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等了一會,見他光是眼露憂色而不開口,心知情況不妙。轉眼望去,但見齊茵也憂形於色,頓時相信紀香瓊不是裝假,因為齊茵乃是率性天真之人,如若假裝憂愁,定能一眼瞧穿。
夏侯空取出一顆丹藥讓她服下,過了片刻,紀香瓊滿面泛起紅潮,極是嬌豔動人。同時她的精神也振作起來,笑著道謝過了,一躍而起。
金明池按照預定的第一個計策,開口說道:“走吧!我們須得趕快截拿住三絕老人,暫時分作兩路兜捕,齊茵姑娘我們腳程快些,可以多走點路,繞個大圈,再渡漢水到襄陽與他們會合。他們直接撲奔襄陽便行啦!”
齊茵聽了也同意道:“如此甚好,走!”
四人分作兩路,金、齊二人展開腳程,自東而北再折向西,這樣繞個大圈,才逕穿樊城而到襄陽會合。
行程雖長,但入黑之際,已可碰頭會合。
夏侯空和紀香瓊一同直奔樊城,相距只不過十餘里之遙,所以不久就抵達樊城了。
一路上紀香瓊都面泛紅潮,久久不退,此是夏侯空靈丹的特性,不足為異。但夏侯空仍然不時泛起憂色。
他們在樊城溜了一圈,查不到什麼痕跡。當下僱船渡江,直赴襄陽。
不久,他們已在一家酒棧之上對酌,靜等太陽西墜後,金、齊二人趕到會合。在這一段時間之內,他們談得甚是投機,紀香瓊最後說道:“你此後須得與我們在一起,才不致被同門人加害,不過我們要約法三章才行。”
夏侯空微笑道:“莫說三章,就是一百章,鄙人亦願遵守。”
紀香瓊道:“第一章是,你從今以後不得殺人。”
夏侯空道:“使得,第二章呢?”
紀香瓊道:“第二章是,你須利用你的學問濟世救人,凡善即為,莫問大小。”
他點點頭,紀香瓊又道:“第三章,你每日把孟子和墨子這兩家學說細考其義,接著就須研考朱子理學,直到你認為其理甚真,不能不信服的地步,才可停止。”
夏侯空微微一笑,道:“這末一章約法,厲害不過,竟要從根本推翻我的思想體系。好吧,我都依你。”
紀香瓊萬萬想不到,一個如此自負而又博學多才之人,一旦陷入情網之中,竟然這般馴順。又由於她自知很難再把感情分給他,所以暗覺愧疚,憐憫地望住他,不知不覺對他無限同情。
她真心地道:“你肯答應這三章約法,我當真願意留你在一起。”
夏侯空道:“謝謝你,可是我卻不能陪你,實在遺憾之至。”
這答案似是十分突兀,但其實已在紀香瓊算中,所以她面上雖然裝出驚訝的表情,其實一點也不驚訝,只覺得感動和愧疚。因為她乃是私用情感的陷阱使他這麼做的。
夏侯空解釋道:“我這就到一處極隱□的地方去,久則五載,快則三載,便可以重履人世找你。”
紀香瓊故作不解,道:“你不怕你師父找到你麼?”
夏侯空道:“他老人家雖是智謀如海,無所不察。可是決計想不到我會為了你,而隱居於那等險峻不毛之地,我已決意為你煉一種靈藥,可以挽救你的絕症,又能長駐芳顏,永不凋謝。這三五載之功,便是要採其中一種主藥。”
她啊了一聲,道:“我覺得很好,你不必花費這等工夫心血。”其實她的絕症,是她自己弄出來的,前文說過,她暗運玄功,使面色蒼白,又禁制住自己經脈,讓他切脈診視。
夏侯空搖搖頭,又道:“你仗我早先那粒靈丹之力,三五年之內,只要不再耗費心神,絕無大礙。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幾年很快即逝,若不及早轉謀對策,將來便來不及了。”
他停頓一下,又道:“我馬上就先走一步,免得金兄羅嗦,我只敢要求你一件事。”
紀香瓊感動地道:“說罷,我一定替你做到。”
夏侯空雙眼射出熱情的光芒,輕輕道:“我想請你每天晚上,為我祈禱平安。”
紀香瓊點點頭,但眼中已湧現淚光。夏侯空站起身子,攏袖一揖,便瀟□地走了。
紀香瓊呆住不動,過了一會,這才清醒過來,內愧地想道:“他若是知道他完全是被我玩弄於掌上,不知將會如何地恨我呢?”
