到他的敵人呢?”
曲一歌沒有回答,回答的是刑嶽,道:“不錯,我終於又見到他了,為了今天,我已整整等了十二年。”
“那人是誰?”葉紛飛伸長個脖子東張西望。
曲一歌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邢大俠的仇人就是前面坐着吃餛飩的那個人。”
刑嶽極慘淡地笑着。
葉紛飛道:“是不是那個穿大紅袍的壯漢?”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曲一歌問道。
葉紛飛笑了一下,道:“這還不簡單?因為我認識那個人。”
“你説什麼?”刑嶽猛地回過頭來,雙眼放着精光盯着葉紛飛。
葉紛飛急急道:“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着我好不好?我晚上會睡不着覺的。”
“你説你認識他?”刑嶽又重複了一遍。
葉紛飛道:“我認識他的意思就是我曾見過他,但他叫什麼名字,我卻不知道了。”
曲一歌道:“這也叫認識?”
刑嶽冷冷地道:“他叫沙無驚,江湖上人稱‘鐵椎’。”
葉紛飛道:“他和另一個吃餛飩的灰衣人是一起的。”
“廢話!”曲一歌道,“用得着你介紹?大家都能看出來他們是一路的。”
葉紛飛道:“但你卻絕不會知道那灰衣人操得像是關外口音。”
他在天威鏢局中見過這兩個人,所以説認識。
曲一歌道:“我又沒有跑到人家跟前,偷聽人家講話,自然不知道他操的是什麼口音,但我卻知道這個灰衣人就是聞名關外的千山牲場總管單金剛。”
刑嶽回過頭對曲一歌讚許地點了點頭。
一句話把葉紛飛説直了眼。
原來在場的除了他以外,別人都知道對方的來歷,可偏偏他還在自作聰明説認識人家。
葉紛飛沒好氣地道:“邢大俠,仇人就在眼前,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他説這話時,刑嶽已經動了。
他雖然動了,卻不是衝過去掄拳頭。他動的原因,是因為對方也動了。
刑嶽道:“現在不是報仇的時候,但他跑不了!”
“你打算怎樣?”葉紛飛問道。
刑嶽道:“他能再出現江湖,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其原因也一定是金陵之會。”
曲一歌道:“你説他們要到金陵,去買趙老爺子的劍?”
“是的,也許不是全部的原因,但他們一定會去的。”
刑嶽道:“他們可能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否則單金剛也不會親自出馬。”
葉紛飛喃喃地問道:“他們會有什麼事呢?”
刑嶽道:“我不知道,所以我現在還不能動手報仇,我要跟蹤他們一段。”
葉紛飛連猶豫都沒有就道:“我們也去。”
“哦?”刑嶽看着他,眼睛中充滿了一種希望。
葉紛飛道:“是的,也許我們能幫你一點忙。”
刑嶽輕輕地一笑,道:“你是怕我先找到你們那位小少爺是不是?”
