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維正惑然道:“那麼……”
老人接着道:“師父當時除了口渴,心頭亦感煩熱難受,這是酒後自然的現象。所以,師父當時一方面想喝茶,一方面也想涼快一下,於是便從書齋中,抱着一雙拖鞋,信步渡了出來。”辛維正不禁暗道一聲糟,他猜想一定是師父酒後神志不清,於無意中闖去內院重地,才惹來一場不白之冤。
老人頓了頓説:“那時已是午夜之後,月明露重,晴空萬里無雲,堡裏堡外,靜悄悄一片。一陣陣夜風吹來,涼浸肌膚,爽透心脾,使人煩可頓消。
“為師的因酒意業已完全消退,不願再勞師動眾,擾人清夢,故乃院中小立片刻後,便即反身回房。
“不料就在這時候,為師的偶爾回顧,忽然瞥及一條銀灰色的身形,有如一絲輕煙,於西北花牆上,一閃而逝!
“哦?”
“按堡中的規定,非遇外敵入侵,值更之人,一律不許躥高縱低。因此,為師目擊之下,立知有異。”
辛維正説:“快追啊!”
“當然了!師父為把握時機計,心中思付着,人已循蹤追去。”
“結果”
老人接着説:“那人之身手,雖尚不足與為師的相提並論,然已非堡中那些管事們所能望其項背。尤其是那人一身夜行裝,幾與月光同色,換了別人,一不留意,隨時都有失去敵蹤之可能。
‘這時,師父心中不禁湧起兩點疑問:即此人何以能對堡內形勢如此熟悉?以及此人此番侵入內堡之目的何在?
“因為整座金湯堡,系按陰陽八卦之理構築,其中生克之妙,雖堡中管事,亦非人人所能盡知。再説,以你大師伯,與師父我兩人當時在武林中之聲望,縱使三王復生,可説都不敢如此放肆!
“因此,師父當時,迅即得到結論,此人之所以熟悉堡內形勢,定係獲得堡內人之指點!
“那麼剩下來的一個問題便是;此人深夜入堡之目的何在?
“依師父當時的一身成就,如果稍稍發揮,並不難趕上前去,將來敵制服,但師父因考慮到堡中有人勾通外敵之嚴重性,為一查究竟起見,不願打草驚蛇,故一路跟過去,始終不動聲色,想看看那廝到底要做什麼!
“果然,那廝身形如風,左飄右閃,腳下所踩方位,毫無差錯。“越過三進大廳之後,那廝身形一折,竟然直奔內院,內院成品字形,分左右中,三坐院落,乃你三位師伯母居住之處,那廝奔進之唇,毫不遲疑,足尖一點,如飛燕穿簾般,徑向右首那座紅樓中射去!”
辛維正聽至此處,不禁一呆道:“那……座紅樓……的樓窗難道沒有關閉?”
老人深深一嘆,低沉地道:“是的,孩子。”
辛維正懷疑地道:“這跟師父的事何干?”
老人仰臉閉目,久久不語。似是在追憶往事,也像在盡力平抑着心中一股無名的激動之氣。
辛維正低聲問道:“以後呢?”
老人悠悠睜目,乏力地道:“師父當……當時……只知道一件事,那是一個男人……一個野男人……因為他絕不是你的大師伯!”
辛維正拉起老人雙手,輕輕搖撼着道:“是的,師父,維正知道,維正是問以後以後呢?”
“以後麼?”
“是的,師父,以後呢?”
“以後”老人苦笑了一下,喃喃重複道:“以後還有什麼呢?以後,你大師伯突然回來了,而師父卻無力地痴坐在樓下院中,一排盆花的陰影之後!”
辛維正失聲叫道:“結果便因此引起了大師伯的疑心?”
老人搖頭道:“不,他只問師父深更夜半,怎會跑到內院來,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宵小?”
辛維正忘情大叫道:“快,快告訴他呀!那人恐怕還在裏面吧?”
老人點頭道:“你大師伯乃一堡之主,穿堂入室,並不需要向誰先打招呼,連為師的都未發覺他進來,那廝自然更是措手不及!”
辛維正着急道:“那麼師父到底説出實情沒有?”
老人頭一搖道:‘沒有!”