她獨自在酒樓上痴坐了許久,天色已黑,滿城燈火之際,金、齊二人才聯袂而至。
金明池首先就注意到夏侯空不在,問道:“夏侯兄呢?”
紀香瓊泛起淒涼的微笑道:“他走啦!”
金明池大吃一驚,道:“什麼?他上那兒去了?我們不是講好一道追誅三絕老人的麼?”
紀香瓊深深嘆息一聲,垂下眼皮,沒有做聲。那光景,極像是她因夏侯空之雖開,而感到別恨難遣一般。
金明池斗然發現,這個愛著黃衣的美女完全換了一副面目一樣,以往他對她毫不留意,腦中也極罕得想到她的心情。
但現在卻突然覺得她是個成熟而美貌的少女,她另有一種令男人動心的吸引力,而絕對不是一個未解風情的黃毛丫頭。
他呆呆地凝視著她,過了一陣,才道:“為什麼你要讓他走呢?”
紀香瓊道:“他說他必須趕緊下苦功潛修勤煉。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三絕老人既已逃出了莊,殊難緝獲。倒不如趁他尚未稟報萬孽法師之前,覓地遁修。”
金明池道:“但你卻因他離開而感到很痛苦。”
紀香瓊緩緩頷首道:“不錯,我心中難過得很,卻不知何故如此?”
金明池皺一下眉頭,卻沒有再說。他們吃喝過之後,便覓店投宿。一共要了兩個房間,金明池自是獨居其一,二女卻共居其一。
這可不是他們捨不得花錢,而是生恐有仇敵暗算,紀香瓊眼下功夫減弱不少,所以有齊茵保護她,方始安全。
二女同眠一榻,齊茵輕輕道:“金明池現在好像很注意到你,但願他當真回心轉意愛上你,這樣我們都可以安心了。”
紀香瓊道:“他的心裡我很明白,那是因為他一向都曉得我對他很有意思,可是現下突然好像變了心意,轉而愛上夏侯空一般。這使驕傲的他感到受不了,從而對我從新估價。這正如大多數的人得到幸福之時,漠然視之。但一旦失去,才發現那幸福的價值。由於心理的影響,使人往往覺得所失去的幸福,比實際上的價值更大。”
齊茵笑道:“我一輩子也想不出這等道理來。”
紀香瓊道:“姊姊你瞧著好了,我越是裝出懷念夏侯空的樣子,金明池就對我越好,你信不信?”
齊茵道:“這樣,他豈不是賤骨頭麼?”
紀香瓊道:“人就是這樣輕賤,任何寶貴之物,如若很容易得到,他就會毫不顧惜。反之,越難到手,便越拚命追求。”
齊茵放心地透口氣,道:“好極了,我總算了卻一宗心事啦!”
紀香瓊道:“姊姊還未到高枕無憂的時間,要知他對我熱心幾日之後,仍然會恢復以前的情形。”
齊茵幾乎跳起身,道:“那我真受不了,唉!我若不是顧慮到爹爹和阿陵的安危,我才懶得敷衍他呢!”
她馬上就發現這話說得不妥,連忙又道:“我可不是認為金明池才貌不行,他也是人中之龍,矯夭不群。可是我的心已給了阿陵,便很怕他對我有意思了。”
她突然想出一計,道:“這樣好了,我明天就託詞離開你們。金明池見不到我,自然就不肯放過了你。”
紀香瓊苦笑一下,忖道:“我自命是才智傑出之人,一直以為任何難題到我手中,都能迎刃而解。但這男女之情,卻使我束手無策,必須齊姊姊退讓才有希望。縱然如此,我和金明池能維持得多久,還是一個大問題呢!”想到此處,不由得長長嘆一口氣。
這一夜,紀香瓊幾乎不能成眠,卻又不知何時入寐。酣睡中突然被人推醒,睜眼一瞧,敢情已是日上三竿,房間中甚是光亮。
金明池雙眉緊皺,道:“齊茵呢?”
