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叫“富安集”,百十户人家夾着中間一段土路,倒有幾分市街的味道,別看場面小,卻挺熱鬧,百十來户人家大半是做鹽棧生意,有倉有庫、有車有馬,同樣的一座村子格局,氣勢派場上就要比一般大小的村子富發得多。
“富安集”頭上,就有一座寬敞的棧房,殘房邊偎貼着一家掛有“樂和居”招牌的老舊客店,客房不但簡陋而且殘破黝暗,看上去髒兮兮的予人一種極不舒服的壓迫感,平素裏,大概也只有一般苦力工役之流才會到這兒住店投宿吧。
客店進門處便是櫃枱,櫃枱後面有一間相當隱密的暗室,現在,店掌櫃的正戴着老花眼鏡坐在櫃枱後撥着算盤珠子對帳,暗室裏,另有一筆買賣在談。
大白天下,房中卻點着蠟燭,門窗也都緊閉着,空氣混濁,又悶又熱,然而房裏的一干人恍如不覺,他們全聚精會神的進行着眼前的調論。
孫有財坐在一張竹椅上,目光炯炯的瞪視着對面也坐在另一張竹椅上的那個光頭胖漢,聲音低沉卻十分具有威脅力的道:
“用不着推三阻四,繞圈子找藉口,周才,你先把價碼開出來再説!”
叫周才的這位胖子,光頭上閃亮着油汗,臉色卻是出奇的蒼白,似乎他不但不覺得熱,反倒有股寒凜透心的感應:
“孫爺,有道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銀子是白的,有銀子好賺,誰又不想摟幾文?可是,呢,這趟孫爺你交待下來的營生,我的確是承擔不住,沒這個份量去打理,萬請孫爺體諒下情,千萬包涵則個……”
孫有才冷冷一哼,皮笑肉不動的道:
“周才,這些年來,我也叫你不痛不養、輕輕鬆鬆的發過好幾筆橫財,你不想想,你那幢三合院的房子是怎麼買的?老婆是拿什麼銀子娶進門的?怎麼着,才稍稍有點麻煩的事情託到你,你就打起馬虎眼、敲起退堂鼓來?約莫是身家厚了,太平糧吃上了痛,不但孬了種,連舊情故誼也不鳥啦?”
連連拱手,周才的圓大鼻頭上亦見了汗珠,他誠煌誠恐的央告着道:
“孫爺,孫爺,你這樣説話,不止是冤枉我,更是折煞我了;我周才不是個忘本的人,怎敢罔顧恩義,衝着孫爺你拿蹺?委實是因為我在‘雙老閣’位卑職賤,擔不起你老的重囑,萬一砸了鍋,則非但壞了各位的大事,連我也一道跟着沉底,這又何會來哉?”
孫有財板着面孔,一雙眼睛朝上看,嗓調是陰陰沉沉的:
“只問你幹不幹,休論是否會砸鍋,這個問題,由我來操心……”
抹了把頭臉上的汗水,周才哈着腰身,粗濁的呼吸聲宛若拉着風箱:
“不是我不幹,孫爺,怕是幹不了,你老也知道,在‘雙老閣’,我僅僅是一個巡更領班,白天晚上,只能邁着兩條腿在外宅兜轉,不聞傳喚,還沒有資格進入內堂,像我這樣的身份,又如何擔待得起如此大任?孫爺明鑑,我並非不為,乃是不能啊!”
居然還拽文哩,孫有財嘿嘿笑了,卻是笑裏藏刀,一聽就知不懷好意:
“很好,周才,好極了,人説路遙知馬力,板蕩識忠奸,這兩句話可是半點不錯,我總算認識你是怎麼一號人物了,你既然不願幫我的忙,當着我眾家好友面前給我難堪,我也無話可説,你這就請便,不過,在你午夜夢迴,困不着覺的辰光,無妨尋思尋思,竹老大夫人早年丟失的那串夜光珠的手鍊是去了何處、蘭老三姨太的貼身丫受小眉又是在怎麼一種情景下叫人佔了便宜;行啦,周才,我不敢耽擱你的寶貴時間,請,這就請便!”
