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長相守
金陵盛夏的天氣那樣熱,蟬兒的叫聲一波連着一波,猶如撲面而來的熱浪,讓人禁不住地煩躁,樓下大廳裏傳來曲笛三絃等樂聲,有女子在放聲,一口蘇州白話的崑腔,婉轉纏綿,唱的正是一出《長生殿》。
虞明軒皺起眉頭,拿出一盒火柴,“嚓”地一聲劃燃了,點了手中的煙,再一口吹滅了,隨手將火柴盒子扔到了一旁,他抽着煙,轉手就將身邊架子上擺放的一個纏枝花瓶拿起來,看也不看一眼,順着二樓窗口扔下去,就聽“啪”的一聲,花瓶摔了個粉碎,那樓下唱戲女子的聲音,也立時止住了。
樓上樓下都是靜寂一片,宛如對峙一般。
不多時,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傳過來,是她上了樓,他依然皺着眉,卻單手去解鐵灰色軍裝外套上的扣子,才解了一顆,就是一陣香風襲上來,是她款款地走到他的面前,替他解着那一顆顆冰冷的扣子。
他將那一根煙夾在指間,目光裏透出涼意,“卿卿,我跟你説過什麼,你都忘了麼?”
她抬頭嫵媚地一笑,露出一排潔白如米粒一般的小牙齒,“軍團長的吩咐,我怎麼敢忘了,不許唱戲,不許拋頭露面,不許在家中宴客。”她一條條地給他背誦出來,末了又是甜甜地一笑,端的是眼波流轉,嬌豔如芙蓉初綻,這會兒温存地靠在他的胸口上,柔聲道:“我剛剛唱得好麼?”
他知道她就是在挑釁他,眉頭驟然鎖的死緊,簡直是憤怒到了極點,將她往旁邊一推,冷聲道:“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
他是真的被她激怒了,用的力氣極大,她站都站不住,直接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去,撞的肋骨一陣陣生疼,她略皺着眉頭倒吸了口冷氣,滿腹的委屈呼啦啦地全都湧上心頭,眼中終於透出一片心灰意懶來,回頭衝着他恨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過是個天橋下的戲子,一個賤丫頭!”
虞明軒的嘴角微微地抽搐,卻是冷冷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將她丟在那裏,轉身就往門外走,她看着他走,心中更是委屈,一眼掃見桌上擺的那些筆墨紙硯,還有她辛苦臨摹的字帖,他以前對她那樣好,教她識字,教她唸書,但現在不是了,他哪裏喜歡過她,從來都沒有過!
她撲上來便將桌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將那些自己辛辛苦苦寫出來的帖子都狠狠地踩在腳下,又用力地跺了幾腳,轉頭就到紫檀木衣櫥裏往外拿戲衣,那是一件朱橘彩紋飛蝶圖案的衣裳,潔白的水袖直拖到地面上,咬着牙恨道:“不讓我唱,我就偏要唱,偏要唱給你看。”
早有嬤嬤並些丫環站在外頭,見她這樣的發瘋,立時都擁了進來,攔着她道:“蘭姑娘忍忍吧,再這樣鬧下去,且不説我們看着難受,就是軍團長也要心疼的。”
蘭卿卿被這些個婆子丫頭哄着,眼淚卻一徑地滾落,“你們都在這裏哄我,當我是傻子麼?他怎麼會心疼我,他的眼裏怎麼有我,我算個什麼……”她這樣説着,眼淚直落到潔白的水袖上,丫鬟芸兒就勸慰道:“蘭姑娘但凡服個軟,軍團長也不至於要跟姑娘這麼僵着,軍團長若不心疼姑娘你,怎麼能一聽説你病了就巴巴地來了,偏你這麼跟軍團長慪氣,什麼時候唱戲不好,偏就要唱到軍團長眼跟前去。”
蘭卿卿聽了這話,默默地擦了擦眼淚,含着淚苦笑道:“不唱了,我不唱了,我一句也不唱了,他喜歡我寫字,我就寫字給他看,我的筆呢……我寫得好了,他才能來看我一眼……”
芸兒忙將一個掃落在地上的毛筆拿過來,又在桌面上鋪了紙箋,另有丫鬟忙忙地去研墨,蘭卿卿拿着毛筆站在桌前,低着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寫,卻有滾熱的眼淚一顆顆地往下落,將新寫好的幾個字暈成了一團團模糊的墨跡。
芸兒便輕聲道:“姑娘這又何必呢。”
她搖搖頭,又是一顆眼淚落下來,“我怎麼這樣傻。”
三天後,他將迎娶財政次長的女兒君敏如,三天後,她就成了他藏在這棟小樓裏的情婦,永遠也見不得人!
