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郎跟着賈玉,在漆黑的小衚衕裏一路疾行。
從賈玉身上飄過來的陣陣幽香,不住地往花三郎鼻於裏鑽。
花三郎沒在意,因為賈玉是個“大男人”。
其實,就算賈玉現在是個“女紅妝”,除了在感受上有所不同之外,花三郎也不會怎麼樣。
嬌媚如花九姑者,坐他的懷他都能不亂,他還會怎麼樣?
花三郎忍不住了:“閣下,你到底要帶我上哪兒去?”
賈玉道:“現在別問,到了你就知道了。”
的確,到了就知道了,一到地頭,花三郎就知道了。
賈玉帶着花三郎,到了一座大宅院之前,花三郎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肖府”。
花三郎怔了一怔:“肖府?”
賈玉轉過臉一笑道:“我不説到了你就知道了麼!”
手一摸腰,翻腕托出一物,那是隻通體雪白的小小玉如意,道:“我不方便進去,你拿着這個,進去見肖老爺子,把我許給你的告訴他就行了。”
把小小玉如意遞了過去。
花三郎訝然接過玉如意,道:“閣下跟肖府認識?”
“可以這麼説。”
“這麼説,肖府也是……”
“跟西廠有很大的關連。”
“那麼閣下你……”
“不用管我了,見過肖老爺子之後,他會安排你的一切,得便我會再來找你,有這隻玉如意在你身邊,也如同我陪着你一樣了。”
不知道賈玉怎麼這麼愛臉紅,就這麼句話,他那白裏透紅的俊臉上,又抹過了一抹紅意。
還好,天黑,花三郎沒留意。
只聽賈玉又道:“快去吧,我走了。”
他真走了,拐個彎就不見了。
花三郎發了一會兒愣,憑他,居然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肖家跟三廠有關連,這,他是早知道了。
賈玉跟肖家有關係,而且看情形關係還不淺,這,他可是做夢也沒想到。
其實,憑他,絕不會看不出,想不到,只因為他的智慧,被他對賈玉那莫名其妙的好感矇蔽了而已。
定過了神,他拿着那隻小小玉如意,走向了座落在夜色中的“肖府”。
他舉手敲門,應門的是前院管事柳三影跟兩個佩劍漢子,柳三影是怕定他了,見了面一驚就退。
花三郎含笑舉起玉如意:“放心,這回我不是來打架的,煩請通報,我要見肖老爺子。”
其實,這説明多餘,就憑他是跟項剛一塊兒走的這一點,他就是搗爛了這座肖府,也沒人敢吭一聲。
就衝那一點,再看看玉如意,柳三影定定神,連聲唯唯地把花三郎迎了進來。
柳三影管的只是前院這一段,往後去,就輪不到他了,所以,他先請來了後院管事柴立。
“老朋友”了,而且柴立如今對他也得另眼看待,他把花三郎迎進了後花廳,接着就請來了“肖府”的總管。
肖府的總管,大大地出人意料,竟然是個女的。
這位坤道,四十來歲年紀,衣着樸素,貌不驚人,要是不説,誰都會拿她當“肖府”的老媽子,誰也想不到她會是“肖府”一人之下,近百人之上的總管。
可是花三郎明白了,這位貌不驚人的肖府女總管,一定有她的過人之處,她不會武,絕不是個練武的人,要沒有過人之處,她絕當不了“肖府”的總管。
女總管一進後花廳,兩眼就盯上了花三郎,她沒有鋭利的目光,但花三郎卻覺得她能看透他的肺腑。
旋即,女總管白淨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相當友善的笑意:“府裏上下,都叫我卓大娘,花少爺您請坐,我們老爺子馬上就出來。”
賓主落了座,柴立只有垂手侍立的份兒。
女總管卓大娘看了看花三郎手裏的小小玉如意,含笑道:“花少爺認識這玉如意的主人,有多久了?”
花三郎莫名其妙的有點不自在,道:“沒多久。”
“呃!”卓大娘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這麼説您兩位是一見投緣了?”
“可以這麼説。”
“本來嘛,象您兩位這樣的人物,哪有不惺惺相惜的道理。”
花三郎想從卓大娘嘴裏多知道賈玉一點,可是他又覺得不太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卓大娘真能透視人的肺腑,她看出來了:“彼此不外,您拿着這柄玉如意,就等於是一家人了,有什麼話,您請儘管説。”
花三郎輕咳一聲道:“也沒什麼,只是對那位賈兄弟,我除了知道他叫賈玉之外,別的一無所知。”
“賈玉!呃,賈少爺他呀!”卓大娘微一怔笑道:“提起賈少爺,那可是説來話長了……”
“話長”,可也沒時間説,話剛説到這兒,外頭就傳來了一陣輕捷步履聲,卓大娘立即站起來道:“我們老爺子來了!”
主人站起,客人自當站起,花三郎剛離座,花廳裏進來個老者。
老者五十上下年紀,頭髮微花,清癯瘦削,長眉鳳目,灰髯五綹,配上了一襲錦袍,不怒而威,頗具懾人氣勢,一進來,一雙鋭利的目光就投向了花三郎。
柴立忙上前見禮。
卓大娘卻含笑未動,道:“老爺子,這位就是花少爺。”
花三郎抱拳道:“花三郎見過肖老。”
錦袍老者舉手答禮:“肖錚久仰,請坐。”
賓主落坐,卓大娘坐在肖錚之旁,看來她是極得肖錚器重,也極受肖錚禮遇。
只聽肖錚道:“兩次蒞臨,肖錚未能親迎,當面恕罪。”
怎麼也不象個漁肉地方的惡霸。
花三郎道:“肖老這是降罪,倒是晚輩魯莽,多有瀆冒,還望肖老大度海涵。”
肖錚微一笑:“好説,肖家上下不知道老弟台跟項總教習有舊,否則天膽也不敢得罪,老弟台蒞臨問罪來得好,要不然肖錚到現在還不知道江湖上出了老弟台你這麼一位英奇俠少。”
花三郎道:“肖老取笑了。”
卓大娘插嘴道:“老爺子,您沒看見賈玉賈少爺的玉如意呀。”
肖錚一笑道:“我一進來就看見了,正要請教花老弟……”
一頓,向着花三郎接着問道:“老弟台要見肖錚,有何見教?”
花三郎把賈玉告訴他的説了一遍。
卓大娘臉上微現異色。
肖錚的目也流露着訝異:“有這種事,沒想到老弟台會有意投效‘三廠’……”
花三郎微一笑:“肖老莫怪驕狂,我覺得那窄而又小的江湖道,委屈了我。”
“是的!”肖錚點頭道:“老朽深有同感,只是老朽以為,老弟台既跟項總教習有舊,何不商之項總教習,憑他一句話……”
花三郎雙眉微揚:“若憑項總教習一句話,晚輩不但可以順利達成意願,而且在‘三廠’之中,所得到的職位也絕不會太低,只是晚輩不願欠項總教習這個情,不願落個靠關係,肖老要是有什麼不便,晚輩不敢強求,就此……”
他站了起來,“告辭”二字還沒出口,肖錚已挺身站起,一步到了面前,伸手按在他肩上:“老弟台千萬別誤會,肖錚不敢有他意,象老弟台這種英奇俠少,肖錚是夢寐以求,只恐求之不得,委屈老弟台先在寒舍歇息一宿,明天一早,肖錚便陪老弟台上‘西廠’去見督爺。”
卓大娘也到了眼前,含笑道:“就這麼説定了,花少爺請把玉如意交給我吧。”
花三郎説:“大娘原諒,賈兄弟以此代人,以慰渴思,花三郎自當珍藏,以報知己。”
卓大娘目閃異采,道:“花少爺真是個重情義的人啊,那我就不便勉強了,就煩花少爺跟我來吧。”
她轉身向外行去。
肖錚含笑擺手:“請。”
花三郎微一欠身,跟着卓大娘往外行去。
目送花三郎出了花廳,肖錚唇邊浮現一絲令人難以會意的笑意。
急促步履聲由遠而近,一名黑衣劍手進廳施禮:“稟老爺子,東廠巴大檔頭求見。”
肖錚微一怔,旋即道:“傳話出去,我在前廳見他。”
“是!”黑衣劍手躬身而去。
肖錚臉上,又浮現起一片異樣神色。
卓大娘帶着花三郎到了後院西。
後院西,是一片濃密的林木,林木中微透燈光,走進樹林看,才發現這濃密的林木中,座落着一棟小樓,相當精雅的小樓,就是沒見燈光。
帶着花三郎進了小樓,卓大娘隨手一摸就是一盞燈,點上了燈,她舉着燈又把花三郎帶上了樓。
上得樓頭,穿過一個精雅的小客廳,進了一間卧房,同樣精雅的卧房,一切都是現成的。
這,卓大娘才説了話:“中意麼,花少爺?”