周才頓時臉如死灰,僵窒着半晌沒有反應,兩隻手緊抓着竹椅的圈靠,在燭光暈暗的火焰映照之下,他那模樣宛如中了邪!
一張大木牀,就並排坐着楊豹、汪來喜、姜福根、潘一心與繆千祥五個人,他們一言不發,肩靠肩的坐在一起,只屏息注視着這幕上演中的好戲;這時,楊豹側首向他的四位兄弟使了個眼色,表示事情可能將有轉機了。
驀地打了個寒顫,周才用力摔摔腦袋,一開口,竟是帶着哭腔:
“罷、罷、罷;孫爺,我就好歹允了你,反正進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恁情都是一個死,不如為了朋友去兩肋插刀,赴湯蹈火,終究還落個義氣,孫爺,我幹,你叫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
真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天生的犯賤不是?孫有財斜看着周才,他是胸有成竹,早備着這招殺手銀,就明知姓周的掛在他褲腰帶上,怎麼撥弄也跑不了:
“我説周才,不論做什麼事,總得兩廂情願才行,可不作興強人所難,你無妨再考量考量,你要真個樂意,我們才好接着往下談,如果過於勉強,就沒啥個意思了,你説是不是?”
是不是都叫孫有財説了,周才還有何話可言?他暗裏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上卻只好份出一派恭順虔誠之狀,汗珠順腮淌落,像是在流着淚:
“孫爺,我自是心甘情願受你差遣,決不帶勉強,你怎麼吩咐,我怎麼承擔,水裏來火裏去,皺皺眉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嗯”了一聲,孫有財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的道:
“我就説嘛,你周才向來是條講忠義念舊情的漢子,尤其像我們這種老關係,一朝有了難處,再怎麼樣你也不會隔岸觀火,抽腿看戲,叫你賣命是過份,伸出手來扶一把該不算強求,周才,就這麼講定了?”
周才苦着臉道:
“是,孫爺,我算豁出去了,一切但憑你老交待就是!”
孫有財笑嘻嘻的道:
“別地娘這麼愁眉苦瞼,如喪考批法,事情沒那麼嚴重,就像先時我告訴你的,不過是要你指引指引安全進入‘雙老閣’的路子,順便替我們卧個底暗裏掩護一下就成,輕鬆愉快外帶仁盡義至,交情賣足,這種兩面風光的事,你算揀着便宜,又何樂不為哪?”
吸了口氣,周才聲音低啞的道:
“不瞞孫爺,只這私引外人入宅一節,便是出賣東主,背叛宗令,論起來必然難逃一死,如果再加上卧底掩護,則又是一條死罪,兩罪齊發,何來生路?這可不是輕鬆愉快、兩面風光的勾當,這乃是在玩命啊!”
孫有財沉下臉來道:
“玩什麼命,只要大家小心行動,謹慎將事,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大功告成,叫竹蘭雙老做夢也夢不到是誰使的手腳,到時候你仍幹你的巡更領班,逍遙快話,尚有幾十年太平糧吃得,卻是含糊個鳥?”
周才又抹了把汗水,喉管中呼拉着痰音:
“既然答允你老,説什麼也只有豁到底,事情危不危險,你老心中亦自有數,孫爺,這些都不談了,但請孫爺點明一句——”
孫有財截住對方話尾,乾脆的道:
“你是説價碼?這簡單,你先開出來,我們再合計合計!”
乾咳一聲,周才艱澀的道:
“價碼固然不少得,孫爺的人情要買,我卻多少該落個賺頭養家餬口,此是二話,我現在要請教的是,這幾位老兄甘冒此等大險,一心要闖‘雙老閣’的龍潭虎穴,總歸有個目的吧?那可不是一處適宜遊山玩水的所在……”
孫有財道:
“目的呢,當然是有目的,否則誰個活膩味了願意去觸雙老的黴頭?更不必把你大爺似的請來,賠上銀子還得當祖宗供奉了!”
