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道:“這家‘太白居’是我開的!”
果然!
花三郎“呃”地一聲笑道:“原來是‘太白居’的掌櫃,那好極了,我這兒帶有封信,請過目。”
他把花九姑給他的那封信,交給了中年人。
中年人原本寒着一張臉,生似花三郎欠他錢似的,等看完了那封信,臉色馬上變了樣,春風解凍,換上了一張笑臉,凝目望着花三郎道:“原來你閣下是……九奶奶囑我好生款待,特別照顧,兄弟還敢有不敬遵的道理!”
説完這句話,抬手“拍”、“拍”拍了兩巴掌。
這擊掌之聲方落,從櫃房裏閃出兩個人來,這兩個人年紀都差不多三十來歲,夥計打扮,可是目閃精光,步履輕捷,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而且還不是庸手。
花三郎看在眼裏,胸中雪亮,他“哎喲”一聲道:“還有哪,我説嘛,酒館裏怎麼會只有一個掌櫃的。”
中年人衝那兩個“夥計”道:“把這位朋友請到咱們後院上房去歇着,九奶奶吩咐,好生款待。”
兩名夥計詫異地看了花三郎一眼,躬身答應,一名“夥計”衝着花三郎一哈腰道:“您請跟我來。”
轉身往裏行去。
花三郎衝掌櫃的拱了拱手,舉步跟了過去。
剩下這名夥計一步到了中年人身邊,臉色透着神秘道:“六爺,這點子是……”
中年人微一笑,笑得有點怪:“或許可用,或許九奶奶看上了,信上沒明説,反正讓咱們怎麼幹,咱們怎麼幹就是。”
那名“夥計”哼了一聲:“這年頭,還是賣相好值錢,算他小子造化。”
花三郎可真是受到了款待,受到了特別照顧,“夥計”把他帶進上房以後可就忙上了,先送來澡水,然後又送上了相當精美的酒菜。
趁“夥計”忙着,花三郎打量這間上房,論陳設,是算不得富麗堂皇,可也挺講究,挺不錯了,等閒一點的客棧還沒這個呢。
洗完了澡,花三郎舒舒服服的坐下自斟自飲,“掌櫃的”進來了:“慢待了。”
“好説。”花三郎含笑站起:“承蒙款待,我還沒致謝呢。”
“九奶奶的交代,我怎麼敢當閣下這個‘謝’字。”
他提起“九奶奶”,花三郎正好跟着問了一句:“別怪我不懂規矩,我能不能問一句,九奶奶是打算……”
“掌櫃的”笑笑道:“九奶奶沒明白交代,不過看她差人把閣下送到了這兒,又吩咐好生款待,特別照顧,想來是讓閣下先在這兒委屈些時日。”
花三郎“呃”了一聲,還想再問,掌櫃的似乎只是來看看,不多過細言,沒容花三郎開口,一拱手道:“時候不早了,您喝完請早些歇息吧,我失陪了。”
也沒等花三郎再説話,轉身走了。
花三郎搖搖頭,笑了笑,又坐下喝他的了。
花三郎可喝了不少,從二更喝到了三更天,然後他住的上房屋裏就熄了燈,睡了。
喝多了酒的人,只有一樣事可做,睡。
韓奎跟玲瓏父女倆,住在朋友家裏,等花三郎沒等着,父女倆都心焦,尤其是玲瓏,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惦記這位“叔叔”,是因為跟她爹這份不凡的淵源,還是因為教過她舉世欽慕的“華家絕學”?她也説不上來。
韓奎也難成眠,可是畢竟是久經大風大浪的老江湖,比他女兒玲瓏要沉得住氣。
屋裏沒點燈,正躺着,一陣風吹開了窗户,風不大,吹開了窗户但沒出一點聲響。
隨着這陣風,屋裏飄進來一條人影,好輕,輕得象一縷煙。
韓奎早年久經“華家絕學”的薰陶,夠機警,馬上發覺屋裏進來了人,一個“鯉魚打挺”,從牀上到了地上。
屋裏雖然沒點燈,看不見人的臉,可是看一個人的輪廓不是難事,這個人的輪廓他太熟了,一怔,脱口叫道:“三……”
才剛一個“三”字出口,來人疾快抬手按住了他的嘴,接着就拉他坐下,低低一陣密談,談的是些什麼,除了他倆誰也聽不見,一直到最後才聽見了幾句話,先是韓奎説:“您看這樣妥當麼?”
“我看恐怕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您有沒有想到,這樣勢必會引起很多人的誤會。”
“我想到了,能相信我的,永遠會相信我的,不能相信我的,也就沒有顧慮的價值了。”
“這倒也是,可是到時候您一定會面臨很多扎手的事。”
“不要緊,相信我能應付。”
“您打算什麼時候……”
“天亮以前我得把這件事辦好,過了今夜那就不夠逼真了。”
“要不要叫玲瓏過來……”
“我看不用了,多一個人知道,不如少一個人知道,你得幫我唱好這曲戲,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讓她知道真象。”
“是!”
“我走了。”
這句話説完,那人影又化做了一縷輕煙,從窗户飄了出去,窗户又關上了。
韓奎躺上了牀,他該能睡得着了。
理雖如此,事卻不然,他更睡不着了。
這兒,是個陰森的地方。
這兒,是個恐怖的地方。
普天之下,上自文武百官,下至販夫走卒,沒有不怕這個地方的,提起這個地方,沒有不膽寒,沒有不毛骨悚然的。
黑壓壓的一大片房子,老高老高的一圈圍牆,不談裏頭是幹什麼的,只憑這房子,這圍牆,看一眼都懾人。
只有大門口,掛着兩盞大燈,連燈光看上去都陰森森的。
陰森的燈光下,高高的石階上,站着兩個人,一動不動,遠看,象煞了泥塑木雕的人像。
這兩個人,小黑紗帽,黑衣裳,黑靴子,從頭到腳一身黑,腰裏各挎着一口腰刀。
站門的怎麼只兩個人。
兩個人足夠了,數遍文武百官,黎民百姓,誰也沒那個膽,敢往這兒闖,其實兩個人應該都是多餘。
説沒人敢往這兒闖嗎?