花三郎道:“卓大娘太客氣了,何止中意,簡直讓花三郎有受寵若驚之感。”
卓大娘含笑道:“不瞞您説,這座小樓一向不招待客人,錯非您是賈少爺的朋友,您還真住不上這兒呢。”
花三郎早已作了通盤的掌握,唯獨賈玉這一點,是他始料未及,做夢也沒想到的,正好趁這個機會略作打聽:“我那位賈兄弟跟府上,是……”
卓大娘微微一笑道:“這呀,我看還是要等您下回見着他的時候,當面問他吧。”
好,人家不説。
當然,花三郎自也不便再問。
只見卓大娘舉手輕拍了兩掌,剛才樓下沒人,如今輕快步履聲由下由上,緊接着香風襲人,兩名青衣美婢走了進來,向着卓大娘盈盈襝衽。
卓大娘道:“見過花少爺。”
“花少爺。”兩名青衣美婢盈盈見禮。
“不敢當!”花三郎忙答一禮。
卓大娘一旁道:“兩個丫頭是侍候花少爺您的,有什麼事您儘管吩咐她們就是,我還有事,不陪您了。”
沒等花三郎説話,她轉身就走了。
面對着這麼兩個俏而美的丫頭,花三郎他只有這麼一句話:“兩位歇息去吧,有事我會叫二位。”
支走了兩個丫環,花三郎獨坐燈下,費了腦筋,想了半天,他認為只有一種可能,賈玉可能是肖錚的未來乘龍快婿。
他聰明絕頂,具大智慧,可惜在這件事上……
離開了這座小樓,卓大娘上了另一座小樓。
這另一座小樓,座落在肖府另一個院子裏,這個院子,簡直是神仙畫境,夜色裏更美,美得不帶人間一點煙火氣。
靜靜的夜色,靜靜的小樓,樓頭紗窗上,燈火微透,應該映着一個無限美好的人影,可惜沒有。
卓大娘仰頭上問:“姑娘回來了沒有?”
樓上有個俏生生的話聲:“大娘麼,姑娘等了你半天了,快上來吧。”
卓大娘一笑進入了小樓。
前廳的氣氛就不對勁了。
東廠大檔頭巴天鶴坐在客位,花九姑敬陪末座。
肖錚主座上含笑拱手:“稀客,真是稀客,沒想到巴大檔頭大駕蒞臨,真是……”
巴天鶴寒着臉,打斷了肖錚的話頭:“九姑,告訴他咱們是幹什麼來的?”
花九姑淡然一笑:“屬下以為不用多説了,聽聽肖老是怎麼個説法吧。”
肖錚訝然道:“九姑娘要聽我什麼説法?”
花九姑笑了,可卻帶點兒惱:“看樣子,屬下還是得費番口舌,沒想到肖老跟咱們裝了糊塗了。”
肖錚越發訝異了:“九姑娘,你這話……”
巴天鶴沉聲道:“肖錚,你眼裏可還有巴天鶴?”
肖錚誠惶誠恐,忙道:“大檔頭,這是哪兒的話呀,肖錚天膽也不敢跟您裝糊塗啊,我實在是不知道九姑娘何指……”
花九姑笑意更濃了:“好吧,肖老,就算你真不知道,我告訴你,有個花三郎,原本是我們督爺看上了的,正在交給大檔頭考驗呢,沒想到讓令嬡橫裏伸手給搶來了,就這麼回事兒,肖老你明白了嗎?”
肖錚霍地站了起來:“有這種事兒,丫頭她未免太大膽了,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花九姑道:“呃!肖老不知道。”
“九姑娘,我是真不知道,等丫頭回來我問問她,要是真有這事,我馬上綁她到熊督爺面前請罪去。”
巴天鶴道:“要是真有這事?怎麼,肖錚,你連我也信不過麼,難道我會跑到你這兒來訛不成!”
“不敢!不敢!怎麼敢信不過大檔頭,只是……”
突然臉色一變,急急接道:“壞了,莫非丫頭已經將人送進西廠了。”
巴天鶴霍地站起,怒聲道:“肖錚……”
花九姑跟着站起,道:“大檔頭,您別這麼着急,肖老是拿咱們當三歲孩童耍着玩兒呢。”
肖錚忙道:“不,不,九姑娘,你要是不信,我這寒舍裏外可以任你搜,要是你搜出人來,我不但馬上還人,而且還低頭認罪,任憑處置。”
“好,肖老,這話可是你説的。”
“有大檔頭在座,這話還能錯得了!只是,九姑娘,你要是搜不出人來呢?”
花九姑柳眉一豎,剛要説話。
卓大娘進來了,向着巴天鶴施一禮,正眼也沒看花九姑一下,然後轉向肖錚:“老爺子,姑娘從廠裏託人帶話,請您馬上去一趟。”
肖錚一怔忙道:“果然,這丫頭……”
一頓向着巴天鶴深深躬身:“大檔頭,肖錚先給您賠罪,改天我再到熊督爺面前請罪去,”
巴天鶴冷哼説道:“既然人已進了西廠,我回去只好實話實説,請我們督爺找你們督爺去交涉了。肖錚,這筆帳咱們以後有得算的。”
他轉身外行。
花九姑沒主心骨了,急忙跟着走了。
肖錚誠惶誠恐,一直送出了大門外,大門剛掩上,他扭頭望卓大娘:“她人呢?”
卓大娘道:“瞧您問的,您説她人呢?”
肖錚有點生氣:“叫她來見我,我要問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邁步走了。
卓大娘跟了上去:“您看這個人,值得麼?”
“他不是頭一趟來,又跟總教習認識,怎麼説都值得……”
“那不就行了麼,您還要問姑娘什麼?”
“這下得罪人大了,我要問問她怎麼善後。”
“那您更不必問,姑娘什麼時候辦錯過事,什麼時候給您惹過麻煩?”
“你……”
“老爺子,剛才我那般説辭,就是經過姑娘授意,要不是姑娘這一招,能嚇退花九姑那個刁婦麼。”
肖錚搖頭苦笑:“我算是服了你們這一老一少了,好,好,好,我認輸,行了吧。”
肖錚往後去了。
卓大娘沒再往後跟。
肖府外,花九姑望着那兩扇大門直髮狠。
巴天鶴道:“肖家丫頭這一着辣,她把人送進了西廠,那地方不是你我能去的,只好回去實情實稟了。”
巴天鶴要走。
“慢着。”花九姑伸手拉住:“怎麼説屬下也不信那丫頭已把人送進了西廠。”
“既是不信,你剛才為什麼不搜?”
“大檔頭,那老兒有下文等着我呢,我怕讓他扣住啊。”
“那……”
“大檔頭,咱們也給他來着辣的。”
“怎麼個辣法?”
花九姑嬌靨湊過去,在巴天鶴耳邊低低説了一陣。
巴天鶴道:“有用?”
“明天早上您就知道了。”
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什麼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只有巴天鶴跟花九姑他們兩個知道。
這一夜很安寧,花三郎睡得也很安寧。
他沒有驚動那兩個專為侍候他的侍婢,那兩個侍婢也沒有驚動他。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若不是因為天大亮才醒的,他是被外頭的話聲驚醒的,醒過來,又聽見那話聲:“花少爺還沒起呀。”
一聽就知道,是卓大娘的話聲。
花三郎沒容外頭的人答話,立時接口應道:“卓大娘麼?醒了,我馬上就起來。”
外頭卓大娘的話聲帶着笑:“那我在外頭等您了。”
旋即,門簾兒一掀,兩個俏丫頭進來了,送進來了洗臉水,沒説話,淺淺一禮又退了出去。
花三郎怎麼好再賴在被窩兒裏不起,總不能再讓人家兩個姑娘家侍候穿衣裳,他起來了,穿好衣裳去洗臉,連洗臉水都是香香的,那香味居然跟賈玉身上的香味兒一樣。
花三郎越發相信自己的想法不差,賈玉定是肖錚的乘龍快婿,常在這兒住,也常用這種水洗臉,甚至洗澡。
洗好臉走出去,他為之一怔,卓大娘坐那兒等着,旁邊小几上擱着精美的早點。
卓大娘含笑站起:“花少爺,您請用早點吧,用過早點,我陪您見老爺子去。”
定定神,花三郎道:“老爺子要見我?”
