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提條長凳,守在配殿門口,叫馮蘅放心安睡,自己又揀了本經書細看。那蔣振宇、嶽詩琪卻沒有再來。玉宇無塵,繁星泄影,四野清幽欲絕,黃藥師心中暗想,每天都這般清淨閒散,燈下看書,倒是人生一大快事。
經適才變故,這夜竟不算長,不久那顆太白金星又遙遙得掛在了東天。黃藥師喚醒馮蘅,放火燒了簡寂觀,下山另尋車伕,徑奔大理而去。
向西南一路風俗窘異,悉如外人。這一路上真打聽到馮哈哈的絲蹤,還有一個年輕後生陪伴左右,年輕人似乎便是弟子武眠風。
不一日,二人來到了大理境內,那景觀風土又是一變。
黃藥師悄問馮蘅道:“馮島主一定會來大理嗎?”
馮蘅道:“爺爺每年八月都要到大理千秋巖祭奠奶奶的,絕不會錯。”
黃藥師道:“我與大理國王稱得上是朋友,不妨請他幫助尋訪。”
馮蘅道:“那也好,不過到了八月十五,黃大哥可要陪我到千秋巖去,爺爺一定在那裏。”
黃藥師道:“一定一定,現在離八月十五尚有數日,我們還是先去遊賞大理風物。”
黃藥師二人先是拜會了段智興,這大理小國,民風也是淳樸,那皇帝倒也不十分難見。
段智興一見故友,大喜過望,熱情擺宴,與黃藥師暢飲酣歌。黃藥師在廬山所見的那武三通赫然便是段智興手下的大將軍。
宴飲完畢,段皇爺帶着武三通,陪黃藥師、馮蘅四處遊賞,走完了皇宮內院,段皇爺便帶着二人來到了崇聖寺。
黃藥師遙遙地望着那三塔,心中暗想:“這段智興不帶我們去看別的,卻來看崇聖塔,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索要回崇聖鎧甲不成?”當下也不多言,且看段智興如何開口。
馮蘅天真爛漫,卻不多想,只是欣賞美景,看那三塔西靠煙雲飄忽的蒼山,東臨浩淼的洱海,三座黃褐色的塔體便如三支巨筆,屹立在綠山阡陌間,側映在渺渺水面上,把蒼山洱海的山光水色,大理城的莊嚴雄偉襯托得分外迷人。
那段智興終於忍不住,道:“藥兄,小弟跟你索要一物。”話剛出口,臉就紅了。
黃藥師心中猜到了八九分,道:“小弟也有一事相求段皇爺。”
段智興微微一愣,道:“藥兄請講。”
黃藥師道:“段兄的事是大事,那崇聖鎧甲本是大理三塔鎮寺之寶,流落中土數十年,需該找回。”
段智興見他説破,臉色更加難看,道:“那日間武將軍有眼無珠得罪了藥兄,萬望恕罪則個!”
黃藥師道:“那鎧甲在數十年前,是大理的寶貝,現如今聽説大理國遍地都是象甲,皇兄這般苦苦尋找,凡人豈不笑話皇爺敝帚自珍?”
段智興不想傷了朋友和氣,淡淡道:“武將軍是個粗人,自然不識寶貝,小皇雖未親見那鎮寺之寶,想來那寶貝不同尋常。”
黃藥師心道:“他今日是非看那寶貝不可。”開口道:“如果那鎧甲與尋常象甲並無二致,皇爺還要索要麼?”
段智興見他無心奉還,實不便繼續索要,便道:“那象甲若果真無有靈異之處,便不要了。”
黃藥師也不駁他面子,叫馮蘅除下軟甲,遞與段智興。
段智興拿在手裏反覆細看,看了半晌遞與黃藥師道:“弊國製作象甲,不過幾十年曆史,這身象甲不過是早期工藝而已。現如今的製造技藝已遠非昔日所能比擬,此甲在大理算不得寶物。”
黃藥師哈哈一樂,道:“這甲冑在幾十年前的大理算做寶貝,現在看來不名幾錢了吧?”
段智興連連點頭,道:“藥兄説得極是。我不該耽迷祖輩舊事,墨守陳規,不思進取。”
黃藥師見他居然悟到了治國道理,心中大慰,又聽段智興道:“不知藥兄適才所説何事?且請吩咐下來。”
黃藥師見他説的客氣,慌忙擺手道:“這位妹子的爺爺,叫做馮致虛,現在或許就在大理,請皇上幫助找尋。”
段智興道:“這個不難。”吩咐武三通,着令找尋。
馮蘅過來謝過,即與眾人登塔遊玩。
次日,黃藥師向段皇爺見了禮,段智興即令文臣朱子柳帶黃藥師與馮蘅到蒼山遊玩。那玷蒼山有十九峯十八溪,古木參天,遮天避日,各種野生動物時常出沒其間。
馮蘅忽然喜道:“黃大哥,你看那雲朵,多象一個少女!”