有,今兒晚上就有一個,這一個,恐怕是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一個了。
他不但敢闖,還大搖大擺的闖,明目張膽的闖。
他就是花三郎。
“什麼人,站住。”
站門的兩個,老遠就喝止了。
可是花三郎象沒聽見,仍然走他的。
“站住,聽見沒有。”
看上去,花三郎走得並不算快,第一聲喝止的時候,他還在十丈外,可是這第二聲喝止的時候,他已經進了三丈內。
沒再喝止了,站門的兩個,左邊一個,騰身掠起,人在半空,腰間寒光一閃,然後,就象一片從天而降的烏雲,帶着刺眼的閃電,向着花三郎當頭落下。
花三郎往前緊跨一步,烏雲落下了,正落在他身後,連他一片衣角也沒碰着,他疾快轉身,一身黑的那位,橫刀正站在他眼前,一臉的驚怒色:“你敢擅闖‘東廠’禁地。”
敢情這兒是“東廠”。
花三郎一抬手:“請別誤會,我有機密急要大事,要見提督!”
“憑你也配見我們提督。”
身後吹來一陣風,一隻手閃電般搭向花三郎“肩井”。
花三郎生似身後長了眼,他橫跨一步,那隻手立時落了空。
另一個站門的也到了,驚怒望着花三郎。
“兩位大概沒聽清楚,我有機密急要大事。”
“什麼機密急要大事?”
“抱歉,除了提督之外,我任何人不能説。”
兩個番子要動。
花三郎抬手一攔:“兩位高名上姓?事急燃眉,要是走了九千歲眼裏的叛黨,兩位是不是願意擔待。”
兩名番子立即收勢:“九千歲眼裏的叛黨?”
“包括自命忠義的武林中人,恐怕還有至今尚未緝獲的漏網的刺客。”
兩名番子四道鋭利目光打量花三郎:“你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
“抱歉,這也得等見着提督之後才能説。”
兩名番子怒聲道:“你……”
花三郎搖手道:“兩位別生氣,我姓什麼,叫什麼,並無關緊要,要緊的我是個安善良民,這就夠了,是不是!”
左邊一名番子冷怒道:“你不要在這兒練貧,不是因為衝着你是告密的,你早就沒命了,不先盤清楚你的來歷,怎麼能讓你隨便進東廠。”
花三郎微一聳肩道:“兩位不讓我進去,那就算了,我雖然不知道兩位高名上姓,可是兩位的長像我記得清楚,一旦出了什麼事,只要兩位能擔待得起,就行了。”
説完話,他轉身要走。
右邊番子冷哼一聲道:“東廠門口豈是任你來去的。”
欺前一步,揮掌要抓。
花三郎一旋身,右邊番子的右掌從他肩旁滑過落了空,他抬手微一格,那名番子右手臂盪出老遠,人也被帶得退了一步,緊接着,花三郎笑道:“兩位怎麼這麼死心眼兒,放着好好的一樁大功不要,我進去見提督,對兩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要是能闖進去,兩位攔不住我,我要是連兩位這一關都闖不過的話,就算兩位放我進去,我又能興什麼風,作什麼浪。”
兩名番子似乎琢磨出這話有道理,互望一眼之後,兩個人同時側身讓路:“走吧。”
花三郎道:“怪我,我要是早説了這句話,不就省了很多事了麼!”
一抱拳,當先行去。
兩名番子手握刀柄,緊跟在後。
敢情他倆還提防着呢,一旦花三郎有什麼異動,從背後下手,總比從前面下手來得有利。
登上石階,一名番子搶前一步推開側門,花三郎一聲“有勞”,連猶豫都沒猶豫就進去了。
“東廠”,他是久仰了,這是他生平頭一遭進入這“三廠”之一的東廠。
任何人都不願意進“東廠”,他寧可死,當然,進入三廠的人,十個有九個九別想再活着出來,雖然橫豎都是死,可是在外頭死,死得沒那麼多痛苦。
因為,“三廠”的人折磨人的手法,跟那種酷刑,較諸傳説中的“閻羅殿”有過之無不及,縱然有個把極為僥倖能活着出來的,但那也跟死人差不多了,除了還有口氣在外,人就成了活死人傻子了。
打從設立“三廠”到如今,進過“三廠”的人雖並不在少數,可是“三廠”裏究竟是個什麼樣,卻只能聽傳聞,憑猜測。
只因為從沒有人能夠告訴外界,“三廠”裏的情形,進去的人,出來的時候,成了血肉模糊的屍首,縱有一兩個還活着的,剛説過,也成了活死人了。
如今,花三郎進了“東廠”,他還能不能活着出來,除了花三郎以外,誰也不知道。
花三郎不願放過這個開眼界的機會,目光遊動,大肆瀏覽。
“東廠”的房子不少,建築夠宏偉,也稱得上富麗堂皇,但是這些都被一種明顯的感覺掩蓋住了,花三郎就有這種感覺,那就是氣氛陰森,空氣中似乎不時地飄送着一股子血腥味兒。
他正自遊目四顧,只聽身後傳採一聲輕喝:“站住。”
花三郎停了步,定神凝目再看,他停身之處,是在前院的中央,好大的一個前院,四周黑壓壓的都是房子,房子前,也就是他的四周,站着幾十個挎刀番子,個個冷然肅立,一動不動,敢情,他已經被包圍了。
花三郎頭都沒回,道:“兩位,這是什麼意思?”