葉紛飛眼睛看着走向遠方的單金剛和沙無驚,彷彿沒有聽到刑嶽説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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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泉淙淙,古木森森,奇峯疊白的山巒起伏飛臨長江之濱。
悠悠長江水正在向東流去。
李樂站在船舷邊,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離他不遠處的一位極美的女孩子。
那位女孩子長得太像笑兒了。
他還偷偷地打聽到這位女孩子叫“語兒”。
語兒身邊有四五個隨從丫鬟,但她卻很少和她們講活,她自己一個人住在一間包艙中。
語兒全沒有笑兒那般開朗活潑,也不像一個江湖人。自從一上船就緊蹙着一雙秀眉,很少説話,彷彿有許多的心事。而且這些心事都是些不開心的事。
他凝視着她,希望能和她説上兩句話。他至少應該知道她和笑兒有什麼關係。
語兒站在結了冰的甲板上,輕輕倚着船舷,默默地注視着波濤洶湧的江水。
她身披一件墨綠色的貂絨大衣,如雲的黑髮披散下來,斜插着一根閃光的金釵。
不莧凜冽,寒氣逼人,風象刀割般地迎面吹來,但她好像全然不知這些,似乎全部身心已沉浸在那浪花翻滾的情趣中。
她整個人如同冰雕一般。
太美了!有一種寧靜而又莊嚴的美。
李樂都看痴了,看着她那件大氅被風吹得象面旗子,獵獵作響,看着她那雙皂青色的皮軟底長靴,似乎已與甲板上的冰凝為一體了。
這是一艘順長江而下的大型官船,順京杭大運河而下,最後航入長江,一瀉千里,直奔六朝金粉之地。
不過此時寒氣襲人,乘客們都縮回艙裏去了。唯獨在一個艙門口站着一位魁梧、英俊的年輕人。
這人大約二十出頭,一身書生打扮,白麪高鼻,頭戴一頂遮風擋雨的細竹編成的寬大竹笠,壓得很低的帽檐下,隱藏着一雙目光閃爍不定的眼睛。
想必他已佇立良久,無情的寒風吹得他臉色發青,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躊躇着跨前一步。
在一看之下,他就看到這人一雙賊眼盯上了這位絕色佳人。
這個年輕人也知道倚靠在船舷的這位女郎,年輕美貌,但卻矜持高傲,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叫人可望不可及的公主般的氣韻,叫人可望不可及。
這時船已快到達金陵了,金陵是最後一站,他不能再猶豫下去了。
這個勾魂攝魄的女郎使他忘記了一切,他身不由已地衝上去……李樂大驚,剛要撲上去,做一件他早已想做而又沒有做的“英雄救美”。
但他還沒來得及邁出第一步,就看到那年輕人已停下腳步,臉色就像看見死神忽然降臨一般難看,早已嚇得連連後退。
此時他對面站着兩個又幹又瘦的人,也不知從何處忽然冒出來的,面貌奇醜,瘦骨嶙峋,身穿一套青色絲綢褲褂,顯然是一副蒼頭打扮。
看見這老頭,李樂也被嚇得立時把頭向下低去。
因為這老頭霍然就是和笑兒在一起的那個怪老頭。他今天雖已改了一副裝扮,不再像老叫花子一般,可憑李樂的眼力,還是看了出來。
那老蒼頭臉色森森,目光中帶着自尊自大,正斜着眼盯着那個年輕人,幸好沒有向李樂這邊瞧來。
只見大氅抖動,李樂感到眼前一亮,只見語兒已轉過身來,冷如冰雪的臉上,一對漆黑的蛑子閃閃放光,直視那個老者。
她絕不是笑兒,雖然長很很像,但絕對不是,李樂敢和任何人打賭,因為笑兒沒有她這般莊重、威凌的氣質,這一點絕不是能打扮出來的。
她的眼睛彷彿能説話一般,同時老者也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
老者退了下去,但嘴裏還在喃喃地道:“此人太放肆了,竟敢幹這等齷齪勾當,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豈不是太便宜了他?”
語兒雖然聽到了,卻未答話,只匆匆瞥了年輕人一眼,接着就旁若無人地盈步進入艙內。
雖只是匆匆一瞥,卻猶如能穿心透膽的利劍。
那年輕人早已呆若木雞,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望着不見人影的艙門,頭腦中一片空白。
冰冷的寒風帶着粒粒冰渣吹進他口中,進入他火熱的胸中。
唉,人生乏緣啊!
但李樂卻是大樂!
“公子,什錦火鍋怕要熄火了。”
一個魁偉的漢子向船舷走來,他剛為他準備好菜餚,出來看見他一個人怔在門口喝冷風,大為不解。所以才小心地提醒道:“公子,外面風大,到裏面去吧!”
年輕人長嘆着,隨那漢子走向船尾的豪華飯廳。
寒風冷冽的甲板上只剩下李樂一個人。
剛進艙門,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人衝了過來,道:“樂少爺,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讓人好找!”