紀香瓊吃一驚,起來一瞧,但見室內已失去齊茵蹤跡,但她的包袱尚在。
她道:“她幾時起床的,我怎不知道?”
金明池道:“昨夜你們談到什麼時候,才睡覺的?”
紀香瓊閉目尋思一下,霎時間恢復了一向的聰明,心想:“齊姊姊一定是為了找不出堂皇正大的理由,才悄然而遁,留下包袱之意,只不過想多瞞金明池一會而已。等一等,假如我要悄然離開,將會用什麼方法?對了,佈置一些格鬥過的痕跡,又點住我的睡穴。”
當下故意還惺忪未醒地打個呵欠,說道:“我們大概談到很晚,然後我忽然睡著了,我實在太疲倦啦!可是初時又因為想著夏侯空的下落而睡不著。”
她一提起為夏侯空失眠,金明池頓時面色變好,柔聲道:“你不是疲倦而睡著,而是齊茵點了你的睡穴。”
紀香瓊訝道:“點我的睡穴?”
金明池道:“不錯,因為她發現有敵人潛入窺伺,所以點了你的睡穴之後,等候敵人潛入此房,才出手傷敵。想是你的長劍放在就近的地方,故此她用劍擊敵。而敵人也是當世高手,居然只傷不死,還逃跑了。”
紀香瓊道:“你怎會知道?”
金明池道:“這門邊遺下血跡,所以我推測出來。”
他停歇一下,又道:“可恨的是她不通知我一聲,又至今尚未返回,令人憂慮。”
紀香瓊淡淡道:“齊姊姊的武功,不在你之下,你何必耽心?”
金明池慍道:“什麼?你這話真是外行得很,須知她武功雖是得自邵仙子真傳,可是一則她心機不夠多,二則功力火候俱不及我,是以若論起對付武林高手的話,她是還不及我。
不過,邵仙子創有一路鞭法,專門剋制家帥的武功路數,所以我才會小挫於她手底而已。”
紀香瓊不能不信,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你仍然是武林第一高手了。”
金明池道:“當然啦!你說她這一去竟不回來,是不是使人耽心?”
紀香瓊想了一陣,嘆一口氣,道:“若在往時,我可以想出一百條計策去找回齊姊姊,但現下卻頭昏腦脹,任什麼都想不出來。”
金明池眼中射出嫉妒的光芒,冷笑道:“你心中老是記著夏侯空,自然任什麼都想不出來。”
他旋即發覺自己這等神態,有失風度,便又柔聲道:“但你不必著急,我自會想出計較。”
紀香瓊道:“你快點出去查訪一下吧,目下光天化日,諒那些惡人們不敢對我怎樣。”
這話全是“欲擒故縱”,其實正是提醒他不可拋下自己而出去查訪。
金明池果然中計,道:“不行,萬孽法師和袁怪叟豈是一般的黑道人物可比?別說此地乃是客店,即使是總督衙門,他們也不放在心上。”
但這就難辦了,他金明池雖然狡猾機警不過,對追蹤暗訪之道極為擅長,可是帶著一個女孩子,許多地方便不能進去,而事實上,唯有娼樓賭館等地方,才最易找到線索。這一來,真使他束手無策了。
但不久他就想出一條妙計,匆匆寫了兩封信,派店夥送出。一頓飯工夫不到,四個襄陽城大名鼎鼎的武林人物,齊齊來到客店,求見金明池。
金明池請他們到房間落坐,介紹過紀香瓊,便依計行事。
那金明池和紀香瓊同行之事,已傳揚各地,無人不知,所以眾人對她極為禮敬,暗忖這位美貌姑娘,無疑將來是金明池夫人。
金明池先向眾人打聽齊茵的消息,這四位本地武林人都毫無所知。金明池便鄭重地說道:“我是昨日才碰見齊茵姑娘,前此在齊家莊有過一面之緣,所以認得她。又知道想查出齊南山下落,唯有從她身上追索才行,她也承認打算動身去找尋父親。孰料她昨夜悄悄遁逃,我可不能連晚上也監視她的行動,所以直到今晨方始發覺。此地乃是諸位勢力範圍,想必可以派出多人,查問出她的行蹤。”
那四人都答應了,匆匆別去。
紀香瓊道:“原來你竟想到利用天下武林人物做耳目,人人皆知齊南山手中握有金浮圖之鑰,聞得此訊,自然群起追查了。但你替齊姊姊惹的禍事,未免太大了。”
金明池面色一沉,道:“她原本說是到襄陽來找尋她父親,但昨日到此,她卻一字不提,我也不說話,因為她此舉,分明好像害怕我也垂涎那金浮圖之鑰一般。哼!哼!我敢打賭,她父親不會在此地。”
紀香瓊裝出焦慮之容,道:“但即使如此,你又何苦替她惹下如此大禍害呢?”