身後兩名番子沒回答。
這時候,花三郎的對面,也就是擋着後院的那一堵高高圍牆前,肅立着的十幾名番子中,一名中年人大步向前,沒進過“三廠”,“三廠”的人在外露面的可不少,一看就知道這中年人是“東廠”的一名大檔頭。
能位列大檔頭,在“東廠”裏的身份已非同小可。
兩名番子急步前迎,迎着那位大檔頭躬身一禮,然後探身向前低語。
他兩個在低語,大檔頭一雙鋭利目光上下打量花三郎,等到他兩個把話説完,大檔頭那雙比刀還利的目光已凝注在花三郎臉上。
“三廠”的人對外説話,臉上由來不帶一點表情:“你要見我們督爺?”
花三郎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種陣仗嚇不了他,他應道:“是的。”
“你有機密緊要大事要面稟督爺?”
“不錯。”
大檔頭兩道目光中突閃冷電厲芒,冰冷喝道:“拿下。”
周圍的幾十名番子手撫刀柄,一起邁步,步履雄健而整齊,縮小包圍圈,逼向花三郎。
這,似乎早在花三郎意料中,他連怔都沒怔一下,道:“這算什麼?”
大檔頭冰冷道:“你拿‘東廠’的人當三歲孩童!”
花三郎道:“這樣以後還有誰敢來密告什麼。”
就這兩句話工夫,周圍的幾十名番子已然欺到,“錚”然一聲,幾十把鋼刀一起出鞘,幾十名番子緩緩抬手,鋒利的鋼刀泛着寒光齊指花三郎。
刀光是寒冷的,而幾十名番子的目光比刀光還要寒冷三分,膽小一點的,碰上這種陣仗,的確能嚇癱了。
而,花三郎不是膽小的。
他笑了:“我一腔熱血都噴在了‘東廠’,要我束手就擒辦不到,‘東廠’真要拿我,就動手吧。”
大檔頭雙眉一豎,倏發冷哼。
就這麼一聲冷哼,寒光耀眼,森寒之氣刺骨,幾十把鋼刀飛斬而下。
花三郎仰天作龍嘯長笑,笑聲裂石穿雲,直逼長空。
裂石穿雲的笑聲,震得幾十名番子手上為之一窒。
就這剎那間的一窒工夫,花三郎身軀飛旋,幾十把鋼刀閃電斬下,可卻砍空了。
花三郎人已到了大檔頭面前。
大檔頭有一剎那的驚怔,他也沒看清這個人是怎麼脱困的,要不是看見花三郎到了眼前,他甚至不知道花三郎已經脱困了,驚怔之後,勃然色變,一聲不吭,揚掌便劈花三郎。
花三郎沒躲沒閃,右掌直探出去,抓的是對方腕脈。
大檔頭知道不對,要躲,可卻沒能躲掉,他清晰地感覺到右腕落進了人家手掌裏,可也清晰地感覺到,人家手掌只輕輕一握,就又鬆開了,他臉都嚇白了,急忙抽身後退。
花三郎人仍在原地,微微一笑道:“大檔頭,我若是扣住你的腕脈,逼你帶我去見提督,你諒必不敢不聽吧。”
大檔頭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兩眼閃起懍人的兇光,他往旁邊一伸手。
一名番子搶步上前,就要雙手遞出腰刀。
擋着後院那高高的圍牆下方,有扇門,這時候,那兩扇門忽地砰然開了。
大檔頭神情一懍,立即躬下身去。
大檔頭都躬了身,別的人自然跟着一起躬下了身。
旋即,門裏出來兩盞燈,兩個番子各提着一盞大燈,上書一個“熊”字,出門前行十步,停住,轉身對立。
緊接着,一邊各五,門裏走出十名佩劍的二檔頭來,到兩名提燈番子身邊停住,轉身,肅然對立。
接着,又是兩盞上寫“熊”字的大燈,由兩名番子提着前導,帶出一前八後九個人來。
這九個人,後頭八個,清一色的大檔頭。
前面那位,則是個身穿紅袍,頭戴黑帽,身披黑披風的銀髮太監。
這銀髮太監身軀肥胖,面如金棗,獅鼻海口,兩道長長的白眉,兩眼開合之間,寒光閃射,陰鷙氣逼人。
轟然一聲:“見過督爺。”
敢情,這位就是提督“東廠”的人物。
銀髮太監冷然抬手,那名大檔頭等這才站直身軀,只聽他森冷問道:“怎麼回事,説。”
那名大檔頭忙又躬身道:“稟督爺,此人説有機密急要大事要面稟督爺。”
銀髮太監白眉一聳:“他是闖進來的?”
花三郎淡然道:“在下要是想闖,早就見着督爺了。”
銀髮太監兩眼精芒暴閃:“好大的口氣。”
“事實如此,貴屬要是攔得住在下,督爺也就不會出來了。”
銀髮太監臉色一變,轉望那兩名番子:“是你們兩個帶他進來的?”
兩名番子忙躬身道:“是的。”
銀髮太監眉宇間倏現殺機:“砍了!”
他這裏一聲“砍”,肅立兩旁的十名二檔頭中,立即有人拔了劍,長劍映燈光,只見寒芒一閃,血光崩現,兩顆斗大的人頭就落了地。
好快,顯見得訓練有素,顯見得時常這麼殺人。
所有“東廠”的人,上自“大檔頭”,下至“番子”,俱都顏色不變,視若無睹,也顯見得他們已司空見慣。
銀髮太監一雙陰鷙目光緊盯在花三郎臉上,似乎他想從花三郎臉上看出驚駭之色。
可是,他失望了,他從花三郎臉上所看到的,只是一剎那間的錯愕,旋即就恢復了平靜,平靜得象一泓止水,休説是水波,便連一點漣漪都沒有。
銀髮太監陰鷙目光中精光飛閃,唇邊泛起了一絲冰冷笑意:“好膽量。”
花三郎淡然道:“誇獎。”
“剛才發出長笑的是你?”