這人就是李樂在船上新交的朋友,叫白皓。
李樂無精打彩地道:“你找我有事嗎?”
白皓很正經地道:“我們既是朋友,吃飯的時候怎能不叫你呢?”
李樂淡淡地一笑,心中暗道:“你不找我,又有誰會請你的客?”
他長長地唉嘆了一聲,道:“寒冬臘月,萬物皆入睡冬眠。人自然也應該這樣,所以我決定今天不吃飯了,只睡覺,你説好不好?”
白皓自然認為不好,可他只得無可奈何地點頭,道:“好吧!我也回去睡覺去。”
白皓走了,但他沒有回到自己艙位,而李樂也沒有睡覺,卻是一個人悶坐在船艙門口。
寒風颼颼,忽然一陣輕淡的香氣飄了過來。
李樂抬頭看去,只見眼前站一位俊美的少年公子哥,也正用眼睛看着他。
李樂道:“有事嗎?”
那美少年道:“能不能借一步説話?”
李樂和他走到無人的角落,道:“你找我有什麼事?現在可以説了。”
美少年道:“冒昧地問一聲,和你説話的那位少年叫什麼名字?”
李樂看着他,反問道:“你問這個於什麼?”
美少年一笑,道:“我正在找一個人,和他歲數差不多大,但我又沒有見過這個人,所以想知道他的名字。”
李樂奇道:“他的歲數和我差不多大,你為什麼不先問問我叫什麼名字?”
對方只是輕輕一笑,柳眉暗齒。猶如女孩子一般。
他道:“問完他叫什麼,自然也要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李樂道:“他叫白皓,你滿意了!”
美少年輕點丁一下頭,又問道:“那麼請教閣下大名!”
李樂輕輕一哼,道:“你在問別人名字的時候,最好先把自己的名字説出來。”
“説得對!”美少年道,“你就叫在下雙青公子吧!”
從他一身淡銀色裘袍來看,這位雙青公子也絕不是普通之人。
而李樂穿得卻是普通的灰色大棉襖,一臉風塵之色,只比要飯的強那麼一點。
李樂看到對方神氣之色,很是不服,於是沒好氣地道:“叫我樂公子就行了。”
“樂公子?”對方一愣,道,“閣下姓什麼?”
李樂道:“你耳朵不好使,沒聽見我剛才説的話?”
那雙青公子喃喃的自語道:“看來不會是的。”
李樂道:“你要找什麼人,也許我認識?”
雙青公子不答反問道:“聽你口音,好像是京城人吧?
李樂也不正面回答,而是問道:“聽你口音,也是京城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雙青公子笑道:“這不是見到了嗎?”
“説得不錯!”李樂的頭轉向船外遠方岸邊的景色,喃喃自語地道,“見到了還不如不見。”
“你在説什麼””雙青公子眉頭一皺,問道。
李樂回頭笑着道:“我説咱們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
“你聽過我的名字?”雙青公子道。
“聽過聽過!”李樂道,“雙青公子名滿天下,京城中大街小巷誰人不知,何人不曉。”
雙青公子輕輕一哼,心想這個少年人定是個街頭無賴無疑,油嘴滑舌。
他剛要回身走開,李樂反而開口道:“喂!這位雙青公子,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也應該知道麻煩別人,總要有些表示吧?”
雙青公子居然沒想到對方會向他要錢。
他輕哼一聲道:“無賴!”
“你説什麼?”李樂聽得清清楚楚,眼睛瞪得老大,甚至連拳頭都握緊了。
雙青公子彷彿根本沒看見,道:“你想要多少?”
李樂心道:“他媽的,本少爺好心在外在陪你挨凍,你居然説這種話?少爺不弄死你才怪呢?”