金明池轉怒為笑,道:“你今日當真遠不及往日聰明瞭,我此舉無異是暗中保護她。試問有許多武林高手聞風雲集,暗暗追躡著她,大□門的袁怪叟想下手也當感到困難。至於將來那金浮圖之鑰一事,只須齊南山交出真的鑰匙,何禍之有?”
紀香瓊可不能不同意這說法很對,而她更知道齊茵其實不是前赴濟南尋父,而是到開封赴那薛陵百日之約,所以她放心得很。
他們在客店中等了兩天之久,便接到消息說,齊茵向北直上,行蹤極是隱□,也走得不快。眼下聞風而去的,少說也有十位名震一時的高手。
金明池立刻帶了紀香瓊動身追趕,十日之後,已追到開封地面。可是這時才接到消息說,齊茵敢情忽然在一日一夜之間,趕了五百餘里,由許昌折向西行,經洛陽而直奔潼關的方向,好像要前赴西安。
金明池在路上已選購了兩匹長程健馬,這刻聞得訊息,也不急忙趕去,他已查出追蹤齊茵的人,計有滄浪一劍葉高、武當劍客沙問天、少林高手雲峰禪師、黃旗幫左壇主七步開碑姚海、右壇主秦三義、香□子蔡金娥、惡州官閻弘、霹靂手梁奉等人,聲勢浩大異常。這些人若然聯手的話,大□門縱是由袁怪叟親自出馬,也未必就能順利劫走齊茵。
他和紀香瓊隨後沿著大道向西而行,一路上探聽到各種消息,曉得又有三四個罕得現身江湖的高手趕到了。
數日後他們到達洛陽,正在街上找尋晚膳的地方,突然間兩個壯漢在馬前躬身行禮,其中之一,雙手奉上一封柬帖。
金明池取過一瞧,便遞給紀香瓊。原來這封柬帖乃是金刀大俠朱公明具名,邀他赴宴。
詳細說明應邀的人數,又說明若然蒙他允許蒞臨的話。便將親自迎迓引路,寫得十分客氣。
他頷首應承了,便有一人飛奔而去,餘下的一人在馬前領路。
金明池道:“應邀的人,俱是當日在齊家莊現身爭奪金浮圖之鑰的人,他們竟還留在洛陽,甚是使我迷惑,難道齊茵也在此地不成?”
紀香瓊搖頭道:“不對,齊姊姊一定忽然又折換了方向,使他們白白奔馳一趟,所以他們被形勢所迫,結聚在一起,而現在他們定必正派出無數眼線,查訪齊姊姊確實去向。”
金明池微微一笑,道:“走吧!到那兒瞧一瞧便曉得了。”
兩人策馬馳去,轉過一條街道,但見朱公明率了兩名弟子迎上來。七八丈處一座府第前的臺階下,站著不少人,便是少林雲峰大師他們。
金明池傲然俯視著馬前的朱公明,竟不下馬。
朱公明若無其事,抱拳道:“朱某人一聽兩位路過此地,極是欣慰,遂急急命賤□邀請。”
紀香瓊一言不發,那雙大眼睛直向那邊的人望去。
朱公明身後的兩個徒弟,都泛起怒色,這兩人一個名叫祖紹,排行第二。一個名叫奚堅,排行第三。他們入門以來,眼見不論是天下那一路英雄高人,見了師父,總得十分謙恭有禮。
而這兩個年青男女,卻如此冷傲,全然不把師父放在眼中一般,這股怒火,可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金明池冷冷道:“朱公明,你老實說一句,何以要請我?”
祖紹首先忍不住,大喝道:“呔!住口,家帥的名諱,豈是你叫的麼?”
