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起眼的忍冬,長在亂石堆、山足路旁與村莊的籬笆邊,好像雜草,《神農本草經》裏説它——“凌冬不凋”,但就像是雜草一樣的它,竟然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金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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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董知微還是跟着老闆一起加班了,所謂加班,也就是跟着他一起吃飯去了,坐上車的時候知微還在心裏微微嘆了口氣,今晚是與一羣銀行裏的老爺們聯絡感情,照例還請了些知名的漂亮面孔,也不知要耗到幾點。
但她也明白,很少有老闆會容忍自己的秘書整日價的隨叫隨不到的,雖然她報考碩士他是知道的,但做人要識相,做袁景瑞的秘書尤其如此。
其實他身邊有數個助理,每人負責不同的事務,而她的存在更多的像是一個勤雜工,負責接聽電話過濾訪客整理下面遞交上來的文件以及各種雜務,光聽上去都像是一個需要千手觀音來做的位置。
幸好她做慣了一人挑數人份的工作,否則還真撐不下去,更何況袁景瑞給出的薪酬福利都屬上佳,她沒理由放棄這份工作。
只是她在袁景瑞身邊工作半年多了,對這個男人也越來越瞭解,雖然他平素大部分時候走的都是彬彬有禮帶着點微笑的平易近人路線,做什麼都舉重若輕,但長角的都是吃草的,只有食肉動物才終日藏着爪子,袁景瑞在商場上的狠辣是出了名的,就算在自己公司裏,偶爾皺皺眉頭,下面那些身經百戰的總監級人物也要戰戰兢兢一下,更何況是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小蝦米。
宴席定在上海著名的私家花園裏,席上自然是杯盞交錯談笑風生,袁景瑞多年經商,一向是什麼場合都是遊刃有餘的,出手也大方,對女人尤其是,席上就站起來派錢,一時間包廂裏鶯聲燕語嬌笑聲一片。
派到董知微的時候,紅色紙幣遞到面前,她就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縮。
每月看到工資賬號裏數字增長是一回事,□裸的現鈔接過來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成方制度完善,八小時之外都是有加班費的,她再拿這一筆,又算什麼錢?
他眉頭一動,眼睛就眯了起來,她知道不好,剛想開口門就響了,“嘭”的一聲,連着外面的吵鬧聲一起炸開來。
席上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衝進來的是兩個男人,明顯是喝過酒了,全是臉紅脖子粗的,一羣服務生前攔後拉,“客人,客人不好意思,這裏是私人包廂,客人,客人!。”
其中的一個男人就在掙扎中一手指向袁景瑞,大吼了一聲,“袁景瑞,你別以為弄死程慧梅就能坐享其成了,告訴你,成方都是我老張家的,你等着,就會有人給你好看了!”
老陳迅速地趕了過來,一手一個地將那兩人拖了出去,他們仍在一路叫罵着,許多人都從包廂中探出頭來,還有人大着膽子往袁景瑞所在的包廂看過來,竊竊私語聲一片。
經理趕過來擦着汗道歉,“對不起袁先生,實在對不起,他們就外頭桌上的客人,聽説您在這裏,突然就……”
袁景瑞已經坐了下來,聞言只抬頭看了他一眼,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目色比平時更深了一些。
但那經理臉卻白了,一邊抱歉一邊補充,“是我們管理不嚴掃了袁先生和各位貴客的興了,這一席一定免單,我再讓人加送幾道燉品過來,各位慢用,慢用。”説着帶人退了出去,還小心翼翼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包廂裏也是有伶俐人的,一見冷場就舉杯子,笑着打哈哈,袁景瑞也是一笑,説聲賠罪,自己先喝了三杯,旁邊人起鬨要董知微倒酒,她略一遲疑,大家就把矛頭全指向她身上,數個酒杯子對着她,她知道逃不過,也就喝了,喝完竟然還有人喝彩,轉眼氣氛便又暖熱起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董知微在喝酒這方面是極其一般的,幾杯下去,轉眼兩頰都像是要生出火來,眼一斜看到自家老闆正握着酒杯看她,袁景瑞酒量極好,越喝越清醒的那種怪物,喝得多了,一雙眼睛都像是濕漉漉的,要是別的女人,這時候大概要覺得受寵若驚了,但她卻只覺得有些害怕,趕緊把臉撇開,再不敢看他。
再喝了兩杯,董知微就不行了,藉口要上廁所,一個人走出去透口氣,腳下軟綿綿的,直線都走不成,只好扶着牆,才要轉過走廊,就聽到壓低的男聲,她記得這個聲音,就是之前那位在包廂門口臉都發白了的餐廳經理。
“是是,是袁先生。”
卻聽不到回答,該是在講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又説,“我明白我明白,已經進去打過招呼了,下次一定小心。”
聽他提到袁景瑞,董知微就沒有再走過去,怕自己醉着聲響太大,也沒有立刻回頭,隻立在牆邊儘量讓自己保持安靜,直到那個電話斷了,又有人説話,大概是之前就跟在經理身邊的人,這時忍不住開了口。
“經理,這種事情還要打國際電話給老闆幹什麼?又不是我們叫那兩個人衝進去的。”
經理大概一口氣憋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出氣的,立刻劈頭罵了過去,“你懂個屁!袁景瑞是什麼人?得罪他?”