他臉上現出一副古怪的笑容,道:“想必你還沒有吃飯,我們何不一起去船上的飯廳。”
雙青公子的眼珠也在不停地轉,道:“好啊!相請不發偶遇,我們的確應該大吃一頓。”
“請!”李樂説着,自己卻走到前面。
他肚子的確有些餓了。
這艘船上只有這麼一個飯廳,但能在這吃飯喝酒的全是有錢有勢的人。
李樂看見剛才在外面的年輕人就坐在最裏面的那張桌子邊。
他的那個大漢隨從,正對着跑堂的叫道:“小二,要的萊怎麼還不端來?”
年輕人木然地坐着,臉上的表情痴呆,想必腦子中還在回想着那位絕色佳人。
他在想,剛才她那匆匆的一瞥。
那一瞥能醉人!
酒也能醉人,靠在舷窗上一隅的位子上,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正象打仗一般猛灌着酒。
看來他是要把自己灌醉才肯罷手,他現在至少已喝了三壇酒。但喝酒的速度卻不比喝第一口時慢。
這個大漢身穿一件細麻寬帶衣,青白色布纏褪,踏着一雙多耳麻鞋。桌上擺着四樣菜,還有一頂范陽大氈帽,桌下還有五個酒罈。
他一個人正翹着大腿自斟自酌,咂咂有聲地品味着紅燒牛排的味道,似乎對身旁的人不屑一顧。
其實,從現在整個飯廳中以衣裝來論,除了李樂,就是他不夠資格進來。
李樂自從上船,就認識了白皓,就開始請白皓到這裏吃飯。
三天下來,把李樂身上的銀子只吃得剩下不足五十文大錢。
但三天來,他卻未見過這個破衣爛履的大漢。
那人的位子正靠在那年輕人位子旁邊。
看見這種人,聽見這種人吃飯時的聲音,那年輕人的隨從覺得自己沒有把公子交待的事辦好。
他又大叫小二,道:“小二,怎麼搞的?換一個清靜一點的位子。”
這句話連世上最笨的也明白。
於是,那個大漢慢慢回過了頭,嘴裏還不停地嚼着牛肉,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酒氣,斜着眼瞪着他。
那隨便從更是瞪着一雙眼珠子盯住了。要不是顧及公子的面子,看見這裏的人太多他一定會衝上去的。
這時年輕的公子道:“小東子,算了!不要鬧事!”
那隨從冷哼一聲,正準備坐下,忽見那個大漢猛地一下站起身,丟下手中的筷子,口中尚未嚼爛的牛肉竟一口吞下肚去。
他吃了一驚,一下於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那大漢抖動一臉橫肉,竟忽然一揖到底,口中説道:“小人不知公子駕到,多有冒犯,請大公子見諒。”
他這個舉動不但使那隨從摸不着頭腦,連年輕人也不知道他所云是何。
大漢笑道:“謝大公子難道忘了蔣雄……”
這位姓謝的年輕公子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是蔣大俠,快請這邊坐。”謝公子笑着道。
蔣雄在他的包席上落座,寒喧過後,接着就是頻頻舉杯,杯杯見底。
火鍋添炭,香氣四益。
李樂卻是真皺眉頭。
他倒不是因為剛才的一幕,而是聞到飄過來的火鍋佳餚的香氣。
他看向雙青公子。
雙青公於也正皺着眉頭,眼睛盯着端着菜來回走動的小二身上。
聞得到吃不到,這的確不是好滋味。
李樂正準備大喊小二上萊時,突然整個飯廳變得鴉雀無聲。
接着他就看見謝公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李樂急回過頭望去。
只見這間作為大飯廳的肌艙門口,同現了一位絕世佳人。
這個自然就是那個語兒。
語兒從沒進過這間飯廳,每次進餐都是手下人送到包艙中。
但她今天卻來了。
她大氅已脱,顯出了藏在高領中隱約的雪白粉頸,從寬鬆的絲綢衣裙上依然能看出她優美的身段。
無論是容貌,還是身材,都是世間絕無僅有的。
她步態盈盈地走近一張早巳準備好的空桌,慢慢坐下,象一位公主一般高貴。
一個肩披白巾的小二慌忙彎身趨前,彷彿在他眼裏前來用餐的是一位王妃。他甚至連抬頭正眼看看她都不敢,對方的氣質逼得他簡直要跪下來。
謝公子這時才感到自己有些失態,急忙坐了下來,但目光卻象被磁石吸住一般而無法解脱,貪婪地盯着語兒,居然沒有一點心思去面對桌上豐盛的美味。
在整個飯廳中,有大半的人正以語兒為“食”,甚至有的人連口水都已流了出來而不自知。
人人都彷彿正在享受着。
秀色可餐矣!