他曾經對她的許諾,早就被他自己忘得一乾二淨。
他結婚那天,場面極其盛大,軍委主席的長子與財政次長的女兒的婚禮,自然是極盡奢華熱鬧,她未出小樓一步,都聽到了那轟然熱鬧的鞭炮聲,她躺在牀上,整天滴水未進,如死了一般,傭人也不敢來打攪她。
到了半夜,他竟然來了。
卧室裏沒有點燈,只有窗外照進來些許月光,她躺在牀上,看着一地板的月光,他走到她身旁,靜寂無聲的坐下,她卻忽然從牀上坐起來,死死地盯着他,竟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來,“滾出我的房子!”
他亦冷笑,“這是我的房子!”
她立即下牀,便要衝出門去,他也不攔,只是站起來,隨手擰亮了牆上的壁燈,淡淡地道:“你離開我會有什麼好下場?回去天橋唱戲,任你那沒人性的師父打罵?!逼着你四處去籠絡男人!”
她陡然僵立在那裏,從脊背裏泛出一陣陣寒意。
他一句話,便戳到了她最害怕的痛處!
那一片燈光照亮了半個屋子,把她的影子映照在牆壁上,好似孤苦無依的魂兒,她終於轉過頭來,從牙齒裏磨出幾個充滿恨意的字來。
“虞明軒,你就是算準我沒法子離開你,你就是算準我……算準我……”
她忽然轉過頭,快步走到大梳妝枱前,打開象牙妝奩,從裏面拿出一個雕花紫檀木盒子,她將機括一按,那盒蓋自動彈開,裏面擺放着一個翡翠並頭鴛鴦,那鴛鴦是他送她的,那時候他們那樣好,他帶着她去遊秦河,隨身侍從官只能遠遠地跟着,他親自划船,劃的又不好,一槳落水,激起無數水花,晶瑩的水珠濺了她一身,骨碌碌地從她的軟緞旗袍上滾下來,她只顧得咯咯地笑,秦河的夕陽,照了半個江面,愈加的燦爛。
下船的時候,她在路邊的攤子上看到了這個翡翠並頭鴛鴦,他一眼就看出那並不是什麼好翡翠,然而她就偏偏是喜歡,攤販太想做成這一筆買賣,不住地道:“少爺也不差這幾個錢,難得少奶奶這樣喜歡,並頭鴛鴦,白頭到老哩。”
並頭鴛鴦,白頭到老。
刺目的燈光下,那翡翠鴛鴦閃爍的光芒卻彷彿是入眼的刀刃,狠狠地刺到她的眼底,又從眼底直捅到心裏,她轉過頭,將翡翠並頭鴛鴦用力地砸到牆上,就聽得“嘭”的一聲,鴛鴦竟砸中的牆上的壁燈,剎那間屋子裏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月光照進來,照亮了地上破碎的翡翠玉塊!
她竟沒有流淚,身體彷彿是一口枯井,沒有半點生氣,那聲音也輕飄飄的,卻含着十足的嘲諷,“虞明軒,這些我都不要了,全都還給你。”
“你要什麼?”
“我要錦衣玉食,我要富貴榮華,我要你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