“不錯。”
“東廠之中,豈容人如此猖狂,砍了。”
又一聲“砍”,花三郎身後響起了龍吟聲,同時也閃起了寒光。
顯然,他身後有人拔了劍。
花三郎連頭都沒回,抬手往後一甩,身後響起了一聲悶哼,緊接着一柄長劍化為一道寒光,直上夜空。
銀髮太監勃然色變,滿頭白髮跟身上那襲紅袍為之一張。
肅立兩旁的十名二檔頭都拔出了劍。
花三郎淡然輕喝:“慢着。”
銀髮太監逼視着花三郎,冷怒道:“你的膽子太大了些,居然敢傷本督下屬。”
“督爺,為您,我不敢死。”
“這話怎麼説?”
“我若是死了,那機密緊要大事將永遠不為人知,九千歲眼中的叛徒,包括那可能是漏網的刺客,都將逍遙法外!”
“呃!九千歲眼中的叛徒,包括那可能是漏網的刺客?”
“不錯。”
“你就是來密報這些的。”
“不錯。”
“都是些什麼人?在哪兒?”
“督爺這是准許我稟報。”
“你是幹什麼來的!”
花三郎淡然一笑:“督爺,我是來告密的,我不求重賜厚賞,但至少我要保住我的性命。”
銀髮太監深深看了花三郎一眼:“你為自己設想得很周到,”
“江湖跑老,膽子跑小,所謂膽子跑小,都是經驗使然,凡事不先為自己設想,隨時都會喪命。”
“東廠、西廠,外加九千歲自領的內行廠,朝廷一共有這麼三個緝拿奸惡叛逆的所在,為什麼你獨選上‘東廠’?”
“只因為傷在他們手下的那位,是督爺轄下‘東廠’的人!”
銀髮太監臉色微一變:“呃,本督轄下,有人傷在他們手中?”
“不錯。”
“還有別的理由麼?”
“督爺,有這一個理由,我認為已經很夠了。”
銀髮太監沒再説話,一雙目光凝望着花三郎,半響才微一點頭道:“好吧,你説吧。”
花三郎沒説話,反望着銀髮太監。
銀髮太監道:“你就這麼相信我?”
“要是信不過督爺,我就不會非見督爺不可了,甚至我壓根兒就不會冒死到‘東廠’來。”
“好話,本督恕你無罪,保你不死。”
“謝督爺。”
花三郎微一欠身,把他的“奇遇”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他説他的,銀髮太監靜聽之餘,神色一直都很平靜,,等到花三郎把話説完,他只淡然問了一句:“有這種事?”
“我愛惜自己的性命,但是現在,我願意拿自己的性命作為擔保。”
“你説的那個大宅院,在什麼地方?”
“我説不上來,不過我可以找到那個地方!”
銀髮太監道:“來人。”
身後一名大檔頭應聲而前。
“拿本督手令,帶幾個人去一趟。”
那名大檔頭恭應一聲,帶着兩名二檔頭,八名番子飛步而去。
花三郎臉上浮現起驚愕色:“督爺知道那個地方?”
銀髮太監避而不答,道:“帶他到西房等候,以便稍時對質。”
原來在前院的那名大檔頭躬下身去:“是!”
站直身,轉望花三郎:“跟我來吧。”
轉身往西行去。
花三郎向着銀髮太監微一欠身,跟着那名大檔頭走了,他身後又跟上了四名番子。
望着花三郎走得不見了,銀髮太監抬手招過來一名二檔頭:“傳令外圍,查明他的來路。”
那名二檔頭躬下身去:“是!”
望着花三郎逝去處,銀髮太監臉上浮現起一絲異樣神色。
那異樣神色表示什麼,誰也不知道。
所謂西房,是一間簡陋的小客廳,花三郎待在裏頭,四名番子撫劍站立門外,簡直象軟禁。
花三郎不在乎。
他當然不在乎,他是不想走,他要是想走,誰也攔不住他。
約莫頓飯工夫之後,把他領到西房來的那名大檔頭再度光臨,一進門就道:“督爺要見你,跟我來吧。”
二話沒説,扭頭就走。
當然,花三郎跟了出去,那四名番子也在後頭跟着花三郎。
那名大檔頭帶着花三郎從那扇門穿過了擋着後院的那堵高高圍牆,再看,這個院子還不是後院,因為後頭還有一堵高牆,那是一扇緊關着的門。
這兒,只能算是“中院”。
中院裏的房子比前院多。
東彎西拐一陣,到了一座燈光輝煌的大廳前,廳門口,四名大檔頭撫劍肅立。
帶路的大檔頭到門口躬身恭聲:“稟督爺,密告人帶到!”
“進來。”
廳裏傳出銀髮太監冷然一聲。
大檔頭側身讓路。
花三郎邁步進廳,轉過一扇巨大雕花屏風,他看見了,銀髮太監高坐一把虎皮椅上,前面空着四把高背椅,一式紫檀木,一色錦墊,相當氣派,四名大檔頭侍立在銀髮太監身後。
花三郎上前欠身:“督爺。”
銀髮太監抬手微擺了擺。
花三郎當即退立一旁。
隨聽銀髮太監道:“帶進來。”
廳左傳來了步履聲,由遠而近,旋即,廳裏一前二後走進三個人來。
前面那位,是名大檔頭,後面兩個,正是那瘦高小鬍子,跟那美豔動人,媚在骨子裏的花九姑。
乍見花三郎,小鬍子跟花九姑都一怔,臉上浮現起訝異色,但是很快地又恢復了平靜。
三個人,很快地到了銀髮太監面前,大檔頭躬身旁退,小鬍子、花九姑則一起施下大禮:“叩見督爺。”
花三郎一怔,臉上浮現起驚愕色。
銀髮太監眼角餘光掃了花三郎一下,微抬手。
“謝督爺恩典。”
小鬍子跟花九姑雙雙站起,退立一旁。
銀髮太監道:“有人告你們的密,告密的就是他,你們認識麼?”
花九姑、小鬍子猛-怔,花九姑更是脱口叫道:“兄弟……”
花三郎一定神,上前欠身:“督爺……”
銀髮太監突然哈哈大笑,笑聲中擺手,花九姑、小鬍子施禮而退。
容得花九姑、小鬍子退出大廳,銀髮太監笑聲倏斂:“你説的,是他們麼?”