“您怎麼忘了,老爺子今兒個要陪您進廠見督爺去。”
“呃,該死,這麼晚才起來,沒誤事兒吧。”
“不會的,督爺哪會起這麼早。”
花三郎這才寬點心,可是往几旁一坐,看看眼前的精美早點,他又不安了:“怎麼好這麼麻煩。”
卓大娘含笑道:“麻煩什麼,誰不吃飯哪,這是府裏小廚房做出來的,只不知道對不對您的口味了。”
小廚房做的早點,這不是上賓是什麼,沾了肖府姑爺的光了。
“怎麼會不對口味,不用吃,看着就垂涎。”
“花少爺真會説笑話。”
這種精美早點,花三郎在家的時候不是沒吃過,每天都吃,可都沒這一餐舒服,都沒這一餐對胃口。
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只有一種可能,人家肖府小廚房掌勺師傅手藝高。
他忍不住問:“卓大娘,府上小廚房的大師傅是哪一位?好手藝。”
卓大娘眸子轉了轉,抿嘴笑答:“是位姑娘。”
花三郎由衷讚歎:“簡直是位天廚星,女易牙,有機會我要見見。”
“放心,不會讓您見不着的。”
卓大娘含笑帶着花三郎出了小樓。
早餐吃得舒服,精神也似乎為之一爽,起先沒在意,後來越走越覺不對,卓大娘不是帶他往花廳走,走的是一條曲折縵回的畫廊。
他想問,又忍住了,肖錚不一定非在花廳見他啊!
事實的確如此,卓大娘帶他進了一個花園,花園不大,但亭、台、樓、榭一應俱全,而且一草一木美而雅,無不經過精心的設計與佈置。
肖錚就站在一座假山旁。
“老爺子,給您把花少爺請來了。”
卓大娘似乎永遠不用向肖錚施禮。
花三郎拱起了手:“起太晚,讓老爺子久等了。”
肖錚笑道:“我是慣早起,老弟台你起得可不算晚,咱們這時候進廠去見督爺,正是時候,請吧。”
肖錚這裏含笑一擺手,假山那裏竟突然出現一個門户,一道乾淨的石階直通下去。
花三郎為之一怔:“秘道?”
“不錯!”
“通西廠?”
“不,只通到隔壁,這是我這個總管的主意。”
花三郎轉望卓大娘。
卓大娘含笑道:“走吧,花少爺,我送您跟老爺子過去,過去以後您就知道為什麼我讓走秘道,從隔壁出去了。”
花三郎沒再問,肖錚先進秘道,卓大娘陪着他跟了進去。
假山的門户關上了,嚴絲合縫兒,什麼也看不出來。
往下的石階十來級,然後秘道就是平面直了,上下左右一色大理石砌成,隔十步兩邊就各一盞燈,挺亮,映着燈光,磨光的大理石象鏡子,能照見人。
秘道不長,十來丈後已到盡頭,又登石階,打開門户,走出秘道,是間堂屋,門户就在神案下。
堂屋裏不見人,望出去是個大院子,院子裏停着一輛馬車,車旁站着兩名黑衣劍手,一個車把式。
出堂屋到了院子裏,兩名黑衣劍手迎過來恭謹躬身。
卓大娘道:“花少爺,跟老爺子上車吧,等車出了大門,您掀開車簾一條縫兒,往肖府門前附近看看。”
花三郎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跟肖錚上了車,卓大娘上前放下車簾,等車把式把車趕出大門,到了街上,他掀開車簾一條縫望出去。
他看見肖府大門外,也看見隱身左近的巴天鶴、花九姑,還有一些東廠的人。
難怪卓大娘能以一個不諳武技的坤道,當上了肖府一人之下,近百人之上的總管。
只聽肖錚一聲輕笑道:“讓他們在那兒等吧,説不定到快晌午的時候,卓大娘能給他們送飯去。”
花三郎笑了,臉上笑,心裏想:東西兩廠也在明爭暗鬥,而且鬥得很厲害啊!
花三郎沒再掀車簾,一任蹄聲得得,輪聲轆轆,馬車東彎西拐。
約莫一盞熱茶工夫,馬車停了一下,肖錚在腰間摸了一下,然後手從車篷裏伸出去,旋又收回來往腰裏塞了一下,馬車又往前走了。
花三郎沒問,他知道是驗腰牌。
肖錚也沒説什麼。
馬車又往前走了十來丈,停下來了。
肖錚道:“老弟台,從這兒往裏走,咱們要走路了,請下車吧。”
他掀開車簾偕同花三郎下了車。
下車的地方,是個大院子,相當大的大院子,除了車前站着兩名二檔頭之外,別的一個人也看不見。
兩名二檔頭向着肖錚躬了躬身,轉身往後行去。
肖錚抬抬手,示意花三郎跟着走。
沒人説話,花三郎也悶聲不響,但是他心裏明白,肖錚在西廠的身份不低,至少要高於二檔頭。
過一處城門似的門,進了另一個院子,看見人了,全是佩着刀的番子,隔不遠就是一個,凝立不動,臉色冷肅,怪懍人的。
走完一條筆直的石板路,進入一座大殿似的建築,虎皮椅居中高擺,兩旁雁翅似的排列着八名二檔頭。
肖錚拉住花三郎停下。
兩名二檔頭疾步趨前,離虎皮椅十步單膝點地不動。
旋即一陣整齊而緩慢的步履聲,劃破了大殿的沉寂,兩前,一中,八後,十一個人從大殿後轉出,進人大殿。
兩前,八後十個人,清一色的大檔頭。
中間那位,穿着跟提督東廠的那位一樣,所不同的是,這位身材瘦小,膚色黝黑,圓眼,隆準,薄唇,兩腮內凹,顴骨高聳,臉上除了一片懍人的冷肅之氣外,別無一點表情。
到了虎皮椅前,黑瘦太監入座,兩名大檔頭侍立左右。八名大檔頭一字排列身後。
大殿裏,又恢復了沉寂。
黑瘦太監微微擺了擺手。
兩名二檔頭站起來躬身後退,一直退到了大殿門口。
黑瘦太監抬眼望肖錚跟花三郎,目光比冰還冷。
肖錚忙低頭,急步趨前,躬下身去。
“就是他?”黑瘦太監冰冷問道。
“回督爺,就是他。”
“嗯!”
肖錚忙轉身:“上前叩見督爺。”
花三郎從容,泰然,走上前抱拳躬身:“草民見過督爺!”
他沒叩見。
座旁兩名大檔頭臉色變了。
黑瘦太監兩眼之中閃過冷電,在扶手上的右手微一揚,兩名大檔頭算是沒動。
“你就是花三郎?”
“是的!”
“你想投效西廠?”
“是的。”
“你憑哪一點想讓西廠要你?”
花三郎微一怔:“督爺,聽説憑肖老的推薦,可以不經過考驗。”
“肖錚他也只能保證你的忠誠,朝野之中,忠誠的人不在少數,但卻不一定個個夠格進入西廠。”
花三郎雙眉微揚:“既是這樣,草民就這麼説,草民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文的也許不必表現,武的……”
目光一掃黑瘦太監身後:“您西廠這幾位大檔頭,恐怕沒一個是草民的對手。”
這句話還得了。
簡直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黑瘦太監身邊的十名大檔頭,為之勃然色變,十八道冷電怒火般目光直逼花三郎。
身左大檔頭躬身道:“督爺,您應該給他個表現的機會!”
黑瘦太監目注花三郎,緩緩地説道:“花三郎,西廠中比武競技,倘有死傷,可是兩不償命的。”
花三郎道:“以草民看,督爺還是下令改為二檔頭賜教吧。”
“本督説的話,你沒聽見,倘有死傷,他們固然可以不負責任,你也可以不必償命。”
“草民聽得很清楚,但是草民不願傷人,若是勝過幾位大檔頭一招半式,叫幾位大檔頭以後還怎麼帶人。”
十名大檔頭個個臉色煞白,身上的披風無風自動,撲簌簌作響。
黑瘦太監則仰天哈哈大笑:“花三郎,你也未免太狂妄了,普天之下,能勝本督座下這幾個大檔頭的人還不多,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勞你為他們操心……”
笑聲一斂,臉色倏地轉陰冷:“古檜!”
