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夫人愛子情深,除去傷心哭泣,一切都按兒子的意思去辦。
江劍臣確實做到了“與其奢毋寧檢”的古訓,妥善安葬了父親司馬文龍,也埋葬了外公老將軍楊森。燒頭期紙時,江劍臣和鄔念慈攙扶着奄奄一息、悲悽欲絕的母親,由武鳳樓、李鳴、凌雲、曹玉四人陪同,來到了墓地。
直到這時,江劍臣再也忍耐不住了!好象江河決堤一樣,滿腔悲憤,突然爆發。
想起父親一生坎坷多難,歷盡艱辛,最終還是慘死人手。而自己空負江湖奇男,對生身慈父生既不能贍養,死亦未曾盡哀,甚至連屍體也不是親手收殮。以江劍臣的秉性,他如何能忍受得了?
他哭了,哭得宛如猿蹄虎嘯,驚天地而泣鬼神!
他哭了一陣,毅然收淚,借勸慰母親之機,輕輕地點了楊氏夫人的昏睡穴。然後,對着鄔念慈雙膝跪地。
鄔念慈一見大驚,但雙手又緊擁着楊氏夫人,別説還禮,連躲閃都躲閃不得。
只聽江劍臣悽然説道:“鄔妹,二十年來,多虧你伺候爹爹的晨昏,也温暖了老父的淒涼晚景。愚兄愧無以報。如今,連侍奉母親之責,也不得不推卸給你了。
殺父之仇,耿耿於懷,所以隱忍至今者,皆為父未安葬,亦未安排好慈母之故耳。
而今,兩事皆妥,愚兄去矣!”
説完,朝武鳳樓、李鳴、凌雲、曹玉等四人掃了一眼,一字一頓地説:“爾等四人暫住承德,做好善後事宜,三日後方準回京。誰敢擅自早回,我一定先殘後逐。”
説罷,一飄身形,已遠出數丈之外。
武鳳樓知道三師叔是想孤身犯險,剛想呼叫,已被李鳴含淚止住,悄聲説道:“師父是怕我們也陷進去,所以才狠着心腸下此絕令。不要辜負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我們另想辦法好了。”
事情真叫李鳴看透了!江劍臣是本血性中人,對武鳳樓等人親如子侄。他明白自己的處境,殺父之仇,非報不可,憑他的功力,報也不難。難就難在皇上有偏袒之意,聖命如山,豈容違抗?然而,舅父楊鶴太無人性,不殺他父仇難報,積恨難消。只要殺了楊鶴,就是違抗聖命,干犯天威。武鳳樓等人年紀輕輕,宛如東昇之旭日,他哪裏肯讓他們也賠了進去!
所以才鐵了心腸,發下這樣的絕令,甘願孤身犯險,重罪獨擔。
承德離京郊香山不過百里之遙,以江劍臣的輕功絕技,只消一個時辰即可趕到。
但他並不急於趕路,還是等到京城中已是萬家燈火,才來到香山腳下。
驀然之間,兩條高大的身影,擋在了他的面前。江劍臣一眼就認出了面前兩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一個是少林醉聖,另一個便是六陽毒煞戰天雷了。
江劍臣的心激動了!所謂“交友遍天下,知心有幾人”,這兩個忘年之交的好友,恰在這個時候突然趕到,證明他們二人兩雙友好的眼睛一直在關注着自己,怎能不叫他那顆孤寂冷激的心怦然跳動!直覺得心裏一熱,淚噎咽喉,一腔憂憤,滿腹委屈,全都熔化了在默默無言之中。
醉和尚呆呆地凝望着江劍臣顯見清瘦的英俊面龐。戰天雷已把蒲扇似的大手搭上了江劍臣的肩頭,並且連連拍了幾下。
醉和尚乾嚥了一口唾沫,啞聲説道:“三弟,求求你,暫時別上香山,坐下來,從長計議如何?”
江劍臣眉頭一皺,有心頂撞醉和尚幾句,但因他一片至誠,血心為己,終於忍了下來,向戰天雷問道:“老哥哥,你的意思也和醉叔一樣嗎?”