奚堅接口道:“這□當真是井底之蛙,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祖紹又緊接著喝道:“你下來,祖二爺今日要教訓教訓你這狂徒。”
金明池神色不動,亦不開腔。紀香瓊卻尖聲道:“好一對蠢貨,且聽你師父的訓誨吧!”
她這兩句話好生厲害,若然朱公明生怕金明池殺死門下弟子,果真回頭斥責他們,無疑承認不敢惹金明池。但如若不是如此,則祖、奚二人必有性命之危。
朱公明落在這等尷尬為難的處境中,仍然神色如常,微微笑道:“紀姑娘不愧是隱湖□屋傳人,只這兩句話,即見鋒芒了。”
他稍一停頓,又道:“金兄既然沒有出手之意,這一宗過節就此揭過,兩位何妨駐馬小飲幾杯?”
紀香瓊冷笑一聲,道:“俗語有道是薑是老的辣,果然不錯。”
她轉眼望住金明池,又道:“反正你雖行俠義之爭,但卻不貪虛名,今日寧可被人誤會橫蠻無理,也得非出手懲戒這兩個蠢貨不可。”
金明池道:“對,喂,你們那一個出言找死的?”他和紀香瓊一搭一檔,此唱彼和,一副完全不認為還有一個朱公明在場的樣子。
祖紹厲聲道:“祖二爺在此。”
金明池點點頭,森冷的眼光從他頭上望到腳下,仔細地打量了一會,才道:“很好,我三招之內,就能把你打得四腳朝天。”說時,飄身下馬,舉步走上前去。
朱公明可真不相信他三招之內,就把祖紹打得四腳朝天,所以也不攔阻,只道:“金兄即管教訓他一次,好教他以後知所戒慎。”
金、祖二人就在街心對峙而立,七八丈外那一群人,一瞧敢情有事發生,便齊齊奔過來。
金明池朗聲道:“朱大俠既是不相信兄弟識得這三招,那就借令高足試驗一下。”
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送入眾人耳中,頓時又一齊煞住腳步,凝目望看。
紀香瓊也提高了聲音,道:“明池,你當真能在三招之內,迫他仰天跌倒四腳朝天麼?”
金明池道:“若然這一點點能耐都沒有,朱大俠豈肯擲柬邀宴?又焉會親自出迎?不過口說無憑,總得抖露出來才成。”
朱公明眉頭一皺,心想自己雖是老謀深算,從來只有算計人而未曾被別人算計過。但這對年青男女,卻都是千伶百俐之人,竟使得自己陷於有口難辯之境。
朱公明是第一回合落了下風,但他仍然平靜如常,笑道:“兩位好說了,快快讓諸位高朋好友,開過眼界之後,好入席痛飲。”
他這一著反擊得厲害而又露骨,因為他已拿話扣住他們兩人,動過手之後不能不入席,如若他們拂袖而去,定必使在場之人,全都大大不滿,因而將來很容易鼓動大家,同心合力去對付金明池。
假如金、紀二人入席飲酒的話,他便又大有磯會誘使金明池處處樹敵,終於又演變成群起圍攻他們的局面。
金明池傲笑一聲,喝道:“小心了!”雙肩微晃,身形如行雲流水般欺近敵人。
祖紹見他左肩微沉,料他要出右腳,當即斜退半步,功聚五指,準備抓住敵人之腳。
金明池果然嗖一聲髮腳迅攻,但起的是左腳而非右腳。
這一來,祖紹的手勢便差了數寸距離,迫不得已,拱腰縮退兩尺,仍然五指直伸,向他右腳插落。
他五指之勢再發,已有勁力觸及金明池的右腳,這五股指力,居然銳利如劍。
金明池不知如何硬是煞住踢起之勢,反倒下沉了尺許,向前疾蹬,這一來,變成改攻對方腳脛骨,也是腳未到勁力先及。
祖紹萬萬料不到敵人煞得住踢起之勢,而且能迅即變式改攻脛骨,仍然用的是這一腳,心中一凜,迫不得已向上一躍,頓時雙腳離開三尺之高。
金明池喝聲“著”,一掌當頭拍落。
他掌勢出處,發出極響亮的風聲,任何人都可以從掌風聲中,聽出這一掌的威勢,非同小可。
祖紹自然更加感覺得出,當下唯一的破法是氣沉丹田,使出千斤墜的上乘氣功,硬是迫使自己身形往下跌墜。
眾人瞧得清楚,但見那祖紹弓著腰有如一隻大蝦米一般向下急墜,而金明池的腳尚未收回,恰好是向他腳尖壓落。
不過人人都知道,金明池這刻決計無法從右腳上發勁使力,所以不要過於替祖紹著忙。
說時遲,那時快,祖紹猛跌下去,忽然翻個身,“砰”一聲背脊落地,果真是四腳朝天。
算起來又恰好是三招之數,人人都看得呆了。但他們可不單是因為金明池武功絕世而發呆,卻是因為這刻金明池一隻腳,踏在那祖紹肚腹上,形勢兇險非常。
祖紹全然動彈不得,因為敵人的腳尖,傳出一股勁道極為凌厲,他運聚功力抵拒這股力道遠來不及,焉能動彈?設若他即使豁出性命,出手反擊敵人,但勁道一分,首先就得被敵人踏死。
金明池仰天長笑,尚未開口,紀香瓊已大聲道:“朱公明,你是當世知名的大俠,我們倒想知道你教出來的門徒,乃是何等樣的人?”