“是的,但是似乎……”
“他們是本督派在外圍的人手,你明白了麼?”
花三郎猛一怔,沒能説出話來。
銀髮太監看了他一眼:“不少日子了,到東廠來密告的,只有你一個,他們救錯的,也只是你一個。”
花三郎道:“督爺,我很惶恐……”
銀髮太監截口道:“那倒不必,你揭露本督所派的外圍,雖然有罪,但你也表現了對九千歲的忠心,也未嘗不是功,論起來,可以説你已經功過相抵了。”
花三郎忙欠身:“謝督爺。”
銀髮太監微一擺手道:“沒你的事了,你去吧。”
花三郎再欠身:“謝督爺。”
“你要記住,在這種情形下,你是唯一能活着全身走出‘東廠’的人。”
“督爺的恩典,永不敢或忘,往後倘有差遣,雖萬死不敢辭。”
花三郎深深一躬身,轉身往外行去。
銀髮太監一施眼色,有個人悄悄的從後廳退了出去,然後他又一抬手,花九姑跟小鬍子又進來了,兩個人趨前大禮拜見,隨即退立兩旁。
銀髮太監一雙鋭利目光從小鬍子跟花九姑臉上掃過,冰冷的開了口:“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
花九姑恭聲道:“回督爺,他姓花叫三郎。”
銀髮太監眉鋒微皺:“是真名實姓?”
花九姑道:“這個屬下不敢説。”
“什麼地方人?幹什麼的?什麼出身?”
這,小鬍子不知道,花九姑清楚,花九姑把花三郎告訴她的,一五一十稟報了一遍。
靜靜聽畢,銀髮太監道:“都確實麼?”
“回督爺,這個屬下也不敢説。”
銀髮太監沉吟未語,忽聽廳外有人恭聲稟道:“稟督爺,巴天鶴求見。”
銀髮太監一擺手,小鬍子便偕同花九姑施禮退了出去,銀髮太監又一抬手,身後有人高聲發話:“督爺有令,巴天鶴進見。”
一名大檔頭疾步而人,近前一禮,道:“稟督爺,那人的來龍去脈摸出來了。”
“怎麼樣?”
“稟督爺,他姓花叫三郎,認識南宮姑娘,跟總教習有幾面之緣……”
銀髮太監猛然站起,沉聲道:“説下去。”
“花三郎曾經為了‘天橋’的一個朋友,大鬧‘西廠’外圍的肖家,最後肖家不得已放回了他的朋友,他則跟總教習雙騎並轡離開肖家,去至南宮姑娘住處,他騎的竟然是總教習的座騎烏錐。”
銀髮太監靜聽之餘,臉色連變,旋即他皺眉負手,連連踱步,半晌,他突然停住:“這個人我不能放,説什麼都不能放,過來。”
那叫巴天鶴的大檔頭立即哈腰趨前。
銀髮太監附耳低語,除了巴天鶴,誰也聽不見他都説了些什麼。
花三郎沒往韓奎那兒去,他料定身後必有人跟蹤。
果然,他一出“東廠”,身後就遠遠地綴着個人影。
花三郎明白,以他現在的情形,他應該投宿於客棧之中,所以,出內城之後,他就進入了一家招牌“京華”的客棧。
“京華”客棧是家大客棧,不知道別處怎麼樣,在京畿一帶,“京華”客棧是首屈一指的。
大客棧有大客棧的氣派。
大客棧有大客棧的待客之道。
這,跟一般小客棧不同,也是一般的小客棧所難望項背的。
花三郎住的不是頭一等的上房。以他的財富,就是把當今皇上的“行宮”包下了,那也是小意思。
他住的也不是三等的客房,而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廂房,對這位豪家公子哥兒來説,是委屈,可是花三郎不嫌。
他能隨遇而安,具特強的適應性。
天色已經很不早了,這時候住進客棧,除了歇息,睡覺,應該沒有別的事好做。
事實上是這樣,夥計送來了茶水,花三郎洗把臉,喝了兩口玉泉水沏的上好香片,燜得剛好的茶之後,熄燈上牀,準備睡了。
可是,天不從人願。
他剛躺下,隔壁就有了動靜。
不是住店的夫妻逗樂子,而是……
隔壁有人開開窗户掠出去了。
這種聲音很小,真可以説是輕如四兩棉花,別人是聽不見的,但卻沒能瞞過聽覺敏鋭,十丈之內飛花落葉,蟲走蟻鬧也瞞不了的花三郎。
花三郎腰一挺,人又到了窗前,抬眼外望,屋脊上,夜空中,兩條矯捷人影,飛閃而逝。
這是什麼人,幹什麼去。
花三郎眉鋒微皺,略一沉吟,唇邊浮現一絲笑意,輕輕推開窗户,他也掠了出去,一縷輕煙也似的。
離開“京華客棧”的,是兩個黑衣夜行人,他兩個穿房越脊一路飛馳,片刻工夫之後,停在了東城根兒一片亂墳崗上。
只聽一人道:“就在這兒了,這是他們必經之途。”
話落,身閃,只這麼一晃,兩個人就同時不見了。
這要是讓旁人瞧見,此時此地,准以為是瞧見鬼了。
這兩條幽靈似的人影,剛閃隱不見沒多大工夫,十來丈外出現了另兩條人影,風馳電掣般往東城根兒這片亂墳崗掠了過來,兩個起落已到東城根下,亂墳崗上,陡地,兩個身形一頓,倏然沖天拔起,似乎要掠上城頭。
而就在那兩條人影同時騰身掠起的當兒,那荒冢堆堆的亂墳崗中突然響起一個冰冷話聲:“相好的,別走了,這塊兒正適合你們倆。”
話聲方落,兩條掠起的人影中,那左邊的一條,象遭到了什麼重擊,一個跟頭栽了下來,砰然一聲落在亂草之中。
那另一條人影應變極速,立即塌腰矮身,人作盤提,其勢如飛,“一鶴沖天”化作“平沙落雁”,人已落在一座墳頭之上,兩目之中暴射精光,四掃搜索,冷怒發話:“何方鼠輩隱身在此,暗箭傷人!”