語氣之惡狠狠,聽得董知微都一哆嗦,但就是這樣,那經理還壓着聲音,像是怕被人聽到。
董知微想離開,但轉眼那兩人就轉了出來,抬頭看到她立在走廊裏都是一愣,但很顯然並未認出她,只停下腳步欠了欠身,“這位小姐有什麼需要嗎?”
知微搖了搖頭,他們便擦過她,匆匆地走遠了。
看吧,就算沒有有關於他死去妻子的那些撲朔迷離的猜測,她也能夠確定——袁景瑞是個非常可怕的男人。
這晚的宴席仍在表面上賓客盡歡之下結束了,散席之後餐廳經理又陪着笑臉將袁景瑞一行送到門口,董知微出來得稍遲了一些——多年的秘書與助理生涯中養成的習慣,她總要在每次的宴席最後獨自留下再檢視一遍,檢視席上可有人拉下東西,尤其是自己老闆的。
不要指望喝過酒的男人會記得每一件隨身小物,有時候他們連自己都會丟掉。
其實她之前也已經有些醉了,但在洗手間用冷水洗臉之後,回到席上也不知怎麼了,不再有人盯着她勸酒,到了散席的時候感覺就稍好了一些,至少雙腳落地的時候不再是虛飄飄的。
等她挽着自家老闆的大衣走到門口的時候,那些客人們剛上車離開,經理還在,回頭看到她就是一驚,大概想起自己之前所説的那些話來,臉上的顏色又變了。
老陳剛將車開到門口,袁景瑞當先往外走了,那經理稍稍落後兩步,走在董知微身邊低聲細氣地試探着問,“這位小姐,剛才……”
董知微聽得都覺得可憐,但嘴裏卻“啊?”了一聲,“剛才?剛才還出過什麼事嗎?”
那經理連忙搖手,一顆心這才落了下去,送他們到車門邊上,手扶着車門彎下腰,再次抱歉之後才替他們關上門。
上車之後董知微坐在副駕駛座上,第一個動作是低頭為自己扣安全帶,儀表盤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接近凌晨,安全帶扣上的“咔噠”聲過後,強撐着自己的力量立刻散了,酒精與疲勞讓她覺得自己渾身散架,處處都是軟的。
車子起步,街道寬闊安靜,路燈綿延到無止境的遙遠之處,暖氣嘶嘶的聲音單調而平穩,身體疲憊到極點,奇怪的是,神經卻仍舊很緊張,兩隻眼睛像是被某種力量支撐着,痠痛卻無法合上。
或許是那兩個突然闖進包廂的人帶給她的刺激太大了,她從不敢想象,居然會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指着袁景瑞的鼻子大罵。
車廂裏沒有音樂,後座的老闆也不説話,過了一會兒她再去看後視鏡,那裏面只有一張側臉,他正在看窗外,街道邊未熄的各色霓虹透過玻璃掠過他的臉,斑駁的光影,像一幅油畫。
“他們人呢?”袁景瑞開口,車廂內的安靜突然被打破,讓董知微措手不及,心突地跳了一下。
她平時沒那麼容易受驚,酒精真不是個好東西。
老陳説話之前看了董知微一眼,她很想舉手説我不想聽,等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再討論也不遲,但老陳已經開口了。
“都醉了,我把他們送回去了。”
想也知道那不是一個簡單的運送過程,袁景瑞嘴角彎了起來,説,“辛苦你了。”
車廂裏氣氛莫名一鬆,就連董知微都情不自禁地暗吁了口氣。
原來她的緊張都來自於自己老闆的情緒影響。
車在寂靜的午夜街道上平穩前行,袁景瑞住在山邊,標準的富豪做派,千平的大宅子就他一個人,董知微有幸進去過一次,出來的時候心裏就默唸——也不怕鬧鬼。
“在這裏左轉,先送董秘書回家。”袁景瑞又開口。
這次連老陳都抬頭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董知微更是意外。
她不是第一次這樣加班,過去每次都是老陳先送袁景瑞到家然後再帶她一程,早已經成了習慣,這樣突然的優待,帶給她的只有驚訝。
“這裏離你家很近了,不是嗎?”他指指窗外,無比清醒的一雙眼。
的確,車窗外就是董知微自小熟悉的老街區。
老陳已經迅速地將車轉入狹窄的街道,老城區的夜晚,小街兩邊全是未拆除的老房子,夜裏路燈都沒有,車燈的光一直照到巷子深處,再往裏就開不進去了,董知微自己推門下車,説一聲“謝謝”,又説,“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進去就好。”
那一側也傳來車門開合的聲音,她一轉頭,看到袁景瑞也下了車。
“我送你。”
她幾乎想咬舌以求證今夜的真假了,可袁景瑞已經走了過來,天冷,他剛從温暖的車廂裏出來,大衣都沒有穿,看到她立在車前不動,又問她,“不要回家嗎?”