朱公明曉得這妮子又有刁鑽古怪的主意,這刻只好緘默不言。
金明池道:“對呀!咱們試他一試。”其實他全然不曉得怎生試法。
紀香瓊高聲道:“奚堅,你若是肯上前向金明池叩頭求饒,他便饒了你師兄一命。但如若你不願意,還有一法,那就是由你上去跟金明池放對,至死方能罷手,你自家選一條路吧!”
奚堅聽清楚之後,頓時駭得出了一頭熱汗。要是不肯叩頭求饒,師兄須送命,而另一條路,則是上前放對拚命,至死不休,這條路又斷斷行不通。但見他面上熱汗滾滾流下,半晌還沒有聲音。
這等難題,任誰也無法決定,霹靂手梁奉剛要開口,卻又被紀香瓊的話聲所阻,只聽她尖聲說道:“這件事,是朱大俠門戶名譽攸關的大事,外人不得出頭調解,除非是有意代替奚堅與金明池放對拚命,才有資格講話。”
這番話又封住了別人調解之路,朱公明見她腦筋極快,心計高人一等。暗忖無怪由三絕老人、夏侯空以及胡望三人主持的一處基地,被他們破去,果然真有幾手玩藝兒。
他心中一點也不著急,只要能夠保持他的聲譽俠名,那怕犧牲了一百個徒弟,他也不心痛。此是萬惡派及大□門的一貫作風,不足為奇。
不過旁的人卻替他感到萬分難受,覺得像朱公明這等一代大俠,竟陷入這等困境之中,實在使人為他難堪。
但此地雖是高手如雲,卻無一人膽敢挺身而出,與金明池放對拚命。這是因為他的武功,人人皆見,確實高出群雄一籌。
靜寂了好一會工夫,紀香瓊仰天冷笑道:“奚堅,你倒想妥了沒有?”
奚堅那張本來還蠻英俊的面龐上,佈滿了汗水,雙眼之中浮現紅筋。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在這種無法自拔的處境。以往二十餘年的經歷,全都是順心遂意,受盡別人奉承的。
因此他一向抱有極大的野心,總想轟轟烈烈的闖一番事業。正如任何一個走慣了順風路的人一樣,總會過份的估高了自己的能力,也從不想像得到惡運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現在的這一關,使他面對真正的現實了,他必須在“死亡”或“恥辱”兩條路之中選取其一。
他全然不敢考慮到,自己若是選擇“死亡”的話,萬一金明池因為當著天下群雄眼前,不好意思取他性命。
這乃是唯一可以反敗為勝的機會,然而拿自己的性命去希冀這萬一的機會,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幹的。
又過了一會,氣氛越發緊張和尷尬,一眾高手都感到面上無光,只因直至這刻,還沒有人敢挺身而出,說幾句公道話。
朱公明算來算去,都認為奚堅定必挺身挑戰,這樣的話,他的俠名更著了,雖是犧牲了一個門人,亦大是值得。所以眾人之中,其實以他最是輕鬆得意。
金明池等得不耐煩了,厲聲道:“我數五下,你若然還默不作聲,我就一腳踏死這□。”他環視全場一眼,接著便念出數目字,他念得很慢,可是這一來,益增緊張的氣氛。
轉眼已報出“三”字,奚堅面色大變,無力垂下頭顱。
一聲佛號打斷了金明池的聲音,眾人轉眼望去,卻是少林寺高手雲峰禪師。
他合什當胸,踏前兩步,大聲道:“金大俠請稍等一下。”
金明池目射兇光,流露出滿腔殺機,厲聲道:“好極了,大師有何指教?”