先前那兩條人影冒起來了,真個幽靈似的,一在這條人影之前,一在這條人影之後,立即使得這條人影背腹受敵。
只聽見前面人影道:“鼠輩?鼠輩不是我們倆,好朋友,債主子上門了,你準備打發吧。”
那人影道:“我眼拙,認不得兩位,記性不好,也記不得欠過兩位哪筆債。”
前面人影冷笑道:“諒你是當然認不得我們,不過設下圈套,誘殺道兒上的血性忠義豪雄,這檔子事,你不該不記得。”
“設下圈套,誘殺道兒上的血性忠義豪雄?朋友,你這話何指。”
前面人影怒笑道:“這不是三九天,反穿皮襖裝老羊,你也不怕熱死,相好的,表面上你弄一輛馬車,今天拉這個,明天拉那個,你是為救人,我問你,你救的那些人呢?”
“呃,我明白了,朋友,你誤會了,凡是經我手救的血性朋友,忠義豪雄,都送走了。”
“送哪兒去了?”
“這個恕難奉告。”
“恕難奉告!你不願意説?不要緊,我告訴你,據我們所知,那些血性朋友,忠義豪雄,都讓你們送到幽冥地府森羅殿去了,他們的屍首都埋在你們後頭那大院子裏,對不對?”
那人影驚怒道:“朋友……”
“放你媽的屁。”後頭人影突然厲聲發話:“誰是你的朋友,喪心病狂,令人髮指的東西,血債血還,你納命來吧。”
話落,閃身,從後進襲,疾撲那站在墳頭上的人影。
同時,前面人影也暴起發難,一前一後兩下夾攻,那人馬上顯得手忙腳亂,身子一晃,滑在墳頭。
他躲得快,無如人家也追得快,方向跟着改變,如影隨形,疾撲而至,四掌齊揚,立即將那人罩在掌影之中。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清朗輕笑劃空而至:“月黑殺人,風高放火,這可真是好時候,好地方啊。”
不知道怎麼回事,只這一句話,三個人,截人的也好,被截的也好,驚弓之鳥似的,立即分散開來,被截的騰身而起,直上城頭翻了出來,截人的也驚慌掠逃,一轉眼工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裏。
一條頎長人影御風似的踱到,是花三郎。
以他的身法腳程,絕不可能是這時候才趕到,既是早到了,為什麼到這時候才顯身露面。
花三郎應該有他的理由。
他的理由只有五個字:“謀定而後動”。
這時候,他站在亂墳崗上,詫異地自語:“怎麼回事,都跑了,不該都見不得人啊。”
剛説完話,一陣令人心神震顫的低低呻吟之聲傳入耳中。
這陣呻吟之聲,讓人説不上來是為什麼而呻吟,但是聽入任何一個男人耳中,都會讓人心旌顫動,血脈賁張。
花三郎一雙目光立即循聲投注過去。
是剛才一條人影落地處的那堆亂草裏。
花三郎目光投到,人也跟着來到,撥開亂草看。亂草中倒卧着一名婦人打扮的女子,千嬌百媚,狀若夢囈,正自星目緊閉櫻唇半張,低聲呻吟,赫然竟是花九姑。
花三郎忙伸手:“九姐……”
他嚇一跳,忙縮回手。
只因為花九姑肌膚燙人,混身象一團火。
旋即花三郎唇邊再泛笑意,他方要伸手去閉花九姑的穴道。
那知,花九姑一雙粉臂突張,兩條水蛇也似的立即纏上了花三郎。
花三郎還真是冷不防,沒站穩,往前一傾,正倒在了花九姑身上。
馬上,花九姑一個滾燙嬌軀也變成了蛇也似的,緊緊的纏上了花三郎。
這已夠要人命的了,更要人命的,是她那連連的嬌喘與聲聲的呻吟。
此情此景,就是鐵石人兒也會心動。
而,花三郎他卻比鐵石人兒還要硬,還要不解情。
花九姑的一雙粉臂象鐵箍,也真有幾分象吞人的蟒蛇,越纏越緊,但是花三郎的一隻手臂還是從花九姑一隻緊箍的粉臂裏脱了出來,然後,他那隻手臂象靈蛇,突出一指,正點在花九姑那纖細圓潤的腰肢上,花九姑嬌軀一挺,既不嬌喘也不呻吟了,而且,原來緊箍在花三郎身上的那雙粉臂,也緩緩地鬆了。
花三郎拿開了那雙粉臂,站了起來,整整衣裳,望着花九姑吁了一口氣,眉頭皺了起來,沉思有頃,他有了決定,俯身抱起花九姑,長身而起,飛射不見。
花三郎抱着花九姑,從天而降,落在了“京華客棧”他住的那間房的後窗外,腳一沾地,他馬上覺察出房裏有人。
他表現得毫不在意,打開窗户,躍身而入,等回身帶上了窗户,他才淡然發話:“哪位朋友在此相候?”
一個清朗輕柔的話聲在黑暗中響起:“我點上燈你看看!”