董知微咬咬牙,隨遇而安了,點頭指路,“我家在這邊。”
從巷口到她家還有一段距離,董知微的家靠近北外灘,在老城區深處,要拆遷的消息早在幾年前就喧囂塵上,是以這裏所有的破敗陳舊都在拖延中等待着徹底的清除,但遺憾的是,期待中的拆遷一直到如今都沒有動靜。
巷子兩邊的老式平房上搭滿了違章的屋棚,有些甚至是那種自建的跨過狹窄巷子的過街樓,街樓低矮,讓稍高一些的人走過時都不得不彎一下腰,否則就很可能一頭撞了上去。
董知微一路走着都在小心她身邊的男人,如果她老闆因為送她而在這裏撞到頭或者跌倒,那她實在不敢保證自己明天還能不能保住這份工作。
她幾乎可以確定袁景瑞今晚的反常是因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狀態是千奇百怪千姿百態的,她就曾見過喝醉之後必要完整背誦長恨歌的文藝派,還有為了證明自己沒醉非要挑戰窄小高聳的消防梯的運動健將,有些人的醉態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比如袁景瑞,她要記下這一點,以後提高警惕。
但奇怪的是,袁景瑞穿街走巷的能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事實上他的表現已經不能用好來形容了,簡直超級,他甚至還能夠在避過一根黑暗中斜刺出現的晾衣竹竿的同時出手將差點踩進水溝裏的她救了回來,還對她説,“小心。”
董知微臉紅了,幸好在黑暗中,自己的老闆應該看不到。
“對不起,是我沒注意腳下。”她力持鎮定地抱歉。
“你喝醉了。”他回答她。
“怎麼會?”她聽到一個很大的聲音,然後立刻明白過來那是她自己的,一時羞愧,有些崩潰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即使在這樣黯淡的光線裏,她都能看到他笑時露出的白色的牙齒。
幸好她家很快就到了,告別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該説些什麼,看一眼他背後黑漆漆的巷子,又有些擔心。
“這裏的路不好走,袁先生你……”
他一笑,“沒事,這樣的路我熟。”説完也不停留,轉身就走了。
留下董知微在自家樓下呆立,黑暗很快將那個背影吞沒,她依稀聽見“叮”的一聲響,好像是有人在點煙,但又不能確定,夜霧在清冷的巷子裏流動,讓所有的一切更像是一個夢。
“知微?是你嗎?”背後的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有人摸索着走下來,叫她的名字。
知微回頭,看到自己的媽媽,臉上帶着擔心的表情。
她這才回過神來,上前抓住媽媽的手,“是我回來了,媽,這麼晚你還沒睡。”
抓着女兒的手,董母臉上便露出安心的表情來,“睡不着,今天陪老闆吃飯喝酒了?老遠就聞到味道。”
知微嗅了一下自己的外套,果然,酒味都浮在了空氣裏,想遮掩都不可能,唯恐自己再露出醉態,扶着媽媽上樓的時候就更加小心了一些,嘴裏卻説。
“就喝了一點點,沒事。”
媽媽還是有些心疼,摸摸女兒的手又説,“工作那麼辛苦。”
“不辛苦,我老闆人很好,還叫司機先把我送回來。”董知微説着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話,父母對她離開温白涼公司的事一直都有些耿耿於懷,她之後輾轉求職的坎坷也讓他們不安難過了許久,知微好不容易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之後,現任老闆立刻成了她口中的品端行正良善寬厚的極品好人,用來讓父母安心。
説着家門口也就到了,自家的門是開着的,暈黃的光照亮了門口一小塊地方,爸爸披着衣服立在光裏,看到她們就説,“快進來吧,外面冷,你媽聽到聲音非要下樓去,她這幾年快趕上順風耳了,我這雙老耳朵可及不上她。”
三個人一起進屋,董母握住老公伸過來的手,又説,“你啊,睡得跟豬一樣,別説女兒回來了,打雷都聽不到。”
説得正立在門口脱外套的知微一陣笑,之前的莫名感覺立刻就淡了。
知微還以為自己沒機會再見到那兩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沒想到才過了數日,她就在另一間餐廳遇見了其中的一個。
那是一家新開的日式料理店,在一號線地鐵站的邊上,知微正與齊丹丹在一起等着她們所叫的拉麪,齊丹丹是知微夜大的同學,畢業之後又與她一同報考了碩士,兩人剛從輔導班出來,夜裏都餓了,齊丹丹平時最講究吃,一見有新開張的料理店,拉着知微就進去了,也不管她心疼錢包的表情。
“吃碗麪都要六十,還不如去茶餐廳。”知微一邊翻印刷精美的菜譜本子一邊感嘆。
齊丹丹就瞪她,“人生什麼最重要?吃好喝好!你賺得也不少啊,怎麼這麼想不開?”
知微笑,才想開口,視線忽然被剛進門的一個人吸引,就沒再説下去。
進門的是一個身材瘦削的三十多歲的男人,身邊還圍着兩三個女人,長得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知微前些天才見過他衝進包廂指着袁景瑞破口大罵,是以印象特別深刻,才一眼就認了出來。
齊丹丹奇怪,順着知微的眼神方向看過去,一眼之後就“切”了一聲。
料理店的座位被一扇扇隔板分開,間中還有做裝飾用的青綠植物,隱蔽性極好,那人再走幾步便消失在她們的視線之外,知微這才開口,“你認識他?”