身左大檔頭兩眼寒芒暴閃,一躬身,大步而出。
肖錚的神色顯得很着急,但是他沒辦法攔阻這場形同拼命的比試。他不敢,他焦急的看花三郎,花三郎卻裝沒看見。
大檔頭古檜一直逼到花三郎身前五步:“花三郎,你只有肖家這門朋友。”
“不錯!”
“那就讓肖家給你收屍吧。”
揚手一掌劈向花三郎。
掌力雄渾,一上手就是重手法。
花三郎道:“只怕未必。”
他一閃身,躲了開去。
他沒有還擊,古檜卻以為他不敢出手,冷哼一聲,隨影附形追到,探掌疾抓花三郎胸腹。
西廠的大檔頭,的確不等閒,不但身法迅捷如電,出手也疾快如風,尤其那五指尖端透射絲絲指風,中人如割。
花三郎似乎沒來得及躲,眼看古檜的五指就要沾衣。
九名大檔頭面泛森冷笑意。
肖錚也面現驚容。
獨黑瘦太監神色木然,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忽聽花三郎一聲輕笑:“古大檔頭,小心。”
只見他身軀疾轉,眾人但覺眼前一花,兩條人影倏分,再看時,不由神情均震,九名大檔頭身不由主,往前邁了一步。
古檜白着臉站着,混身上下沒一點傷,但是他身上的披風不見了。
披風在花三郎手裏,他神定氣閒地提着,跟個沒事人兒似的。
古檜忽然向着黑瘦太監躬身:“請督爺恩准,屬下願以兵刃……”
黑瘦太監一擺手:“兵刃讓給別人吧。”
古檜何曾受過這個,前後沒滿三招,儘管氣得肺要炸,可是黑瘦太監有了這句話,他連半句話也沒敢再多説,一躬身走了過去。
花三郎順手摺好了披風,雙手遞出。
古檜從花三郎身前白着臉走過去,沒接披風。
只聽黑瘦太監道:“接過去!”
古檜停步回身,接過披風去轉身就走。
黑瘦太監道:“南宮。”
身右大檔頭一躬身,舉步直逼花三郎,停在花三郎身前十步處,一伸手,一名二檔頭取下佩劍,疾步過來遞上。
南宮-看也沒看,一把抓過長劍。
黑瘦太監道:“花三郎,你慣用什麼兵刃?”
花三郎道:“草民什麼兵刃都用,但總不能找根樹枝向南宮大檔頭討教,哪位借把劍來用用吧。”
黑瘦太監道:“你能用軟劍嗎?”
花三郎道:“能。”
黑瘦太監手往腰間一摸,往外一抖,一道冷電似的森寒光芒向着花三郎疾射而至。
花三郎一躬身:“多謝督爺。”
他讓過劍鋒,探掌一抓,冷電倏斂,再看,花三郎手裏多了一把軟劍,劍身只有一指多寬。
行了,知道了,這位提督西廠的黑瘦太監,是位內外雙修的一流高手,至少,是位一流的劍術高手。
花三郎回過劍鋒,順手一抖,把柄軟劍抖得筆直,眾人,包括黑瘦太監在內,都為之臉色一變。
花三郎忍不住脱口道:“好劍,督爺這把軟劍,恐怕是百年前來自西南的貢品。”
黑瘦太監道:“你的眼力不錯。”
軟劍仍筆直挺在那兒,花三郎抬眼望南宮-:“大檔頭請賜招吧。”
南宮-象沒聽見,連劍都沒出鞘。
顯然,他很自負,不肯先出手。
花三郎一笑道:“有僭。”
一聲“有僭”振腕出劍,軟劍疾若靈蛇,抖出一朵劍花,飛捲過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花三郎抖出來的劍花雖只一朵,但是其手眼身法步,以及出劍之速捷穩健,絕對是一代大家之風。
黑瘦太監為之微微動容。
南宮-神情一震,疾退三尺,同時探腕揚臂,龍吟起處,長劍也出了鞘。
他還沒來得及出劍,花三郎一聲:“南宮大檔頭留神,這是兩朵。”
手隨話動,鐵腕振處,兩朵劍花飄了過去。
黑瘦太監為之一怔,他沒想到花三郎抖出兩朵劍花。
南宮-一驚,長劍隨手揮出,疾迎花三郎掌中軟劍。
他想憑內力磕擊花三郎的軟劍。
適才黑瘦太監一句“把兵刃留給別人”,又命南宮-出陣對敵,足證南官-在劍術上有很深的造詣。
而事實上,南宮-拔劍出鞘的手法,以及出招的手法、方位,角度,都是一流的、最佳的,在劍術一道上,譽之為當代有數高手,實不為過。
他想憑內力磕擊軟劍,花三郎胸中雪亮,卻不讓他如願。
手腕微斜,軟劍走偏,帶笑説道:“大檔頭,這是三朵!”
話落,劍尖上現出劍花三朵,一上二下,飛向南宮。
南宮-吃了一驚,飄身疾退。
黑瘦太監面現驚容,他絕沒想到花三郎能抖三朵劍花。
南宮-一退又進,披風飄揚,長劍揮灑,刷,刷,刷,一連攻擊三劍。
這三劍一氣呵成,且速捷無比,不帶一絲火氣。
而,花三郎都躲開了,不但躲開了,且身法、步法,靈妙瀟灑兼而有之,漂亮極了。
“四朵。”
花三郎抓住南宮-招式用老,尚未變招前的一剎那,又抖出了四朵劍花。
似乎,他意不在傷人,也不在求勝,只在表演他的劍術,南宮-前後出了四劍,沒能碰到他一點衣角。
黑瘦太監霍地站起:“夠了。”
南宮-躬身而退。
花三郎沉腕收劍,微躬身軀:“督爺,這一陣,應是秋色平分。”
他隻手呈上軟劍。
黑瘦太監視若無睹,道:“花三郎,你若是全力施為,能抖出幾朵劍花。”
花三郎道:“草民獻醜。”
隨手一拋,九朵劍花立現劍尖。
黑瘦太監神情猛震,勃然色變,一時沒説出話來。
只因為,九朵劍花是劍術造詣中的登峯造極,至今沒聽説過有誰能抖出十朵劍花,能抖九朵的,似乎除了武當掌教外,就沒聽説再有別人。
這是苦練的結果,當然也跟天賦有關係。
劍花九朵,就等於九把長劍同時攻出,倘若是花三郎有意傷人,南宮-早血濺屍橫了。
在場無一不是行家,無一不暗自驚歎開了眼界。
肖錚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幸虧花三郎有意投效西廠,幸虧當初他肖家沒真正跟這位年輕人為敵。
忽聽黑瘦太監驚歎出聲:“花三郎,花三郎,你讓本督歎為觀止,想不到劍術一途的至高造詣今出現在你手上……”
“督爺誇獎,草民只是賣弄些花樣而已。”
黑瘦太監道:“花三郎,你多大年紀?”
“回督爺,二十多了。”
“你究竟是什麼出身?”
“不怕督爺見笑,江湖浪子。”
“你總有個師承。”
“督爺原諒,他老人家自號無名老人。”
“無名老人,看來你是不願説。”
“不,督爺明鑑,連草民自己也僅知道四字無名老人。”
黑瘦太監霍地轉望南宮-:“南宮-,你怎麼説?”
南宮-一臉肅穆,欠身道:“屬下只有謝他劍下留情。”
黑瘦太監一點頭:“這倒是實話,花三郎,這把劍……”
花三郎再次雙手呈上。
“不,本督送給你了。”
花三郎一怔:“督爺……”
“這把劍是貢品,也是名劍,當今世上,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比你用它更為恰當了。”
花三郎欠身道:“恭敬不如從命,多謝督爺賞賜。”
他撩起衣衫,把軟劍環扣在腰間。
黑瘦太監道:“本督聘你為西廠總教習,直接聽命於本督。”
花三郎又一怔:“督爺,這叫草民怎麼敢受。”
所有的大檔頭、二檔頭立即向着花三郎恭謹躬身:“見過總教習。”
花三郎忙一答禮:“不敢當。”
轉望黑瘦太監:“還請督爺收回成命。”
黑瘦太監道:“本督一向只有發令,向不收回,肖錚。”
肖錚如大夢初醒,連忙躬身:“屬下在。”
黑瘦太監道:“你父女薦才有功,着你真除大檔頭,你女兒為本廠總巡察。”
肖錚立即單膝點地:“多謝督爺恩典。”
黑瘦太監道:“古檜。”
古檜上前躬身:“屬下在。”
黑瘦太監道:“本督所命諸事立即發佈,呈文內行廠報備,並行文知會東廠。”
“是。”
黑瘦太監道:“花三郎。”
花三郎道:“草民在。”
“你不願任職本督座下?”