黃藥師順她手指望去,卻見那雲絲如少女長髮,雲團象披紗少女的身軀,她升到峯頂探身眺望着洱海。
那朱子柳笑道:“二人今日有緣,恰好看到了這望夫雲。”
黃藥師道:“這雲景變化多姿,難道這望夫雲卻是不變?”
朱子柳哈哈一笑,道:“傳説南詔時候,美麗的公主阿鳳與勇敢的獵手相愛,那獵手遭國王迫害,死在洱海里。阿鳳公主則化成了望夫雲,永遠飄在蒼山之顛,探望着海底的情人。”
馮蘅聽得悠然神往,喃喃道:“人道風流雲散,這令人動情的望夫雲卻是不散。”
幾日間,三人又遊覽了蝴蝶泉,雞足山,洱海的三島五湖四州九曲,那朱子柳學問頗為淵博,有他伴遊,黃藥師、馮蘅二人毫不氣悶,均是眼界大開,流連忘返。
黃藥師謝道:“朱大人,這蒼山洱海獨具神韻,着實令黃某大飽眼福。”
朱子柳笑答:“在下忽然想出一句詩來,‘蒼山不墨千秋畫’,卻是無有下句。”
黃藥師沉吟道:“黃某對‘洱海無弦萬古琴’。”
朱子柳大笑,頗為讚賞。
馮蘅插口道:“造物出奇,風韻天成,丹青音律一出,皆為俗筆。你們的詩句不好不好。”此言一出,立顯馮蘅見識非凡,説得朱子柳、黃藥師暗暗佩服。
三人正自遊玩,忽然跑來一個兵丁,施禮道:“皇上請三位宮內説話。”黃藥師和馮蘅均是心中一喜,難道已經找馮島主了?
三人進宮見了段智興,大殿之上,卻哪裏有馮致虛的身影?
段智興道:“我已派出五百伶俐的兵丁在大理打探,幾日前,有人見過一個瘋癲老道帶着兩個徒弟在大理逗留過。三人都是上國人物,是而巡視兵卒留心記憶。”
馮蘅聽他描述相貌,儼然便是爺爺馮致虛,聽説爺爺舉止瘋癲,心中不免着急,淚水滾滾而下。
黃藥師看在眼裏,勸道:“馮島主只有一個徒弟武眠風,怎麼多出了個徒弟?想來不是。就算是馮島主,有弟子照看,自當平安無事。”心中暗想,數月前,叢竹島上馮哈哈以為自己誤殺孫女馮蘅,失心瘋魔,至此下落不明,今日能與弟子武眠風同時平安出現在大理,已是老天佑人了。
段智興道:“數日前,那老人突然離開了大理,他的一個相貌兇惡的弟子也同時離開。另一個弟子現今還在大理國內。”
馮蘅暗道:“離開大理的,一定就是爺爺和武眠風。他們到哪兒去呢?”
黃藥師怕馮蘅着急,道:“總算找到馮島主的下落,還請段皇爺多多費心,打探他師徒去了哪裏。”
段智興道:“這個自然,馮家妹子切莫着急。”接着又多勸了幾句。
見馮蘅心下稍寬,段智興道:“今日請二位貴客來,還有幾樣東西請教。”説着命人託過兩個長匣來,上面罩着七彩紅布,使人看不到盒內物什。段智興也不賣官子,續道:“這兩件物什堪稱大理國的兩件寶貝,一個象皮甲,一個是雲南刀。”
黃藥師和馮蘅在數月前在廬山就聽武三通提起,當下也不十分意外,又聽段智興道:“數十年前,先皇將崇聖鎧甲放入崇聖寺珍藏。今日段智興打算效仿先皇,讓這兩件寶貝永鎮三塔!”
黃藥師心下暗自佩服,這段皇爺不拘泥祖先禮法,重新挑選兩種物什收歸三塔,不僅了卻了一段懸案,提升國人士氣,也是給自己一個好大的面子。
段智興又道:“象甲快刀在大理雖然常見,擔當三塔寺寶確是綽綽有餘。藥兄不信可以一試。”説着親自抖開象皮鎧甲,對黃藥師道:“藥兄請看,這甲是否勝過昔日崇聖鎧甲?”