任何人都能夠一眼瞧出,金明池已是滿腔殺機,因此誰若是上前架樑,誰就別想活命。
雲峰大師那麼老練的江湖道,見了他雙眼的兇光,也不由得一陣心悸,勇氣全消,柔聲道:“金大俠只限至五之數,未免太急促了。”
金明池道:“好!我從頭數起,數到第十之前,奚堅便須有個答覆。”他開始計數,但在場之人,無不深知再多數一百下,還是老樣子,時間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勇氣”。
金明池緩緩的報出數字,到了第十之時,奚堅突然咬牙躍到金明池面前。
群雄都鬆了一口氣,連朱公明也是如此。
金明池卻兇悍地瞪著他,等他說話。
奚堅忽然像□了氣的皮球一般,垂下頭,道:“我認輸啦!”
說時,雙膝跪倒,當真叩了一個頭。
朱公明以及群雄都楞住了,金明池仰天大笑道:“哈!哈!原來朱大俠的門下,竟是如此的貪生怕死,可見得世上許多事,都令人想不到的。”
他收回右腳,回頭向紀香瓊問道:“咱們還要不要赴他之宴?”
朱公明揮揮手,命奚堅和剛剛爬起身的祖紹走開,接口道:“紀姑娘出的這個主意,委實令人佩服,輕描淡寫之間,就毀去一個年青人的前途。朱某甚盼有機會多與兩位盤桓,瞧瞧紀姑娘可還有什麼絕妙主意沒有?”
這人不愧是當世第一等老奸巨猾之士,幾句話一說,頓時使群雄都感到紀香瓊的主意,實在十分惡毒可憎。而另一方面,又不啻是暗中向紀香瓊挑戰,要與她鬥鬥智計。
紀香瓊豈甘示弱,笑道:“朱大俠好說了,假如你不怕眼見許多不可告人的事件發生,那麼我就勸勸明池答應赴宴。”
金明池道:“對!你儘管使用計謀,我們總要揭發一些矇蔽了天下耳目的惡事出來。”
朱公明隨即邀眾人返府入席,不久,這一群當世武林高手,都圍坐入席。
酒過三巡之後,朱公明說道:“朱某聽說金兄和紀姑娘行色匆匆,暗想必是與齊南山兒的令媛有關,恰好我們許多人都想打聽齊兄的下落,所以特意邀兩位前來,免得你們徒勞跋涉。”
梁奉洪聲道:“朱兄的話一點不假,兄弟亦曾聽他這麼說的。”
朱公明接口道:“現下我們已動用了所有武林認識的朋友,查探齊姑娘的行蹤,金兄和紀姑娘如若相信得過,不妨在此處一起等候,遲早會接到報告。”
金明池傲然一笑,道:“諸位找尋齊南山,不用說,也是為了金浮圖之鑰了,只不知諸位上次前赴大雪山的經過如何?”
香□子蔡金娥搶著說道:“那一次幸而你沒有去,否則也得活活氣死!敢情那座金塔已被冰雪所封。我們幾個人費盡無窮氣力,總算把那座三丈高,千丈方圓的金塔給找出來,並且剷除四周冰雪,這以後的情形你猜怎樣?”
金明池一笑,道:“何必再猜,難道那根金鑰,能夠開啟這座浮圖不成?”
蔡金娥道:“當然不能開啟啦!但最氣人的是,這座金浮圖四方八面都有鑰匙洞。這座金塔的四壁,都是兩方尺的格子,每格有一個匙洞,由底至頂莫不如此。因此,我們不能不每一個匙洞都嘗試一下。”
紀香瓊笑道:“這數目也很可觀的了,任何人也得試上幾日才試得完,何況你們幾個人都要輪流去試,更延擱時日,令人心焦。”
蔡金娥詫道:“你怎知我們還要輪流試過,才肯死心塌地?”
