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直陰沉沉的。到了下午,晴了幾天的南京終於落起了秋雨。雨勢不算太大,但寒意襲人。河上的畫船不象平日,只有寥寥幾隻,河面上影影幢幢的幾盞燈火閃在在黑雲下,搖搖曳曳。
吳戈吃了三大碗飯,從虞畹蘭櫃中找到了大半瓶陽羨麴酒,一口氣喝了。拉過張椅子坐下,閉目靜等。
戌牌一到,雨聲中遠遠又傳來報恩寺的鐘聲。吳戈看了看桌上的沙漏,爬到閣樓上,點燃了那幾柱香。
一隊人全部雨笠蓑衣來到小樓下,陸續的又有人到,漸漸地竟然已有近百人,黑鴉鴉一片層層圍住這棟河房。河上也劃過三艘船,泊在露台下,都兩丈餘長,各自站了十餘人。這些人大多拿着刀斧等短兵刃,也有些人扛着槍棒,而每艘船上都有兩人持着丈餘長的撓鈎。
一抬轎子從人叢中穿過,一個人掀簾出來,立刻有幾個人圍上撐起雨傘。他一擺手,七八名漢子搶先上了樓梯,跟着四五人護着此人,也踱上樓來。
吳戈從容坐着,也不起身,指了指對面的一張椅子,説:請坐。
那人笑了笑,一名手下搶步上前,拂了拂椅子,看沒有異樣,那人便也坐下。旁邊立刻有人從攜來的木盒裏取出一壺茶沏好遞上。那人聳聳鼻,聞到廟裏才有的那種香火味,笑道:現在燒香拜菩薩正是時候。
他低頭輕輕吹着杯裏的茶葉,説:我就是徐仁秀。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吳戈看着他,這個人四十出頭年紀,身材略胖,面色黝黑,衣着也只普通,這樣的人放在人海里便會消失,料不到就是在整個南方一跺腳地動山搖的徐仁秀。
吳戈道:你要放了我的朋友我才跟你講條件。
徐仁秀掀髯一笑:我從來不跟對手講條件。從來只有由我來做決定,就看你選哪一條。
他接着道:但不管你怎麼選,首先你得立刻放了我二哥。然後你可以考慮,向我投降或者自殺。本來還有第三條路,你以我二哥為質,逃走,往西北逃,逃到韃靼或者烏斯藏,永遠不回來,在那些地方我有可能找不到你。不過我二哥是個敗家子,你若這樣想可要小心我很有可能不在乎他性命的。所以這第三條路你最好不要試。如果你不向我投降,也不自殺,我不但會殺了你和你的朋友,還會派人到山陽縣,殺光你的家人,還有那個叫虞畹蘭的歌妓。我數十下,你如果不做出決定,我就對不住了。他又補充道:對了,你若向我投降,我給你的好處比周世驤説的再加十倍。
你想想。徐仁秀然後就道:一,
吳戈一笑:不用數了,我也用不着想。一命換一命,你放了項裴,我立刻放徐二爺。至於我的命,放人之後你放心叫人來取。
我二哥只是爛命一條。不過我知道,你那個姓項的狗屁朋友上了你老婆,也不是什麼東西。看在我老孃的份上,這樣換也算公平。徐仁秀一擺手,兩個手下就拖了項裴上來。項裴渾身都是血,癱在地上微微蠕動。
徐仁秀道:我叫人替你揍了他一頓,你應該謝我才是。我二哥在哪裏?
吳戈蹲下身看了看項裴的傷,説道:此事與這人已經無關,你答應我殺了我後不再動他,我就告訴你。
徐仁秀搖頭道:不行。不要跟我講條件。你不告訴我我現在就殺了他。
吳戈冷笑:我不是講條件,一命換一命,你説過的。你放了他,可以救你二哥,你殺了他,你二哥沒命至於我,左右都是一個死,所以不怕跟你一博。
徐仁秀眼中有一絲頗為駭人的光芒一閃即過,他抿了口茶,説:我放他走,只是現在;我回頭哪天想殺他了,就是捏死個螞蟻。
吳戈點點頭,他扶起項裴,給他灌了口酒,拍拍他的面頰,項裴緩過神來,張開嘴,似乎想説什麼,卻囁嚅着欲言又止。吳戈問他道:還能走嗎?