唯獨蔣雄除外,他正在埋頭苦幹,還是像打仗一樣對付着那個火頭正旺的什錦火鍋。全場的驚愕出同樣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況且他又恰對背對着語兒,而且也沒有工夫去看謝公子在做什麼。
最後當他把眼光放在謝大公於身上時,才感到有些不對頭。
能讓謝大公子變成這樣模樣的人現在已經不是很多。蔣雄斜眼一瞥,正好為一枚極為貴重的藍色玉戒映人他的眼簾而驚訝。
他是識貨的人,當他正驚訝那枚玉戒時,又立刻變得呆若木雞。
他看見了戴玉戒的人。
蔣雄緊接着彷彿變得抑制不住,一股躍躍欲試的感覺使他坐立不安,但一時又沒找到很好的法子去做。
這時,謝大公子忽然伸手按了按蔣雄的肩頭,道:“蔣兄,不可造次。”
然後,他又對那隨從道:“小東子,再為蔣爺添些好菜,要拿手的。”
蔣雄見他話中另有含意,只得放下跳動激烈的心,打着哈哈道:“既然謝公子這麼説了,倒便宜了那個俏娘們……”
“哈哈,蔣兄請盡情享用,這幾年在什麼地方發財?大概有五六年不見了吧!”
他説這話時,眼睛卻是看向其他的地方。
但這次卻不是看語兒,而是李樂。
李樂毫無顧忌地把眼睛瞪得老大。
他知道對方,對方也自然知道他。在船舷時,就是這個衣裝像小叫花子的臭小子礙事,否則他早就下手了,那時也許不會招來怪老頭。
謝公於是這麼想的,所以心中早巳暗暗把剛才那筆賬記在李樂頭上。
雙青公子忽然輕輕一拉李樂的衣角,小聲道:“萊上來了,快吃飯吧,”
李樂向謝公子做了個鬼臉這才回過頭來。
雙青公子輕聲道:“不要招惹他們,他們都江湖上的手腕人物,你惹不起人家。”
李樂一笑道:“有你在,他們算得了什麼?到時你一定要幫我。”
一聽這話,雙青公子倒是吃了一驚,急道:“我不會幫你的。”
李樂道:“到時只怕你想脱身也難了。”
他這簡直就是無賴行徑,但雙青公子卻對他—點法子也沒有,心中暗道:“到時真要鬥起來,這小無賴非要咬上自己,那還真説不清楚。”
他不想踏進這趟混水中。
所以他只好對李樂道:“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大不了是江洋大盜。”李樂滿不在乎地道,“你是不是怕他們了?”
雙青公子冷笑道:“那大漢姓蔣,那個公子姓謝。他們都是川中人。”
李樂道:“我也知道這些,剛才他們都已報出名了。我還知道那大漢叫蔣雄,那個公子隨從叫小東子。”
“不錯!”雙青公子道,“那蔣雄本是川中一帶最大一家鏢局局主的獨生子。在他很小的時候,因家中人與江湖上的人結怨,使整個鏢局毀於一場大火之中,他的親人亦全死在這場火中。之後,鏢局中的人逃的逃,散的散。從此他就成了一個流浪兒。”
李樂故作感慨地道:“看來他的身世比我還慘!”
