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在寵物診所裏,露被診斷出有不輕的真菌性皮炎以及胃炎,看來以前在街上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活的確給它留下了一些陰影。胖乎乎的醫生微笑着給它戴上了一個淡綠色的圓形塑料頭套,以防它再抓搔皮膚髮炎處,又配了一些藥與特殊的沐浴露帶回家。我開始花不少時間護理露風禪。
從帶它看病的那個上午起,狗狗露風禪已經明顯地愛上了我,遠遠地看見我走來就會搖尾,常常用舌頭舔我的手腳。它的眼睛會説話,安靜地看着我時似乎總是説了很多我不全懂但相信是安慰鼓勵的善解人意的話。
而我有過幾次給它喂藥與清洗塗抹患處的親密舉動後,對它也不再陌生,漸漸地視它為忠誠的朋友。我與狗,似乎在快速地彼此馴服着。
哲曾經喜歡在有空時拉我坐在沙發上,我們為彼此讀《小王子》裏面狐狸與小王子的那段關於“馴服”的故事。
狐狸對小王子説:馴服我吧。它説:對我而言,你只不過是個小男孩,就像其他千萬個小男孩一樣。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樣用不着我。對你來説,我也不過是隻狐狸,就跟其他千萬只狐狸一樣,然而,如果你馴服我,我們將會彼此需要。對我而言,你將是宇宙間唯一的了;我對你來説,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友誼或愛從某種意義上來説,就是對彼此的馴服,與你所花在上面的時間與精力有關。
你用你的真心付出滋養愛的花,付出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只是世間的太多黯然神傷、苦情愛怨都緣於錯愛,錯將不是愛的感情當作愛情,誤以不該愛的人以為愛人,那樣的話,你就永遠無法馴服那個人、培植那段情。
所以才要正確的選擇。而世界太大人太自由,像薩特説的:人的自由,其實就是選擇的自由。
那一晚,我選擇的卻是對哲説“不”。説出口的時候,上天啊,我就已知道這是個錯誤。難道我與哲彼此之間馴服得還不夠嗎?
想到這裏,我坐在小圓凳上嘆了口氣,摸摸蹲伏在面前的露風禪的頭,繼續給它的右後爪塗抹殺菌藥膏。那藥膏散發出過期香水的氣味。
我們住的四層仿西式新公寓樓位於上海原法租界,住的幾乎都是新興的中上層階級,其中有不少像我們這樣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或租,或買。每户都有寬敞的露台與底層車庫,時尚而奢侈,價格不菲。
我所住着的三室一廳的公寓是哲與我在一年前一起買的,當然他出了大半的錢。公寓被精心地裝飾過,華美而不過分,每個房間都擺放着闊葉綠色常青植物與意大利進口的桃木傢俱、舒適異常的玫瑰紅絲絨大沙發,還有一些哲在以往四五年淘到的古董,輕如薄霧的白色鏤花紗簾,柔軟地低垂在深咖啡色的硬木地板上,客廳角落的那架鋼琴,哲有心情時會坐上去彈唱一首披頭士的經典曲,比如“whenIamsixty”……
他就是那樣的人,年紀輕輕的身軀裏藏匿着一個老老的魂,喜歡所有上年頭的東西與人,他不害怕變老,相反,他期待着到六十歲退休後與我一起悠閒地環遊全球,一路拍拍照,寫寫日記,認識各種各樣的人瞭解各種各樣的文化,年老時特有的那種對人生的通透而豁達的態度,對世界的重又變得單純而清晰的目光,是哲一直嚮往的。
但這樣的嚮往並不妨礙他現階段的努力創業。他不僅僅是一個天才的建築設計師,在生意上也一點不輸於他人,超凡的雄心壯志與機敏勤奮使他在上海建築業的激烈競爭中脱穎而出,並立於不敗之地。
就是這樣一個矛盾混合體!