火光一閃,燈亮了,花三郎目光所及,為之一怔。
牀前坐着個人,儒雅瀟灑俊郎君,赫然是賈玉。
花三郎剛脱口一聲:“閣下……”
賈玉已含笑而起,目光深注花三郎懷中的花九姑:“我不相信你是偷香竊玉的採花賊。”
花三郎道:“閣下沒看錯我,”
賈玉明眸一轉:“那!何來此我見猶憐的美嬌娘。”
花三郎道:“説來話長……”
他上前把花九姑放在了牀上,然後為賈玉敍述經過,他説“話長”,其實話並不長,他自打從住進客棧以後説起,以前的,只宇未提。
靜靜聽畢,賈玉恍悟地長“呃”點頭:“原來如此,那麼是英雄救美人,飛來豔福。”
“閣下開玩笑了……”一頓接問:“閣下怎麼知道我住進了這家客棧……”
賈玉抬起那白皙嬌嫩,如美玉,似羊脂的一隻手,攔住了花三郎的話頭:“救人要緊。”
他幾乎是話出手到,不等花三郎有任何行動,另一隻手已然搭上了花九姑那雪白的腕脈上,目光則緊緊盯住花九姑那張酡紅似薄醉的嬌靨上,旋即,他一驚:“呃,好下流的東西,她中了淫毒的暗器。”
車轉花九姑的身子,往身後上下一摸,道:“在這兒了!”
揚手而起,手裏多了一根藍汪汪的東西,是一根細小的針狀物。
花三郎呆了一呆:“沒想到閣下……”
賈玉截口道:“你閉了她的穴道,淫毒無從發泄,勢必攻心……”
花三郎忍不住“呃”了一聲。
賈玉明眸再轉:“救她的是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救她,我告退,稍時再來叨擾一杯。”
他舉手一拱,要走。
花三郎伸手攔住了他。
賈玉凝目,一雙目光直欲透視花三郎的肺腑:“如此可人美嬌娘,你忍心讓她香消玉殞,一命歸陰?”
花三郎道:“此時此地,閣下忍心相戲!你我都知道,還有一個救她的辦法。”
“天賜豔福,送上門來的便宜,你願意舍此就彼。”
花三郎道:“我要是有心領老天爺的情,還何必把她抱回客棧來。”
賈玉深深看他一眼:“應是個深解風流情趣的人,不想卻是個惱煞人的魯男子,既然知道還有別的救她的辦法,就該知道需要哪幾味藥,還等什麼。”
花三郎微微一笑,轉身出門而去。
聽見花三郎走遠了,賈玉臉上突現寒霜,伸手一掌拍在花九姑後腰上。
花九姑嬌軀一震,混身扭動,呻吟又起。
賈玉冷然道:“隔牆有耳,別招人誤會,我不是他,可以不必裝腔作勢了。”
花九姑一怔,不動了,眼也睜開了,入目賈玉,她又一怔,挺身下牀:“你……”
“不認得我?”
“你多此一問。”
“這你認得不認得?”
賈玉翻腕而起,那欺雪賽霜,硃砂隱約的手掌心裏託着一物,是方玉佩,玉佩上還雕着一隻翔鳳。
花九姑臉色一變:“原來是你……”
賈玉收起玉佩:“不錯。”
花九姑娥眉一豎:“你這是什麼意思?”
“要問你們是什麼意思。”
“你明知道!……”
“我當然知道,不知道我也就不來了,我要告訴你,事有本末先後……”
“我知道,而且清楚得很,但是你們並沒有明確的行動!”
“什麼叫明確,手法各有不同而已,象你們這種佈施色相的美人計我不屑為……”
花九姑冷笑一聲道:“好一個佈施色相的美人計,你易釵而弁,又是什麼用心,恐怕是殊途同歸,異曲同工吧。”
賈玉作色而起:“你敢”
花九姑道:“同屬外圍,不過東、西有別而已,你憑什麼對我豎眉瞪眼?”
賈玉冰冷道:“花九姑,我再説一遍,事有本末先後。”
“我是奉命行事,有什麼話你對我們督爺説去。”
“你以為我不敢。”
“敢你就去呀。”
賈玉臉色一變,剛待有所行動。
一陣衣袂飄風聲傳了過來。
賈玉臉色馬上恢復正常,道:“他回來了,不想壞事就趕快回牀上去。”
當然,花九姑也聽見了那陣衣袂飄風聲,轉身,扭腰,人已上了牀。
賈玉跟過去,一指點在她腰眼上。
花九姑嬌軀一軟,人躺下去,姿式居然跟剛才一模一樣,適時,花三郎拿着一包藥進了房。
賈玉迎上去道:“幾味藥都買齊了。”
花三郎道:“買齊了,一味不缺。”
“蟬蜕呢?”
“當然有。”
賈玉道:“那就行了。”
花三郎道:“恐怕得交給店家去煎。”
轉身要走。
賈玉一把拉住了他,道:“你……真要救她。”
花三郎道:“閣下這話……”
賈玉道:“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了,是不是?”
花三郎微點頭:“不錯。”
賈玉道:“一時半會她死不了,不急在這一刻,咱們坐下來談談。”
他拉着花三郎,走到一旁坐下,望望花三郎滿臉的疑惑,他道:“別這樣看着我,我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不過我分得清什麼人該救,什麼人不該救。”
花三郎沒作聲。
看了看花三郎,賈玉又接道:“為‘天橋’苦哈哈的朋友出頭,我原以為你是個一身俠骨的豪……”
花三郎沒讓他再説下去,含笑一搖頭,道:“不敢説有一身俠骨,只是天生有副愛管閒事的脾氣。”
“這脾氣可以稱之為‘每見不平事,輒作不平鳴’吧!”
花三郎沉吟了一下道:“我沒辦法否認。”
賈玉回手一指牀上的花九姑,道:“很明顯的,她是‘三廠’中人,三廠中人的作為,你不會不清楚,今天留她一個,異日就會有不少人丟掉性命,你難道沒考慮……”
“我考慮過,但是事情讓我碰上了,我怎麼能撒手不管,見死不救。”
“這麼説,不管她是個多麼淫惡的蕩婦淫娃,也不管她會利用她天賦的本錢去引誘多少人喪失性命……”
“閣下,恕我打個岔,如果某些人是為她的天賦本錢喪失了性命,那也是死有餘辜了。”
“話不能這麼説,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男人家有幾個經受得住這種誘惑的,更何況她精擅媚人之術!”