雙青公子道:“你的身世也很慘嗎?”
“是的是的!但沒有他慘!”李樂道,“你繼續講,他後來怎樣了?”
只要一聽到這些江湖故事,他就有興趣。
他一邊喝着酒,吃着不花他一分錢的好菜,而且還可以發看着故事中的人物。
又有什麼時候聽比這時候更好呢?
只要李樂不去惹事,雙青公子還是很樂意説這些江湖軼事。
所以他接着道:“蔣雄僥倖躲過這場大難,他為了報仇,入深山,訪名師。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硬給他練就一身高絕武功,找上仇家。”
李樂道:“他把他的仇人全殺光了?”
“不錯!”雙青公子道,“據説他燒了四家山莊,五個鏢局,共欠下了三百七十一條人命。”
李樂聽得直搖頭,直伸舌頭,但還不滿足,道:“後來又怎樣?”
雙青公子冷冷地道:“後來就沒有了!”
“不可能!”李樂道,“那些被他殺的人的後代,不去練武,找他報仇嗎?”
他的口氣,好像唯恐天下不亂。
雙青公子沒好氣地道:“這還是不到十年的事,那些人的後代武功還沒有練好呢!”
“殺人償命,難道別人就不管了?江湖上那些白道大俠都是幹什麼的?”李樂非常不滿意這個結尾,一點熱鬧都沒有,所以大發牢騷。
雙青公子冷哼道:“不錯。殺人者償命,他做的這些事後來不但震驚了整個江湖,連朝廷上下、天下十三州齊放通緝海報,四處捉拿他,江湖人也不放過他,把他逼得無路可走,到處流落。”
李樂也冷哼了一下,道:“我看他現在還不是好好的,有吃有喝,長得肥頭大耳。”
説着上他又把頭掉過去,看向蔣雄那桌。
雙青公子把他的頭一扭,繼續道:“故事還沒完呢!”
李樂這才定下心來,繼續聽他説。
雙青公子接着道:“也就因為他不幸的身世,使他變得性猛兇殘,無惡不作。一連傷了那麼多人的性命。”
“這你説過了!”他不滿意地道。
雙青公子沒理他,繼續説道:“所以最後被江湖中的高手在四川青城追上死路。”
李樂急道:“後來他死了沒有?”
説完這句話,他自己也笑了。
蔣雄明明就在他十步之內,他居然還冒出這麼一句傻話,看來是聽得入迷了。
雙青公子也笑道:“他沒死,又是一次大難不死。但這次卻不是他自己逃脱的。”
李樂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所以也立刻反應過來,道:“是那個謝公子救了他,是不是?我看他對那個謝公於那麼尊敬就知道了。”
“你的確很聰明!”雙青公子道,“但不是謝公子,而是謝公子的父親。”
“那些高手能放過他嗎?説不定把那個謝老頭也當成蔣雄的同夥—起殺掉。”李樂一邊説着,一邊還用手比劃着,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對謝公子的父親非常不滿。
這都因為謝公子想對語兒不軌的緣故,所以李樂就牽連到他父親的頭上。
雙青公子道:“他們當時也許是這麼想的,但他們不敢。因為那個謝公於的父親只要咳嗽—聲,就會把那些高手全震死。”
李樂這回是真的吃了一驚,不禁失聲道:“那謝老頭到底是什麼人?”
謝公子的父親就是川南第一堡的堡主謝英寒。
川南第一堡的勢力覆蓋了整個四川,與川中的唐門並駕齊驅,絕對有實力排在江湖十大門派之內。
這麼一個門派的第一號人物出面,又有誰不給他這個面子呢?