齊丹丹點頭,用筷子夾贈送小碟裏的醬菜吃。
“認識,張家老二嘛,張大才。”
“張大才?”知微覺得這個名字耳熟,但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裏聽到過。
齊丹丹揶揄地看她一眼,“你秘書工作做得不到位啊,這人跟你家老闆還挺有關係的呢。”
説到袁景瑞齊丹丹的兩眼就開始發亮,又情不自禁地往知微的方向傾了傾身子。
“你知道張大才兄弟倆的爸爸是誰嗎?”
知微搖頭,齊丹丹就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來,在她面前一個一個地吐字,“就是張成方!”
知微吃了一驚,她當然知道張成方是誰,成方至今用的還是最初創始人的名字,而那個名字的來源,便是張成方這個人。
只是張成方早已是一個離開人世的過去式了,而且在他經營成方的年代,成方不過是一個浙江郊縣裏的鄉鎮私營小企業而已,做一些最簡單的機械小配件,因為遇上金融危機,生意慘淡到負債累累,一直在破產邊緣徘徊的地步,誰能想到十幾年後的今天,它會成為一個舉國知名的集團企業,觸角幾乎要伸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裏去。
拉麪上來了,暫時打斷了齊丹丹的話頭,但她已經起了興致,吹着熱氣吃了兩口之後又道。
“聽説張家兄弟兩個在張成方死的時候不知道為了什麼,跟張家其他人一樣,都簽了放棄成方的協議,所以成方就成了他們後母程慧梅一個人的,再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啦,你老闆厲害嘛,對女人有一手。”齊丹丹説着説着就露出一個笑來,還抿着嘴角對知微眨了眨眼睛。
後來的事情……
後來的事情在成方里從沒有人提起,但只鱗片爪董知微還是聽説過的,張成方死後,袁景瑞一直作為程慧梅的左右手與她一同經營着成方,最後還與程慧梅結了婚,婚後三天程慧梅意外跌落電梯井身亡,之後他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成方最終擁有者。
董知微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張大才這三個字感到熟悉,她曾經在公司BBS上瞥到過這個名字,但語焉不詳,也很快就被管理員刪除了。
她一直都知道程慧梅與袁景瑞的年齡差距很大,但從未想到,就連她的繼子都是與袁景瑞年齡相仿的成年男人,而那男人的吼叫聲仍舊在耳邊迴響。
“袁景瑞,你別以為弄死程慧梅就能坐享其成了,告訴你,成方都是我張家的,你等着,就會有人給你好看了!”
那揮之不去的聲音,讓董知微坐在暖氣充沛的料理店裏,都覺得背後一寒。
齊丹丹並未留意到董知微的異樣,仍是興致勃勃地説了下去,“張家剩下的人在江浙還有做生意的,不過張大豐兄弟倆最近都在上海,聽説這段日子跑去找過袁景瑞很多次了。”
“找袁先生?我不知道啊。”董知微抬起頭,她對現任老闆的稱呼一向如此,聽上去就像是在叫一個不相干的人。
她每日都坐在袁景瑞的辦公室外頭,如果張家兄弟在成方出現過,沒理由她毫不知情。
齊丹丹又“切”了一聲,“袁景瑞是什麼人?會見他們?”
知微已經從剎那間的失神中回來,這時失笑,“這麼瞭解我老闆?”
齊丹丹兩手捧麪碗,眼裏閃着光,“廢話,神秘款型男的事情我當然清楚,那些禿頭大肚男,求我瞭解他們的發家史我還不想聽呢,知微,你運氣真好,天天跟着袁景瑞進進出出,近距離看更養眼吧?”
知微想一想,搖頭,“一個男人而已,養眼有什麼用?男人又不是靠外表的。”
齊丹丹發出了這晚最後也是最響的一個“切”,“怎麼沒用?袁景瑞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那老女人為他連命都送了,還有温白涼,搭上了戴艾玲之後,又做私募又搞基金,最近風頭可健。”
齊丹丹與知微同學數年,她與温白涼的事情也是知道一點的,説得興起一時不察,但話一出口就懊悔,掩口不迭,又拿眼睛去看知微,“對不起。”
倒是知微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又舉筷子,“醬蘿蔔還吃不吃?不吃我把它們都消滅了啊。”像是什麼都沒聽到。
第二天下午袁景瑞與法務部的人開會,會議持續了很久,知微進去倒過兩次茶水,每次都看到袁景瑞的眉頭是皺着的,而桌邊坐着的人個個臉色凝重。
會議結束已經將近六點了,袁景瑞與夏子期一起走在最後,夏子期是成方的法律顧問,也是袁景瑞的朋友,看到董知微仍在,就對她笑着招招手。
“董秘書,辛苦了。”
董知微抬頭對他微笑了一下,他又問,“晚上有約嗎?賞臉一起吃飯吧。”
從第一次見到夏子期開始,這男人就喜歡開這樣的玩笑,董知微也從未當過一回事,這次也不例外,只保持着禮貌的微笑回答他,“對不起,我今晚已經有約了。”又對袁景瑞道,“袁先生,您要的材料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就放在您的桌上,我可以下班了嗎?”