辛維正大為泄氣,雙手一鬆,連連搖頭。
老人自語般接着道:“師父什麼也沒有説。不,應該説成,從那一刻開始,師父就沒有再開口過,直到師父離堡為止!”
辛維正似乎有點氣憤道:“師父為什麼不開口?”
老人緩緩抬起頭來道:“你師父開口説什麼?孩子。”
辛維正大聲説道:“告訴他,你剛才看到了些什麼啊!”
老人平靜地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大師伯獲悉實情之後,將會怎樣做?”
辛維正恨聲道:“充其量,姦夫與淫婦,一刀一個,除此而外,還能有什麼?”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這樣做,顯然是你所能想象的極限,不過,就為師的所知,他必然還會多做三件事!”
“哪三件事?”
“殺盡後院內眷,夷平金湯堡,然後自拍天靈蓋!”
辛維正一呆,半晌無言。
老人輕輕一嘆,弱聲道:“孩子,現在該明白師父當時為什麼有口難言了吧?”
辛維正低頭拭着眼角道:“師父,您也未免大自苦了!”
老人仰臉望天,苦笑道:“誰叫我們名列金榜,兩子齊名?而又不幸誼屬同門師兄弟呢?這樣做,兩子之中,到底能留下了完整的一個啊”
辛維正聽了,又是一陣心酸。
山風習習。
涼意漸生。
辛維正回頭望向老人道:“師父不冷吧?”
老人拍拍身上那件新皮衣道:“有了這個,如果還喊冷,説得過去嗎?”
辛維正笑了笑,正待再説什麼時,忽然間,笑容一斂,怒意突然滿布眉宇。老人忙問道:“孩子,你怎麼啦?”
辛維正雙目光閃,沉聲説道:“您既説大師怕他是個好人那末,他為什麼最後還要將您一身武功廢去?”
老人異常驚訝道:“誰説師父這一身功力是你大師伯廢去的?”
辛維正猛然一呆道:“那末……”
老人默默良久,方始緩緩説道:“那是事發之次日,為師的一時不察,誤吃了大廚房送來的一盤早點,等到發覺有異,業已無能為力……”
辛維正雙拳緊握,睚呲欲裂道:“一定又是那個殘人!”
老人苦笑道:“那還會有別人嗎?賤人之用心,本來想滅口,沒想到為師的根基深厚,居然死裏逃生,活下一命!”
辛維亞道:“此事發生之後,您便離開了金湯堡?”
老人點頭道:“是的。”
辛維正又道:“賤人是三房中的那一個?”
老人道:“第三房,黃氏,紫鳳那丫頭的生母,也就是煞相雷定遠那個女人的親妹妹。”
辛維正聽了,又是一呆。如説那個心同蛇竭的女人,是第三房大人,以及她就是煞相的小姨,都不使人意料的,莫過於那女人竟是金紫風的親孃!
老人微微一笑道:“紫風那丫頭,如今出落得很可愛了吧?”
辛維正臉一紅,忙道:“師父不要”
老人似乎沒有聽到,仰瞼回憶着道:“師父離開金湯堡,先後將近十年了,記得師父離堡時,那丫頭才不過五六歲光景,日子過得好快!”
李維正忽然説道:“師父剛才怎麼説?當年起因於中毒?”
老人抬臉注目道:“怎樣?”
辛維正忙説道:“四川唐家的唐丹,據説無毒不解,維正這三顆唐丹,師父馬上服一顆試試看!”
老人搖搖頭苦笑道:“不要糟蹋靈丹了!”
辛維正愕然道:“為什麼?”
老人苦笑道:“不為什麼。只是時間上遲了十年而已!”
辛維正一時無語。
老人接着説道:“紫鳳那丫頭,就是脾氣像她老子,論模樣倒蠻秀氣的,你們之間,看似投緣,將來可不必因為……”
辛維正以拳擊石,怒聲道:“不!”
老人一怔道:“不什麼?”
辛維正恨恨説道:“過兩天,維正一定找大師怕將這件事説説清楚!”
老人悠悠抬頭道:“你以為這就是師父吃盡千辛萬苦,將你們教養成人,並授以一身武功的最終目的麼?”
辛維正痛苦地絞着手指頭,低下頭去道:“師父不説,維正如何知道?”