周才忙道:
“孫爺,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事情來龍去脈搞清楚了,辦起來心裏才有底,知道如何策劃法,你要不願説也沒關係,江湖上各有忌諱,我明白。”
目光轉向坐在牀沿上的汪來喜,孫有財是在徵詢汪來喜的意見;汪來喜清了清嗓子,微卷衣袖,慢條斯理的笑着道:
“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一步一步來,老孫,且請這位周兄把酬金的數目開出來,再接着討論這一趟的目的不晚。”
孫有財點點頭,道:
“周才,我這位兄弟的話,你已經聽到了,咱們一步一步來,你先説説,託你幫忙這檔子事,你待打譜要多少銀子呀?”
嚥了口唾沫,周才一雙豬泡眼眨個不停,半晌,他才搓着兩手,小心的道:
“五,呃,五千兩銀子,總不算多吧?”
孫有財像被人猛的踢了一腳也似,一傢伙從竹椅上跳將起來,滇目揚眉,伸手如教般指着周才,惡狠狠的罵道:
“好個黑心黑肝的東西,要吃人也不是這種吃法!周才,我一向待你不薄,把你當自己人呵護,你他娘就這麼坑我?一點小事求你幫襯,雞毛蒜皮的營生,你一開口居然就要五千兩?那是白花花、沉甸甸的五千兩銀子啊,可不是五千塊土磚石頭,你這般獅子大張嘴,不啻強搶硬劫,乾脆,你拿刀宰了我們吧!”
周才慌忙站起,連連打恭作揖,哭喪着一張胖臉道:
“孫爺,你老別生氣,別生氣嘛,價錢是你叫我開的,若是嫌多,彼此可以商量,又何必動怒?我因為這是要命的事,拿着身家在頂扛,如果有個萬一,則包死不活,思忖之下,這才開出先時的價錢——”
孫有財氣淋淋的道:
“周才,我名叫有財是不錯,其實是個窮措大,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你可別真當我是有財,愣想包裏歸堆一把抓;我他姐名為有財,實則無財,你叫周才,才是如假包換的才華橫益,天縱奇才,連皮帶骨都待一口吞,這不但是奇才,更稱得上大量,天下好事、全吃你一個佔了,我操!”
周才舌頭宛似打着結,期期艾艾的道:
“孫爺,且請息怒……你,你老説吧,到底給多少,你老才覺得合適?”
孫有財一屁股坐回椅上,竹椅咯吱呻吟了一聲,他也做功十足、彷彿亦在忍痛呻吟:
“好吧,我一向是個出手大方的人,這趟求你幫忙,多少也叫你擔了點風險,屆不能虧待了你……周才,一千大兩,夠了吧?”
一個是漫天開價,一個是就地還錢,而且雙方都是唱作俱佳,表情生動,全和真的一樣;那一頭,繆千祥不覺看得津津有味,幾乎忘了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他一邊看,一邊不由尋思——如果讓孫有財去掌理他那片豬肉攤子,包管大發利市,孫有財很可能就把豬肉賣出龍肉的價錢來!
這時,周才的神色可就不怎麼生動了,他在氣孫有財殺價未免殺得太狠,五千兩一傢伙殺成一千兩,還口稱一千“大”兩,同樣份量的銀子,尚有大小之分的?他也坐回椅上,卻悶着頭不吭聲了。
孫有財觀言察色,當然知道姓周的心裏不痛快,他揚起面孔,不急不緩的道:
“怎麼着?嫌少?周才,我可是把交情擺在上頭談斤兩,你要是嫌少,大可拿言語,犯不着扮出這張孝夫臉給老子看!”