“聽閣下的口氣,對她似乎知之頗深。”
“當然,凡是在京畿一帶活動的人,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花三郎沉吟一下:“我是個男人,我姓花,人也很‘花’。但是我很懂選擇,也很有分寸,我認為,只要自己把持得住,即便是‘坐懷’,也應能‘不亂’。”
賈玉目光深注:“擺在眼前的明證,你,我倒是很信得過。但是,閣下,世上能象你這樣的男人,畢竟不多啊。”
花三郎搖頭道:“我無意為世間女子説話,美貌也好,嬌媚也好,畢竟不是罪過,所謂禍水也者,那只是男人們掩飾自己壞惡的藉口。”
賈玉目光再深注:“就憑這句話,何愁世間紅粉不拿你當知心人兒!”
花三郎搖頭:“我剛説過,我無意……”
賈玉目光一凝,臉色立整:“你所以堅持救她,不會別有原因吧。”
花三郎似乎是一頭霧水:“閣下這話……我要是有意讓她感恩圖報,何如趁如今竊玉偷香,在這種情形下,那風流情趣,應勝似清醒時十倍……”
賈玉臉上飛掠一抹羞紅,旋又正色道:“據我所知,‘東廠’有意網羅你。”
花三郎神情一震,道:“別開玩笑了,這閣下又是怎麼知道的?”
“京畿一帶,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人,也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
花三郎不能不佩服眼前這位的消息靈通,他心念閃電轉動,然後説道:“真要是有這種事,那未嘗不是個進身的機會。”
“進身?”賈玉兩眼之中泛起疑惑神色:“你有意躋身三廠,供職官家?”
花三郎道:“我輩鬚眉男兒,不可無大志,我算得上是個老江湖,只有老江湖才瞭解江湖,寄身於江湖之上,是混不出什麼名堂的。”
“你要知道,‘三廠’選用人極其嚴格,如果説眼前事是個考驗,那不過是個開端,往後的考驗還多,越來越艱難,你都要一一通過。”
“這應該是意料中事。”
“你也要知道,就算你能僥倖躋身‘三廠’,往後你見的不平事情將更多,到那時你就不能作不平之鳴了。”
“壞毛病是該改的,供職於‘三廠’之中,理應如是。”
賈玉臉色微變,站了起來,負手來回走動幾趟之後,突然轉身凝望花三郎:“你真想躋身‘三廠’?”
“想歸想,但能不能通過一關關嚴格的考驗……”
“你要是真想躋身‘三廠’,我可以讓你不必經過任何考驗,順利達成願望。”
花三郎霍地站起:“你……”
“不錯,據我所知,只要有親信推薦,不必經過任何考驗,就能順利進入‘三廠’,我有辦法找人推薦你,不過直接推薦你的不是我。”
花三郎道:“你能找誰?”
“該讓你知道的,我會現在告訴你,你最好三思,否則將來要是出一點差錯,不但你自己保不住性命,那推薦人的身家,也要受你拖累……”
花三郎接口道:“這我沒辦法擔保,口頭上的擔保也未必能取信於你。”
“不,我願意聽你一句話。”
花三郎心裏一跳:“你就這麼相信我。”
“我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不能不拿自己賭一賭。”
花三郎雙眉微揚:“那麼,閣下,你永遠是花三郎的朋友,這夠麼。”
“夠了,我還要告訴你,我能讓你進的,是‘西廠’,不是‘東廠’!”
花三郎一怔,旋即皺眉:“倘若‘東廠’有意要我,而我進了‘西廠’……”
“不用擔心得罪‘東廠’,東、西兩廠是平行,誰也不比誰高,‘東廠’或許會對你有所不滿,但是他們拿你沒有辦法!”
花三郎點頭道:“那就行了。”
賈玉伸手拉住了花三郎:“走吧,我帶你找人去。”
花三郎忙道:“閣下,她……”
“你要進的是‘西廠’,不是‘東廠’,大可以不必再管這個‘東廠’中人。”
花三郎道:“不,我可以不怕得罪‘東廠’,但人我既然帶了回來,我就不能虎頭蛇尾,撒手不管。”
“沒想到你還挺執着的,那你打算……”
“救醒她,然後走我的。”
賈玉無可奈何地鬆了花三郎:“好吧,也只有任由你了,藥不必煎了,拿這個試試吧。”
他探懷取出一個寸高小白瓷瓶,連這小瓷瓶都是香噴噴的,拔下塞子,倒出一顆米粒大赤紅丸藥遞給了花三郎。
花三郎接過丸藥,道:“這……”
“家傳秘方,能解百毒,應該有效。”
花三郎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賈玉道:“你大概想説,我既有這種丸藥,為什麼還讓你去跑一趟。”
花三郎道:“我不願意問,相信閣下必有閣下的道理。”
賈玉道:“你不願問,我願意告訴你,為她,我不願糟踏這麼一顆珍貴靈藥,但是現在,我急於讓你擺脱她,也只好忍痛了。”
花三郎笑了,捏着藥丸走過去,另一手捏開了花九姑的牙關,順手把藥丸彈了進去。
賈玉道:“別忘了,穴道。”
花三郎手起掌落,拍活了花九姑的穴道,花九姑立即呻吟出聲。
賈玉道:“藥力不會這麼快,我助她一臂之力吧。”
出手飛快,連點花九姑三處穴道,花九姑不呻吟了,臉色恢復平靜,靜卧不動。
賈玉道:“她馬上就醒過來了。”
拉着花三郎往外走,花三郎跟了出去。
聽見了動靜,花九姑急坐起,可是人已經不見了。
花九姑不但不傻,而且人還很聰明,她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她銀牙碎咬,把個賈玉恨入了骨,一跺腳,人穿窗而出,不見了。
當然,花九姑不是單獨行動,有人接應她,接應她的,是那位東廠大檔頭巴天鶴。
花九姑把事情告訴了巴天鶴,巴天鶴臉都白了,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的,恐怕二者都有。他一句話沒説,帶着花九姑跟兩名番子,匆匆地消失在夜色裏。