“卑職在。”
“這才是,你現住何處?”
花三郎道:“卑職現住客棧。”
黑瘦太監道:“本督命人給你準備住處,今晚以前,搬進西廠。”
“是!”
肖錚忙道:“督爺,屬下可否為總教習告個假。”
“你為總教習告什麼假?”
“屬下想備幾杯水酒,恭賀總教習榮任,也許要陪總教習作竟夕之歡。”
“肖錚,你打算要陪客麼?”
“屬下的榮寵,只恐請督爺不到。”
黑瘦太監嘴唇牽動,微一笑:“你們去吧,本督哪有那空閒。”
“謝督爺。”肖錚一躬身,轉望花三郎:“總教習,請吧。”
花三郎道:“督爺可還有什麼交代?”
“去吧,本督寬限一日,準你明天日落以前搬進廠來,其他的事,自有人為你準備。”
“謝督爺。”
花三郎一躬身,偕肖錚退了出去。
黑瘦太監望着花三郎走出去:“從今以後,我西廠的聲勢,要凌駕於東廠之上了,恐怕連九千歲自領的‘內行廠’都得遜色三分。”
一擺手,十名大檔頭,四名二檔頭擁着他往後行去,轉眼間隱入殿後不見了。
大殿陷入空蕩,寂靜之中……
馬車往西廠外馳動。
肖錚在車上表現了熱絡:“恭喜總教習,賀喜總教習。”
“那兒的話,不是肖老,我哪有如今,我要好好謝謝肖老。”
“總教習,您可別跟我這樣,我固然是薦才有功,但我這功是因為薦才而來,倘若不是總教習您讓督爺驚為奇才,就算有我的推薦,您也進不了西廠啊。”
“肖老客氣了,總而言之,肖老的這個大好處,我是要永誌不忘的。”
“肖錚倒不敢求什麼,往後仰仗的地方還多,若總教習能多照顧,肖錚就心滿意足了。”
“肖老怎麼説這話,花三郎不是過河拆橋的人,往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能力所及,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肖錚哈哈笑道:“總教習言重了,總教習言重了。”
花三郎話鋒忽轉:“肖老,能不能代我多邀個朋友?”
“當然可以,總教習的朋友,還不就是肖錚的朋友,總教習儘管邀就是,人多更熱鬧。”
“我是説,請肖老代邀。”
“呃,讓我代邀,但不知總教習的朋友……”
“就是我那位賈兄弟賈玉。”
“呃,賈玉。”
“不是我那位賈兄弟,花三郎照樣沒有如今,我理應謝之當面。”
肖錚哈哈一笑道:“這個……行,行,到家之後,總教習交代卓大娘就是,她自然會替總教習安排。”
車行甚速,説話之間,不知不覺已近肖府。
忽聽趕車的道:“老爺子,是走原路還是……”
肖錚道:“還是原路。”
花三郎馬上接口道:“不,肖老,馬車直馳肖府大門。”
“這……”
“肖老,我如今已是西廠的人了,花九姑娘跟巴天鶴還能把我拖回去不成。”
“那個不是,我只是怕……”
“肖老,不要弱了西廠的聲勢啊!”
肖錚遲疑一下,旋即道:“不走原路了,馬車直馳大門口。”
“是!”
趕車的在外應了一聲,馬車加速行駛,轉眼工夫之後,馬車停下。
到了肖府大門口了。
肖錚掀開車簾,偕同花三郎下車,一眼就看見花九姑跟巴天鶴奔了過來。
花三郎低低道:“肖老不要管,讓我來應付。”
肖錚低應一聲,擺擺手支走了馬車。
馬車馳走,巴天鶴,花九姑雙雙奔到,花九姑一雙妙目盯上了花三郎,巴天鶴則劈頭便道:“肖老,你好一着瞞天過海呀。”
肖錚裝糊塗:“大檔頭這話……我是去接花總教習回來的呀!”
花九姑一怔:“花總教習?”
花三郎含笑道:“九姐,小弟我蒙西廠督爺思典,賞了個西廠總教習職務,一筆寫不出兩個花字,九姐是不是也替兄弟我高興?”
“當然了!”花九姑強笑道:“兄弟,你可真是平步青雲,一步登天了,一筆寫不出兩個花字,九姐我光采大了。”
巴天鶴道:“肖錚,你可真會搶啊!”
“那可不,”花九姑道:“誰叫人家有個花不溜丟,香噴噴的女兒呀。”
肖錚聽得為之一驚:“九姑,這完全是因為我們督爺愛才……”
花三郎接口道:“還請兩位代我回復熊督爺,愛護之意,永銘五內,來日容我再上東廠去拜謝,我跟肖老還有事,失陪了。”
肖府的大門開了,開門的是柳三影帶着兩個人。
花三郎跟肖錚轉身就往裏走。
“花三郎。”
巴天鶴沉不住氣,揮掌就抓。
花三郎笑一回身,伸手就扣住了巴天鶴的腕脈,道:“巴大檔頭,可不要傷了東西兩廠的和氣。”
微振鬆手,巴天鶴蹌踉而退,花九姑忙扶住。
花三郎偕同肖錚進了門,大門砰然一聲關上了。
巴天鶴氣得臉都白了,猛一跺腳:“咱們走。”他跟花九姑轉身奔去。
門裏,肖錚臉色有點沉重:“總教習,這麼一來,恐怕真要傷兩廠的和氣了。”
花三郎笑笑道:“那怎麼辦,肖老,咱們督爺是沖人低頭陪笑的人嗎?”
肖錚道:“這倒也是。”
花三郎道:“放心,天大的事,花三郎一肩擔了。”
肖錚要説話沒説話,他正覺得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柳三影上前躬身:“老爺子。”
肖錚找到了岔開話題的機會:“見見總教習。”
柳三影一怔:“總教習。”
“不懂麼,督爺聘花爺為總教習了。”
“呃!”柳三影如大夢初醒,驚慌失措忙躬身:“柳三影見過總教習。”
花三郎沒答禮,卻含笑道:“柳管事別客氣,咱們不打不相識,還是朋友。”
“總教習抬舉,總教習抬舉。”
花三郎沒多停留,跟肖錚去了後院。
後院裏出迎的,是管事柴立。
肖錚頭一句話,就是讓柴立見過花總教習。
當然,柴立又是一付恭謹、巴結、諂媚樣兒。
後花廳坐定,女總管卓大娘進來了,肖錚照樣是那句話,卓大娘免不了一番恭賀,但卻沒顯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神態與言詞。
女總管果然不同於別人。
要不她怎麼能當上肖府的女總管。
花三郎有點意外,但並沒有怎麼在意。
提起了大門口“整”了巴天鶴跟花九姑,卓大娘只是微笑不語。
提起了花三郎要請賈玉,卓大娘這才有了興趣,似乎只有賈玉,才能引起她的重視。
望望肖錚,卓大娘笑道:“老爺子打算什麼時候開席?”
肖錚道:“就是晚上吧,總教習看怎麼樣?”
花三郎道:“我是客隨主便,不過卓大娘一定要幫我請到我那位賈兄弟。”
“您放心!”卓大娘笑着説:“賈少爺一定到。”
肖錚要説話,卓大娘卻截了口:“老爺子,今兒晚上恐怕要鬧到很晚,總教習是不是要趁這時候歇息一下?”