紀香瓊道:“這道理很簡單,普天之下,隨便挑出兩個人,一同要打開一個鎖頭的話,其中一個人試過不能打開,另一個定必要試上一試才甘心。這只是指很平常普通的情形之下,尚且如此,那金浮圖何等重要?任誰不肯輕易信任別人,乃是一定之理。而試過之人,又怕萬一真的被別人打開了金浮圖,所以也不肯離開,這亦是毫無疑問之事。”
蔡金娥笑道:“姑娘當真聰明不過,當時我們數人果然如此,任何一個人拿了金鑰逐個匙洞去試之時,可沒有一個人肯移開眼睛的,可惜終於失望而歸。”
她雖是笑得很是嬌媚,可是心中妒火醋勁大發,泛起暗暗加害此女之心。因為她深知此女一日在場,她的光芒定必把自己淹沒,再也沒有人肯向自己多看一眼。
紀香瓊一向擅長觀測人心,尤其精於窺察別人作偽之情,是以那香□子蔡金娥眼中,不自覺地閃掠過的妒意,旁人全沒看到,而她卻瞭然於心。
她向朱公明問道:“朱大俠這一次親自出馬,謀取金浮圖之鑰,這本不足為奇。只因天下誰能不渴望踏入那道『權勢之門』呢?不過朱大俠上一次好像毫無興趣,而這一趟卻親自出馬,使人甚感不解。”
朱公明聽了這話,心中很懷疑她已經從齊茵口中,知道了一些隱□之事。事實上齊茵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是紀香瓊拜齊南山為義父,一同渡過兩年之久,她才是真正幫助過齊南山之人,也因此深悉當年朱公明暗襲齊南山之事。
現下表面上,朱公明是為了那金鑰而追查齊南山的下落,但她心知朱公明其實是想查出齊南山是否不曾喪命?如若當真未死,便需查明他當日身受如此嚴重複雜的掌傷之後,怎能不死?
他當然十分懷疑是有人及時救活了他,而這個救了齊南山之人,定必是武功高明之士,否則齊南山決不可能活下去。
算來算去,只有齊茵是第一可疑之人。她在齊家莊戰況正激烈之時,悄悄離開,其後一直不曾露過面,很可能是齊南山約定她在某一處會合,她等了許久,四下走動時發現了齊南山。
第二個嫌疑人物是金明池,因為他其後有一段時間行蹤不明,很可能是他碰上齊南山父女,以他本身絕世功力,救活了齊南山。因此,金明池才會如此不客氣地對付自己,以及本門之人。
除了他個人的問題之外,還有一個重大原因,使他設法接觸金明池的,那就是他師父萬孽法師的密令,密令中說明三海王華元的水晶宮,業已完全被敵人所破,華元的部屬,竟然無一生還。而最末被害的周青鯊的□體被發現之處,金明池曾於他受害時經過。密令中認為普天之下,除了金明池之外,無人能破水晶宮,殺死華元及一眾部屬。
朱公明必須先查明這一切,然後方能向金、紀二人下手,恰好趕上了群雄伺躡齊茵行蹤之事,他便出面邀集群雄,同時也把金、紀二人約來。
他深信金明池為了齊茵之故,定會參與。這是假定金明池與齊南山有關係而言,果然金明池折辱過祖、奚二人之後,仍然應邀赴宴。可見得他當真與齊家大有關係,才會赴宴,以便探聽群雄的動靜,以及暗暗幫助齊茵。
關於紀香瓊這個女孩子,他只覺得頭痛而已,卻不曾懷疑到她。因為她既是隱湖□屋一脈,定必與齊家全無關係。而根據最近敗逃的三絕老人的報告,她乃是愛上了金明池,才會與他結伴而行。
不過此女如此智慧機警,詭計百出。若是容她繼續幫助金明池,禍患之大,難以測料,因此她也是急於誅殺的對象之一。
朱公明舉□敬了眾人一□,朗聲道:“上一次,只有六位高手前赴大雪山,其後朱某也趕去了。這倒不是鄙人貪得之意,而是為了兩事不得不趕去。一是好奇。二是這金浮圖傳說多年,定有不少使人眼紅的寶物□技,鄙人誠恐這些好朋友們意見相左,以致鬧出事故,才急急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