六陽毒煞戰天雷的手仍然未離江劍臣的肩上,猛地哈哈大笑説:“三弟,老哥哥可不象醉禿那麼軟蛋。我什麼時候怕過王法?”
江劍臣一聽,大喜過望,接着問道:“這麼説,老哥哥是同意我殺楊鶴了!還是老哥哥夠朋友。”
六陽毒煞戰天雷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然後肅容説道:“殺是同意殺,但絕不是同意由你去殺。”
江劍臣的臉鐵青了,追問道:“由誰去殺?”
六陽毒煞戰天雷豪氣萬丈地:“由我代勞。”
江劍臣臉色陡變,冷哼一聲説:“老哥哥,你不怕我江劍臣和你斷往絕交?”
六陽毒煞戰天雷嘻嘻一笑説:“我的江三弟不是反覆無常之輩,這我倒不用擔心。”
江劍臣嘆了一口氣,説道:“老哥哥不要強人所難。我的血海深仇,必須我親自手刃,豈肯假手他人!老哥哥是怕我年輕輕輕,賠上一條性命有些可惜,是嗎?”
六陽毒煞戰天雷默然了!因為被江劍臣一言道破了他的心事。
江劍臣趁六陽毒煞默默無言之際,驀然脱出了他的掌握。氣得醉和尚頓腳罵道:“無用老廢物,商量好了的,一見江三,你先點他的穴道,由我把他送回嵩山黃葉觀,你再去殺楊鶴,偏你手軟,一見了他,骨頭就酥了。虧你還自命是江三的好朋友,屁!”
江劍臣見醉和尚一急,把什麼秘密都嚷出來了,不由得對二位老人的血心為友,深受感動。他深深一躬,慘然説道:“二位的深情厚誼,江三心領了!可你們真那樣做,使江三抱恨終生,豈不是弄巧成拙?大師兄處,請為代稟。江三告辭。”
江劍臣謝絕了二位老友的盛情,怕遲則生變,飛身便衝香山永安寺走去。
永安寺是宋、金、元時的古寺。位於香山半山亭附近。
就在他剛剛躍登半山亭頂之時,亭子四周突然出現了四條高大的人影。
江劍臣只瞟一眼,就看出他們是女魔王侯國英的心腹死士秦嶺四煞兄弟。在女魔王的一干屬下之中,秦嶺四煞和江劍臣感情極厚。他師兄弟四人感念江劍臣在古彭雲龍山上適時出手,解除了他們陷於六指毒煞手下的危險,對江劍臣極為崇敬,始終感恩圖報。鑽天鷂子江劍臣見他們四人午夜深更出現在荒山野亭,知其必有所為,只得飄落相見。
沒等江劍臣開口,大煞左青龍已遞上一個密封了的書信。從字跡上看,知是女魔王的親筆。急忙拆看,一段懇切火燙的肺腑之言湧進眼底:劍臣,記得承德臨別時,妾曾説過“楊鶴不可深信。爹去三邊,實為失策”,而今果遭毒手,實人生之憾事!知夫莫若妻,知君必冒萬死去殺楊鶴。
今皇上剛愎自用,豈能容你!特派四煞前往,助君一臂之力。盼君手刃惡賊之後,速來石城島相聚,以脱牢籠之災。
下面是女魔王侯國英的署名。
江劍臣是何等的孤傲,焉肯在別人面前示弱。看完字箋。立即毀去。然後,對四煞兄弟説道:“多謝四兄遠道前來,江某銘感五內,衷心感謝。但請諒我的為人,別亂插手,以免造成不快。請代劍臣上覆國英,恕我不能依她了。”
秦嶺四煞好象很理解他,見他如此一説,頓時拱手躬身,長揖而別。
江劍臣目送秦嶺四煞漸漸遠逝的前影,想起侯國英直到逃亡海上,猶自經常派人關心自己的一切,禁不住心頭一顫。他的心也是肉長的,豈能不悽然有感?但他肩負大事,無暇顧念,一長身形,向永安寺撲去。
明月隱去,寺院沉寂。風吹落葉,刺耳驚心!江劍臣一腔熱血翻滾,情切父仇,恨不得馬上找到仇人楊鶴,立斃掌下。他急急找到大雄寶殿,輕輕推開殿門,只掃了一眼,就知楊鶴不在此內,迅即抽身撲往殿後三間禪房。
沒容他欺身到禪房門前,四個黑衣人猛然一圍,將江劍臣圈在中間。
江劍臣心中一動,楊鶴既是奉旨帶髮修行,何來這麼多江湖人物相隨保護?一照面,就看出這四人只是些二三流角色,對付自己,豈不是白白送死!莫非楊鶴狡猾,仍不在此間?