肖錚似乎剛想到:“呃!對,是該讓總教習趁這時候歇息一會兒。”
花三郎覺得有點怪,可是他卻看不出什麼來。
似乎,人家也不容他有機會看出什麼來,卓大娘那兒已經含笑説“請”了。
花三郎只有站了起來。
陪他的,仍是這位女總管,他歇息的地方,也仍是那座雅緻、寧靜而舒適的小樓。
花三郎躺上了牀,真歇息了,只因為他知道他現在還摸不着頭緒,欲速則不達,也不能操之過急。
如今他已然榮任西廠的總教習,已經是一步登了天,還急什麼、愁什麼。
所以,他真歇息了,閉上眼,什麼也不想。
不想是假的,他眼前晃動的,是南宮玉的笑靨。
他不明白,南宮玉的笑靨為什麼會在他眼前浮現。
他更不明白,南宮玉的笑靨,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在他眼前浮現。
不該有如是,卻揮之不去,驅之不散。
卓大娘出了這座小樓,又到了那座小樓前。
這回,她上了小樓。
小樓上,一個精雅的小客廳,裏邊一間屋,垂着珠簾,從那珠簾縫兒裏,透傳出陣陣的幽香,令人慾醉。
可惜,花三郎不是在這座小樓上,要不然他一聞就知道,這香,是他賈兄弟身上的香。
卓大娘往小客廳裏一坐,要説話。
珠簾的那一邊,已經透傳出一個甜美、輕柔,還帶着幾分笑意的話聲:“昨夜燈花開雙芯,今朝大娘走奔忙,難不成有什麼喜訊兒?”
卓大娘笑了:“可不,姑娘的苦心沒白費,人家已經當上了西廠的總教習了。”
那甜美話聲道:“哎喲,那不就高不可攀了。”
卓大娘道:“是高了點兒,可也得飲水思源哪。”
“他會麼,大娘!”
“怎麼不,口口聲聲都是他那賈兄弟。”
“賈郎這份苦心沒白費。”
“賈郎!賈郎今兒晚上可得露面兒了。”
“怎麼,大娘?”
“怎麼?不跟您説了麼,他口口聲聲都是他那賈兄弟。”
她把肖錚晚上設宴慶賀的事告訴了珠簾那邊的她,也把花三郎盼代邀賈玉的事告訴了話聲甜美、輕柔的這位姑娘。
聽畢,姑娘輕笑,直如珠走玉盤,“那大娘,就給賈郎捎個信兒去吧。”
卓大娘笑道:“這信恐怕還得您的親筆。”
姑娘她話鋒忽轉:“東邊兒那幾位怎麼樣?”
卓大娘笑容微斂:“不會善罷甘休,恐怕是個麻煩。”
“督爺敢把總教習給他,也就沒放在心上,是不!”
“姑娘應該知道,在九千歲面前,西邊兒一直不如東邊兒。”
“焉知西邊兒不從此揚眉吐氣?”
卓大娘道:“但願如此了。”
“我不會看錯了,大娘不也生就一雙慧眼嗎?”
“姑娘,別慧眼不慧眼了,他認識那位南宮在先,這可不是好事。”
“我不怕,她不是我的對手,何況,他們之間還有個霸王。”
“姑娘,這種事啊,別説霸王,就是老天爺也擋不住的!”
“大娘,別嚇唬我好不好?”
“您明知道我不是嚇唬您。”
姑娘輕笑道:“知道,説着玩兒的,您放寬心吧,有大娘這麼個女諸葛在,我還怕戰不勝,攻不克!”
卓大娘笑了:“有您這一句,我還能不賣命!”
樓梯響動,有人上來了。
姑娘道:“爹來了。”
卓大娘站了起來。
果然,來得正是肖錚。
姑娘嬌嗔:“哎喲,爹,人家的小樓都快塌了。”
肖錚道:“丫頭,別又想訛爹了,爹來是為告訴你件事。”
姑娘道:“回家以後的事,大娘都告訴我了,爹來告訴我的,八成兒是在廠裏的情形。”
“對!”
“他的表現怎麼樣,怎麼不錯,要不然督爺不會把總教習給他。”
“他太狂了,硬挑幾位大檔頭。”
“結果呢?”
“結果,古大檔頭拳掌受挫,南宮大檔頭劍下稱臣。”
“這能叫狂。”
“也難怪他狂,丫頭,他能抖出九朵劍花。”
卓大娘一怔。
姑娘輕叫:“怎麼説,幾朵?”
“九朵。”
卓大娘臉色大變。
姑娘叫道:“天,九朵,我還真沒想到,他居然能……天……這簡直是劍術的登峯造極,他才多大年紀……”
卓大娘道:“姑娘,天賦。”
“他,他究竟是有多淵博,有多深。”
肖錚道:“丫頭,更重要的,是他的來歷,摸清楚他。”
“督爺的交代?”
“不是,不過督爺一定會交代。”
一名綵衣少女飛了上來,手上拿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老爺子,廠裏派人送來的。”
肖錚急拆閲,旋即道:“看,是不是,督爺的密令,速查明花三郎來歷。”
“那就把事交給我吧。”
“丫頭,可千萬別露出什麼。”
“您要不放心,我把事交還給您。”
肖錚道:“你這丫頭,爹要是連你都信不過,還能信得過誰,只是,他這個人很機警……”
“當然機警,要是反應遲鈍的傻子,咱們還會當寶似的抱他麼,就算咱們抱他,督爺也不會要他呀,您説是不是?”
“是理、是理,你説的都是理,只是爹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我懂,兩個字小心就是了,可是恐怕您還沒弄懂我的意思。”
“丫頭,你是什麼意思!”
“他的來路要是沒問題,真是一心只想投效,別説是讓他知道咱們摸他的底,恐怕打他都趕不走,他的來路要是有問題,所謂投效是別有用心,那麼一旦他警覺咱們在摸他的底,他馬上遠走高飛了,這不是挺好麼?”
肖錚忙道:“遠走高飛好!丫頭,他的來路要是有問題,投效是別有用心,不能讓他遠走高飛呀!”
姑娘輕哼一聲:“您説的好,不能讓他遠走高飛,他一下能抖出九朵劍花,這種武功造詣的人,試問誰能攔得住他,誰又能拿他怎麼呀。”
肖錚呆了一呆,道:“這……”
“您別這了,爹,如果真要是這麼回事,到那時候讓他遠走高飛,對咱們來説,未嗣不是福啊。”
肖錚額頭上忽然見了汗漬:“不管怎麼説,他最好是別有問題,要不然可叫咱們怎麼跟督爺交代啊。”
姑娘道:“您放心,主意是我出的,真有這麼個萬一,到時候督爺那兒,自有我去説話。”
肖錚道:“丫頭,我是你爹,你是我的女兒,不管是誰説話,那都不是鬧着玩兒的呀。”
“爹,您是怎麼了,這種事本來就是冒險的事,您既想邀功,又怕冒險,那怎麼成,既是這樣,您當初別答應多好。”
卓大娘半天沒説話,這時候突然插嘴道:“老爺子,咱們現在是一隻腳已經踩下去了,再想抽腳也來不及了,只有硬着頭皮往前去,您放心吧,姑娘會把這件事辦得穩穩當當的;您只管去養您的神,準備晚上宴客吧!”
肖錚沉默了一下,旋即點頭道:“好吧。”
他轉身下樓走了。
姑娘道:“早知道我就不管這閒事,人都要了,還信不過人家。”
卓大娘微微一笑道:“姑娘,督爺不比咱們,提督西廠,負那麼大責任,他能不謹慎,不小心麼。”
“那怎麼辦,難道還要我上西廠具結立保不成?”
卓大娘笑道:“姑娘,我知道您,這會兒難免偏心,可是督爺既然已經交代下來了,您也把事要過來了,好歹您就費費心吧。”
“我把事要來,我把事要來,是因為我不願意讓別人去惹他。”
“我還能不知道您的用心,只是您也不能讓老爺子為難啊,您説是不是?”
只聽姑娘吁了一口氣,沒再聽姑娘説話。
卓大娘道:“您也養養神吧,我得張羅晚上宴客的事兒去了。”
姑娘仍然沒説話,珠簾的那一邊,就好象沒人似的。
這兒是西廠的中心重地,一個院子,不太大,四邊長廊,中間的院子裏種着四時花木,打掃得很乾淨,也顯得很寧靜。
坐北朝南那一排長廊上,三間屋,門關得緊緊的。
看不見一個人影,聽不見一點聲息。
不,有聲音,那是一個人説話,突如其來的一個話聲,劃破了這份寧靜。
那話聲只有一句:“帶她上這兒來好了。”
“是!”
