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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九月十日,當陽谷谷口,凌晨,天邊剛有一線輝光刺破了黑暗。

    離國左相柳聞止漫步在大營之中,出了輪值的軍士,柳聞止兩萬赤旅步卒中的大部分還在沉睡,營中剛剛開始生火做飯。柳聞止帶着一名親兵四處查看,早晨的軍營中一片靜謐,老兵揮舞着鐵斧劈柴,把木片塞到鍋下。天氣已經很涼了,鍋燒得極暖和,柳聞止站在鍋邊烤手,聞着肉粥的香味。

    柳聞止是文臣,懂軍陣而不能廝殺。但是他治軍嚴謹,每日起得比士兵還早,在營中巡查,風雨無阻。離國將士頗多來自南蠻部落,本來不喜歡他的行事,卻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威嚴和勤勉。這兩萬赤旅中,柳聞止命令所到,無不奉從。

    "真安靜啊。"柳聞止輕輕嘆息。

    "大人,"親兵湊了上來,"我們還要在這裏守多久?"

    "只怕還要些日子,"柳聞止搖頭,"昨日有確切消息傳來,謝玄所部正在殤陽關和白毅二度對陣,我們必須守在這裏,否則華燁的風虎若是支援白毅,謝玄絕沒有勝算。"

    "可我們怎麼撤離呢?腹背都是敵人啊。"親兵也不無擔心。

    "路雖然遠了一些,可是想回家,總還是有辦法的。"柳聞止笑笑安慰他。

    又一名親兵按着佩刀奔了過來,跪在柳聞止面前:"大人,淳國華燁有使節來!"

    "這麼早?"柳聞止詫異,"那麼請他進來。"

    立刻有數名柳聞止的親兵簇擁着一名風虎騎兵裝束的精悍男人而來,那名風虎雙手捧着一件青布包裹的東西。風虎站在柳聞止面前,微微躬身行禮,將包裹捧了上去。

    "這是什麼?"柳聞止拍了拍那隻包裹。他和華燁之間經常有所饋贈,這樣的事情不算稀罕,只是對方使者清晨趕來,還是第一次。

    "是我們將軍奉還柳相的東西。"

    柳聞止打開包裹,裏面是三本古卷。柳聞止翻了翻,恰好是他贈給華燁的《韶溪通隱》、《海蒼誌異錄》和《冼山知聞筆記》三種。

    "這些是我贈予將軍的,怎麼還了回來?"柳聞止搖頭。

    "將軍説,這些書太珍貴,只敢説借來一觀,不敢説佔有。所以無論如何,這些書是他欠柳相的,要歸還。"風虎彬彬有禮地回答,"此次還書,也説明一件事。"

    "什麼事?"

    "柳相請聽!"風虎向着身後比了個手勢,忽然露出傲然的神色。

    柳聞止集中精神,神色忽然變了。他聽見千萬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那聲音海潮般撲來,很快就驚動了營裏所有的軍士。軍營前預警的銅鐘響了起來,軍士們提着武器鑽出帳篷,前方防線處值守的軍士中有人放聲咆哮起來,卻聽不清是在喊什麼。

    地面開始微微地震動了,騎軍距離他們不會超過三里。

    "華燁將軍讓我告訴柳相,兩軍決戰就在今日開始,日上三竿,再也不必於陣前相見!"風虎凜然道。

    柳聞止驚駭地退了一步,長嘆:"終於還是躲不過!"

    "柳相本該知道,貴國在殤陽關設下了陷阱,謝玄軍團的一萬赤旅去而復返,這是聯軍存亡的關頭,華燁將軍讓我告訴柳相,白將軍不死,是他不動兵戈的底線!"風虎大喝。

    "是説他和我終於還是被逼上了戰場麼?"柳聞止仰面向天,神色悲惶,他忽地大笑了幾聲,對風虎揮手,"你可以走了!"

    "不準備留難我麼?"風虎傲然不懼。

    "你是使節,等你離開我的軍營,你就是敵人!"柳聞止雙目中鋭光一閃,"你能不怕我而來這裏,我憑什麼不敢放你走?你叫什麼名字?"