他心中一閃此念,不願多殺無辜,暴閃之間,已點倒了四人。
江劍臣左腳踢起,猛然踢開了禪房門,閃身欺進,只見東間雲牀上,一個披髮頭陀正盤膝而坐,宛若木雕泥塑一般。雖見江劍臣踹門闖入,卻恍若視而不見。
江劍臣突然明白了:這是楊鶴故意設的替身!剛想去驗身,解開那人的穴道,突然另一種意念襲上心頭。心説:好厲害的毒計!隨即退了出來,解開一個黑衣人的穴道,揀起了一原來,雲牀上打坐的頭陀是楊鶴精選的和他身材相仿之人,由鬼守屍點了死穴,衣服上灑了劇毒藥粉,坐於牀上,引江劍臣上鈎。
江劍臣還想再問,禪房左側樹帽子一響,七口彎形飛刀,宛如穿花的蝴蝶,紛飛的瑞雪,向江劍臣疾射襲來。這也多虧是鑽天鷂子江劍臣,要是換了別人,非得喪身刀下不可。
江劍臣斜飛閃出。就是那樣,上邊一口彎形飛刀擦鬢而過,掃斷了幾根髮絲,下面一口飛刀劃破了膝間的衣褲。
江劍臣知道,對自己偷偷下手的就是楊鶴的第一死士鬼守屍。他欲進反退,身形一滯,吸引桂守時又發出了七口飛刀。江劍臣一聲長嘯,手中揀來的單刀一陣子翻滾,七口彎形飛刀皆被磕斷激飛,反而向鬼守屍噴射而去。
同時,江劍臣也乘機欺近了鬼守屍的身邊,掂了掂中的單刀,冷然説道:“桂守時,你和啞前輩享譽武林十數年,有南北兩快刀之稱。當初積惡累累,已成過去。
你本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料你惡性不改,作惡竟作到我江某人的頭上。今日算你的時辰到了!我給你個放手一拼的機會,你要是再打鬼主意,別怨三爺我的手狠。”
桂守時的身子抖顫了一下。他也是一個江湖狠角,受楊鶴之恩深重,楊鶴不僅在他走投無路時將他收留麾下,並且讓他娶妻生子,使之安享尊榮,他不能失去楊鶴這把大傘。但面對方今獨步武林的江劍臣,他的心收縮了,臉色也蒼白了。可他又不甘心束手待斃,彎刀一顫,暴閃而出,向江劍臣咽喉刺去。
江劍臣也一揮單刀,迅疾相近。二人連步眼也未換一下,就連對了十八刀。竟然是個平手。
江劍臣暗暗讚歎。知道鬼守屍能有這麼高的造詣,不僅靠朝夕苦練,還有賴一身非凡的稟賦。要不是惡習不改,真算得一號人物。
鬼守屍的臉色更加慘白了!他並不糊塗,別看自己和對方連對十八刀,打成了平手,那是因為江劍臣沒有稱手兵刃,而自己卻是一口利於切、割、劃、挑的特製快刀,幾十年如一日,象自己的手指那樣靈活自如,再者説,自己是拼死出擊,而江劍臣則是試探性的小試,第三,自己十八刀後心浮氣躁,而江劍臣則泰然自若,象沒事人一樣。
看樣子,今天自己是栽定了。心想:不論如何,難逃一死。這小子要作困獸之鬥了。遂一咬牙,上了一步,刀織漫天光幕,向江劍臣遍體要害襲去。
江劍臣還是原地不動,那口揀來的單刀象長了眼睛似的,不管鬼守屍的刀式如何詭異,多麼凌厲,都被他用單刀一一擋回。而且,每撞擊一次,都有一股子先天無極真氣傳了過去。
有幾下,幾乎把桂守時的彎刀震出手去。
江劍臣冷冷一笑,又掂了一掂手中的單刀。那意思是説:我接了你兩次十八招了。你還有什麼絕招,快施展出來!