老人緩緩説道:“師父當年的想法假使跟今天一樣,也許當年就沒有勇氣收下你們師兄弟三個了。”
辛維亞愕然道:“師父這話什麼意思?”
老人嘆了一口氣道:“這就是説,師父當年收下你們,全為了一時惡氣難平,如今細細想來實在愚不可及……”
辛維正有點着急道:“請您老人家説得明白些好不好?”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要明白,只須一句話便可説完:就是當日那名淫徒,根本沒有查出之可能!”
辛維正微怔道:“為什麼?”
老人苦笑着道:“以師父之能,以及閲人之廣,識人之多當時都未能認出那人之來路,事隔這麼多年,你們能去那裏找?”
辛維正搖搖頭道:“不關於這一點,維正倒是相信古人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師父您,能以帶疾之軀活到今天,並教出三個像樣的徒弟,便是一大明證!”
老人笑了一下道:“你們都很像樣嗎?真是一點都不臉紅!”
辛維正超然一笑道:“這裏又沒有外人,説説有什麼關係,説正經的,您老吩咐吧!那人萬一找着了,您老準備如何處置?”
老人平靜地道:“剮出心肝來,交給師父下酒!”
辛維正注目道:“仍然不讓大師伯知道?”
老人點頭道:“當然。”
辛維正又道:“那個黃氏淫婦也就這樣不問不管!”
老人點頭道:“是的。”
辛維正嘆了口氣道:“太便宜那殘人了!”
老人苦笑笑道:“這是她的福氣呀!誰教她能夠嫁得這麼一個好丈夫,並有着像為師的這樣一個小叔呢。”
辛維正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期期然説道:“有一件事……維正……不知道該不該問?”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剛才怎麼説,這裏沒有外人是嗎?”
辛維正眨着眼皮道:“記得師父剛才好像這麼説過,那人之身手,雖不足與師父相提並論,然絕非堡中那些管事們所能望其項背。所謂管事們,顯然不包括總管在內,師父能不能告訴維正那位錢總管,當夜人在何處?”
老人答道:“一直未離你大師伯身邊一步!”
辛維亞輕輕一啊,顯得甚是失望。
老人又道:“他跟你大師伯,系一同出門,一同返堡,此人最大之優點便是生平不好女色!”
辛維正接着問道:“那位煞相呢?”
老人搖搖頭道:“可能不大!”
幸維正追問道:“何以見得?”
老人微微一笑道:“將來見到此人,你就知道。”
辛維正不無懷疑道:“那位煞相之子,維正曾經見過兩次,雖説不上如何英俊瀟灑,長得倒還滿端正的嘛!”
老人搖頭道:“那孩子不是雷定遠親生的。”
辛維正微感意外道:“螟嶺?”
老人點頭道:“是的,此一秘密,一向很少有人知道,甚至那孩子自己,説不定至今都仍在鼓中……”
辛維正道:“這樣説來煞相雷定遠沒有親生子女了?”
老人點頭道:“是的,據説原因是,這位煞相,在年輕時,因慕武心切,為求功力激進,曾誤服了某種毒草,致損及部分內臟,最後,武功雖然練成了,卻因此斷絕傳宗之望。”
辛維正低頭想了片刻,忽然抬臉問道:“依師父看來,以正兒目前這點成就,將來萬一跟那人遇上,會不會是那人之敵手?”
老人斷然搖頭道:“不是!”
辛維正呆了呆道:“那麼……您……叫……正兒怎麼辦?”
老人藹然注目道:“孩子,你還記不記得,師父過去在傳授你各種武功時,經常會有什麼現象發生?”
辛維正思索了一下道:“師父經常會在講授時,忽然嘆上一口氣,意味素然的説,好啦,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再繼續下去吧!”
老人點一點頭,注目又道:“你當時有何感想?”
辛維正道:“正兒認為師父體弱多病,也許在精力方面有所不支。”
老人搖頭道:“非也。”
辛維正微愕道:“那麼何故?”
老人自懷裏取出一本小冊子,塞到愛徒手中,微笑着説道:“自己看吧!”
辛維正目光一掃扉頁,惑然喃喃道:“‘六甲靈飛’?”
老人緩緩接下去道:“如今,有很多事,已毋須再掩瞞於你了。過去的‘三王’,大家都知道是:‘拳王’胡奕中、‘刀王’霍天風、‘劍王’水知遠。其實,當年武林中,應該是‘四王’才對!”
