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亮起繁星,像開在漆黑天幕的花盞,我蹲在醫館後一個茅草亭中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湖風拂過,覺得有點冷,將手往袖子裏縮了縮。所謂知易行難,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好比我一直希望自己看開,而且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已經看開,事到臨頭髮現看開看不開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實在變化多端,仰頭望無邊星空,彷彿能看到黑色流雲,我嘆了口氣。嘆到一半,背後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慕言,我趕緊閉口,假裝沒有發現他,也絕不開口理他。他笑了一聲,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來:方才得了個有趣的消息,想不想聽?我將頭偏向一邊:不想聽。他把一個食盒放下來:我還以為你會有興趣,頓了頓:是關於景侯容垣的。我將頭偏回來:哦,那就姑且聽聽吧。我以為會聽到容垣的下落,但只是有點吃驚地得知容垣抱恙禪位後,身邊竟一直秘密地跟着藥聖百里越,慕言握着扇子饒有興味,唇邊一絲淡笑:百里越是最後留在景侯身邊的人,容垣是生是死,東山行宮裏那場大火又是怎麼回事,想必問問他就能曉得了。
一些東西驀然飄過腦際,我靈機一動道:莫非鶯哥來隋遠城就是為了找百里越?百里越他,人在此處?雖然知道君師父和百里越有交情,但也聽説這位藥聖向來行蹤不定,倒是會找好地方避世隱居。慕言含笑點頭:猜得不錯,不只如此,平侯容潯之所以出現在我們坐的那艘船上,應該也是為了來隋遠城尋找百里越。我有點驚訝:他找百里越做什麼?難道景侯果真沒死,連他也不知容垣下落?慕言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這倒沒有聽説,據我打探到的消息,説的是平侯宮中那位備受寵愛的月夫人莫名卒了,下葬之時平侯聽信巫祝之言,説月夫人壽數未盡,還有救,於是遍天下地尋找名醫,十幾日前,打探到百里越隱在隋遠城。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有心,以王侯之尊親自來求醫,對錦雀倒是滿滿當當的情意。話落地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態度簡直就像在心平氣和同慕言談心,趕緊抿住嘴唇,我還在生氣,和他談什麼心,不管他説什麼,就都沒再答一句話。
他微微皺眉: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但我還是沒有理他。良久,他嘆一口氣:肚子餓了就鬧彆扭?晚飯吃了麼?結果他從始至終就覺得我是肚子餓了在鬧彆扭,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不餓!不吃!他開食盒的手頓了一下:什麼?
我正想氣勢洶洶地再重複一遍,嘴裏突然被塞進一隻個頭頂大的餃子,他眯着眼睛看我:剛才説什麼?再説一遍。我被餃子嗆住,心有餘力不足,手忙腳亂要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他涼涼地:敢吐出來試試。我本來想試試就試試,結果背後突然什麼鳥呱地叫了一聲,驚得一下子把半口餃子全吞了下去,要張嘴説話,竹筷裏又一隻皮薄肉厚的餃子湊到嘴邊:街上給你買的翡翠水晶蝦仁餃,喏,再吃一個。雖然剛才出了醜,但氣勢上絕不能被比下去,我恨恨將頭偏向一邊:不吃,説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人不煩人!
竹筷在空中停了半晌,他收起筷子,聲音漠然:好,我拿給旁人吃。
我還在想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説得太過了,聽到他的反應又覺得氣得不行,本想剋制住,實在剋制不住,覺得眼眶都紅了,想裝出冷漠表情,沒有那麼好的演技,只能勉強壓抑住哭腔:拿給旁人吃吧,拿給那個連星吃,她一定很感激你,吃完了餃子會給你彈好聽的曲子,反正我什麼都不會,勉強彈個琴還都會要人的命。我有點説不下去,袖子裏就是給他買的簪子,花了那麼大力氣買的簪子,他卻和別的姑娘花前月下眉來眼去。他還以為我生氣就是肚子餓了。他不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知道肚子餓是什麼感覺。
慕言定定看着我,目光前所未有,若有所思得彷彿深潭落了月色,半晌,突然輕聲道:阿拂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長得不好看,又老是惹麻煩,反正十三月的事已經解決了,你明天就走,去找那個連星,別再跟着我。話説出來自己都嚇一跳,不禁抖了抖。我怎麼會想趕他走,而且我也沒有惹過什麼麻煩,話趕話説出這樣的話,刺得自己心肝脾肺臟一陣一陣地疼,彷彿他也會跟着不好受,我本來應該什麼疼都感受不到的。他反而笑起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扇子:既然趕我走,那就把欠我的工錢先結清。
我覺得糊塗:什麼時候欠你工錢了?
他撐着頭,似笑非笑看着我:璧山重逢後我做了你十來天的護衞,不會這麼快就記不住了吧?
我惱火得不行:我又沒有説要僱你,是你自己跟上來的啊!
他沒説話,搖了搖扇子。我覺得可氣,最主要的是沒想到他這樣可氣,記起今天用畫換簪子再賄賂老鴇還剩下九十多個金銖,一邊從袖子裏摸錢袋一邊繼續生氣。還沒等我掏出錢袋,他扇子一合,涼涼地:一天一百金銖,就算半個月吧,那就是一千五百金銖,把工錢結清了,我明天就上路,再不會煩着你。
我掏錢袋的手停在袖籠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怎麼這麼貴?
他閒閒地看我一眼,閒閒地重新搖扇子,閒閒開口:我這個人,和一般的護衞比起來也沒有什麼別的特色,就是一個字,貴。我覺得,我要被他氣哭了。
這一晚是以我把錢袋扔在慕言腦袋上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