就算想不給,也不行,因為只要他一不高興,死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他一家人。
謝英寒為什麼要救蔣雄;沒有人知道,連對江湖上秘事如數家珍的雙青公子也不知道。
“反正謝英寒是在眾人的圍攻下保下了蔣雄—條命,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結尾。”雙青公子道:“你不愛聽就別聽,反正故事沒了。”
李樂也知道問不出什麼來,只好順着他道:“那後來蔣雄為什麼不留在謝家?”
“不知道!”雙青公子道。
“那他這—段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李樂又問道。
“還是不知道!”雙青公子道,“但江湖上傳言,他從此埋名藏姓,在江湖上專做了黑吃黑的勾當,成了名副其實的獨腳大盜。”
李樂道:“我看這些傳言是真的。”
雙青公子也道:“很可能。以他的手段之毒辣,身手之高,要想隱身起來,見首不見尾,是非常容易的,不但官府,就是江湖上的人拿他也沒有法子。’
“他現在為什麼露面呢!”李樂問道。
“是啊!”雙青公子也反問道,“這都是五年前的事,他隱姓藏名了五年,為什麼今天要露出身份。”
如果不是蔣雄主動和謝公子相認,謝公子是絕認不出他的。
這一點雙青公子也迷惑。
李樂道:“這一定和謝家有關!説不定就在這個姓謝的身上。”
雙青公子道:“這個謝公子叫謝紫玉。據説武功更在他父親謝英寒之上,但為人生性多疑。”
李樂一聽,不禁打個寒顫,心想:“蔣雄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算得上一流,但卻被謝老頭救了,而這個謝紫玉的武功卻更在他老頭武功之上?簡直不可思議有多高……莫不是眼前這個雙青公子在嚇唬我?”
他這樣想着心事,卻聽到雙青公子在自語道:“蔣雄不會沒事和謝紫玉碰面的,這其中一定會有什麼很秘密的原因。”
“我知道!”李樂嘴裏還在不停地嚼着一塊紅燒肉,看着雙青公子。
“你知道?”雙青公子不信地道。
李樂道:“他們全都是到金陵城,都為了金陵趙老爺子的寶劍而來。”
雙青公於笑道:“你説的雖然不是廢話,但已和廢話沒有差別。”
“廢話就是廢話,有用的話就是有用的話。”李樂道,“它們之間怎能混為一團?”
雙青公子道:“天下幾乎有一半人都已知道點霞山莊的趙老爺子要賣劍。而他謝紫玉也不會無緣無故;在大過年的時候跑到法貢。他自然是為劍而來。”。
李樂想想也對,連自己都是為了看熱鬧而來,何況人家一個武林世家的世子?
但他忽然冷哼一聲,道:“怕就怕他不是為趙老爺子的劍而來。”
這句話使雙青公子心頭一震,不禁低眉沉思。
李樂也不再問什麼,只是拼了命地吃着桌上的飯萊。過了今天,也不知何年才能吃上這麼一頓飽飯。
他沒有怪那個騙吃騙喝的白皓,也沒有抱怨江湖上的無奈。他還是很有心情地斜着眼看着謝紫玉他們一桌。
謝紫玉正用心地用着餐,但雙眼的眼光卻沒有落在他的飯碗中。
他一直沒有再開口説過話。
蔣雄也沒有再和他説什麼,他只是在一個勁地猛灌着酒,和那叫霍西東的隨從大漢胡吹着。
他不問謝紫玉為什麼到江南,是因為他知道為什麼而來。
除了趙老爺子手上的那幾柄古劍外,還有什麼能讓這位嬌生慣養的公子爺在冰凍三尺的大正月,離開那熱熱鬧鬧的謝家莊?