    "風虎騎軍,二旅三營,原鶴!"風虎行了一個有力的軍禮,他回頭狂奔而去。

    整個赤旅大營像是猛虎甦醒,越來越多的軍士套着赤色的皮甲、持着方口蠻刀列隊。有人牽上了柳聞止的戰馬,風虎鐵騎的旗幟已經可以看見,灰塵瀰漫起來,彷彿要遮蔽天空。前方的防線無法承受這樣忽如其來的進攻,潰退的戰士們已經退入了軍營。

    "扶我上馬!"柳聞止大吼。

    "柳相!不宜在這裏決戰!敵軍來勢太快,我們應該後退結陣,再行作戰!"一名親兵拉着他的戰馬勸阻。

    "愚蠢!"柳聞止扭頭大喝,"這樣的局勢下,華燁鐵了心要跨越王域,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兩萬赤旅,擋得住兩萬五千鐵騎兵麼?"

    親兵愣了。

    "我在這裏,只是賭華燁敢不敢下定決心不經皇帝許可而穿越王域。那頭老虎已經下了決心,那麼説什麼都沒用的了!"柳聞止喝令,"第一旅隨我出擊!其餘的人退走,如果能夠擺脱華燁的追擊,解散所有人,扔掉武器鎧甲,從山路向離國撤退!憑着腳,也可以走回去,不必死在這種地方!"

    "扶我上馬!"他又下令,"我也許老了!但是還有用!"

    他被推上了戰馬,坐在馬鞍上,他得以看清楚那支越來越近的騎軍,他們的鍛鋼鎧甲和馬甲映着早晨的陽光,融為一片森嚴的鐵灰色。為首的年輕人竟然赤裸着上身,揮舞着厚重的闊刃巨刀,追殺潰退中的赤旅步卒。他年輕的臉因為殺性而扭曲,沒有人能阻擋他的衝鋒。

    "是東陸最昂貴的軍隊啊,"柳聞止長嘆,"若是我們離國有這樣的鎧甲和戰馬,就不用耗費那麼多子弟的鮮血,我們早已是東陸的主人!"

    風虎鐵騎為首的年輕人遠遠地看見了這個老人,也看見了他身後被豎起的戰旗。他將巨刀收在馬鞍上,抽出一張大弓拉開,一箭射出。他的弓也巨大,箭比普通的羽箭長了一尺,箭鏃比普通的鐵劍還寬闊。柳聞止聽見箭嘯的時候,胸膛已經被洞穿。

    他栽下了戰馬。被親兵接住的時候,他用盡最後的力量抓住親兵的胳膊:"傳我令!第一旅殿後,其餘人,回國!王爺還在離國等我們!"

    "縱然沒有那些昂貴的武備,我們一樣會稱雄東陸!"他説完這一句,眼睛裏的光芒才渙散了,手慢慢地鬆開了親兵的胳膊。

    離國左相柳聞止死於當陽谷谷口的大戰之中,此時距離離國右相李桐的去世,已有十四年。這兩個老臣均在離國奪嗣的鬥爭中選擇了十七公子嬴無翳,最終也都用自己的生命為霸主鋪平了道路。正像他們的政敵曾經詛咒的那樣,他們必將因為對嬴無翳的支持而不得善終。

    不過直至二人的最後一刻,也沒有流露出一絲的悔意。

    謝誠和他的兩千羽林軍推進在原野上,在他的周圍,還有另外九個規模相等的軍團。一萬名裝備精良的羽林軍和一萬名初踏戰場的金吾衞,每個人都持着那種烏黑的千機弩,配有三十枚鐵矢,六十萬枚鐵矢連續釋放,會是一片何等壯觀的鐵流。

    金吾衞們比羽林軍更加振奮,這些世家出身的年輕人穿着貴重的軍鎧,胸口紋着家族的徽記,一邊行軍一邊交頭接耳,躍躍欲試地拉着弩弦。

    謝誠已經可以看見開闊的當陽穀谷口了,那裏煙塵瀰漫,喊殺聲震天動地。

    斥侯飛馬回來,指着前方大喊:"前方還有兩裏就是王域邊界!淳國華燁將軍正和離國左相柳聞止交戰,風虎騎軍已經佔了上風,赤旅殘兵正在向着這邊潰退!"

    後面傳令官也是旋風般地趕來:"傳羽林上將軍舒文頤令,三軍全速行軍,不得拖延!違令者皆斬!"

    "還能趕得上麼?"謝誠淡淡地問。

    "違令者皆斬!"傳令官瞪着眼睛威嚇。

    "明白!"謝誠猛一揮手,"全速行軍!掉隊者軍棍責罰!"