“還有那一王?”
“掌王華泉星!”
“這位掌王是何許人?”
“他便是你們的師祖!”
辛維正猛然一呆,張目道:“那麼,後來武林中,為什麼只知道有拳、刀、劍等三王,而無人提及正兒這位師祖?”
老人指那本小冊子道:“關鍵便在這套掌法上!”
辛維正眨着眼皮道:“師父意思是説……”
老人深深嘆了口氣道:“在三王未被尊為三王之前,他們與你師相,本屬故交,四人經常在一起作酒文之會,言談之中,自不免涉及各人之武功,經過彼此間一再切磋互較,最後發覺,三王在拳、刀、劍方面,毫無暇疵,而你師祖的一套六甲靈飛掌,卻有着無可否認的欠缺,你師祖慚恿之餘.便隱來岳陽王塘湖即如今之金湯堡閉門謝客,潛心苦研,冀圖有所補救。可是,終他老人家有生之年,仍未能將這套掌法彌補至完美境界。
老人説着又嘆了一口氣道:“否則,師父與你大師伯,在今天的五爵中,雖不敢奢望‘公候’,至少列名‘伯’字爵,當無問題!”
辛維正對小冊子約略翻動了幾頁,抬頭訝然道:“這套掌法,維正以前沒有學過啊!”
老人點點頭道:“這便是師父以前每每嘆氣灰心的原因,因為師父時常這樣想:要是能將你師祖這套掌法,精研發揚,使臻完美境地,再轉而授於你們幾個,也許更容易達成師父的那一份心願……。”
辛維亞大感意外道:“如此説來,我們師兄弟三個,在這以前,都沒有學到真正的本門武功了?”
老人微微仰起面孔道:“這是你師祖的遺訓;這套六甲靈飛掌,如不能在師父與你大師伯手中達於大成,即不許再傳第三代弟子!”
辛維丘興奮地道:“如今……”
老人點點頭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今,師父也説不上來,這究竟是師父的功勞,還是你這孩子的造化?”
山中歲月,有事即長,無事即短。轉眼之間,七天過去。
在這七天中,辛維正每天去後山勤練那套六甲靈飛掌,小靈猿唐志中則在前山茅舍裏陪伴着老人,由老人為他講述一些江湖往事,以及名門各派武學之精要;結果,辛維正一套掌法練成,小靈猿亦獲進益不少。
到了第八天上午,經老人面試滿意,老人便催促愛徒下山,辛維正違拗不過,只好答應以後每隔半年返省一次,然後帶着小靈猿,與老人黯然揮淚而別。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距離君山之會,只剩下十多天了。
由萍鄉到岳陽,不過三天路程,三天後,兩人到達岳陽,開始商量下一步之行止。
小靈猿獻計説:“最好兩人互相調換一下,身份和任務,由辛維正扮成他的模樣,前往華容,去會那位什麼穆三奇;他則改扮成另一副面目,留在岳陽,暗中注意金湯堡中,那位黃氏夫人的動靜,這樣實行起來,大家都比較方便,也容易收到效果。
辛維正本來亦有此意,現經小靈猿主動提出,兩人想法,可謂不謀而合,於是便照這樣決定下來!
次日,辛維正易好面容,穿起小靈猿常穿的那身衣服,渡江西上,向華容進發。當天黃昏時分,進入縣城。
他隨便找了一家客棧歇下,在夥計送上茶水時,他向那夥計問道:“由這兒去水雲莊,怎麼個走法?”
夥計為之一愣道:“水雲莊?”
辛維正忙道:“是的,風水的水,浮雲的雲,村莊的莊。”
夥計搖搖頭道:“沒聽説過這麼一個地方!”
辛維正懷疑這夥計也許見聞不夠,乃吩咐他再去向別的夥計打聽。結果,竟沒有一個夥計能夠回答出來,人人都説附近方圓百里之內,絕對沒有這樣一個所在!
辛維正十分納罕。他知道,小靈猿不會騙他;同時,他也知道,小靈猿亦無受騙之可能。
那麼這個水雲莊,究竟在什麼地方呢?
飯後,辛維正信步上街,又問了幾個人,仍然毫無結果。他煩躁之下,真想連夜再趕回岳陽去。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想起:所謂水雲莊,會不會是一個很陳舊古老的地名呢?