蔣雄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自然明白許多道理,而且,他還能看出謝紫玉身上—定帶有許多值錢的東西。
他不知道那是些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任何根據,他只是憑着在江湖中歷練出來的感覺來判斷的。
他這個感覺很少失靈過。
他相信謝紫玉自然有他的目的,而這個目的還沒有到告訴對方的時候。
謝紫玉卻是另有打算,這次南行,他並不指望蔣雄能幫他什麼。
因為這次到江南來所辦的事太重要了,也同樣是最機密的。
他本不應該在路上去尋花問柳,但面對語兒這麼一位絕色佳人,又怎能不使人忘記—切呢,
於是謝紫玉就想到了蔣雄。
他是因為見到語兒身邊那個才想起蔣雄的,
謝紫玉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絕代佳人,非但身邊有一個身手莫測的武林怪人,而且她本身也絕非尋常女子。
她是什麼人?
她是什麼來頭?
他斜眼看着對面語兒的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有些顯然不是這艘船上應有的食品。
她出門居然自帶食物。
謝紫玉不禁驚歎着,驚歎着她優美的姿容,亭亭的倩影,與她身後的紅燭粉牆構成了一幅令人心醉的圖畫。
謝大公子正沉醉於誘人的圖畫中;而蔣雄亦沉醉於香甜的美酒中。
他和霍西東高談闊論着。他們的眼睛都直盯在滿桌子上的佳餚上。他們不敢抬頭,生怕被那位美麗的容貌吸引住,那樣是對謝大公子的極大不敬。
蔣雄現在至少已有七八分醉意,但他手中的酒杯卻從沒放下過。
他又自斟了一杯,小酌了一小口,道:“天寒地凍的,不在家亨福,跑到金陵,莫不是為了趕趙老爺子的那趟揮水吧?”
“是啊!果然是好本事!”謝紫玉有心無意地搭了一句,道,“蔣兄莫非也是為這事?”
蔣雄笑道:“這件事小弟可不敢妄想。小弟連吃穿還愁,又哪來的那許多銀子?謝家是川南第一大堡,想必公子這回是志在必得吧?”
謝紫玉顧而言他地笑道:“小弟遠在千里之外,消息閉塞,關於趙老爺子的事,也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是聽江湖上傳言,這位聞名天下的點霞山莊主人趙月明趙老爺子可不是好惹的角色。”
蔣雄哈哈大笑了兩聲,猛地喝乾了杯中的酒。
謝紫玉一邊喝着酒一邊款款而談,但眼睛卻不時地瞟向語兒。
他幾乎失望了,以他自己這樣的姿品,任何一個女人都應有反應,但語兒卻沒有,只是沉浸在自我陶醉中,自斟自酌;興趣盎然。
蔣雄這時忽然發出一陣嘁嘁的怪笑道:“我的大公子,你還矇在鼓裏?趙老爺於這幾年身體明顯不行了,病魔纏身,盛極一時已中老皇曆了。”
霍西東忍不住插口道:“那麼他那一片偌大的家業又留給誰?”
蔣雄笑道:“趙老爺子一生不沾女人,無兒無女。這是天下共知的事,但他那份百萬家財又會留給誰?現在看來這恐怕還是一個謎。”
他彷彿在自語一般地説着,口不離酒杯。
謝紫玉掩飾不住對這位是天下第一的趙月明趙老爺子的莫大興趣,又進一步問道:“聽説趙老爺子有一個義子叫趙仙笛,是一個很棘手的人物。不但武藝出眾,而且足智多謀,在江湖上是一位很叫得開的人,趙老爺子為何不把一生所集的名劍傳給他?”
這位點霞山莊的老主人一生只有一個僻好,就是收集天下的名劍。
他收藏名劍的愛好是天下人共知的,而且他對名劍的愛護也是天下人所共知的。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也就因為這一點,使得天下的人更對他尊重敬仰。
劍,是兵中之君子。這位趙老爺子更是人中之君子。
現在這位名重天下的趙老爺子就要把他集藏多年的幾把名劍拍賣出去。
這件事又怎能不轟動江湖?
謝紫玉也就是為這件事出川人江南的。
正當他們談得高興時,謝紫玉無意中發現語兒已經不在餐桌上了。
謝紫玉心中忽然有一種失落感。
但他同時更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感覺來自自己的內心中,來自自己的包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