一直到董知微穿着套裝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外,夏子期才開口,捧着胸口,聲音哀怨,“她又拒絕我。”
袁景瑞剛拿起桌上的文件夾,聞言就笑起來,“你真的要追求我的秘書?”
“我只是覺得一個不對你兩眼放光的女人很特別而已。”夏子期聳聳肩,在他的對面坐下來,又問他,“怎麼?你有意見?”
袁景瑞已經將那個文件夾打了開來,裏面所有的文件被整理得得邊角整齊,最上面還附着簡單的目錄,用不同顏色的便利貼標出輕重緩急,董知微做事一向是周到並且高效的,這也是他欣賞她的地方之一。
但他只掃了一眼便將文件夾合了起來,又看着夏子期開口,“你覺得這場官司會不會影響到我們的上市計劃?”
“那要看他們背後有沒有人,光憑這兩位兄台是成不了什麼氣候的。”之前的話題自動結束,説到公事夏子期臉上的表情便正經了許多,想一想,又問,“尹峯呢?很久沒見他。”
袁景瑞皺起眉頭,“他出了點事,在養身體,最近都不在上海。”
夏子期“哦”了一聲,拖長了聲音説了句,“怪不得。”邊説邊思索着叩叩枱面,又道,“那要不要找別人查一下?還是安排和幾個法院裏的先吃頓飯,摸摸情況?”
袁景瑞站起來,“你看着辦吧。”
“喂,你去哪裏?”
“酒店。”他頭也不回。
夏子期笑着哼了一聲,對着他的背影叫,“這麼發泄不痛快,小心腎虧。”也不怕路過的人聽到。
袁景瑞確實是約了女人,仍是那個小模特,餐廳定在五星級酒店裏,是她要求的,他也答應了——反正是最後一次見面,選在哪裏都無所謂。
他是自己開的車,快要轉出車道的時候,看到有幾個人在他的前方並肩走着,他便稍稍放慢了速度。
冬天夜裏來得早,才六點剛過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車燈打在那些人的後背上,他突然地看到熟悉的灰色套裝,然後她身邊就有人伸出手來,拉了她一把。
他並未停留,等所有人都讓到了路邊便加速離開,他們立在車道邊目送他,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幾張陌生的臉,有男有女,董知微被夾在他們當中,那個抓住她的人還沒有鬆開手,偏着頭,不知在對她説些什麼。
後視鏡中的影像一晃而過,他聽見哼的一聲,像是笑,在安靜的車廂裏很突兀。
就連他自己都是一愣,但那種奇怪的感覺還在——沒想到他這個平凡普通的小秘書,在男人方面,還很吃得開呢。
董知微今晚的確是有約的,與幾個公司裏的同事。她到總部大半年了,因為是突然出現,又是由袁景瑞親自調配進來的,一開始大部分人都對她戒備十足,當然,還有更多的私下的揣測,這直接導致了她在這個地方被無比地孤立了起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董知微走進電梯與走過辦公區的時候,原本的低語聲會突然停頓,那種被整個世界放進一個透明箱子隔離開觀察審視的感覺,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知微儘量表現得自然,但那段時間對她來説確實難熬,她個性寬和大方,求學與工作的時候都與人相處愉快,沒想到到了這裏就變得格格不入,再加上繁雜龐大的工作量,精神與身體的雙重壓力,讓她每天都是拖着腳步回家的。
袁景瑞當然沒有注意到這些,當時他正為了在上海批土地建廠房的事情忙碌着,成方是做空調配件起家的,雖然這些年投資多元化了,但至今也沒有放棄過老本行。
公司重心早已經轉移到上海,原來建在浙江郊縣的廠房都已經老舊,物流貨運也問題頗多,因此袁景瑞從數年前便開始與區政府的人打交道,想在上海總部大樓邊上建一個全新的廠區。他對此事是非常在意的,而董知微剛到公司的時候,正是廠區土地審批的關鍵時刻,袁景瑞甚至都沒有時間多看他這個親自調入的新秘書幾眼,更別提會注意到她在公司的人際關係問題了。
第一個對她伸出友誼的是行政部的梅麗,董知微中午在餐廳獨自吃飯的時候,梅麗端着盤子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還問她,“我可以坐這裏嗎?”
餐廳里人並不少,但之前董知微下樓來吃飯的時候,一張桌上永遠只有她一個人,她被刻意地孤立了起來,在梅麗問出這句話之前,沒有人願意與她坐在同一個桌子上。
董知微立刻點頭,又將自己的盤子往身前移了一下,梅麗是個大臉盤的爽朗姑娘,坐下就自我介紹,“我是行政部的梅麗,記得嗎?”