譬如就説這座華容縣城吧!漢稱願陵,晉日安南。直到隋唐之際,才改名華容;且一度更為容城。試問,今天華容城中人民,又有幾個人能知道,這裏曾被人喊過“陵”或“安南”!
所以,他認為要解答這個問題,該找一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請教。
當天時間已經不早,他決定休息一宵再説。回到客棧門口,偶爾抬頭,卻忽然感覺情形似乎有點不對。
客棧門口,一邊挑着一盞油紙燈籠,燈籠上分別漆有“見安”兩個仿宋黑字,這,並沒有什麼不妥,因為這家客棧,本來就叫“見安客棧”問題是門媚正中,多出來的那盞燈籠,看起來實在有點古里古怪!
那也是一盞形式相近的桐油皮紙燈籠。
只是,上面沒有“見安”兩個字,卻多了五條長短粗細不一的“紅槓”;極似在糊制時,一時不小心,給潑了幾滴米漆,漆汁因受熱下淌所造成一般!
燈籠業者,真的會以這樣一盞燈籠,拿出來銷售於人?而居然也會有人買?當然不會!
辛維亞端詳再端詳,終於看出一點眉目來了。
什麼?一隻血手!
好不可怕的標誌!辛維正不動聲色緩緩踱進棧門,一名夥計迎上來,十分不安地道:
“真是對不起得很……”
辛維正談談問道“什麼事?”
那夥計搓手道:“替客官換了一個房間。”
辛維亞眨眼道:“為什麼?”
那夥計賠笑道:“剛才來了一批客人,要包租整座後院,我們東家不得已,所以……只好……還望客官多多海涵!”
辛維正信口問道:“他們來了多少人,竟要包下整座後院?”
夥計壓低嗓門道:“這個數兒,只多不少!”
五指一伸,隨又收了回去;似乎有點得意!
“五位?”
“五十!”
“那我現在住哪一間?”
“就是過去的那間耳房,這間耳房,原來是我們陳師爺住的,乾淨的很,客官大可放心!”
辛維正緩緩説道:“我是無所謂……”
夥計大喜拱手道:“客宮多擔待,客官多擔待,房裏已經收拾停當,如果還見缺什麼,客官您只管吩咐便是!”
辛維亞頓了頓,接着道:“這兒,我尚是初來,很想各處見識一番,回來時,説不一定要很晚,不知門户方面,是否方便?”
夥計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連忙説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們這裏,差不多都是通宵不關門,客官什麼時候回來都可以!”
辛維正點點頭,又復轉身出棧。
同一時候,客棧後院,通往前廳的中門緊閉着,北廂堂室中,黑壓壓的,擠滿一屋子人。
一張臨時設置的供桌,放在屋子中央。
供桌上擺滿三牲、紙馬、清果等祭品。
在供桌四角,分別挑着一盞油紙燈籠,每盞燈籠上,均漆有一隻色澤鮮明的‘血手’。
燈籠裏面,火頭在微微閃晃伸縮,因而使得那隻朱漆血手看上去也好像在不住地伸張抓放……
一名長衣中年人,面對供桌,正在行着跪拜大禮;滿屋裏靜寂無聲,落針可聞。
中年人拜畢起立,轉過身來,目光一掃,沉聲道:“申堂主何在?”
前排左首,一名虯髯老人,應聲躬身道:“本堂在此!”
中年人沉聲接道:“前報訊息確實否?”
申堂主垂手恭答道:“確實無誤!本堂曾親見那老鬼,帶着五六分酒意,獨自走下岳陽樓;經命孫大成跟蹤結果,最後發現,那老鬼在走進郊外那座百珍果園後,即未再見現身,足證那老鬼必為該園之看守人無疑!”
中年人目光一轉寒着面孔道:“尤堂主聽清沒有?”
右首一名鼻如鷹啄的壯漢宏聲應道:“聽清了!只待掌門人一聲令下,本堂職司所在,自當立即帶人去將那老賊擒交掌門人發落!”
中年人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前排正中,忽然有人輕輕咳了一聲道:“有一件事,尚望掌門人三思。”
中年人拜見發話者是一名枯瘦老者,頓時緩下臉色,和悦地問道:“鄭老護法有何高見?”