黃藥師乍一看去,那甲仍是顏色灰黑,無有文飾,樣子平常得緊,伸手從背後抽出“落英”劍來,笑道:“我這劍算得上一柄利刃,今日不妨一試!”説着,手腕一轉,抖了一個劍花,刺在那象甲之上。
黃藥師定睛在看,段智興手中舉着的象甲絲毫無損。黃藥師暗叫“好寶貝”,揮劍連削三劍,那皮甲上只是留下三道淡淡白痕,果然堅韌絕倫。
黃藥師連聲叫道:“大理象甲果然非同凡響,佩服佩服。”
馮蘅笑道:“一個萬刃不損,一個吹毛利刃,如果以雲南刀刺大理甲呢?”
黃藥師心中暗笑,開口道:“阿蘅莫要胡鬧。”
段智興哈哈一樂,道:“妹子問的好,只是這刀甲都是大理國對付外敵的器物,自家人卻從來沒動過手。”
馮蘅追問道:“一次都沒試過嗎?”
段智興不聽她胡攪蠻纏,叫道:“請藥兄試刀!”説畢,猱身飛起,抽出那柄銀光雪亮的雲南刀來,空中一轉身,“唰”的一刀,猛地朝黃藥師肩頭卸落!
黃藥師微一怔忡,急揮手中“落英”寶劍去格來勢,耳畔只聽“錚”地一聲刺耳長鳴,雙刃相擊,黃藥師手中落英劍赫然斷為兩截,那斷劍頭在地上不停跳躍,金玉之聲良久不絕。
段智興將寶刀插回原處,笑道:“小弟失禮了。”也不理會黃藥師,回到皇位坐下。
黃藥師站在當地,臉色異常難看,心道:“前日我不歸還崇聖鎧甲,並不見這段皇爺惱怒發作,不料此人沉穩隱忍,直到今日找個藉口削斷我寶劍,總算找回了顏面。”
馮蘅在側,也是一愣,見黃藥師呆在當地,説不上話來,忙圓場道:“段皇爺所選這兩件寶貝當真蓋世無雙,供奉在崇聖三塔,必受萬民敬仰。眼看八月十五在即,我和黃大哥要到千秋巖去找人,這便告辭了。”前面幾句話實是客套,後面告辭才是真。
段智興逞一時之快,心下剛出了口鬱悶之氣,眼看得罪了這二人,心下又不免有些後悔,見二人辭別堅決,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武三通見場面僵持,踏前一步,道:“黃兄,待小弟找個巧匠將你這劍重新鍛造便是!”
武三通本來好意,無奈這粗人好無機心,此言一出,段智興大急,這分明是變本加厲,出言譏諷,以黃藥師的脾氣絕不能就此忍了,正待賠禮,卻見黃藥師大叫一聲:“我黃某便不用劍,取勝你這位將軍也不在話下!”
説着,擲掉斷劍,從後背抽出那管玉簫,以簫代劍,“唰”地直刺武三通心口。武三通一愣,一揮肉掌去抓那簫,黃藥師不等招式使老,陡然將簫一豎,又刺他下頜,所使招術依舊是自創的“落英劍法”。
那武三通武功得段氏真傳,雖未學得“六脈神劍”等上乘武功,卻也絕非一般庸手可比。只見武三通騰挪之間,已經閃到手捧雲南刀的侍衞身邊,一抄手取過雲南刀,合身撲上,與黃藥師戰在一處。
黃藥師那簫畢竟脆弱,不敢與他寶刀相接,適才自己説下大話,今日若是連玉簫也被他削斷,實在是丟了大丑。
黃藥師武功畢竟高着一籌,劍招更是虛無縹緲,率性而發,實非武三通所能招架,戰不多合,勝敗立下。武三通身上被連點六處大穴,身子已然不靈便,偏偏這武三通性子剛烈好強,強衝穴道又來打過,頓時半身麻木,不由自主歪倒在地上。
雖然摔得難看,武三通口中猶自不服。那朱子柳連忙賠笑道:“黃兄這套‘玉簫劍法’出神入化,今日得見,方知我等夜郎自大,不知天外有天。來人啊,給這位黃兄弟和這位妹子備下馬車,在下要給朋友送行。”
黃藥師對這書生並無厭惡,心下氣也出了,也不多説話,拉着馮蘅道聲“告辭”,便朝外走。段智興眼看朋友相聚臨了卻來不歡而散,自感無趣,相送到門外,口中道了聲“一路走好”,臉上卻是毫無表情。
黃藥師、馮蘅行了一日,便到了千秋巖,這一日正是八月十五日清早。二人辭謝了車伕,攀上了千秋峯。那千秋峯實是蒼山一角,雄奇秀拔,峯上翠竹滿山,飛瀑散花。二人尋到一塊巨巖,那大石壁立千仞,直如鬼斧神工。那巨巖上鐫刻着三個斗大的楷書:“千秋巖”。
二人從側面小路費力攀上岩石,隱約聽到前面樹林之中傳出男子的啼哭之聲。黃藥師扭頭望望馮蘅,意在徵詢:“難道是馮島主?”