我也一樣。我們是彼此的鏡中像、孿生子。我們相愛相守不可分離。
轉眼已是哲離開後的第四天,我都覺得像第四年了。我在一個筆記本上這樣記錄着。寫日記是自從哲走以後我培養出來的新習慣。
這一天天空萬里無雲,太陽正從東方以覆蓋一切的力量放射光芒,空氣是明亮的淡金色。不知為什麼我特別警醒,很早就起牀了,洗漱吃早飯,又喂露風禪早飯,再給它用藥水清洗了患皮炎的地方,最後塗上一層新藥膏。
一切完畢後,我決定第一次帶狗出去散散步。反正在家裏除了胡思亂想與發呆,我什麼也做不了。露已經成了我新近獨自一人後的唯一伴侶。
給狗戴上那次在寵物診所的商店裏新買的狗鏈,戴狗鏈時它顯得煩躁不安,也許是覺得這鏈子限制了它的自由。折騰了好久,才用鏈子牽着它下樓來到街道上。
它時而低頭嗅着路面,時而欣賞街景,一路腳步不停走得飛快。過了交通燈後,它突然慢下腳步,在一個報刊亭旁邊兜兜轉轉,任由我怎麼拉都拉不走。以為它要小便,就耐心地等在那裏。但在剎那間它一個猛衝,拽得我幾乎跌倒在地。
我叫出聲來,連忙鬆開了手。等它跑回我跟前時,嘴巴上已叼了一樣東西。我疑惑不解地接過來一看,是個一次性打火機而已。
正想扔掉,電石火光間我突然意識了什麼,再低頭仔細察看手中的這個東西,沒錯,正是哲常用的那種打火機。我們時時光顧的那家足浴店每次都給顧客這種廣告免費小禮品,手中這隻打火機上面印着的店名與地址有些殘缺了,哲習慣一邊抽煙一邊漫不經心地用指甲去刮上面印的字。這是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習慣性小動作中的一樣。
我的心狂跳起來,緊張不安地朝四周張望。絲毫沒有哲的蹤跡。
我蹲下來,神經質地撫摸着露風禪的腦袋,“天哪,老天啊……”我喃喃自語,眼睛依然四處張望,“他在哪裏?露,告訴我哲在哪裏……”
露照例沉默。自從它來後除了偶爾在喉嚨口哼哼幾聲,我還沒聽到它真正地叫過一聲。
我站起來,突然想到給一個人打電話。
優優起先在電話那頭有些困惑,但等聽明白我的狗在我家附近的報刊亭找到哲的打火機時,他咳嗽了幾聲。
“你這幾天真沒見過哲?”我問。
“……沒有。”他猶豫了幾秒鐘後説。
“你確定?”我追問。
“Wei,”優優有些困難地開了口,“你知道我是哲最好的朋友——”
“是,我知道。”我打斷他,“所以我相信你能幫助我們,當初我跟哲也是因為你而認識的。”我指的是三年前我與哲在優優的生日派對上相遇,當時我是受一個時裝設計師朋友的邀請而去,結果在派對上一個人也不認識,直到一個穿着得體、長身玉立像剛從時髦的廣告片走下來的年輕男子出現在我面前,他就是哲。
“好吧,”優優吸口氣,“哲不讓我告訴你的,——他今天剛剛開車去四川老家。”
“你是説,”我的聲音尖利起來,而我的心彷彿被壓上了塊石頭在飛速下墜,過去幾天哲竟然一直在上海?!“你是説,他開着車去近兩千公里外的川西,去那窮山惡水間的他父母的幾間破土房?”
“唉,”優優抗議道,“他不是剛出錢給他父母在鄉下蓋了新房子嗎?”