周才忽然啼噓一聲,沉沉的道:
“孫爺,你老吩咐的這樁事,本來我是不肯幹的,等於絲綿吊豆腐,説斷就兩頭斷,‘雙老閣’的規矩你老明白,出了統漏便吃不完、兜着走,我拿着性命聽差遣,自信要你五千兩銀子不算多,你若認為價錢高了,我們好商量,但是,一下子就殺成一千兩,未免就殺得離了譜,交情是要論的,孫爺你這麼還價,恐怕就把交情論得太淺了……”
孫有財默然片歇,慢吞吞的道:
“再加一千兩,怎麼樣?”
嘆了口氣,周才道:
“我看你老的面子,孫爺,四千兩銀子,委實不能再少了。”
“咯噔”一咬牙,孫有財雙手握拳,像是在啃自己的肉:
“周才,我們一言到此,不再多説,我便認了命,再加五百兩,總共是兩千五百兩銀子,你要幹,就這個價錢,不幹拉倒!”
周才央求着道:
“孫爺,我這可是賣命錢,你老好歹再往上提一提,升一升——”
用力搖頭,孫有財緊繃着幹黃的面孔,斬釘截鐵的道:
“最多我只能出到這個數目,增一文也沒有,周才,我們不要羅嗦,二千五百兩銀子,你幹是不幹?但聽你一句話,誰也別再粘纏!”
垂下視線,周才半天不做聲,好一陣子之後,他才抬起頭來,無精打采的道:
“算你贏了,孫爺。”
孫有財可是一絲喜色不露,説起話來不但冷硬,還帶着吃力的模樣:
“多這一千五百兩銀子,已是大大超出我的預算,你不知道,可得多久才能賺回這筆錢來?也罷,我認了,這叫打落門牙合血吞,誰叫我們是自己人,誰又叫我有事求上你來?”
周才心中免不了在咒罵孫有財的祖宗八代,嘴裏卻低聲下氣的道:
“這全是孫爺格外體恤,份外賞賜,我必然會小心行事,説什麼也不能替你老丟臉,裏頭的大小問題,包在我身上了……”
孫有財道:
“求上你,原就為的是這些,若是出漏子,大夥可都玩兒完啦!”
周才又搓搓手,堆上笑道:
“孫爺,規矩是你老早就訂下的,眼前這樁買賣,仍照以前的老法子辦吧?”
眼珠子一翻,孫有財罵道:
“光是知道死要錢,孃的,你放一百個心,我們説多少是多少,一文少不了你!”
於是,坐在牀沿上的楊豹衝着繆千祥點了點頭,繆千祥趕忙起立,快步來到孫有財身邊,雙手奉上一疊汗漬油污的銀票,孫有財一面接過一面低聲問道:
“數目點清楚了吧?”
繆千祥湊上來道:
“點過三遍了,孫兄,一兩不多,一兩不少,恰好是二千五百兩。”
孫有財順手將手上這疊髒兮兮的銀票遞給周才,邊嘆惜着道:
“你看看,周才,錢是容易賺的麼?人家可是一分一釐攢積起來的,這些錢上泊了多少血汗,多少辛苦哪,只你一票就樓了會,兩相一比,你果然稱得上有財(才)!”
用手指沾着口水,周才一張一張的點數着手中銀票,皮裏陽秋的道:
“孫爺,你老這麼橫政硬殺,咬着牙壓我的價錢,我還當是孫爺你自掏腰包,要替朋友墊底帳哩,原來弄來弄去,仍然是貴朋友付錢,孫爺為朋友設想打算,真正熱誠感人,精神可佩……”
孫有財重重一哼,道:
“你懂什麼?他們五個都是我的好兄弟,他們的錢如同我的錢一樣,能省為什麼不省?大家都是苦哈哈,誰的家當都不富厚,叫老子慷他人之慨,我不做這等混帳!”