董知微點頭,行政部她是常去的,每張臉都記得。
“你是老闆的新秘書,董小姐。”
“叫我知微就好了。”
餐廳裏有無數目光或明或暗地看了過來,還有幾道特別鋒利的,讓董知微動了動身子。
梅麗壓低聲音,“別理她們,她們是妒忌,妒忌你能夠天天看到老闆。”
董知微忍不住笑起來,帶着些感謝的。
之後她們便常在一起吃飯,漸漸又有一些人加入進來,這樣一來,知微在成方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
董知微喜歡不引人注目的生活,有些人會享受走在路上都被眾人注目的感覺,但她卻正相反,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時候,她的感覺會更自在,湮沒在人羣中是另一種小快樂,當然她平凡的外表也幫了很大的忙,讓她能夠更容易地將自己隱藏起來。
但有人不這麼想,至少在何偉文眼裏,董知微就是一個讓他心跳加速的女人,讓他幾乎每一次見到她都是張口結舌的。
袁景瑞的車子消失在夜色中的街道上,還立在車道兩邊的人長吁短嘆。
“老闆的車就是好啊,這麼高這麼大一輛車,從後頭開過來連聲音都沒有,嚇死我了。”
“哎哎,你們看到老闆的臉沒有?他剛才看我了,我看到他看了我一眼。”
“又花痴,你省省吧,老闆才不會有空看你。”
眾人熱烈地討論着這個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只有何偉文還在與董知微説話。
“沒嚇到你吧?”
董知微輕輕地將手臂從他手裏抽出來,這才回答,“沒有,謝謝你。”
何偉文是安徽人,在成方的銷售部工作,其實他並不太適合這份工作,他嘴拙,人又老實,離開安徽老家到上海之後,一直都跟不上這個城市的節奏,所以做什麼都讓人覺得有點不在狀態,更別提與銷售部那些精乖人相比了。
銷售部的基本工資是很低的,收入大頭全靠提成,而他這個每月銷售業績墊底,總結會上萬年捱罵的對象當然不可能有漂亮的收入。
上海的生活壓力超乎普通人的想象,雖然何偉文一直都是與人合租的,但每月光是房租都要一千多,佔去了他將近三分之一的收入,再加上每天的伙食費交通費以及偶爾的額外開銷,讓他每個月都過得捉襟見肘。
初識董知微的那天,何偉文正在財務部裏一籌莫展。
他之前出差了幾天,帶回一整疊的票據報銷,但其中的一張*****開錯了公司抬頭。
財務主管是個瘦得如同一根竹竿的上海男人,五十多歲了,以前在區税務局裏工作過,有些這樣那樣的關係,所以被人要求在這裏安排了一個位置。在公家朝南坐管的人,最喜歡給人看臉色,小財務將那張*****交過去,他就坐在椅子上兩隻手指拈起薄薄的票瞥了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吐出兩個字來。
“不行。”
何偉文晴天霹靂,這是他在外地與供貨商吃飯時所開的票,人家挑的飯店點的菜,一頓就吃了他兩千多,如果報不下來,那他這個月接下來的時間豈不是要吃西北風。
他漲紅了臉,嘗試着懇求了幾句,但財務主管輕蔑的眼神像刀一樣飛過來,“我們也是照公司規定辦事,要不你找老闆簽字。”
最後何偉文絕望地走出了財務室,在走廊就覺得邁不動步子,沮喪讓他感覺自己被拴着石頭沉進了河底,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就看見了穿着灰色套裝的董知微,她之前也在財務室裏,應該是看見了一切經過,見他回頭,就對他點了點頭。
他忍不住開口,“你都看到了是不是?是我太笨了,連公司名字都開錯,可週扒皮他……”
財務主管姓周,因為刁難過太多人,背地裏人人都叫他周扒皮。
董知微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輕輕地“噓”了一聲,又伸出手來,“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張*****?”