桂守時一錯鋼牙,手中的彎刀一立,身形下塌,在江劍臣的四周鬥了起來。奇怪的是刀背向外,刀刃對着自己,越轉越快。
江劍臣知他是藉機尋找自己的破綻,為了激怒鬼守屍提前下手,反而故意託大,不僅把手中的單刀拄地,而且還閉上了眼睛,只是利用兩耳,跟蹤鬼守屍旋轉游鬥。
桂守時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他一刀在手,萬人不懼,橫行江湖長達十餘年之久。匿跡邊庭以來,深得三關總督楊鶴的重用,依為心腹,在十萬官軍之中,更是抖足了威風。如今,竟被一個小他二十歲年紀的江劍臣視若無物,他怎能不火冒三丈,狂怒如獅!
騰地躥起身形,揮起了一片刀花,左手揚處,五口彎形飛刀成梅花形向江劍臣上、中、下、左、右罩來,而右手彎刀的刀芒也凝聚於一點,穿向江劍臣的中腑。
江劍臣猛然萌生了一種憐才的念頭,不閃不退,反而欺身而進,右手單刀平推削去,左手一招“分雲捉光”,拇、食、中三指飛扣住鬼守屍的彎刀刀背。鬼守屍若不撒手拋刀,右腕勢必被江劍臣平削而出的單刀齊腕切斷。
桂守時心頭一震,知道輸到家了。乾脆拼舍一手,表示對楊鶴的無能為力。遂右手緊把刀柄不松,雙眼一閉,任憑宰割。哪知,江劍臣決心饒他一命,左手一鬆,右手單刀一偏,用刀身輕拍在鬼守屍的肩上,低斥一聲:“念汝修為不易,暫放你一馬。滾吧!”
江劍臣剛想離開,鬼守屍猛然呼道:“江三俠留步!”江劍臣轉過臉來,兩眼緊緊地盯着桂守時。
鬼守户悽然説道:“桂某罪孽深重,蒙江三俠不殺,愧無以報。從此之後,世上已沒有桂守時其人矣!楊鶴隱身之處奇險,怨我不能相告。”説罷,深深一躬,倒躥而去。
江劍臣嗟嘆良久,心想:殺惡人固是善念。但放下屠刀,又何嘗不能成佛!從桂守時那句“楊鶴隱身之處奇險”看來,楊鶴可能就在香山最高處——香爐峯。
這香爐峯,當地人稱鬼見愁。崖壁如削,一峯孤懸。
江劍臣越想越覺楊鶴有隱身峯頂的可能。他心急父仇,登點蒼台,奔危崖,直插峯頂。
果然,三邊總督楊鶴已改為頭陀裝束,可能從半山亭處聽到了江、桂二人搏鬥的聲響,這時正吩咐麾下親隨,準備繩索,打算從後山逃命。江劍臣的突然出現,嚇得楊鶴手下的親隨亡魂喪膽,驚叫連連。
楊鶴知道再難逃脱,他到底不愧為統兵多年的將帥,神情一凜,説道:“甥兒,愚舅一念之差,釀成大錯,我已奉旨出家。你殺我雖易,但你就不怕萬歲降罪嗎?”
江劍臣鋼牙一錯,恨聲説道:“虧你還有臉自尊為舅!我哇哇墜地,就被你丟棄江邊。
你拆散了我一家骨肉,又殘殺了我可憐的父親。我豈能容你!為報我全家血海深仇,江劍臣一死何惜。召集你的部下,拔出你的佩劍,我要剜出你的心肝,以饗亡父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