枯瘦老人緩緩説道:“應天無常郭七絕那老賊,説來雖屬本門之生仇死敵,但是,老賊如今既已投身金湯堡,即不啻霹靂門下一員部屬,如本門徑人百珍園中拿人,就江猢禁忌而言,似尚不無考慮餘地……”
中年人怔了一怔,旋即面現怒容道:“礙着這層關係,我順天血手門,容忍了這麼多年的一筆血海深仇,難道就此放過不成?”
枯瘦老人平靜地道:“請掌門人暫息雷霆,老朽的意思,並非此仇不報,而是手段方面,再加商榷!”
中年人面色稍露道:“依鄭老看法,又該如何?”
枯瘦老人緩緩接着道:“首先,請恕老朽冒昧直言,那老賊非等閒之輩可比,如今若僅尤堂主帶人前往,無論明攻暗取,要想得手,只怕很難。”
中年人微微動容,點頭道:“這倒是……”
枯瘦老人繼續説道:“此番乃我順天血手門,與應天無常清結血債,非他死,即我亡,良機不再,實毋須講究江湖小節,只問如何才能達到目的,所以,依老朽之意,尤堂主仍可帶人前去,不過,作用將不在拿人,而是實行誘敵,設法先將那老賊引離岳陽地面,然後來個十面埋伏,一鼓擒下!”
辛維正輕巧如燕,翩然下屋;由棧後繞了一圈,再從客錢大門走了進來。
他關上房門,剔亮燈頭,提筆寫了一封信,密密封好,最後,他不免沉吟起來。
“找誰送去老兒那裏呢?”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動,道一聲有了,臉上同時露出欣然的笑意,吹熄了燈火,怡然登牀。
第二天,他跑到東街的鎮湘嫖局,交出一隻禮盒,付了二十兩紋銀,鏢局答應在日落之前,以快馬送達百珍園!
辛維正了卻一樁心思,轉身又向城中關帝廟門前走去。
他聽棧中夥計説,關帝廟前,有片草地,每屆秋冬之際,便有城中一些老人,聚集那裏,談古説今,暴日取暖,藉以消遣。
辛維正來到廟前,果然看到五六個老人,正分別捧着茶壺煙台.席地而坐,相互閒談。
他走上前去,向其中一名老人施了一禮道:“請問這位老丈,要去水雲莊,應該如何走法?”
那老人放下煙台,抬頭道:“什麼莊?”
辛維正逐字重複了一遍,那老人皺了皺眉頭,轉過臉上,向另外那幾名老人問道:“你們聽説過這個莊子沒有?”
辛維正甚感失望,照這情形看來,這一着無疑又是徒勞!
那些老人,一個接着一個搖頭。
最後,一個老人自語般喃喃道:“這個只怕得去請教我們那位萬事通才行。”
辛維正一時沒有聽清,忙問道:“那位萬先生住在哪裏?”
眾老人一齊哈哈大笑,先前的那個老人返身一指,笑着説道:“就在這廟裏!”
另外一位老人斂笑莊重道:“馬老,別開人家娃兒的玩笑了!”
辛維正聽得一頭霧水道:“究竟……”
那老人接着解釋道:“他是這裏的一個廟祝,所謂萬事通,不過由於他年輕時,在外面多跑了幾個地方,多些見識,大家送了他這麼一個渾號,其實,連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都不曉得何處有個水雲莊,你去問他,他又哪裏知道?”
辛維正想想也有道理,不過仍然接口道:“只幾步路,白走一趟也無妨。”
説着,便向廟中走了進去。廟裏香火很冷落,幾個頑童在天井裏拋銅錢,西廂走廊上,一個老太婆在掃地,正殿上散坐着五六個人,有老有少,衣着都很破舊,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喝茶聊天。
這些人裏面,哪一個是那位廟祝萬事通呢?
辛維正後悔沒有將姓氏問問清楚,劈頭就提人家渾號,該多不好意思。
他這巡着,進退兩難。而大殿上那些人,看到他走進來絲毫不以為意,這樣一來,更增加了他開口的困難。
即於此際他忽然瞥及二門後面,有個四旬上下的漢子,正在清除地上雜物,認為機不可失,乃急忙走過去,拱拱手道:“請問這裏有位……”
那漢子直起腰來,眨着眼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