有人恭應一聲,旋即,中間那間屋門開了,一名大檔頭低頭退出,帶上門,順着長廊走,然後拐個彎不見了。
轉眼工夫之後,這名大檔頭又踏上了長廊,身後還跟個人,這個人,赫然是賈玉。
到了坐北朝南長廊中間那間屋前,大檔頭推開門,把賈玉帶了進去。
這間屋挺大,也挺靜,掛着幾幅垂地的紗幔,穿過一幅幅紗幔,一個豪華、舒適的地方頓時呈現眼前。
紅氈鋪地,八寶軟榻橫斜,牆角金貌裏,正嫋嫋地飄香。
緊靠金貌之旁,是具朱漆木架,上頭橫放着一把斑斕古劍。
八寶軟榻頭上,有隻矮腳漆幾,上頭擱了個水晶盤,裏頭放着幾樣水果,最惹眼的是那串葡萄,一看就知道是吐魯番的品種。
几旁站着兩名青衣侍婢,正輪流摘着葡萄往一個人嘴裏送。
這個人,斜倚在軟榻上,正是那位提督西廠的黑瘦太監。
大檔頭帶賈玉進來,一躬身,退向一旁。
黑瘦太監入目賈玉,微一怔。
賈玉上前躬身:“督爺,是我。”
黑瘦太監忽然笑了,擺擺手,兩名青衣侍婢施禮而退,黑瘦太監坐了起來,笑道:“你怎麼這身打扮?”
賈玉微笑:“您説,這身打扮有什麼不好。”
“又有什麼好,北京城裏逛一趟,非招得大姑娘、小媳婦成羣去後頭跟不可,豈不給王城的看街的惹麻煩。”
“他們豈奈我何。”
“巡城的都老爺可不好説話啊。”
“有您給我撐腰,我又怕誰。”
“你這張小嘴兒,你就准以為我會管。”
“要不要試試看?”
黑瘦太監大笑,一指賈玉身後錦凳:“坐。”
“謝謝您。”
賈玉微欠身,坐下。
黑瘦太監目光一凝:“我給你升官兒了,知道了麼?”
“知道了。”
“是來謝我的?”
“不是。”
黑瘦太監微一怔,賈玉接着道:“督爺,您愛聽口頭上言謝,”
黑瘦太監笑了:“你明知道我不愛。”
“所以我才斗膽説不是。”
黑瘦太監抬手一指,差點沒點着賈玉那粉妝玉琢的鼻子:“這叫斗膽?你斗膽的事多了。”
賈玉笑笑:“我乾的大事也不少,您給我的膽,膽當然也就大了。”
黑瘦太監大笑道:“難怪我喜歡你,難怪我愛跟你聊,説吧!你非在這時候見我,有什麼事兒。”
“來聽聽您怎麼説,我薦的這個人堪不堪用?”
“不堪用我會把總教習給他?”
“您不該把總教習給他。”
黑瘦太監一怔:“我不該把總教習給他?”
“您還不清楚他的來歷,是不是!”
“你薦的,我還要清楚他什麼來歷。”
“那……您為什麼給肖家一紙密令,讓摸他的底呢?”
黑瘦太監一呆,旋即微笑點頭:“好傢伙,敢情是來興師問罪的?”
“興師問罪,這個斗膽我還沒有,不過是仗着些寵慣而已。”
黑瘦太監遲疑一下:“這樣好不,那紙密令,我撤回。”
“發號司令的是您,我豈敢加以左右。”
“真厲害!”黑瘦太監一搖頭:“我算是服了你,得了好處還硬是不領情……”
仰臉望那名大檔頭:“給我記住,發往肖家的那紙密令撤回。”
大檔頭躬身答應:“是。”
黑瘦太監望賈玉:“現在我想聽你口頭上言謝,你就不能説一聲。”
賈玉繃着冠玉似的一張臉:“謝歸謝,但是我還請您收回另一樣成命。”
“另一樣成命?哪一樣?”
“撤回總教習,給他個番子乾乾。”
黑瘦太監一怔:“你這是什麼意思?”
“將來萬一出點什麼事兒,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開玩笑,密令,我可以撤回,給了他總教習,是當着那麼多人,出爾反爾,你叫我往後還怎麼帶人。”
“您就不覺得一下子給他的太多了。”
“我還嫌少,可是我總不能把副手給他,我還沒那大的權。”
“不行,那是您抬愛,您越這樣,我覺得肩頭越重。”
“那你是要我……”
“您還是得撤回。”
“胡鬧,”黑瘦太監臉色不好看了,一拍軟榻站了起來:“你這是拿我這個提督開玩笑,沒人讓你負責……”
賈玉忙站起,含笑一禮:“謝督爺。”
黑瘦太監一怔:“鬼丫頭,合着你是擠我這句話呢。”
賈玉微笑道:“我要回去了。”
黑瘦太監招手道:“等一等。”
賈玉馬上收了笑容:“怎麼,説出來的話,您又後悔了?”
黑瘦太監沒説話,揹着手繞着賈玉轉。
賈玉詫異地跟着他轉,最後還是沉不住氣,一跺腳道:“您這是怎麼了嗎?”
黑瘦太監馬上停了步,指點着賈玉道:“記住我這句話,普天之下,我只有這麼一個喜歡的人,要是他想搶我這個喜歡的人,必得經我先點頭。”
賈玉臉一紅:“知道了。”
帶着一陣香風跑了出去。
黑瘦太監笑了,笑容剛浮起,一名大檔頭疾步而人,恭謹躬身:“稟督爺,熊督爺來了。”
黑瘦太監的笑容馬上凝住:“人呢?”
“大廳候着您呢!”
黑瘦太監兩眼之中閃過兩道冷電:“帶路。”
“是。”
大檔頭躬身退後。
黑瘦太監邁步往外行去。
銀髮太監坐在大廳裏,神色冰冷,身後,除了巴天鶴之外,還有七名東廠的大檔頭。
兩名西廠的二檔頭侍立大廳門口。
氣氛不大對,西廠的兩名二檔頭一動也不敢動。
突然,這兩名二檔頭暗暗吁了一口氣,連忙躬下了身軀。
黑瘦太監進了大廳,身後只有兩名大檔頭。
銀髮太監象沒看見,坐着沒動,甚至連正眼也沒往廳門看一下。
黑瘦太監以牙還牙也沒看銀髮太監一眼,神情冰冷的走過去,大刺刺的一坐,一聲沒吭。
半晌,沉不住氣的是銀髮太監,他冰冷道:“巴天鶴,説話。”
“是,”巴天鶴一躬身,走出來向黑瘦太監躬身:“督爺……”
他剛這麼一聲,黑瘦太監卻已開了口,語氣還要冷三分:“巴天鶴,東、西兩廠的兩個提督在此,有你説話的餘地嗎?”
“是……”
巴天鶴夠窘的,只應了一聲“是”,下面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
銀髮太監哼、哼,一陣懾人心神的冷笑:“陰海空……”
黑瘦太監立還顏色:“熊英!”
銀髮太監熊英霍地站起:“陰海空,你竟敢唆使手下,搶我東廠的人!”
黑瘦太監陰海空穩坐不動:“熊英,他還沒有進你東廠。”
“當然還沒有進我東廠,是你的人把他搶走了。”
陰海空微微搖頭:“不,不,不,我的手下不是搶,是順理成章把他接了過來,因為我的手下在接人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你的手下,也就是説,你的手下並沒有出現。”
“胡説!”熊英厲聲道:“花九姑跟肖家那個丫頭明明照過面……”
“不!”陰海空仍微搖頭:“熊英,你太抬高我的手下了,如果你的手下確曾出現,我的手下根本就沒辦法把人接過來。”
熊英一怔,這才明白,他是讓人損了,吃了虧還送上門來挨損,哪受得了這個,熊英滿頭銀髮忽地根根豎起,一襲錦袍也為之忽然暴漲,象吹了氣的,他人本就胖,這一發威更是嚇人,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陰海空的左腕。
陰海空夠鎮定,仍穩坐不動,眼皮也沒抬一下,冷然道:“你要弄清楚,這兒是西廠,不是東廠。”
“打了你,你西廠的人又敢把我怎麼樣。”
“你不妨試試看,我可以保證,你走不出西廠!”
“我就不信。”
他不信,那是口説的不信,事實上他並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陰海空這時候抬了眼,嘴角泛起一絲森冷笑意,就這麼望着熊英。
“髒了我的手。”
熊英猛一甩陰海空的手。
陰海空突然仰天大笑,聲音不大,但卻震得門窗簌簌作響,熊英戟指陰海空:“你且慢得意,總有個講理的地方,你我九千歲面前見。”
熊英轉身憤然外行,巴天鶴等急跟上。
陰海空再度縱聲大笑,一直到熊英帶着巴天鶴等他東廠的人出了大廳。
話聲一落,陰海空冰冷吩咐:“早作準備,本督今晚要到肖家赴宴。”
身後大檔頭躬身恭應:“是!”
