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游蕩多時,終於熬到了五點鐘,我們慢慢遊蕩回家,所有人都回來了,管鋒在廚房裏擀麪,沒有擀麪杖,拿一個啤酒瓶子代替,滾得骨碌碌直響。新來的王志森想去幫忙,被他推推搡搡地轟了出來,王志森跟我抱怨:“你看看這些孩子,一點活都不讓我幹!”我逗他:“誰讓你那麼老呢,活該!”他哈哈大笑,摟着我的肩膀大發感慨:“這行業是真好啊,所有人都像一家人一樣!”説笑了一陣,他突然站起,從褲兜裏掏出一個藍色塑料袋,嗵嗵地跑下樓去。我心中納悶:傳銷團伙不準私自行動,他怎麼這麼大膽?過了十幾分鍾,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塑料袋裏裝滿了菜幫子、菜葉子,還有一段蓮藕和一塊生滿黑斑的紅薯,我大為詫異:“王哥,你去買菜了?”他嘿嘿地笑:“不是買的,撿的!”
這是傳銷團伙著名的“過三關”之一:面子關。只要加入行業,“自己”就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空無所指的“集體”,他們強調集體利益、團隊精神,卻極少顧及個人需求和個人尊嚴。在上饒、在新余、在廣西、在大江南北,像王志森這樣的人所在多有,還有許多年紀更輕、級別更高的,他們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走進菜市場,不問菜價,也不買任何東西,只拿着塑料袋四處逡巡,老鼠亂竄的泥裏有一片爛菜葉,他們收進袋裏;蒼蠅飛舞的垃圾堆中有兩根小油菜,他們收進袋裏;有時還能撿到排骨和牛肉呢,他們拿起來看看,再看看,又看看,最終還是嘆着氣戀戀不捨地丟下:組織上有規定,騙不來新人就不能吃肉,撿來的也不行。
亞瑟?史密斯分析中國人的特性,首先強調的就是“臉”,在他那裏,臉就是中國人的密碼,也是大多數中國問題的癥結所在,不過他講的多是虛榮的一面,而在中文語境中,“臉”這個字不僅代表虛榮,同時也代表尊嚴。尊嚴不可或缺,可適度的虛榮也不是完全的壞事,至少能讓人不至於太過齷齪。兩足動物行走在人羣中,即便是出於率真自然,也該保持基本的體面。不一定非要穿阿瑪尼,可至少也該遮住私處;不一定非要掛金戴銀,可至少也該把脖子洗淨。當西裝革履的傳銷頭目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泥水和垃圾堆裏拾起一根根爛菜,我不能説他們就此沒了尊嚴,只能説他們忘記了基本的體面。
我們當時的住處離菜市場很近,二十分鐘就能跑個來回。那些住得遠的就很麻煩,近樓台者已經先掃了一輪,輪到他們就只能撿那些更爛、更髒的,花一個鐘頭也不一定有多少收穫。他們頂着風、忍着餓,在寒冷的冬日黃昏奔走多時,只為了一把不值一錢的爛菜葉子。然而他們無怨無悔,説這就是行業的關懷。
撿來的菜當然不會乾淨,白菜爛了大半,蓮藕被老鼠咬過,紅薯的黑斑下藏着傷人的毒素,可他們全不在乎,嫂子説:“什麼細菌不細菌的,開水一煮,乾乾淨淨!”王志森附和:“對嘛,不乾不淨,吃了沒病!”我沒有繼續爭辯,開飯了,我端起飯碗,一口白菜一口紅薯,白菜清甜,紅薯綿甜,吃完後既沒拉稀也沒昏厥,就像吃了武俠小説中的不死靈丹,武功蓋世,百毒不侵。
行業格言:過了面子關,你就成功了一半。
在翻閲了大量資料之後,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每個傳銷團伙都是口號狂,他們把一切概念都標語化、口號化,比如干行業的“四大快”、“五大保障”和“六大殺手”,走在路上“四不談”,奮鬥過程“過三關”,成就事業的“黃金定律”、“六大心態”,與人相處的“三多三寶”,違反紀律的“三大御令殺無赦”這些口號聽着響亮,説着豪邁,帶着一股不容質疑的傲慢勁兒,最大的用處就是把人腦格式化,讓成員思想統一,步調一致,永遠不會東想西想。
這些東西粗暴、野蠻、不講道理,只適合對付叢林中的野蠻人。我對此比較偏激,甚至會反對李約瑟提出的“中國四大發明”,覺得無論如何也該把豆腐算進去它總比指南針重要吧?也不認可梁啓超提出的“四大文明古國”,總覺得這提法過於粗糙;至於“四大美女”、“四大名著”,以及更多的響亮口號,在我看來都是經不起推敲的野蠻統計,可人們大多都奉之為金科玉律,極少有人能清醒地思考和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