    整個軍團被迫加快了步伐,原本速度相當的金吾衞軍團被拖下了。金吾衞軍團的首領高聲喝令着,強迫這些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加快步伐。謝誠冷眼看着那些年輕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趕,方才的趾高氣揚一下子就消失了,方陣裏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華燁立馬在高處,看着風虎分為小股追趕着潰散的赤旅步卒。即使是精鋭的離國步兵,失去了統帥也很難堅守。對風虎們而言勝局已經奠定,剩下的只是擴大戰果。華茗提着沉重的刀立馬在華燁背後,他喘着粗氣,巨刀上血跡還未凝固。

    "我不該派你出戰……"華燁搖了搖頭,"傳令他們不必追趕了,敵人已經喪失鬥志,現在追殺,不但令我們自己的隊形混亂,也沒有必要。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直抵殤陽關下,支援白毅的軍團。"

    "是!"華茗高聲回答。

    他帶馬離開之前,看見父親手中緊緊握着幾卷古書。那幾卷書上沾了離國左相柳聞止的鮮血,華茗一箭射殺柳聞止,離軍士氣立刻崩潰,原本難於突破的防線主動退後,風虎便趁勝追擊。華燁縱馬踏入了離軍大營,看見了橫屍在地的柳聞止。離軍來不及帶走他的屍體,他手中還握着華燁派人還回去的三卷書。華燁當時默立了片刻,上去取下了這三卷書,以自己的軍旗遮蔽了柳聞止的屍體,上馬而去。

    華茗馳下了高地。他覺得心裏有些亂,但是他不想再想太多,他已經追隨父親上了戰場,便只有這麼死戰到最後。

    原鶴揮舞着馬刀,衝鋒在最前列。他的馬是同營將士中最好的,跑起來風馳電掣,深秋枯黃的原野在他的馬蹄下迅速後移,令他覺得全身血脈都張開了。這種狂烈的奔馳和戰鬥,對於沉寂已久的風虎而言太難得了。他追逐着赤旅一支殘兵,那支殘兵奉着雷烈之花的大旗,他決心要奪下那杆旗幟。

    謝誠已經能夠看清交戰的雙方了,他目力很好,判斷了一下距離,已經不過是兩裏開外。迎着他而來的是奉着雷烈之花大旗的赤旅,他們急速後撤,一隊風虎的精鋭在後面追趕,整個戰場已經潰散,失敗的離國軍向着四面八方分散。

    "停!列陣!"他大喊。

    他是先鋒軍團的統領,金吾衞也受他的節制。最前面的四支軍團開始慢慢地展開,方陣變為長陣,兩翼飛起如一隻巨鷹。這是宮中傳出來的陣形,拉開的隊列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千機弩的威力。陣形微微凹陷的中間地帶如同口袋,等着捕捉敵人。那隊赤旅已經無路可走,他們距離陷阱中心越來越近。

    謝誠眯着眼睛看去,看見了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石碑。那便是王域的界碑,立在那裏已經七百年。

    華燁看見了那支軍隊,以及他們所奉的火焰薔薇大旗。在東陸,只有皇室的軍隊可以奉這種旗幟。

    他的臉色變了變:"放令箭!誰在最前方?令他回撤!"

    他的親兵微微愣了一刻沒有回應。華燁抓過他手裏的弓,對天射出了響箭。箭帶着清鋭的鳴響升入天空,整個戰場上的人都能聽見,是急速回撤的信號。

    "原都尉!回撤!那是回撤的令箭!"一名風虎帶馬上來在原鶴的耳邊大吼。

    "回撤?"原鶴不解地回頭,他和對面的羽林軍對赤旅的合圍已經完成,只要再追下去就把赤旅逼進了死地。

    傳令官策馬立在謝誠背後:"謝將軍,請對你的人下令!"

    謝誠看了一眼這個高傲的金吾衞軍官,神色冷漠地揚了揚手。

    軍士們半跪於地,開始在千機弩中填裝鐵矢。八千張弩弓被平端起來,兩萬四千枚箭矢隨時都能發射。

    謝誠最後一次看傳令官:"這樣發射,真的可以麼?"

    傳令官揮手指向前方:"過界者,皆為逆賊!我説可以就可以!我奉的是羽林上將軍的將令!"

    謝誠看着他的嘴臉,冷冷回了一句:"不必説得那麼大聲。我問了,你説可以,你就需要為此承擔一切的罪責!僅此而已。"

    傳令官一愣。

    謝誠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見原鶴的馬蹄越過了界碑。這支風虎已經和赤旅一樣踏入了皇室的領地。謝誠猛地拔劍,指向前方:"發射!"