將銀票朝懷裏揣好,周才上身前俯,陪着笑道:
“所以我才説孫爺你熱誠感人,精神可佩呀,這年頭兒,能夠替別人設想的角兒,業已是少之又少了,孫爺的是不同凡響!”
兩個人兩張嘴,俱是翻雲覆雨,變化萬千,要不是場合不同,級幹祥第一個就待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這時,汪來喜輕咳一聲,目注那周才,口氣十分輕鬆的道:
“周兄,銀子你已收了,下一步,就該告訴你我們待要潛進‘雙老閣’的目的啦。”
臉色一整,周才搖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故作嚴肅的道:
“正是,事情要明白其中脈絡來去,才能辦得妥當,尚請老兄有以見教。”
汪來喜先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慢條斯理的像在和朋友閒聊家常:
“前幾天,貴居停竹老範寒峯的貼身踉隨桑乾,不是引介了他一個老兄弟莊有壽去謁見竹老麼?”
周才頷首道:
“不錯,老桑介紹的那人是叫莊有壽,聽説還是‘仙霞山’‘七轉洞’一個什麼黑道組合的頭子——”
説到這裏,他徒的一怔,不由滿臉狐疑之色:
“怪了,這檔子事除了府閣裏有關的人知道,根本不可能傳揚到外面來,老兄你卻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汪來喜淡淡的道:
“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神通,癥結只在於事情是否關已,但凡切身利害臨頭,便是石縫裏的螞蟻也非得挖出來數個清楚不可,這一層,周兄就不必追問了。”
周才忙道:
“當然,當然,還請老兄繼續見示。”
汪來喜道:
“老桑那位兄弟莊有壽,前往謁見雙老的時候,曾攜帶了一件珍寶翠玉龍去做見面禮,這回事,不知周兄你知道不知道?”
周才不禁神色微變,卻坦白的道:
“老兄的消息真叫靈通,居然連這件秘密也曉得,莫不成除了我之外,各位尚另有卧底之人?不錯,老兄你説得完全正確。”
坐在竹椅上的孫有財,半眯着眼接口道:
“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這麼簡單,周才,你設法將他五位引進‘雙老閣’,指明雙老藏匿寶物的所在,然後再暗裏掩護他們出來,大功即乃告成!”
汪來喜望了望孫有財,輕笑一聲:
“你説呢?”
周才把竹椅往牀前拉近,放低了聲音,形態中有着曖昧:
“約莫,呃,報酬也不會少吧?”
不待汪來喜回話,孫有財已“呸”聲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又重又冷的道:
“周才,你在起什麼心思老子清楚得很,好叫你得知,人家五位乃是真正講義氣、論交情的人物,這趟出來流血賣命,不但半個蹦子不向事主要,開銷花費更是貼老本,這種擔當,你做得到麼?怎麼着?莫非你還盤算外帳加一,多撈幾文?”
雙手急搖,周才尷尬的道:
“不,不,孫爺切莫誤會,我只是問問而已,敲定説妥的事,我怎敢再生變異?孫爺放心,就這個價錢,我算豁到底啦。”
孫有財吊着兩隻眼珠子道:
“除非你活膩味了,我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周才,我對你,可是向來寬厚有加,你要敢坍我的台,哼哼,就沐怪我姓孫的心狠手辣!”
周才苦着臉道:
“沒這回事,孫爺,你老關照我、拉拔我,我哪能這麼沒有天良?”
周才倒抽一口冷氣,眼皮子不住跳動,嗓音發鈔:
“我的皇天,説來説去,你們竟是打算潛入閣中,盜取雙老的珍寶?”
