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獨孤紅
夜已深,漁村更靜,就連偶而幾聲的犬吠也沒了,靜得聽不見一點聲息。
不,還聽得見聲息,那是江邊的水聲。
整個漁村,只有靠東一座房舍還透着燈光,那就是鄧漁為劍東等三對夫妻安排的住處。
緊靠漁村西頭,還有一座房舍裏也有燈光,不過這座房舍裏的燈光,外頭看不見。
只因為一燈如豆,門窗裏頭都加一塊黑布掩遮,使得燈光一絲兒也不會外泄。
這座房舍,也是一明兩暗,外頭一間是廳堂,油燈就點在廳堂的神龕上。
神龕前,一個人臉色肅穆,正交手踱步,是鄧漁。
突然,左邊那間屋裏,傳出了一聲輕響,像是窗户沒關好,被風輕輕吹動了一下。
鄧漁立即停了步,道:“我等着您呢。”
左邊那間屋裏,掀簾走出一人,一個俊逸的年輕人,赫然是李秀。
他一見鄧漁,立即恭謹躬身。
鄧漁去坐下了,李秀仍站着,執禮甚恭。
鄧漁道:“想説什麼,説吧。”
李秀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
鄧漁看了看李秀:“你是指這一套故事?”
“是的。”
鄧漁道:“我不是跟你説過嗎?有一天,不用我告訴你,你就會明白。”
李秀道:“可是劍飛、六位叔嬸,都是自己人,您怎麼忍心……”
鄧漁道:“除了你,其他的不管是誰都一樣,我不得已,我要是再不做忍人,姓李的一個也剩不下。”
“難道六位叔嬸跟劍飛……”
鄧漁截口道:“我跟你説過,除了你,其他的不管是誰都一樣,我看過慘痛的經驗,你能怪我麼?”
李秀道:“既是這樣,您為什麼又故露破綻,引他們起疑?”
鄧漁道:“這樣他們只會懷疑鄧漁,不會懷疑別的,總比讓他們再多想好。”
“那套故事,天衣無縫,再加上劍飛的説辭,我不認為他們任何一位會多想。”
鄧漁搖頭道:“你錯了,任何一個人,做一件不願為人所知的事,儘管他掩飾得再天衣無縫,總有他永遠想不到的破綻,這種破綻,那怕是一絲絲,便足以敗壞整個大事,所以我不得不盡量多作預防。”
李秀道:“既然您這麼説,我就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了!
不過咱們既然還承認他們六位跟劍飛是李家人,既然也接受他們為李家事盡心盡力,我總覺得不應該讓他們費心費力在暗中摸索……”
鄧漁道:“你覺得不應該讓他們費心費力在暗中摸索,那麼你認為應該怎麼辦?”
李秀道:“我認為至少應該讓他們多知道一點。”
鄧漁道:“你認為應該讓他們多知道一些,那麼你認為我又知道多少?”
李秀呆了一呆道:“難道您也……”
鄧漁輕輕一嘆,搖頭道:“你怎麼不想想,我要是知道得夠多,我還用得着編那套故事麼?我還會待在這個漁村裏耐心等待,把整個事情查明瞭麼!”
李秀道:“那您現在編那套故事,這麼做,究竟是要……”
鄧漁道:“你是個不諳武技,雙腿殘廢,有等於沒有的唯一李門之後,我是個偏僻漁村的老漁,不會有人注意,也不足以引人在意。他們六個就不同了,他們六個的出現,再一着手偵查,足以在武林中引起不小的波濤,一旦這陣波濤引出對方來,到那個時候,對你我來説,是敵明我暗,對方全心全力只注意他們六個了,你我這支奇兵……”
李秀神情震動,道:“我明白了,您等於是以他們六位為餌。”
“應該説是他們七個。”
李秀揚眉説道:“他們七位跟李家並沒有血緣關係,並不是真正的李家人,您拿他們做餌,以他們去試險,去擋劍鋒,是不是太……”
鄧漁嘆道:“我又何嘗願意這麼做,他們跟李家雖沒有絲毫血緣關係,雖不是真正的李家人,但是在李家,跟你並沒有什麼兩樣。除此之外,我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好在,也就是因為在李家他們跟你並沒有什麼兩樣,如今為李家盡這番心力也是應該的。”
李秀道:“我相信他們願意為李家盡這番心力,他們甚至能為李家捨命,因為他們把李家當成自己家,甚至比李家人更珍愛李家,也因為他們覺得欠李家的恩情,只是,既然他們在李家跟我沒什麼兩樣,為什麼不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您的想法跟做法,不要讓他們將來有被欺瞞的感覺;您要知道,一旦有了這種感覺,多年來他們對李家的情感,很可能會毀於一旦。”
鄧漁道:“不行,我有不能明白告訴他們的理由,我也有把握,他們決不會有那種你所説的被欺瞞的感覺。”
李秀道:“要是我,我就會有這種感覺。”
鄧漁道:“就因為你不是他們,他們也不是你。”
李秀似乎有股義憤,但似乎又無可奈何,沉默了-下道:“他們要是根本不到襄陽來呢?”