    兩萬四千枚鐵矢像是飛蝗一樣筆直地射出,帶着嗡嗡的巨響。追逐和奔逃中的兩支隊伍都呆住了,原鶴沒有想到羽林軍竟然真的對他們發起了攻擊,更沒有料到那種東西里面會噴出鐵雨般可怕的東西。在他前面的赤旅瞬間就被吞沒了,原鶴仰天滾下戰馬,趴在地上,箭雨僅僅比他慢了瞬間,他的戰馬胸部中箭,密集的鐵矢完全透入了那匹好馬的胸膛、脖子和眼睛,連箭尾都看不見。原鶴趴在地上,看見他最心愛的戰馬雙目流血,長嘶了一聲,跌跌撞撞前行了幾步。它胸口的創口也噴出了血漿,噴出數尺之遠,它的心臟已經被重創。這匹馬最後扭頭,瞪着已經盲了的雙眼,像是要尋找它的主人。然而它再也支撐不下去,四腿一軟,趴下去永遠爬不起來了。

    原鶴只有腿上中了一箭,而那一箭的力道使得它完美洞穿了風虎騎軍引以為豪的鍛鋼具裝鎧,原鶴感覺到自己的一根筋被刺穿了。他向着他的馬爬過去,四周皆是他死難的兄弟。

    "裝填!"謝誠下令。

    軍士們把第二輪的鐵矢裝入了千機弩。

    謝誠挑釁般地看着那個笑逐顏開的傳令官:"怎麼?長官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覺得很是壯美?"

    傳令官聽出他話裏有刺,顏色一冷,斜眼看着他。

    "是很壯美,不過,有一天我們被射殺,也同樣壯美!"謝誠不再看他,揮劍大喝,"瞄準!"

    戰場上的風虎們都被這個場面驚呆了。鐵騎兵們隨即震怒了,從高處可以看出,整個戰場的局勢驟然變化,分開追逐赤旅殘兵的鐵流開始匯聚,它們彷彿一支支利箭,箭尖所指的都是羽林軍。

    華茗帶馬馳上高地,看見父親握着弓沉默。華燁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像是要把那張傳令的弓握碎,面甲遮住了他的臉,沒人可以看見他的神色。

    "父親……"華茗輕聲喊着,緩緩帶馬上前,不敢驚動他。

    "我沒有事。"華燁的聲音低沉嘶啞。

    他彎弓向着天空連續地射出響箭。撤退的箭嘯聲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天空,奔馳的風虎們一支一支停下了,他們回望高地,雙眼赤紅。可他們依舊不能違反軍令,整個戰場詭異地沉默着,遍佈整個原野的鐵騎兵們仰頭望着高處,高處的人低頭看着他們。

    終於,鐵騎兵們開始回撤。他們中有人回望,王域的邊界對面,站着他們最後一個兄弟。

    原鶴仍然活着,他用盡全力站了起來,他也望着高處。

    "將軍!看見了麼?看見了麼?兄弟們都死了!"他放聲咆哮起來,"你還活着,只有你還活着!"

    "原鶴……"華燁低聲道。

    "發射!"謝誠下令。

    密集的鐵雨從原鶴的背後襲來,將他完全吞噬了。

    華燁看着遠處的那個人形,原鶴居然站住了,雖然他已經死去。他用馬刀撐在地上,頂在自己的胸口,臨死把自己的屍體豎立起來,像是一個末日的碑記,孤零零地站在戰死者之中。就在華茗覺得空氣已經沉鬱到令人窒息的時候,華燁仰起頭,發出了咆哮。

    當陽谷谷口被他的咆哮掀動,連遠處的羽林軍也震怖得想要捂上耳朵。咆哮持續了片刻,停下之前聲音已經變得沙啞。華燁帶馬離去,不再回顧。

    "這是虎最悲憤的時候吧?"謝誠望着高處。

    "華燁撤了!華燁撤了!我軍勝了。"傳令官卻是大喜,他剛才幾乎以為華燁就要揮兵進擊。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謝誠看着他,冷冷地笑笑,"虎神的斥侯非常有名,他會派人查到我們兩個的名字,然後把我們列在他必殺的名單中,只要他還活着。醜虎華燁,從來不是善主。"

    他看着傳令官的笑容僵在臉上,彷彿吞了一隻蒼蠅般的難看,忽地仰天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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