汪來喜古井不波的道:
“這不叫‘盜取’,周兄,我們只是替一個朋友京回原就屬於他的東西罷了;這條價值不菲的翠玉龍,本來是‘歸德縣’富豪費三裕的傳家之寶,‘仙霞山’莊有壽那一於土匪擄劫了姓黃的一個愛妾,逼着黃三裕贖人,黃三裕一時湊不出偌大款項,拿着這件傳家寶便到‘馬前鎮’‘聚豐泰’當鋪找朱掌櫃的押當,銀子拿走了,消息也泄漏出去,莊有壽他們惡性難改,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又派人去朱掌櫃那裏劫走了這條翠玉龍,如今證實寶物已由莊有壽孝敬給了竹蘭雙老,我們受人之託,無論如何得索回此物,否前,不但有人要傾家蕩產,斷送大好姻緣,説不定賠上人命亦大有可能!”
思忖了半晌,周才吶吶的道:
“那麼,各位,咂……是替那黃三裕出力呢,還是幫着那當鋪的朱掌櫃?”
汪來喜道:
“你不用費心管這麼多,總之兩人之中必有其一就是了。”
甜甜嘴唇,周才又試探的道:
“老兄,你們大概和那委託辦事的土地,有着極深的交情吧?”
孫有財面色稍見緩和的道:
“孃的,這才像句人説的話,我問你,周才,你打譜什麼時候展開行動?”
搔搔油亮的頭皮,周才審慎的道:
“讓我回去準備一下,兩天工夫儘夠了,不過,孫爺,有件難處我得提在前頭——雙老收藏珍貴物事的所在我雖知道,但詳細位置與啓閉方法我就不清楚了,若要我點明那條翠玉龍的確實置放處,我可叫沒轍……”
孫有財温道:
“鼻子下生着張嘴,你不會去探聽?”
周才形容悸懼的道:
“孫爺明鑑,以我在‘雙老閣’的身份地位,卻到處去刺探翠玉龍的隱密,這不叫找死是什麼?只要稍稍露出痕跡,他們不活剝了我才叫有鬼——”
汪來喜向孫有財拋了個眼色,道:
“老孫,周兄之言有理,他還是少打聽為妙,一朝漏了口風,怕就前功盡棄,進退維谷了。”
周才趕忙補充着:
“不但如此,老兄,恐怕各位也就再找不着第二個周才為各位效力啦!”
孫有財冷冷的道:
“好吧,我們就這麼定規,周才,你先回去準備,大夥決定後天晚上摸進‘雙老閣’,等你來此地通知我們,再行商議各項細節!”
周才咯咯連聲,站起來向四周做了個羅圈揖,打開房門,先伸出頭去探視一番,才鬼頭鬼腦、躡手躡足的溜走了。
悶熱的空氣彷彿凝結在室中,形成了一股壓迫人心的滯重,這一刻裏,沒有人覺得開朗,更沒有人感到鬆快,前途就擺在面前,而前途卻如同房裏的光線一樣晦暗,六個人偶而互覷,卻都發現對方的神態間是一片苦澀茫然……
仍是在這間櫃枱後的暗室之中,仍是昏沉的燭光,仍是這幾個人。
現在的時間,只是剛剛入黑,店掌櫃的依然戴着他的老花眼鏡在撥弄着算盤珠子對帳,好像一天到晚就有那麼些收支進出搞不完。
暗室裏唯一的一張木桌上,業已攤開一張簡圖,湊着搖曳不定的燭火,周才不厭其煩的在為各人講解着“雙老閣”內外的形勢與格局,警戒同防衞,一邊講,一邊猶指點着草圖上的位置相印證,在慘黃的燭光照映下,他那張胖臉油汗隱泛,越發透黃了。
等到該説的説完、該問的問過,周才迫不及待的搶前抓起房角一隅那方小几上的粗瓷茶壺,也不管是他娘什麼時候的陳茶老對,仰起脖頸對準壺口就咕嘻嘻的猛灌一通,放下茶壺,用衣袖抹去唇邊殘債,這才長長吁了口氣。
二千五百兩銀子,卻也是不好賺的哪。
汪來喜目光灼亮的仍盯着桌上的草圖在研究,姜福根扒在另一頭仔細端詳,兩個人不時交換着意見,神色十分專注——不專注也不行,他們心裏有數,萬一壞事,只怕這一輩子都出不得‘雙老閣’了。
楊豹揹着手來回踱步,有些心神不屬的樣子,繆千祥怔怔的望着楊豹移動中的腳步,過了一陣,忽然抬頭問坐在竹椅上的孫有財:
“孫兄,這‘富安集’離着‘彩溪’有十五里地,不知路上好不好走?”