鄧漁道:“我料定了他們會來,事實上他們已經來了。”
李秀微一怔,道:“這麼説,您早就……”
早就什麼,李秀沒説下去。
鄧漁也沒説話,似乎他知道李秀要説的是什麼,他默認了。
李秀那股被壓制的義憤,突然之間更為強烈,他急速地來回走了兩步。但是,那股突然強烈的義憤,終於還是被另外那股無可奈何壓下去了。
他停了步,望着鄧漁道:“他們在漢江樓上的所遇,跟李家事有關聯麼?”
鄧漁緩緩道:“目下還不敢説,不過我料襄陽城裏的那些人不會就此算了,我已經把青青派出去了。”
“您以為他們會找到這兒來?”
“襄陽才多大個地方,那些人盤據襄陽已久,有他們的勢力,只要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之內,只怕這六位的行蹤,瞞不了他們。”
李秀臉色微變:“這麼説,今夜他們一定會找到這兒來了。”
鄧漁道:“不能説一定,但至少十之八九。”
李秀雙眉一揚,轉身要走。
“站住,”鄧漁輕喝一聲道,“你要上哪兒去?”
李秀沒回身,道:“不能讓武林中的血風腥雨,波及這平靜淳樸的漁村,我要在半途截住他們。”
鄧漁道:“好胸襟、好心腸,你是個武林人,縱不算武林人,也是出身武林大家的武林人之後,要是怕武林中的血風腥雨波及這平靜淳樸漁村,當初你就不該到這兒來,更不該在這兒住下,何況,還不能斷定他們一定會找到這兒來。”
李秀霍然旋身,兩眼暴射冷芒,直逼鄧漁:“您……”
鄧漁坐着沒動,神色平靜之中帶着冷峻,兩眼中也現威稜,在望李秀.突然,李秀眼中冷芒斂去,俊逸的臉上掠過一種異樣的神色,話説得輕微,似乎有氣無力:“您怎麼忍心,明明這都是您的安排,我不能不聽您的,您原可以避免……”
鄧漁目中威稜依然,沒有説話。
李秀又道:“我覺得您變了,變得太多了。”
鄧漁兩眼威稜倏斂,霎時間像變了一個人,變得那麼蒼龍,變得那麼虛弱:“我自己也知道,不要怪我,你不是我,任何人,只要他有着像我一樣的遭遇,他都會變,或許比我變得更多。”
李秀道:“我不是您,我跟您的遭遇不同,感受也不同,可是我相信我受的打擊、我的悲痛不比您輕。”
鄧漁搖頭道:“那不同,本來就不同,以前,你不過是個小孩子,即或懂事,也懂得不多。而我,是個成年人,除了悲痛之外,還關係着顏面,尤其是我……”
忽聽右邊房間裏窗户輕響。
鄧漁臉色微變,改口輕喝:“進來。”
右邊房間垂簾掀動,香風襲人。大姑娘青青翩然而入,説道:“您沒有料錯,他們找來了。”
李秀雙眉微剔,兩眼之中,閃現冷芒。
鄧漁道:“來了幾個?”
大姑娘青青道:“只見船,沒見人,看不見幾個,不過他們既然是為六位叔嬸而來,人數應該不會比六位叔嬸少!”
“船已經靠岸了?”
“沒有,還在卅丈外。”
李秀要動。
鄧漁喝道:“站住,不許你去。”
李秀道:“不許我去,難道……”
鄧漁道:“你不要管,給我趕快回去。”
“您……”
鄧漁臉色微沉,道:“我的話你敢不聽!”
李秀似乎永遠畏懼鄧漁的威嚴,頭一低道:“我不敢。”
“那就得給我快回去,別忘了你兩腿殘廢,是個有等於沒有的人。”
“是。”
恭應聲中,李秀轉身又掠進了沒燈的左邊房間。
漁村東頭,鄧漁為劍東等六人安排居住的那座房舍裏,三對夫妻仍坐在廳堂燈下,但是六個人相對沉默,沒一個人説話,顯然是談過什麼,但卻沒能談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還是劍東説了話:“睡吧,明天再問小主人也不遲!”