“這又怎樣?”我的情緒有些失控,聲音帶上了哭腔,頭也在隱隱作痛,我對哲這次冒險的長途駕駛又生氣又擔心。他父母的家在四川西部的一個小縣——丹巴的偏僻山區裏,四面環山地勢閉塞,交通十分不便,也是在四五年前才剛剛通上的電。就在前年,哲不僅幫父母蓋了新房子,還想辦法替他們裝上了周邊那一帶唯一的電視與電話,這在當地可是個不啻於天上掉星星的奇蹟!哲是如何克服種種技術上的難題並最終得到縣政府有關部門支持的,我至今還不太清楚,也不太感興趣。哲那對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父母至今還想讓哲娶一個與哲從小一起長大的當地女孩,我與哲的父母關係冷淡是事實,但哲對他父母孝敬有加也是事實。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哲該不會一氣之下回老家就娶了那個一直喜歡着他的丹巴姑娘吧!老天,這太戲劇化了,趕得上電影劇情了。
“他是不是瘋了?怎麼可以這樣衝動地一走了之?有沒有想過‘責任’二字?”我用力叫喊着,彷彿電話那頭的人就是哲。
“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哲在上海一直以來都揹負了太多責任,對公司,對你……”優優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掂量自己的話是不是過於衝撞我,然後他用十分柔和的語氣説,“哲一直太過忙碌,太有競爭意識,也是時候給自己放個假了。而暫時離開上海,找個更放鬆的地方好好地呼吸一下,可能是每個上海人都有的願望。畢竟這兒人太多壓力太大,你也知道的。”
我長久地沉默。
我的沉默似乎讓他擔心起來,他開始安慰我,“哲會回來的。”他説。
“謝謝你。”我突然平靜下來,一股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充滿了我的胸腔,“現在我就去找他。”
吃好了中飯,又給狗換了次藥。然後給店裏的經理李阿姨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要暫時離開上海幾天,請她在這幾天裏對店裏的大小事多多費心。李阿姨不無擔憂地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能不能幫上一點哪怕是小忙?我安慰她不要擔心,我也就是去幾天就回來的。最後她又問我到底要去哪裏,我簡單地説“西邊”就跟她道別並掛了電話。
一切停當後,我又檢查了一遍上午收拾好的行李,一個黑色尼龍軟包裏放着換洗衣物、一把摺疊傘、一些常備藥品包括露正用着的藥與我平時服用的多種維生素、一小包保鮮袋裝着的狗糧、一些我與狗一起吃的零食、護膚品、一本我一直沒看完的《禪詩二百首》、一張中國地圖、一瓶阿sa很早以前在日本買的作為新年禮物送給我的防身噴霧。這瓶噴霧上面找不到有效日期,——但好歹帶着吧。看到這個噴霧,我的臉不由得浮上一個自嘲的微笑,一直沒機會用這個古怪的禮物,想不到現在成為一個千里尋男友的單身女人就用上了。
基本上就帶這些東西。另外在手袋裏有錢包,錢包裏裝了張我與哲在這個公寓裏的合影照,再把那個筆記本、手機、ipod、唇彩放進手袋裏。看到這款哲最喜歡的淡粉色唇彩時,突然記起八卦媒體上説帕里斯·希爾頓的手袋裏只放錢夾與唇彩,——“嗯?這時候居然還有閒情?!”我心想,搖搖頭,對自己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放鬆感到既吃驚又滿意,也許是有關這次旅行的一個好兆頭吧。
露風禪會與我同行,它在昨天上午意外找到哲的打火機的驚人表現,使我更加不能離開它。哲的氣味依舊飄蕩在公寓四處,他的鞋子,他常坐的椅子,他掛在衣帽架上的風衣,這些都讓露在短短幾天內記住並能識別哲的氣息。從一開始,它就是條與眾不同的神秘的狗。
因為有露風禪同行,加上哲與他的車走的是公路,我放棄了從上海先飛成都再坐巴士到丹巴縣的路線,直接從上海坐長途高速巴士先到湖北省的宜昌,這是我能發現的從上海發車最遠而且又正在上海到丹巴中途的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