在閉目養神的孫有財睜開眼來,微笑道:
“此去‘彩溪’,有三條大道,五條小路,好走得很,腿上加把勁,不用半個時辰就到了,來喜老兄的意思,是抄靠山區的一條小路走,不但比較近便,且木落痕跡,到時候,我會親自為各位引路。”
一向少説話的潘一心,此刻從牀沿上站起來,頗為安詳從容的道:
“我們來喜二哥説過,孫兄這次真是仁盡義至,幫了大忙,事情若是僥倖能成,他日少不得要與孫兄多親近親近……”
拱拱手,孫有財笑道:
“言重言重,朋友嘛,略盡棉薄也是應該的;潘兄,我就在閣外約定的地方接應各位,等各位奏功歸來,再擺酒為各位壓驚……”
楊豹這時站住步子,低聲道:
“孫兄,我是説的真心話,萬一情況不對,我們決不希望你涉險捲入,一見信號,你得急速離開,一切後果,我們都會自行承擔!”
孫有財凝重的道:
“我會斟酌,楊老大。”
汪來喜已將桌端的簡圖捲起,就着燭火點燃,火光熊熊中,他雙眉緊鎖,面無表情,雙目注視着燃燒中的焰苗,彷彿要在其中探索或窺見一些什麼徵候……
孫有財問道:
“關節都弄清楚了吧?”
點點頭,汪來喜丟下手中殘圖,卻面向他的兄弟夥們,語聲沉緩的道:
“夥計們,事情進行的細節,我們已經再三敍述過了,相信大家都會牢記不忘,我要再強調一次,設若形勢到了最不可收拾的程度,各人便須自行逃命,這‘富安集’‘樂合居’乃是老孫的暗窯,能逃到這裏,即可受到老孫的掩護,先到的先送走,他會一直等到再沒有人來的時候……”
孫有財接着道:
“我當然希望在‘雙老閣’之外,就能全接着五位,大夥可得多保重!”
説到這裏,他目注周才,聲音裏充滿了不可言喻的壓力:
“周才,你務必盡心盡力——”
周才抹着額頭上的汗水,笑得比哭還難看:
“如今我和他們業已是一根絲線掛着的螞殊,孫爺,能不盡心盡力?我有家有業,還打譜活下去啊……”
孫有財冷着面孔道:
“你知道這一層就好!”
楊豹想起了一件事,問周才道:
“周兄,在你回去的這兩天中,可有‘血合字會’那邊為莊有壽的事答覆雙老的消息?”
周才搖頭道:
“還沒見回信,雙老這幾天的神色不大好,整日價陰沉着兩張老臉,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沒有事,大家都遠躲着,誰也不願湊上去招罵。”
楊豹哺哺的道:
“看來那條翠玉龍木止替我們增加麻煩,它沾上誰,誰的樂子就大了……”
室中起了一陣短暫的沉默,片刻後,孫有財方清理了一下喉嚨,輕聲道:
“楊老大,要是沒有其他問題,就好叫周才早點回去等着了。”
楊豹點頭無語,孫有財向周才示意,於是,姓周的便又像前天離去的動作一樣,活像個做賊心虛的東西,鬼頭鬼腦的走了人。
汪來喜開始收拾着他自己的各項須用物件,每一樣都依性質分別置縛在身上不同的部位,打算隨時應用,繆千祥、潘一心、姜福根等人也紛紛動手抄扎,一時之間,那種無形的緊張氣氛裏宛似泛着血腥,沁入人的口鼻而擠漲着胸口,連呼吸都是恁般沉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