他就把*****給她了。
她的手並不大,也沒有留長指甲,五指都剪得清爽平整,手心非常白,看上去就是軟綿綿的,他還想説些什麼,卻見她低下頭去仔細地看那張*****,落下來的劉海將潔白的額頭遮擋了一半,他就突然忘了自己要説的話了,只知道站在一邊等。
“是開錯了,不過你有其他證明嗎?證明這頓飯是你與客户一起吃的。”
他想一想,“有,我有客户發給我的郵件,與我定時間在這家飯店碰頭的郵件。”
“這就好,我叫董知微,是袁先生的秘書,你把郵件打出來給我吧,我看看能不能讓袁先生籤個字。”
他這才想起來,原來她就是傳説中的那位袁景瑞的新秘書。
“謝謝,謝謝,我,我叫何偉文。”他的臉又漲紅了,説話的時候居然有些結巴。
董知微微笑,“不用謝,你有其他證明就好,我知道你,你是梅麗的老鄉,她提起過你。”
梅麗恰巧與何偉文來自同一個地方,與知微吃飯的時候曾提起過她的這個同鄉,口氣憐憫,説他生活得很不容易,是以之前董知微在財務室聽到他的名字之後便留心了一下。
後來那張*****還是被報掉了,據何偉文説,財務主管看到那張*****後的袁景瑞簽名的時候,表情精彩得讓他想大笑三聲,之後他與董知微就算是認識了,還藉着謝她的名頭與她吃過一頓飯。
過去這大半年來,只要是有董知微參與的同事聚會,何偉文都無一例外的參加了,誰都看得出他對她的好感,只有她,從來都把他當做一個普通朋友那樣看待。
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去了一家新開的川菜館子,就在南浦大橋下面,地段是好的,車水馬龍的街道兩旁全是高檔的住宅區,只是不能再往裏走,老南市區的老舊私房沿着高樓背後的小街綿延鋪陳,高低屋脊密密麻麻,雖然已經是冬天,但夜裏仍有許多人待在外面,還有路邊的夜排檔,□裸的燈泡打下一片片強光,烏黑小車上推出炒鍋,熱油噼啪作響,煙霧騰騰,再加上重油重味的炒麪炒飯的撲鼻味道,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因為大夥兒全是頭一次來,所以沒一個熟門熟路的,梅麗一馬當先地舉着開業優惠單尋找川菜館,一羣人跟在她身後,地上坑坑窪窪,地產部的王冰小聲抱怨,“到底在哪裏啦,找得到伐啦?”説着就一腳踏在地上的一大片油膩裏,狠滑了一下,幾乎一屁股坐在地上,驚叫連連。
董知微就推推一直走在她身邊的何偉文,“冰冰穿着高跟鞋不方便,你還是多照看一下她吧。”
一起出來吃飯的一共五個人,只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是梅麗的男友,王冰穿的是將近十公分的高跟鞋,走在這樣的路面上,確實驚險萬狀。
何偉文囁嚅了兩聲,王冰在旁邊就來了一句,“何偉文,我要真摔了,還得你揹我上醫院啊,再説了,你就那麼不捨得知微?分開一步都不行了是吧?”
聽得知微一愣,轉過頭來看了何偉文一眼,他早已經滿臉通紅,囁嚅着不知説了些什麼,轉頭朝王冰走了過去,“你別亂説,我扶着你走吧。”
餘下的兩個人都笑嘻嘻地看着這一幕,看得知微略覺尷尬,幸好梅麗轉頭的時候突然發出一聲歡呼,“快看!我看到招牌了,就那兒!”説着就奔了過去,其他人當然跟上,這插曲這才算過去了。
新開的川菜館子生意果然好,進門便是人聲鼎沸,桌桌爆滿,或者是因為優惠力度很夠的關係,晚上七八點了居然還要等位,一羣人上下地鐵又走了老遠的路,早就是飢腸轆轆,好不容易上了桌,恨不能把菜單上的東西全點一遍,正七嘴八舌激動的時候,王冰菜單遞得急,一下把董知微面前的茶杯帶翻了,茶杯裏滿是剛倒上的茶水,知微伸手扶都來不及,何偉文比她動靜更大,一下子站了起來,倒退的椅子發出很大的一聲響。
“怎麼樣?要不要緊?”
“沒事沒事,不燙的,拿紙巾擦一下就好。”董知微邊説邊站了起來,對桌上其他人舉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抓在裙邊上。
何偉文立刻跑去找服務生,王冰已經從包裏掏出紙巾,説着對不起對不起,又要替知微擦,知微把紙巾接過來自己擦了兩下,那茶水倒是真不燙,微温而已,只是一灘水漬面積太大,看上去很是狼狽。
梅麗也拿着紙巾過來,也不急着幫忙對付水漬,只湊在知微的耳朵邊上笑。
“人家很殷勤啊,怎麼樣?感覺如何?”
“你説什麼呢。”
“別説你不知道啊,何偉文喜歡你很久了,就是這呆頭鵝一點行動力都沒有,動作慢得我們都看不下去了。”
桌上人人興趣盎然,董知微忽然不知如何作答,恰好何偉文奔了回來,手裏舉着一大疊白色紙巾,來不及坐下便全都往知微的手裏塞。
“燙到哪裏了?紙巾來了。”
除了董知微之外,人人都不約而同地嘆出一口氣來,王冰最直接,白了他一眼之後道,“都擦完啦,茶水又不燙,要是真的燙到了,等你來這點功夫,肉皮都好上桌了。”
説得大家哈哈笑。
一頓飯吃到很晚,結賬的時候還送了一疊抵用券,梅麗説下回再來吃,她男友常碩就抽了一張在手裏看,“一張二十,吃滿兩百才抵用一張,每次只能用一張,乖乖,等你把這疊東西都用完了,千兒八百都花出去了,女人的錢真好騙。”
梅麗就瞪眼睛,“要來也是你買單!”嘴裏這麼説着,手已經把那幾張抵用券分開來,往王冰與何偉文手裏各塞了一張,輪到給知微的時候,才放到她手裏又收了回去,笑着轉給了何偉文。
“都給你,留着下回用。”