幾個人各自站了起來,靈芝道:“是要弄個清楚,此老究竟是什麼來路,為什麼隱於漁村,深藏不露,為什麼小主人隱瞞不説。”
金蘭道:“還有,那位青青姑娘,對小主人似乎挺不錯,也別忘了問小主人,是不是有可能……”
可能什麼,她沒説下去,不過,她、靈芝、白菱臉上,都浮現一絲難得的笑容。
六個人剛要分對走開,驀地,不遠處傳來一陣犬吠,這陣犬吠聲高亢宏亮,不同亍一般犬吠,夜靜時分,聽來不但分外響亮,甚至有些震耳。
連劍東等這六個久經大敵的人,聽來都為之一驚。
這陣犬吠一起,緊接着四面八方都響起了犬吠。
劍東道:“聽出來沒有,頭一陣像是鄧老養的那條大黃!”
劍南道:“嗯,別的狗吠聲不會這麼震人。”
話聲方落,大黃跟其他的狗吠聲倏然轉急。
不要説是劍東等六人了,就是任何人,一聽這樣的狗叫,也知道外頭一定有事。
劍北道:“出去看看。”
劍東道:“咱們三個去……”
靈芝道:“不,要去六個人一塊兒去,別老認為我們女人沒用。”
劍東道:“我話還沒説完呢,你們三個趕到小主人住處去,幫劍飛衞護小主人,別的事不要管。”
靈芝道:“這還差不多,金蘭、白菱,咱們走。”
開門掠了出去。
劍東道:“咱們也走。”
劍北抬手熄燈,三個人跟着掠出。
三個人都是久經歷練、經驗豐富的高手,一出屋門,立即翻上屋頂,伏身四望。
不用多看,只一眼,便瞧見七八條人影從江邊一條船上掠上了岸,看那掠身法,一個個都不是庸手。
劍東低聲道:“來得還不少。”
劍南道:“恐怕是衝咱們來的。”
劍北道:“何以見得?”
劍南道:“沒聽小主人跟劍飛提起,有武林中人來過。
咱們今晚剛來,就有這麼多武林人跟着來到,不是衝咱們來的是什麼?”
劍東道:“別是漢江樓上聽見的……”
話還沒完,五六條狗從村中竄出,直撲那剛上岸的七八條人影。
遙遙傳來一聲叱喝,七八條人影中一個人揚了手,那五六條狗還沒撲到呢,便有三四條各自慘吠,翻身栽倒。
剩下的兩條,一看情形不對,掉頭就跑。
輕叱聲中,適才揚手那人又要揚手。
劍東忍不住了,一直腰,揚聲説道:“朋友,何必跟四條腿的畜牲一般見識!”
那人倏然停手,八個人循聲望了過來。
劍東輕喝一聲:“走。”
三個人長身拔起,直上夜空,幾間茅舍上借力,兩個起落,便似行空天馬般,射落在那八個人面前丈餘外,落地凝目,立即看出,八個人之中,有兩個正是漢江樓上所遇的範五跟朱成,剛才揚手以暗器擊斃幾條狗的,就是朱成。
劍東一笑説道:“不出所料,果然是漢江樓上故人。”
另六個是清一色手提單刀的黑衣漢子,劍東話落,他六人閃身欲動。
範五抬手一攔,帶笑説道:“別這麼不懂禮數,見面就上,也不怕外來的高人朋友們笑話……”
話聲微頓,遙遙抱拳:“三位,範五帶着弟兄們特來拜望。”
劍東道:“不敢。”
範五道:“聽説朋友共有六位,還有三位堂客怎來見……”
劍南道:“那是我們三個的渾家,爺們兒見面,女人家理應迴避。”
範五道:“原來那三位是三位的令正,三對夫妻同行江湖,這種事倒是少見啊。”
劍北道:“就是因為少見,所以才不免多怪。”
範五乾笑一聲道:“説得是,説得是,也許是範五久走江湖,少見多怪……”
劍東道:“彼此緣僅一面,算不上是熟朋友,閣下不必多繞圈子。有什麼話直説吧!”
範五道:“朋友快人快語,令人敬佩,既是如此,範五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問,朋友們駕臨襄陽,有何貴幹?”
劍南道:“閣下是六扇門裏吃公事飯的,還是襄陽地面上的?”
範五道:“六扇門裏吃公事飯的如何?襄陽地面上的又如何?”
劍南道:“如果閣下是襄陽地面上的,我們為什麼到襄陽來,似乎沒有必要非向閣下説明不可。”
朱成突然道:“要是六扇門裏吃公事飯的呢?”
劍北冷然道:“襄陽府水陸要衝,每日進出何止千萬,難到每個人都要陳明來意嗎?”
範五笑道:“朋友真會説笑話,真要那樣,豈不把人累死,再説大清朝每月給了我們多少糧餉,我們那麼樣賣命法,只因為你們六位來到襄陽之後,行動舉止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我們才要查個清楚,問個明白。”
劍北道:“這麼説,閣下真是六扇門裏吃公事飯的了?”