入夜,肖家大廳燈火輝煌,筵開數桌,鮮紅色的桌巾上,清一色的銀器。
還沒看見客人,不過,據説肖錚是把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了。
京城裏卧虎藏龍,有頭有臉的,何只這幾桌。
那是因為肖錚經過了挑選,在他眼裏,有頭有臉的並不多,他所挑出來的,都是京裏頂尖的人物。
今天晚上這一席酒,可以稱得上是盛況空前龍虎羣英會。
只因為來的這每一位,都是跺跺腳京城晃動的人物。
但是,今天晚上的客人裏,並沒有官裏的人物,肖錚是個大字號的人物,畢竟他只是西廠的外圍,論份量,他還是差點兒。
尤其,東、西兩廠頭頂上還有個“內行廠”,過份招搖惹九千歲動了氣,別説是一個肖錚,就是陰海空他也架不住。
花三郎還在他“客居”的那座小樓上,一身新行頭,全是肖錚“孝敬”的,請來大綢緞莊的名師傅,現量現做,硬是限期趕出來的。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花三郎原來的一身行頭本不賴,已經是襯托出他的俊逸瀟灑了,再看看如今的花三郎,還得了。
別説侍候穿衣的女婢們,就連卓大娘這上了幾歲年紀的女人,都看直了眼了。
卓大娘越看越樂,當然她不是為自個兒樂。
讓丫頭們侍候着穿衣裳,花三郎問:“大娘,今兒晚上肖老請的客人都有誰呀?”
卓大娘扳着指頭算上了,這個,那個,奈何花三郎似乎全沒着耳朵聽。
好不容易,卓大娘扳完了,花三郎接着又問:“我那賈兄弟呢?”
卓大娘説:“總教習,賈少爺不能算老爺子請來的客人,所以我沒把他算在裏頭,不過,您放心,他一定到。”
花三郎笑道:“這就行了,別的人我就不管了。”
卓大娘似乎忍不住:“總教習,您跟賈少爺,真就那麼投緣?”
“不錯,尤其若不是我那位賈兄弟,我便沒有今天,為人,飲水不可不思源啊。”
“您既然這麼説,我就要斗膽問一句了,那您是打算怎麼謝賈少爺呢?”
花三郎自以為自己沒料錯,賈玉準是肖錚未來的東牀,他知道該怎麼説,其實,也是他的由衷之言:“説結草銜環,過份了點兒,也不切實際,説變犬變馬,那更要等到來生,我只有這麼説,為賈兄弟,我能赴湯蹈火。”
卓大娘卻很滿足,笑道:“這已經很夠了!”
一陣樓梯響,肖錚跟了上來,滿臉堆笑:“總教習好了沒有。”
花三郎道:“肖老,你讓我欠的債太多了。”
肖錚馬上正色道:“您怎麼説,應該的,您接受我這點心意,是我的榮寵,您就不知道,您榮任西廠總教習,肖家沾了多大的光。”
這恐怕是肖錚心裏不折不扣的實話。
卓大娘把話接了過去:“老爺子,客人都到齊了?”
“是啊,要不然我怎麼敢來請總教習呢。”
卓大娘轉望花三郎:“總教習,您就請吧。”
肖錚、卓大娘,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唯恐不周地陪着花三郎下了小樓。
好傢伙,樓下都站滿了。
前後兩院,文武兩廳,四館的管事,都站在青石小徑的兩旁,這些位管事,有的花三郎見過的,有的是沒見過的。
他似乎沒留意,這些人裏,就缺了那“一樓”的樓主。
就是留意了,他也不好問,因為那“一樓”的樓主,是肖錚的獨生愛女。
他這裏一下樓,兩邊所有的管事齊躬身:“見過總教習。”
花三郎忙答一禮,嘆道:“肖老,太抬愛了,帳上加帳,你叫我怎麼還得了!”
肖錚滿臉是笑:“應該的,應該的。”
由肖錚、卓大娘陪着往前走,花三郎一一點頭示意,唯獨到了那位文廳管事的老夫子面前,花三郎停下來談了幾句。
別的管事們為之羨煞。
也許是讀書人品高命好,老夫子的表現既不熱,也不冷,既不亢,也不卑,恰到好處。
花三郎為之暗暗點頭。
這個朋友要交,也值得交。
眾星捧月似的,把花三郎捧進了大廳,大廳裏黑壓壓的一片,談笑風生。
花三郎由肖錚、卓大娘陪着一進門,那黑壓壓的一片全站了起來,而且頓時鴉雀無聲,靜得掉根繡花針都能聽得見。
花三郎的一雙目光卻只在人堆裏找,找他那位賈兄弟。
卓大娘留意着他,唇邊再次的浮現滿意的笑容。
賈玉還沒到。
肖錚要為花三郎介紹眾“人物”。
但是,這時候來了個更大的人物,先是四名大檔頭直闖大廳,陰海空帶着另四名大檔頭隨後來到。
花三郎、肖錚一怔,雙雙脱口一聲:“督爺。”
就這一聲,眾“人物”全知道是誰來了。
花總教習的面子。
肖錚的榮寵。
眾“人物”全都禿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光。
東、西兩廠的督爺,無不久仰,無不談“虎”色變,但是這些“人物”,可沒一個瞻仰過這兩位督爺到底是什麼樣。
就算有時候打街上過,那也是前呼後擁,轎簾遮得密密的,往前湊看看,誰敢近,馬上讓你人頭落地。
今兒個,不是衝着這位花總教習,誰能看得見。
天大的福緣,天大的造化,真足以向後世子孫誇傲。
有這福緣,有這造化了,看一眼就該再多看幾眼。
不,只那麼一眼,心裏都不自覺的生了寒意,個個連忙躬下了身,低下了頭。
這位提督西廠的陰海空神氣不?
神氣,神氣透了。
可是,他神氣的工夫太短暫了。
他這裏大刺刺地剛居中一坐,大廳裏又大踏步進來個人,雄健的身軀,雄健的步履,豪邁中還帶點嫵媚,桓侯張三爺個人。
花三郎,肖錚脱口又一聲:“總教習。”
又來個總教習,同樣是總教習,可比花三郎大多了,不是別人,硬是那有“霸王”之稱的內行廠總教習項剛。
今兒晚上的福緣,造化怎麼這麼大。
眾“人物”都直了眼,照樣的,沒敢再看第二眼,剛才對陰海空,是心裏生寒,如今對這位項霸王,是敬畏。
陰海空沒敢再大刺刺地坐着,連忙站起來,迎上前並恭恭敬敬的一禮:“總教習。”
項剛抬了抬手:“你在這兒?那最好,你等等,主人呢?”
肖錚忙上前:“總教習,肖錚在這兒。”
項剛一指肖錚:“你惹了禍了,聽説你從熊英手裏搶了個人,先讓我看看那是誰,值得你們兩家這麼搶。”
肖錚忙拉過花三郎:“總教習,就是花少爺。”
花三郎笑吟吟地望項剛。
項剛直了眼:“怎麼説,閣下,是你?”
“您沒想到!”
“做夢也沒想到,熊英上九千歲面前告了狀,只差沒説是怎麼樣個人,難怪他們兩家搶,換我我也要搶。”
“項爺可是遲了一步了,您要是有這意思,這兩家,任他那一家也不敢動。”
“你這是損我,怪我沒搶你,天地良心,我那兒知道你有這意思。閣下,陰海空給了你個什麼?”
“跟您一樣。”
“簡直混帳。”他居然罵陰海空混帳:“陰海空,你西廠沒別的了。”
“總教習。”陰海空苦了臉:“我這個職務是九千歲賞的,不然我早給了他了。”
“這句話還能消我點氣。”項剛道:“算你們倆沒口福,熊英告了狀,陪着九千歲內行廠等着呢,走吧,你們倆跟我去跟熊英別別苗頭去吧!”
項霸王要帶人走,誰敢不放,況且,這必然是九千歲的令諭,誰又敢違抗?
賓主眼睜睜的看着花三郎、陰海空跟項霸王走了。
這兒前腳走,俊賈玉後腳進了大廳,卓大娘忙湊過去低語,賈玉怔住了。
肖錚難免心中忐忑,但是他並不怎麼害怕,因為有個項霸王在,花三郎一定佔便宜,這麼一來,他也一定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