項裴不語,吳戈就説道:別婆婆媽媽,你留下來我更活不了。
項裴咬咬牙,掙起身來下了樓去,果然徐仁秀的人馬沒有阻攔他。吳戈在窗前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街角。
吳戈回頭對徐仁秀道:你叫人出南門,向西南方向三十里地,有一株老槐樹和一個廢棄了的城隍廟,廟裏有個伽藍像,神像背後有個毀了的灶,二爺就綁在灶裏面。
徐仁秀一擺手,道:找幾匹快馬去。一名漢子應聲便要下樓。吳戈道:記得給二爺帶些吃的喝的。
徐仁秀轉向吳戈道:爽快人,你的人頭就寄着,等他們找到二爺,我就要取。
雨勢小了,風卻大了。被風雨摧下的枯葉漫天飛舞。一片黃葉被風捲進了小樓,穿過窗欞,飄到了吳戈面前,轉了個彎,又飄到徐仁秀袖邊,停在了他的腳下。
徐仁秀俯身拾起這片落葉,悠然説道:人生一世,便如這落葉,飄落進宮牆的,會有美人騷客題詩;飄到壟畝之間,會被村夫拾去燒了做肥;至於更多的,飄到行人腳下,粉身碎骨,毫無意義。他抬起臉看向窗外,又道:所以我十五年前,讀書不成,習武不成,知道將來只會如這枯葉任風吹去。我便拉了一幫鄉人到海上販私貨,甚至於做海盜。我發家只有這十幾年,但就是這些年,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落葉,我現在是風,你們的命運都在我手裏。徐仁秀説着,慢慢把這片落葉捏在手心,揉得粉碎。
我們這一行,要想活得長久就必須讓人敬畏。他看向吳戈,微笑着説:本來我可以不必如此小題大作興師動眾。但是,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和方法。我不能讓你開一個壞的先例。我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逆我者一定要亡。百十年來,浙閩兩廣的大船主沒有一個能旺過十五年。所以我一定要小心,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我不能讓你這樣的人動搖了他們對我的信心。
吳戈搖搖頭:你不是風。因為風不會死,而我們都會死。或早或晚,沒有分別,就如這落葉般融入泥土。
徐仁秀點點頭:所以我才要更小心,你不怕死,而我卻怕得要命。
夜色漸漸降了下來,河兩岸的人家紛紛點起了燈火。十來盞大燈籠高高挑起,照得小樓裏外一片光亮。
吳戈靜靜地看着徐仁秀旁若無人地品茶。跟他上樓的共有七人,樓梯上還立着七八人。這七人中又有兩人離徐仁秀最近,一箇中年漢子,個子不高,雙手卻極長,滿面愁容的樣子,完全看不出深淺;另一個人衣着怪異,秋天仍穿着一條犢鼻短褲,上衣也花花綠綠,雙耳穿着大大的耳環,腰間掛着一柄彎刀,吳戈知道一定就是那個叫孛羅黑的暹羅人。此人相當年輕,面目姣好,皮膚白膩,與南洋黑膚厚唇的崑崙奴大不相同,倒象是江南的女子,但眉眼間滿是戾氣,手不時摸上刀柄,躍躍欲試。
樓外靜候着的人們仍立在風裏,一個漢子伸手胡亂摸了摸身邊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的頭道:有點兒冷是吧,二豹子,你怕不怕?
那少年掩不住的一臉興奮緊張:阿爹,我才不怕呢。你當年不也是十五歲就砍碼頭了嗎?
漢子大咧咧地一笑:就是,從福順裏到長清街,
那少年打斷他接着道:哪個不知道你鐵棒方三的韋駝杵一棒打倒三個河南侉子啊?
阿爹,你到底打死過幾個人?
那漢子沉吟道:十一個,還有一個打斷了脊樑不知道後來救活了沒有。
阿爹真是厲害。
父子倆相視一笑。少年又道:我們一兩百人就砍樓裏的一個人,這是個什麼人啊?我們這樣好象不太夠義氣吧?
漢子搖搖頭:管他什麼人,反正有銀子拿,咱們到時候砍過去就得了。
遠處一道焰火嗖地飛上了天,在暗夜裏紅得分明。一個漢子衝上樓對徐仁秀耳語幾句。吳戈心中一凜,沒想到他們動作如此之快。徐仁秀點頭,看向吳戈道:我二哥沒事了。我這裏好手如雲,就算你是是温侯再世,存孝重生,今天也活不出這座河房了。
他下巴輕輕一抬,那五個漢子應了一聲,就圍了上來,樓梯口也跟上來幾人,準備接力再上。
吳戈右手是那柄爪哇刀,左手一柄更短的尖刀,都是從宮虎臣那兒奪來的。本來他更擅使長刀,但這裏地方狹小,短刀更便於肉搏,而且刀輕,節省體力,就更有效。
他往屋中心一立,沉聲道:想取吳某性命的,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