範五一抱拳道:“不錯,在下在襄陽府衙捕房供職。”
劍北道:“失敬。”
範五道:“好説,不敢。”
劍東道:“閣下,我們的行動舉止,跟別人怎麼個不一樣法?”
範五道:“朋友這麼問我,豈不是明知故問。”
劍南道:“閣下想必是指‘三劍會襄陽,四方獨缺西’那回事了?”
“不錯。”
“三劍會襄陽,四方獨缺西。礙着官府什麼事了麼?”
範五道:“明人面前不必説假話,光棍眼裏,也揉不進一顆砂子,範五雖然供職官府,靠的是江湖朋友平日的多方照顧,範五交的是江湖朋友,敬重的也是江湖朋友,深知江湖道有江湖道的事,江湖道有江湖道的禁忌。不管是幾劍會什麼地方,也不管是缺那幾位,原是江湖道的事,只要不招搖張揚,相信任何一個吃公事飯的,都會一眼睜,一眼閉,奈何三位在城門樓上高懸布招,太以驚動襄陽,上頭交待下來,範五端人碗,服人管,職責所在,不能不查,也不能不問,是故,還望三位高義,給個方便,好讓範五有以覆命,那就感激不盡了。”
範五這番話説得漂亮,站在一個吃公事飯的立場,對江湖道,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劍東等哪能不懂這個過節,但是,三個人也是十足的老江湖。
範五話落,劍東淡然一笑:“範五爺面面俱到,實在令人敬佩,曲意寬容,也使得我們兄弟十分感激,本該沒有什麼話説,誠如範五爺所説,江湖道有江湖道的禁忌,這件事牽涉太廣,我們兄弟不敢輕犯禁忌,這麼辦,我在你範五爺面前立下保證,保證這件事一不妨礙官府,二不驚擾百姓,範五爺是不是可以高抬貴手,不再追究。”
劍東這番話,夠客氣,也夠漂亮,而且輕易地把對方的話擋了回去。
範五眉鋒微皺,道:“這個……”
朱成突然沉聲道:“你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要知道,單憑你們在三座城門樓上高懸布招,驚擾地方,弄得人心惶惶這一樣,就夠把你們拿進府衙的,難道你們還不知進退,非把官司惹上身不可麼?”
劍東,劍南、劍北相處日久,默契夠,劍東不發火,劍南、劍北也是聽若無聞,平靜如常。
劍東微一笑道:“朱兄既然這麼怪罪,我們弟兄就不便再説什麼了,身在江湖,也不能不服王法,這樣吧,只要幾位拿得出供職官府的憑證,我們弟兄跟幾位到官府認罪就是。”
朱成一怔:“這……”
範五哈哈一笑道:“怪你招子不亮,江湖上的高明朋友,也是你唬得了的,看來這件事不是單憑口舌所能了的了,亮傢伙來硬的吧。”
此言一出,六個黑衣人立即單刀出鞘,朱成也從腰間掣出一把鏈子槍,振腕一抖,金鐵交鳴聲中,鏈子槍抖得筆直,怪唬人的,似乎真有兩下子。
劍東不動,劍南、劍北也沒動。
劍東笑笑道:“幾位既是襄陽地面上的,那就更好説話了。”
朱成道:“你們還有什麼好説的?”
劍東道:“我們遠道而來,純是為個人私事,不想開罪地面上的朋友,若是為懸有布招的事冒犯,我們兄弟謹此當面賠罪。”
三個人一起抱了拳。
劍東等確有息事意,奈何對方沒有寧人心。
範五搖頭一笑説道:“三位不必如此,範五在襄陽地面只是個跑腿辦事的小角色,拿主意做主,小事不能,大事不敢,三位若真願意給這個面子,江邊有現成的船,勞三位的駕跑一趟,跟我們去見上頭,當面致意,要不然,就請明説三位的來意,讓我們回去覆命。”
劍東有點忍不住了,揚了揚眉,道:“範五爺,你不覺得逼人太甚麼?”
範五道:“事非得已,我也是沒辦法。”
劍南冷哼道:“路要退一步,味須減三分,諸位既然如此逼人,説不得我們也只好應付應付了。”
朱成冰冷道:“你們有一個先早説這話,不也省費這麼多口舌了麼?”
鏈子槍一抖,疾點而出。
六個黑衣漢子緊隨而動,六把單刀帶着刀花,一起罩向劍東、劍南跟劍北。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七個,身手不俗,出手便頗具威力。
劍東淡然一聲:“動吧。”
隨着這一句,三柄長劍一起出鞘,疾迎鏈子槍跟六把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