馮蘅初始一喜,旋即神色黯然,搖頭道:“聽哭聲不是爺爺。”
二人撥開叢林雜草,見面前空地上立着兩丘土墳,一個藍衫青年跪地大哭。
馮蘅輕“嚶”了一聲,身子一軟,便即昏厥。
黃藥師一驚,連忙扶住馮蘅,喂下一粒“無常丹”。
那藍衫青年見有人來,“霍”地站了起來,一亮架勢,便要和人拼命一般,一見到馮蘅,便即跪在地上,只顧大哭,一句話也説不上來。黃藥師認出這人正是馮哈哈的弟子武眠風,自己曾經在他手下救出曲靈風性命。
黃藥師這才看那墳上石碑,一方刻着“愛妻劉氏之墓”,一方刻着“尊師馮諱致虛之墓”。黃藥師心中一凜,難道馮致虛已經死了?第一塊碑顯然是馮哈哈為妻子所立,第二塊顯然是武眠風為師父所立。馮哈哈那墳卻是不生雜草的新土,想來馮哈哈剛死不久。
待得馮蘅醒轉又是泣不成聲,等那武眠風止住了號哭,黃藥師問道:“馮島主被誰害死的?”那武眠風哀嘆一口氣,泣道:“那日牛家村我被你打傷,馮島主替我療了傷叫我在臨安靜養,親自去殺你和曲靈風。誰知一月以後,我見師父一個人衣衫襤褸瘋瘋癲癲地在臨安城亂跑……”
黃藥師道:“馮島主殺我卻是失手了,誤將阿蘅打傷,島主以為殺死了孫女是以失心瘋魔。”
武眠風道:“這個我知道,師父神智清明時候經常因此深深自責。”
馮蘅道:“這位黃大哥醫術高超,將我救治活轉啦。”
武眠風慘然道:“師父他老人家哪裏知道師姐還活着?師父整日半瘋半顛地喝酒罵人。那一日,師父突然神智清明,告訴我他要去大理國千秋巖。我知道千秋巖師父是每年必去的,眼下雖然神智模糊了,也還念念不忘。”
“我護送師父趕赴大理,一個多月前走到湘西猛洞河,在那裏我們遇到一個人。這個人是遼東人氏,身負重劍,喚做獨孤求敗。”
黃藥師一聽,不禁“啊”了一聲,難道就是數年前在西湖孤山與林慕寒等四公子比劍的那個憨人?又聽武眠風道:“那人愛劍如魔,比武成痴,傳説縱橫大江南北,無人在他劍下取勝。那漢子連挫湘西武陵派三大高手,狂笑出門,正巧被我和師父撞見。”
“那獨孤求敗見我身負寶劍,便要和我賭鬥,師父一時技癢便拔劍與他鬥一起。那漢子劍法源自異域番邦,十分古怪,一柄黑劍掄得渾圓密不透風,那劍寬大卻鋒利無比,四周花木迎風而折。師父巧破千斤,一劍削在那莽漢黑劍的護託上,那黑劍從劍柄處斷為兩截。那漢子驚悚,非要拜島主為師不可。”武眠風道,“誰知這廝外憨內奸,人面獸心!”
黃藥師見他牙關緊咬,絕非偽飾,又想起那日段智興所説的老道和兇惡漢子同時在大理失蹤,便已猜中了八九分,只是那個失蹤的惡漢不是武眠風而是“劍魔”獨孤求敗,而馮致虛失蹤卻是因為被這憨人劉大害死了。
武眠風道:“師父傳他劍法,不料這鳥人見寶起意。幾日前大理城中,他趁我不在時候偷了師父的《練劍九訣》,揮劍弒師!等我返回,師父已是氣息奄奄,師父臨終前囑我殺獨孤報仇,並將他老人家的遺骨葬在千秋巖上……”想來當初馮致虛彌留之際迴光返照,靈台清明,生前對妻子頗為情深意重,死後仍不忘合葬。
黃藥師見馮蘅越哭越傷心,心中悲憫,轉而怒火中燒,“騰”地站起來,大叫道:“我們三人這便去找獨孤求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