説完就嘻嘻哈哈地拉着其他人走了,説五個人沒法叫車,他們就先走了啊。留下董知微與何偉文兩個站在飯店門口的彩色光裏,身邊全是進進出出的人。
何偉文手裏還抓着那兩張抵用券,説話的時候眼睛看着董知微,又不敢對着她的眼睛,視線只落在她的鼻子附近,“我們,我們也去叫車吧。”
董知微有些煩惱起來,她倒不是討厭何偉文,只是單身久了,工作讀書那麼忙,一個人雖然偶爾覺得孤單,漸漸也就習慣了。
還有就是,自從離開温白涼之後,她再看任何男女關係,總覺得有些冷,被冰天雪地凍傷過一次就不想再去走進寒冬裏的動物那樣。她從小就這樣,什麼都是記得太快又忘得太慢,讀書的時候以為這是好事,後來想想,真是悲劇。
她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惱,習慣的微笑都笑不出來了,想一想,只説,“我們不是同一個方向的,我還是坐地鐵吧,很方便的。”
他一急就更結巴了,只知道重複,“沒,沒關係的,我送你,叫車送你回去。”
她搖頭,用一種委婉卻堅持的態度,讓他最終敗下陣來。
“那,那我陪你到地鐵站去,我們走過來的那條路看上去很不安全。”他掙扎着,最後講了一句。
董知微心裏嘆了口氣,想説與她家那裏迷宮一樣錯綜複雜並且夜裏漆黑的小巷比起來,那條路算什麼?但再看一眼何偉文的表情,終於還是跟他往前走了出去。
總要找個機會説清楚的,晚説不如早説,這種事情拖不得。
與董知微一樣,何偉文現在也覺得非常煩惱。
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不單是因為她好心地幫他挽救了那張對他來説幾乎是重大災難的*****,更因為她身上的某些深深吸引他的特質。
他喜歡她工作時的樣子,和風細雨般將一切雜亂安排得井井有條,永遠的舉重若輕,越是煩躁與忙碌的時候,她那張白得兩頰浮現出淡色雀斑的小臉就越是煥發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光彩來。
或許有些久經花叢的男人會説,這其實就是一種隱秘而特別的媚態,但何偉文是無法確切地將它描述出來的,只知道越是注意董知微,他就越是沉迷於她的每一個表情與動作。
但這麼久了,他卻一直都覺得看不懂她,他覺得那是因為自己太笨了。董知微總是好脾氣地微笑着,讓人覺得她是極容易接近的,但真的走近她,又會被一堵看不見摸不着的透明牆擋在外面,根本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兩個人一同往地鐵站走着,街上走動的人並不多,兩邊大排檔仍舊如火如荼地熱鬧着,董知微儘量保持着與何偉文之間的一個不失禮貌的距離,但他嘗試着靠近她,與她肩並肩地走着。
董知微還穿着套裝,因為工作了一整天,也因為剛吃過辣,素白的臉上也泛出些油光來,反讓他覺得她比平時更有光彩,夜裏有風,她沒有紮起垂肩直髮,偶爾他鼓起勇氣走得更近一點,就感覺她的黑色的頭髮會在下一秒拂過他的臉。
他漸漸覺得喉嚨發燙,手掌心也是,汗都要出來了,眼睛看着她落在身側的手,手指動了又動,只想一把將它握住。
小街曲折,越是靠近大路的地方就越是安靜,再往前幾步,大排檔的燈光已變得稀疏,路燈昏暗,間隔着黑暗與一片片朦朧的暈黃,黯淡光線突然給了何偉文前所未有的勇氣,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伸出雙手,要將董知微攔下來那樣。
“知微,我……”
她被他的舉動嚇得猛地立定腳步。
他又突然地失了聲音,想説的話怎麼找都找不到,喉結上下地動着,結結巴巴,“我,我想告訴你,我……”
一種煩惱又歉疚的複雜感覺讓董知微後退了一步,她沒有拒絕別人的經驗,也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日會遇到如此的熱情。
她與温白涼的開始是水到渠成的,他甚至都沒有明白地對她説過我想要與你交往,只是在窄小的辦公室裏突然吻了她,而她那時還以為,一個吻已經等同於許多來不及或者也沒有説出口的承諾了。
真是年少無知。
董知微的後退讓她退入了路燈投下的光裏,而後兩道更強的光從她身後出現,有車來了,或許是因為被堵住了路,還對他們打了兩下閃光,董知微猛地回頭,氙氣燈強烈的光線讓她抬起手遮了一下眼睛,然後她聽見車門開合的聲音,有人推門下車,在暗影裏説話。
“董秘書。”
她驚住,怎麼都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見袁景瑞,再回頭去看何偉文,只看到一張呆滯的臉,強光清晰地照出他僵硬的表情,兩隻手還保持着之前的那個張開的姿勢,完全沒有了反應。
“需要幫忙嗎?”袁景瑞又開口,並向她走了一步。
董知微頓時明白過來——袁景瑞很可能是誤會他所看到的一切,她為這個可能性打了個激靈,然後立刻開口向他解釋。
“袁先生,這是銷售部的何偉文,剛才我們跟幾個同事一起吃飯,他正要送我去地鐵站。”
袁景瑞立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抬起眼來看了何偉文一眼,對他點了點頭,目光轉回董知微臉上的時候,眼睛就微微地眯了起來,然後開口。
“不如我送你吧,也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